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水中蓼  作者:小叉 [img]commendcover/319641.gif[/img] 水中蓼,更胜镜中花。 那是最真实的虚幻,最虚假的真实。 文章类型:原创-女尊-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全文字数:494709字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平步青云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碧涵 ┃ 配角: ┃ 其它: 楔子   时间不断流逝。   有些事情会改变,也有很多事情不会。      30XX年,在天琴星系某个官方编号为0a09c8844ba8f0936c,而居住者称为钛星的人工天体的某个房间里。   半裸的少年坐在睡眠舱边的地上。他把头埋进膝盖里,全身蜷缩成一团,双肩不停地颤抖着。他抱着膝盖的手用力握成拳,纤长的指甲狠狠地刺在肉里。血液濡湿了双手的指甲,而指甲的主人却一无所觉般地紧握着拳。   睡眠舱里躺着一个颇为年青的女人。她容貌神情痛苦,脸颊发青,嘴唇却是发白的。   寂静无声的房间突然响起一道中性的毫无感情的声音:“政府通告。”   过了好一阵,少年才迟疑着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脸上满是泪痕,依然无损于他的美丽。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却不能掩盖那夜空般的深蓝;柔嫩却颤抖的嘴唇在泪水的濡湿下,彷佛带着露珠的花瓣一样诱人可口。   少年抬头,他面前的半空中立刻浮现出一行全息影像的字来。   “天琴星系财产与生命管理总署,0a09c8844ba8f0936c星分部,谨此通告:   您的房屋所有者,居民冯?殷水向我部提出申请。请求与您缔结婚约,并将所有个人财产与您共享。请问您同意吗?”   少年难以置信似的瞪大了眼睛,好一会之后泪水终于再次滚落,   “不……我都做了什么……”房间里突然响起少年哀切低婉的声音。   他突然站起来走向睡眠舱。睡眠舱盖随着他的动作切换了开启模式,“啪”地一声轻响后慢慢向上升起,而少年却嫌它不够快,硬是用手把舱盖用力拉开来。   “小涵,对不起,对不起……”少年几乎是扑过去,用双手捧住女人的脸。   但是,女人的脸摸上去甚至已经不是温暖的了。   少年含着泪水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美艳的笑里却似乎隐隐地藏了一些让人发寒的东西。“小涵,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他俯身下去,温柔地抱住女人的身体,轻轻地说。   “谁都不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永远。”    雨中   青州,曲央县。   春季,天气反复。明明刚才还是和风轻暖的好天气,转瞬间就下起雨来。空气里暖洋洋的懒散被淅沥的雨水一扫而空,生出几分寒意来。   悦来酒楼在建福街的街尾,因为这里书斋林立,平素生意就淡得很。这突如其来的春雨将许多猝不及防的书生赶进店里来,冷冷清清的店堂顿时热闹起来。   二楼雅间门口的竹帘分开,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子。男子长相颇为清秀,神情沉静温和。只可惜温婉的长相却偏偏穿着艳丽的服饰,深红色百蝶短襦配上桃红色牡丹高腰裙的确好看,却与他的相貌并不怎么合适。尤其衣服的质料虽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色,但是颜色已经洗得有些暗淡了。   男子探头看了眼楼下,然后又挑帘子走回雅间里去。   雅间里站着一个人。   同样是男子,这个人却和学堂里的学生一样打扮。白衫外面是深青色背子长裙,黑色腰带间只束着一块玉佩。只是如此素净的打扮却丝毫无损于他的美貌。修眉星眸薄唇之外,尤其不若时下男儿出门必用脂粉,只是素着一张脸看起来别有一股清爽利落的风味。   只是这样的人,却对着窗外的春雨一脸难言的落寞。   “‘我朝人杰地灵,男子中亦不乏有能之士。有心报国却身困闺阁,未免可惜’……”男子喃喃地念出一段话,然后是长长地一叹。   从门外挑帘子进来的人正要开口说话,听窗边人的自言自语,脸上不由露出些许混合着无措和无奈的神情。   “表哥……你别担心……”讷讷地,他想要开口劝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窗边的男子听到说话的声音后才收回思绪,顿了一顿,他回头笑道:“双儿,我没什么。外面怎么样了?”   “躲雨的人越来越多了。”骆双,就是被叫做双儿的男子回答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表哥,我们还是回去吧?”   转向窗外看了一眼,男子才终于说道:“嗯。”   “我去麻烦店家找顶轿子过来。”穿着艳丽的男子喜上眉梢,又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不久轿子就到了,小二上来唤人。赏了额外的几文钱之后,两人便一起从楼梯走下去。   此刻大堂里几乎坐满了人,因为这条街书斋居多,平时也是买书看书的学子居多,所以竟清一色的全是女人。如此两个年青貌美的男子一起从二楼走下来,瞬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低沉的交谈声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后,又绵延开去。   “这两个是谁?怎么穿着学子的衣服,连帷帽也不用……”   “这位学姐可是才到我们曲央?这个,”刻意加了重音,那人说,“就是本县赫赫有名的上官公子啊!”语调里满是嘲讽。   “上官……居然是县令大人家的?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就这么出来抛头露面的。太不成体统了吧?”之前那人迟疑着,还不肯相信。   “我还能骗您不成?不过,说起咱上官公子何止是抛头露面,可是从小正经当成女儿来养,学问好着呢!”   “您这是说笑了。这男人家能有几分能耐,左右认字不过求将来嫁个好人家罢了,难道还同女人一样出将入相不成?”   “唉,说不得也要说,咱上官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把儿子宠得无法无天……”   “果然是那句话,白璧微瑕,人无完人啊!上官大人那样的人也是难免……”   “谁说不是呢……”   人群里的窃窃私语里,上官慕,也就是言论焦点的那位上官家的公子,不仅神色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是更昂首挺胸地向前走。而骆双却皱起眉,担心地看了眼上官慕,然后咬着唇又低下头去了。   两人一路走到门口。   虽然还没到晚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裹在风里的寒意切切实实,和着雨水里扑过来,顿时让刚走到酒楼门口的两人一阵瑟缩。骆双向外走了一步,提高了声音喊街对面屋檐下躲雨的轿妇。可惜他力弱声低,轿妇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兀自在那里闲话得不亦乐乎。骆双不得已咬着牙提起长裙,猛地冲进雨幕里朝对面小步跑去。   上官慕想开口拦他已是慢了一步,他看着骆双纤细的背影,皱起眉来。   “啪……啪、啪,啪啪啪——”几声突然由缓而急的脚步声突然在上官慕身侧响起。一个人突然有人打横里猛地冲到他身边,然后狠狠抓住他的手腕。   “雅儿!”   上官慕只觉得好像一块冰扣上了自己的手腕一样。他被家里娇养着,哪里受到过这种无礼的对待,一时间又惊又怒。   他猛地转头想要呵斥那个无礼的人,却不由一愣。   拉住他手腕的女人浑身上下湿透,一张脸被冻得白里发青。让上官慕觉得奇异的,是她的眼睛。哀痛从那双紧紧盯着上官慕的眼睛里满溢出来,那种即使素不相识也能感同身受的痛切,却因为看见他而爆发出一阵狂喜。只是这种狂喜没能持续很长时间,在那女人看清楚上官慕的脸时,狂喜如点亮夜空的烟花一样,用看得见的速度消散沉寂。   “放……手。”短暂的惊讶过去,上官慕想要用力甩开那个女人扣住他的手。   只是话才出口,那女人突然放开他的手。不仅如此还连退了几步,站在雨里。“抱歉惊扰公子,在下无礼了。”刚才为止还怪异癫狂的女人突然向上官慕深深一揖,开口道歉。   上官慕抚着自己发红的手腕,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无妨。”   那女人直起身来,“多谢公子大量。”她语出真诚,如果不是站在雨里形容狼狈,甚至可以说她的行礼举止是相当文雅的。   上官慕不由又打量了她一眼。   那女人见上官慕接受她的道歉后,缓缓地朝街道的另一边走去,浑然不顾越来越大的雨势。“雅儿,我的雅儿,你真的忍心就这么离开我吗?”女人一边走一边说,“没有你的世界……”她停在街上,仰面向天,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落。   上官慕不由轻轻一叹。   他大约可以看出来,这女人刚才是错将他看成了“雅儿”。而这个雅儿不仅是她的情人,多半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女人生于世上,当建功立业,当为国为民,所以不能执着于儿女私情。重情,似乎是男子才该做的事情。   他从小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这样,他也从来都认为执着于爱情的女人是百无一用,必然庸碌无为。   只是如今眼前的那人,却让他很难去否定她。   真是……   “表哥?”不知发生过什么的骆双回到上官慕身边,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发愣的上官慕。   “没什么,我们回……”上官慕收回视线,一边将衣袖拉起遮住发红的手腕。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两人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女人昏倒在地。她仰面摔倒后脑着地,地面的积水几乎是立刻变成暗红的颜色。   “表哥,那个人……”骆双于心不忍,拉了拉上官慕的衣袖。   上官慕皱起眉,然后沉下声用极快的语速说:“让轿妇把她抬进轿子。双儿你再雇顶轿子,尽快把韩大夫请到家里。”    骆双   在赤月朝,只要说起“青州曲央”就会让人联想起上官这个姓氏来。   其实曲央的县令也不过从六品上的小官而已,比布衣百姓虽是不同,但是这官阶到底是从下往上数的。曲央也不是特别富足或者安靖,县令的治理能得一句“不过不失”的评语算是不错了。   但是,曲央县令上官大人却几乎为天下所知。尤其是寒士中,说起上官家母女几乎没有不推崇景仰的。   只因为,上官家两代是通过科考才成为官吏的。   谁都知道赤月为官只有三条路,其一,女承母业,世袭受职;其二是举荐;其三是科考。继承自不必说,举荐也因为有个连带的责任,所以有资格的都不肯轻易举荐。当今陛下登基到现在二十多年里,由举荐入仕的也不过才十来个。看似只剩下科考一途,但是科考之难,之费时费钱,成者不说寥寥,是比举荐更少。   也由此,才更显出上官家的特别。   上官勉出身商人之家,足足用了二十三年的时间,才终于成为曲央的县尉。此后,其女上官勤又用了十六年的时间也通过科考,成为曲央县令。   个中酸是苦没经历过的人不能想象的,母女两的毅力已经让人感佩,何况还成功了,所以受学子景仰,当成希望的明灯也是理所当然的。      清晨,上官府内。   上官府就置在曲央县衙的后面。上官勉已经过世多年,所以如今上官府的主人是上官勤。府里的人口也不算复杂,只有她,父、夫并一双孪生儿女罢了。此外还有一个年方十六的侄子,乃是上官勤的胞兄前年过世后接过来一起住了。   前几日的春雨竟然绵绵密密地连下了好几日,昨天晚上才放晴,所以今天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里的寒意已经转成了湿润的清凉。一清早的,枝头不知名的小鸟就开始鸣叫,声音宛转清脆,让人听起来觉得心情舒畅。   骆双轻手轻脚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黑发绾起,身上穿着半新的浅蓝色半臂和灰色襦裙,全身上下除了绾头发的褐色桃木簪子外竟然什么首饰都没有用。不过这样的他看起来清爽柔和,比那身艳红要顺眼很多了。   他站在青石台阶上,然后转身走上楼梯。   他的脚下,锦鲤在水中慢悠悠地在荷叶的残茎里游过。   上官府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子,上官慕这边的屋子有一半是在水面上的。夏日里莲花盛开的时候,楼上书房看风景正好。隔着池子相望的那片屋子是客房,而沿着游廊朝东面走,经过北亭就是建在假山上的大书房了。   骆双走进书房,先打开两面的窗子,然后走到书桌边,开始收拾桌子。自从到了上官家,他就自己把这些事情揽了过来。上官慕也曾阻止过,说过几次不听就随他去了。   骆双把散落的几本书放到书架原来的位置上,摊开的书夹上书签合拢,然后摞齐放在右手偏上的位置。   然后他清了香炉里面的残烬,取出装香的盒子,按照上官慕的喜好挑出来,点燃。   之后,他坐下来,拿起墨和砚台慢慢地研墨。   手上研着墨,骆双的心思却不在墨上。他一双眼睛毫无兴趣地掠过满屋子的书,最终却被桌脚边一点白色吸引了注意力。他没停下手上的事情,弯腰把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   一张纸,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慕清辉,牧清。   慕清辉三字清隽有力,而牧清的右边有好几滴墨迹。应该是写的人对着纸发楞,让笔上的墨滴落下来,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唉……”骆双看着纸,叹了口气,“表哥……”   这几个字的意思,骆双是知道的。   他的表姐上官牧,字清洲,而表哥上官慕,字清辉。   其实想起来,这里虽然说是说姐弟两共用,也确实是凿破墙壁就通了的,但是真要走起来要绕屋子走过大半圈才行。骆双前年刚来的时候总觉得奇怪。不过想想,两人即使孪生,总是男女有别,大了自然没小时候那么亲近了,于是就放下。但是,时间长了才知道,原来还另有原因。   骆双想了想,还是把手里的纸仔细折好,收进口袋里藏好。   “双儿!”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突然蹦进书房,大声叫他。他是夏雪,上官慕的贴身小厮。   “夏雪,怎么了?”骆双夏雪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手里研磨的墨汁溅了几滴出来,落在袖子上。   夏雪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快步走到骆双身边说:“上次叫你打的络子呢?今早服侍公子起床的时候,公子问起怎么旧的还不换掉呢。”   “那个放在表哥房里了,床边上那个柜子里。”骆双一边答,一边拿手巾擦拭袖子上的墨迹。   “哦。”夏雪听完,眼睛一亮,然后又嗫喏着,“还有,那个……”   “我知道。表哥面前我不会说的,就当是你打的就是了。”骆双善解人意,立刻说道。   夏雪立刻高兴起来。   他看着骆双平静的侧脸,歪了歪脑袋,突然说:“双儿,你跟公子真不一样……”   “嗯?”骆双停下手,低头看墨的浓淡,并不怎么在意,“什么?”   “公子很那个……那个叫什么?但是你就完全不一样……”   “你这么说谁听得明白?”骆双失笑,“你想是说表哥长得好看是吧?那是当然的了。那样的人品相貌,哪里有几个及得上的。”他说得温温柔柔,一点都没有介意的样子。   “不是不是。”夏雪摇头,“我虽然从小在上官家,但是我也知道我家公子是不一样……啊,对了!高高在上,我想起来了,就是高高在上!”   骆双伸手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什么高高在上,不懂还胡说。表哥那是高贵优雅,怎么到你嘴里变成高高在上了?”   “有什么不一样……”夏雪猛地瞪大眼睛,捂着额头向后跳了一步,“公子说话总是很有道理,总让人觉得不听是不对的。但是你不一样啊,谁叫你帮忙你都肯,叫你双儿你也不生气。怎么说你也是公子的表弟,主人的亲侄子啊!整日倒和我们这帮子下人混得多些,而且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夏雪自顾嘴快,却没发现骆双的脸色越来越僵。   “夏雪,”骆双突然笑出来,“表哥的早膳用过没?”   “哎呀!我忘了!”夏雪惨叫一声,也不顾话说到一半,飞一般地窜出去了。   夏雪才一出门口,骆双用双手捂住脸,因为这样子谁都不能看到他的表情了。   良久,他才摇摇头,放下手,“姑母和表哥待我那么好,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对,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这是我该做的事情……”某种即将破茧而出的情绪在他彷佛耳语一般的话里渐渐地平静下来,然后消失不见。   好半晌,当骆双终于放下手的时候,脸上又是那种温和柔软的微笑。他看看砚台,“嗯,这样子就差不多了。”    初遇   上官府的书房建在东北角的假山上,是府里视野最开阔风景最好的地方。   上官慕从书房里走出来,轻轻靠在朱红色的栏杆上,抬头看天。   阳光下,纤密的睫毛在他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片阴影。靠在栏杆上的身体纤长匀称,即使是独自一人时也不过身体略略前倾,姿态优雅曼妙。只是这个容貌比起后宫的君侍也毫不逊色的人却有着一双睿智深沉的眼睛,一双绝不该属于男人的眼睛。   “清辉。”上官慕的身体传来一声轻唤。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书生常穿的青布衣衫从书房里慢慢踱出来。她看着上官慕的眼神,是得意。   “老师。”上官慕转身向身后的人低首致意。   “清洲才写到一半,你竟然做完了吗?”被上官慕称为老师的女人,是上官府的西席。她姓岳,名凌,字云霄。   “是。”上官慕答得恭顺,声音却沉郁着,没有一丝得意。   岳凌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感叹道,“一直都是这样。术数也好,骑射也罢,你总是比清洲出色。我有时想,为什么偏偏你是男她是女,如果颠倒过来……”   “老师。”上官慕伸出纤长嫩白的手指,将鬓发拢回耳后。他突然抬起眼睛,眼里隐隐燃烧着某种热切。   “什么?”岳凌接触到上官慕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   “为什么要颠倒过来?”上官慕一向平和稳定的声音里,如水面的涟漪般开始晃动。那里面透露出来的早已经不是困惑,而是不甘。   岳凌明显一呆,强笑了下,说:“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嘛。男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   “但是当年说我不读书实在可惜的,是您!”上官慕的声音提高了些,“况且本朝男人也可以做官,为什么我不可以?”上官慕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低吼出最后一句话。   “你想做官?”岳凌不由瞠目,“清洲你可知道,男人做官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就是终身不得嫁人生女,与情爱绝缘。”上官慕眼里的执着和热切,将世人视为畏途的事说得简单又轻松。   岳凌一噎,顿时无语。   她不是没有发现自己得意门生的想法。她也不得不承认,撇开男女的问题,上官慕无论怎么比怎么看,都比其胞姐更适合为官。   只是他身为男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以上官慕的资质,通过科考并不困难。但是之后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顺利。不得升迁会被人讥笑。如果得到赏识,又会被怀疑以色侍人。同僚不会对他有好脸色已是肯定,如果心怀叵测另有所图……   “清辉,你真的要想清楚。你不是女人,不必承担那种责任。寻个好人家嫁过去,相妇教女才是你该有的幸福。你现在说得简单,将来一定会后悔……”岳凌苦口婆心,想要劝他放弃。   上官慕抿紧了唇不说话,他虽然没有反驳,却显然不同意。   岳凌像不忍心看到上官慕凄凉的未来一样摇摇头,“当年被上官家聘为教席已是莫大的荣幸,我该知足了。纵然你的资质比清洲要好太多,纵然你是为人师者最梦寐以求的学生,我也不该……”   岳凌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住口,猛地回头。   她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青的女子。   明明与上官慕长得极为相似,那女子也绝不能说是外表不出众或是气质不佳,只是她身上却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灰暗。   此人,正是被岳凌说成资质远不如上官慕的上官牧,慕的孪生姐姐。   上官牧沉着一张脸,显然是将刚才的对话全听在耳里了,只是她却什么也不说。   岳凌看见上官牧脸色不对,想起自己刚才的话立时满脸的愧疚,她急急说道:“清洲你一直很努力……”话一出口,立时发现不对,又停了下来。   上官慕对上官牧的出现也是意外,他看了看岳凌。当他看到上官牧那充满晦暗阴沉的双眼看向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下巴。   而原本只是沉着脸的上官牧看见上官慕的表情,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一切都是我的错。”岳凌看了看两人的表情,突然长叹一声,“老妇这就去向东家请辞。”说罢也不待两人反应,转身大步而去。   “老师——”   “老师……”   两人同时开口想要唤住岳凌,却因为听见对方的声音而同时住了口。   眼看岳凌越走越远,上官牧突然反身走回书房,用力“砰”一声关上了书房的门。   上官慕握紧拳头,紧紧压在栏杆上,“你有什么可以不满的?说是一父同胞,但是从出生开始你就把什么都抢走了。牧清洲?谁听不出来那是牧青州的意思。从小到大,我学什么不比你好?但是到头来,只能换一句‘寻个好人家嫁过去’!我——”   上官慕声音越说越低,可是拳头却是越握越紧。到最后,他强迫自己停下来,猛地抬头闭上眼睛深呼吸,总算才稍稍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他不屑地看了书房的门一眼,冷哼一声,转身朝外面走去。   从书房下来后,沿着回廊向西是回房间的近路,但是上官慕却走了向南的那条。那里回廊两边都种着大片的牡丹,如今正是盛开的时候,他心情不好正好过去散散心。   和风轻暖,春光明媚。   各色牡丹中,上官慕独爱玉色异种正开得热闹。满目生机勃勃的绿色中,浅黄中略带淡青的牡丹静静地开放着,华丽而端庄的花似乎正等待着他的来临。周围一点人声也没有,只有轻轻的水流声。   上官慕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只觉得满腔的烦躁都在慢慢消退。他无意走到花丛中,只沿着回廊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到了水池边。   占去上官府邸大约五分之一大小的水池连同了整座府邸的流水,两边还各有一个院子隔池相望。西北角的就是上官姐弟的居处,而东南面的小院子如今做了客房,此刻就在上官慕面前。   上官慕也没有多想,举步跨入了院子。   院子里的水榭延伸到水面上,而此刻有一个人蹲坐着,上身趴在栏杆上,正向水里探头看着什么。   那人低着头,看不见脸,但是背影却眼生得很。上官慕犹疑着,向那人走近。   “我知道了!这个是鱼!”那人突然抬头,拍了拍手,温和的声音里满是单纯的喜悦,好像想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上官慕停下了脚步。   “对不对?”那人突然回头,问上官慕。   无论是披散的头发,没穿整齐的衣服,还是略微有些苍白的肤色,都给那个人增添了不少柔弱的感觉。但是,最让上官慕注意的却是面前这个人的眼睛。   琥珀一样的颜色,水晶一样的透明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柔软的光,好像可以包容世界上一切的不平,抚平所有的不快。   好一双温柔的眼睛,上官慕不由在心里叹道。   但是,这个女人是谁?   上官慕皱着眉搜索自己的记忆。   难道是,前天救回来的那个女人?   上官慕想起了她的来历,却还是有些不信地上下仔细看蹲在对面的人。这就是那个……无礼又狼狈的人?   “对不对?”她看上官慕没有反应,侧了侧头,又问了一遍。   上官慕根本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只是在那种热切期待的眼光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于是刹那间,她绽开微笑。那微笑带着完全的信任和纯净透明的喜悦向上官慕扑过来,直看得他一愣。然后,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微笑起来。   “我是谁?”   那人突然又问了一个问题,用与之前那声“对不对”相同的表情,相同的声音。   只是上官慕却不由又是一愣。   她问了什么?   她是谁?    水蓼   客房水榭里,骆双好笑地双手叉腰,看着眼前的人。   而他眼前的人也眨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撅起唇,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水蓼,把药喝了好不好?”骆双当先开口,像安抚孩子一样软劝。   “不要。”   骆双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上官慕前几日从雨里救回来的那个。当时的她感染了相当严重的风寒,高烧了好几日。上官府邸延医诊治,又是灌汤灌药地折腾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的她,竟然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了。不止是名字身份之类,连很多该知道的事情也都不记得了。依照大夫的说法,应该是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或者昏倒时后脑的撞伤也是原因之一。   既没办法知道她的身份,又不能把她赶出大门,无奈之下上官府暂时收留了这个女人。   搜遍她随身的物品,除了衣服和碎银子之外只有一块绣了字的手帕算是有点特别。淡青色的帕子上绣着一丛淡粉色野花,旁边是两个字:水蓼。   于是这个看起来会暂居在上官府里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人,她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水蓼的忘记,真的是将很多事情都忘了。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年龄和来历之外,她也不知道筷子是做什么用的,不明白房子是用木头造的,甚至连屋顶上那青黑色的东西叫做瓦片都不知道。   骆双听上官慕说起过雨中的事情,心里对这个人不由得就有了几分怜惜。他知道府里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照顾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水蓼必然不能尽心。所以时常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希望如大夫所言,能尽快回想起过去的事情。   “这可怎么办呢?”骆双看着药碗,手抚着脸,声音里全是犯难,眼睛却瞟着水蓼,“表哥就要回来了。”   “清辉要回来了?”水蓼眼睛一亮,看着骆双。   “是啊。但是……”骆双看了眼药碗,又看了看水蓼。   水蓼皱眉,突然猛地一把拿过药碗,几口喝下去。“我喝完了。”一边说,一边把药碗递给骆双,虽然被苦得脸皱成一团。   “乘热喝完就没那么苦了。”骆双一脸得逞的微笑。不知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的水蓼对上官慕却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   “双儿,我们走吧。”水蓼见骆双只看着她笑,站起来拉住骆双的手朝外走。   骆双脸不由微微一红,用力挣脱开来,说:“干什么拉拉扯扯的。”   水蓼虽然失忆,但到底是一个女人。何况救她回来时是梳着发髻的,那就说明她已经举行过成人礼,绝不能再当成孩子来看了。   “双儿生气了?”水蓼小心翼翼地看着骆双,轻声问道。   骆双摇摇头。   “那就好。”水蓼绽开笑颜,如晴空般朗澈,好像骆双生气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以拉着双儿的手?”   骆双微微瞠目,想起眼前的水蓼什么也不懂,释然道:“水蓼是女人,我是男人。所谓男女有别,不是自己喜欢的人是不可以随随便便拉手的。”   “但是我喜欢双儿啊。”水蓼答得顺口。   骆双一呆,看着那清朗得毫无阴霾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只觉得一股热意朝脸上冲。当下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拔腿就跑。   “双儿……双儿等等我……”水蓼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病后体弱,连走路都觉得辛苦,遑论跟在骆双后面跑了。   骆双听她喘得厉害,只得停下来等她。   “双儿……”水蓼好不容易跑到骆双面前,扶着回廊的廊柱直喘气,一双眼睛却看着骆双不放。   “你要是再乱说话,我……我不理你了。”骆双看她那可怜样子,心不由软了下来。   “噢。”这回水蓼没再追问,答应了声不说话了。   两人沿着回廊,穿过牡丹花丛,慢慢向东亭走去。   “刚才为什么不肯喝药?”虽然有时候看上去天真无知,但是水蓼不是个孩子。无理取闹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这一点骆双知道得很清楚。   “我不肯喝药,双儿就可以不用去打络子啦。”水蓼笑得很得意,“双儿又不喜欢打络子。”   “诶……”骆双脚步不由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还在慢慢向前走的水蓼。   “双儿?”水蓼回头,疑惑地看向突然停下来的骆双。   “没什么,我们快走吧,别让表哥久等了。”骆双摇摇头,走快几步赶上水蓼,只是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微笑。   两人不久就走到东亭。   上官府从水池引了水出来,开凿水道在府里形成环路。水道到了东亭分开两路绕过,所以远看东亭倒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   东亭是看牡丹最好的所在,所以也是上官慕春天很喜欢去。   “清辉。”水蓼看见站在东亭里的上官慕,眼睛一亮,小跑了过去。   “水蓼,双儿。”上官慕才从曲央府衙的射箭场回来。他穿一身白色的箭袖,看上去利落飒爽,别有一番风味。他并不若水蓼那么高兴,见到两人只是礼貌上淡淡一笑。   “清辉今天去射箭了。累不累?”水蓼伸手想拉上官慕坐下来,只是才一伸手就想起骆双的话,于是犹豫着手停在半空里。   “怎么了?”上官慕问。   “双儿说,不可以随便拉手。”水蓼脸上的神情,彷佛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一样。   上官慕不由唇角一勾,“双儿说得没错。怎么,今天拉过双儿的手了?”   “表哥。”一旁看着有趣的骆双听上官慕这样说,不由出声埋怨。   “清辉喝茶。”水蓼眨眨眼,倒了水递到上官慕手里,然后是骆双,“双儿也喝。”   看两人手里都有茶杯,水蓼才坐下来,然后突然用不经意地口吻问:“为什么双儿从来不读书,但是清辉每天都要读?”   问者无心,听者却同时一僵。   上官慕脸色的表情冷了下来,而骆双担心地看了水蓼一眼。   “你觉得呢,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上官慕问水蓼,一双眼睛里闪着难言的情绪。   “因为……清辉喜欢读书,双儿不喜欢读书!”水蓼想了想,给出了她的答案。   “因为……我喜欢?”上官慕意外地看着水蓼,“水蓼觉得喜欢就可以了吗?”   “读书是件好事啊。”一边说,水蓼还一边不确定地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得出结论“所以只要清辉喜欢,就可以了。”   “只要我喜欢,就可以了……”上官慕举起杯子挡住唇边的微笑,却掩不住眼里荡漾开来的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水蓼(liao):一年生草本植物,生于湿地,水边或水中,我国大部分地区有分布,开白色或淡红色小花。古代做调味品食用,亦可做药用。 [img]sl_1.jpg[/img] 书房   下午,暖风徐徐。   上官慕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赤月礼》正看着。他时而看书,时而闭起眼睛默背,专注得浑然忘我。他面前的桌案上摊满了书,《赤月礼注》、《礼疏》,还有他自己写的注解。   水蓼搬了椅子到窗边。   她趴在窗台上,一会看看窗外的风景,一会又回头看看上官慕。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水池粼粼的反光,唇边缱绻而满足的微笑如春风一般软软暖暖。   时间就这么静静地流逝,书房里只有上官慕翻动书页的声音。   上官慕专注在书里,连头都很少抬起,更别说其他。水蓼百无聊赖地打个了呵欠,上官慕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书。   他唇角勾起,露出一抹连不自觉的微笑。   用过午膳后,上官慕才说要回书房温习,水蓼就说要陪在一边。原本上官慕是想拒绝的,只是在那双清澈的眼睛前却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推说看书需要安静也没能赶走水蓼,她竟然真的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像不存在一样地陪伴着他。   提着食盒轻轻地推开门走进来的骆双也看到了水蓼无聊的样子,不由举起袖子,掩唇轻笑。   “双儿。”水蓼见骆双走进来立刻直起身来,她双眼发亮,声音里也满是单纯易懂的喜悦。   “蜂蜜银耳羹。”骆双知水蓼的喜色大半是冲着他手里的食盒,不禁起了戏弄的心思,故意道。   “甜的。”果不其然,水蓼立刻垮下了脸。   骆双再度笑出来,而一旁的上官慕也是好笑。   水蓼失忆得古怪。她不知道筷子是什么,以前的口味倒是保留着。瞪了筷子半天后才问这是什么的水蓼,却是毫无困难地把鲫鱼吃了个干净,甜腻的红豆羹则是碰也不碰。就好像她以前不是用筷子吃饭似的,骆双笑着摇摇头,把自己的胡思乱想丢到一边。   水蓼明白骆双有意戏弄,哼了一声转头面向窗外。   骆双不管她,径自走到书桌边把食盒放下,然后将甜羹倒出来递到上官慕手里。   “双儿——”果不其然,水蓼见骆双不理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骆双和上官慕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好笑。   “你的。”他取了一碟子水晶桂花糕出来要递给水蓼。谁想桌子的书实在铺得太多,一不小心被他撞落了一本到地上。   水蓼坐在椅子上,很自然地就弯腰去捡。只是在指尖碰到书的刹那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身体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水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的骆双见水蓼样子奇怪,不由喊了一声。   “赤……”水蓼把地上的书拿在手里,慢慢地直起身来。她脸张得通红,死死地盯着手里的书,好像看到了什么非常难以理解的东西一样。   “水——”骆双见她样子古怪,不由上前一步,才伸出手就被上官慕拉住。他转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放下碗走到他身边的上官慕,见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只得闭上了嘴。   水蓼一直瞪着手里的书,脸上古怪的神色没有减少丝毫,反而是眉头越皱越紧。   随着痛苦的表情越来越甚,水蓼右手按上额头呻吟了一声。只是她立刻用力咬住下唇,不让呻吟的声音逸出来。书从她左手里再次掉落到地上,水蓼双手用力抱着自己的头。   “表哥!”骆双着急地看向拉住自己的上官慕。   上官慕看着水蓼,也是有些惊讶到发呆的他被骆双的话惊醒,低沉着声音说:“去请大夫。”   “赤……赤……月礼……”就在骆双就要跨出门口的时候,水蓼突然断断续续地说。   赤月礼?   骆双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向水蓼。   痛苦似乎已经过去,水蓼放下了抱着头的手。她又俯身捡起那本书,这一次她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水蓼看着书的封面,将书递给上官慕,“清辉,你的书。”   她琥珀色的眼睛彷佛被拂去累积的灰尘,展现出通透明润的本色。依旧是明朗的笑,只是那笑里的懵懂朦胧淡到了几乎不见踪影的程度。   水蓼似乎有了什么改变,一瞬间不仅是上官慕,连骆双也可以看出来。   “水蓼,你……识字?”上官慕迟疑了一下,问道。   上官慕知道水蓼的确是连毛笔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就像她虽然也曾对着筷子发楞,拿到手里后立刻就会用了。   所以,也就是说,她可能读过书了?上官慕越想越觉得可能,只是在明白这种可能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地泛起了些不愿意的感觉。   “识字?”水蓼侧侧头,还是用之前一样清透到底一丝杂质也没有的表情反问。   “念念看。”知道水蓼的好奇和问题可以没完没了,上官慕明智地忽视了她的反问,将水蓼递给他的书随便摊开一页还给她。   “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水蓼疑惑地低头看着上官慕递给她的书,只是当她看到书上的字时,神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越念越顺畅的水蓼在自己的声音里,神情越来越专注和平静。   骆双静静地看着水蓼,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上官慕,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    闵氏   上官府正房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黑色短襦和深红色长裙向南坐在软席上,粉白如玉丝毫不见老态的手搭在几上。   上官姐弟和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陪坐在两边,后边是两个侍立的小厮。   “听说,你前阵子救了个人回来?”男人闲闲地向上官慕问道。   他是上官勤的父亲,母家姓闵,所以外间的人提起便是 “上官家的闵太君”。他当然是有名字的,只不过几十年没人叫过,恐怕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上官家平日里规矩严,晨昏定省除了要去府衙的上官勤可以通融之外,她的夫君容氏和姐弟两是每天必到的。这日不过刚刚用完早膳,才撤了碗碟闵氏就突然出声问道。   上官慕一愣,他倒没想过瞒着闵氏,不过也没有特别提起的必要罢了。既然闵氏提起,他就大略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说完,他随口道:“孙儿让她过来给您请个安?”顿了顿,又道:“不过水蓼因为病后初愈,说话举止若有失礼的地方,爷爷您别放心上。”   上官慕此话一出,他自己没觉得什么,倒是刚才起就端着茶杯,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上官牧抬起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弟弟。   “我家的清辉公子可是动心了?这么些年就没听你为谁说过好话。”闵氏和坐在身边的容氏对看一眼,笑道,“赶快带过来让我瞧瞧。”   闵氏这一说,房间里便响起一阵轻笑。不止是小厮,连一向阴沉的上官牧眼里也见了笑意。容氏也不知是打趣是故意,在一旁叹道:“那我可安了一半的心了。慕儿整日里就知道跟个丫头似的野在外面,如今可真是好了。来,快把人带来让我看看。”   “父亲!”上官慕刚才的话本没什么,被翁婿两人这么一说,倒真似有什么了。他脸微微一红,转过头去催促小厮把水蓼带过来。   水蓼住的客房离得很近,所以一会小厮就打帘子报说水蓼到了。   撩开门帘,一身白衣的水蓼慢慢走了进来。她衣服穿得简单,头上身上也没用什么钗环玉佩。脸上神情自然,既没有紧张畏缩,也没有谄媚奉承,就好像她跨过的是游廊的台阶,而不是闵氏房间的门槛。   “水蓼,这位是……我的祖父,父亲,姐姐。”上官慕当先开口提点水蓼。他怕水蓼听不懂“家祖”“家严”,直接大白话。   “水蓼见过……太君,郎君,上官小姐。三位安好。”水蓼开口见礼,然后举手作揖。水蓼说话时声音悠长,尤其一脸纯真自然,使得中间忘词的停顿也似乎有了几分本该如此的味道。她行礼时动作舒缓,虽然不合规矩倒也不算难看。   上官慕知她根底,哪里看不出来,只在旁边看得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等她行完礼才松了口气。他前几日看《赤月礼》的时候只是顺口跟水蓼提过行礼的事情,没想到她还记得。   闵氏坐着没动,只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然后,他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仔细地打量水蓼。而水蓼仍是一脸自然,丝毫不见窘迫紧张。   房里的人都觉出不对来。就是再怎么,也没有闵氏这么看人的。一时之间,房间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上官慕先是担心,转而看向水蓼时,却发现她的表情竟然没有变过。而且她发现他在看她,立刻回以一笑。那笑,坦然自在,如阳光般明朗,又如泉水般清透,直看得上官慕一怔。怔愣之后,唇边不由自主地浮起微笑,上官慕不由地淡笑着摇了摇头。   良久,闵氏才赞许地点点头,笑道,“好俊俏的孩子。”   容氏闻言,也在一旁点头道:“长的真不错。”   此言一出,上官两姐弟都是一顿,然后同时朝水蓼看去。姐弟两的父亲容氏也就罢了,平日里就是闵氏说什么他就是什么。但两人却都知道闵氏从不轻易赞人。   两人看着水蓼。站在眼前的水蓼当然是好看的。   她面容隽秀,眼眸清透,站在屋子中间的样子也是身姿挺拔,只要不开口说话,基本就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即使这样,水蓼的外貌在上官姐弟面前仍是明显地差了一截。如果说与上官慕男女有别,那上官牧即使感觉阴沉些,眉眼间仍是比水蓼更出色些。这样的水蓼竟能让向来眼高的闵氏开口称赞,让上官姐弟很是不解。   上官牧本不介意这些东西,诧异之后见闵氏看着她,便低头喝茶又回复之前那种事不关己的样子。而上官慕却是来来回回地看了水蓼好几眼。姐弟两的举动落在闵氏眼里,好笑之后又是轻轻一叹。   倒是被称赞的当事人站在当地,微微瞪了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显然是没弄明白她才是始作俑者。   “水蓼既然能到我上官家,也是一种缘分。受伤的事情不必着急,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安心住下来。”闵氏笑着对水蓼说。   “谢谢太君。”闻言,水蓼脸上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她并没有行礼致谢,只是真切地将她的喜悦展现在众人面前,让人连恼她不知进退礼数都做不到。   闵氏说完这话,知机的便乘势告辞出去了。可是这平常人谁都明白的意思,偏到了水蓼这里行不通。她倒也没动,可是只杵在当中也足够让房中众人瞠目了。   “水蓼,你可以出去了。”最后还是上官慕开了口,才解开僵局。   如此明着赶人,只怕谁听了都会不舒服。而水蓼只是“哦”了一声,立即乖乖听话走了出去。   上官慕看着水蓼走出房间才彻底放松下来。想起她不管看到什么东西,缠着他问起来就没个完的样子,他不由开始庆幸她没有在这里再来一遍,他不想让别人看见水蓼那个样子。   “清辉。”闵氏突然开口唤道。   上官慕回头看乃祖正一脸笑盈盈地看着他,发现自己怔怔地望着门口好一会,不由又是一窘。他才想开口说话,却被闵氏抢在前面。   “好好照顾那个孩子。”   “爷爷!”上官慕以为闵氏还在说之前的事,不由埋怨道。   “她……”闵氏看着自己的孙儿,顿了顿,转而说道,“总是你救下的。既然救了人,就不能半途而废。”   上官慕没想到闵氏突然说这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清洲   上官府里的三个凉亭风格各异,既可观景又自成一景,算是府中的特色。与东亭不同,西亭静谧清幽,除了山兰盛开的二三月去的人还算多些,一年里的其他十个月几乎都没什么人去。   所以,那里几乎成了上官牧独用的地方。   上官牧正坐在凉亭里的石桌边,抬手拨动了一下琴弦。回应的琴声轻悠甘醇,在寂静得几乎凝成固体的空气里慢慢扩散,消失。   她……   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   上官牧低垂下眼睛,手指轻轻抚过琴弦。   礼、乐、射、御、书、数,为官必先精通六艺。而她别说精通,就是能算得上“通”的也不多。   学《赤月礼》时,老师赞小慕才思敏捷,而同胞同胎的她用了几倍的时间,却仍是背得结结巴巴。术数课上,就算她背烂了书上的内容,实际运算时却是做三错两,不像小慕一直都是全对。至于驾御一道,上官牧撇了撇嘴角对自己冷笑了一下,自从幼年落马之后,她就对马有了难以消除的恐惧。射、书倒是不错,可惜在小慕的出色面前,连“不错”都是一种错。   上官牧随手调弦,起调,信手便是《幽兰》。   她知道母亲的失望。原本期望她能继承上官家业再过科考,但是如今以她的才学来看,只怕三十年都考不上。   她也知道小慕恨她。事事不如他,却只因为身为女子就夺走了所有的宠爱和希望。   但是她又能怎么办?   她希望自己能聪明些就好了。只是无论她怎么努力,花多少时间却仍是做不到学不会,这是谁的错?   她也曾经希望过小慕才是女儿身,可是这世上有谁能够决定自己是男是女?   这样的她,是不是只有这琴才不会恼她怨她?   如果这世上,只有她和她的琴多好……   “太阳出来了。”   温和的声音却像铁耙一样,扯烂柔嫩无形的外衣冲进上官牧的世界里,寒意又蜂拥进来。上官牧脸色一沉,睁开眼睛看向说话的人。   是水蓼。   她仍旧穿着那身白色棉衣,远远地站在开败的兰花丛里看着她。同样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同样是花残叶落的地方,但是这个人的身上却莫名地多了些清爽透明的味道。   上官牧有些意外。纵然她无心去管,府里的事也零零散散地传到她的耳朵里,比如水蓼失忆,又比如她与上官慕过从甚密。之前在闵氏房里是见过她,但是上官牧对她还是印象淡薄。只是看到她就不由想到上官慕,一时间心情又差了起来,当下冷下脸不打算理她。   “怎么不弹了?”水蓼显然没明白上官牧不出声的逐客令,反而开口问道。   上官牧没想到她开口便说琴,有些意外。水蓼笑吟吟的样子让她不好意思开口赶人,于是只能站起来走到凉亭里另外一张案几边,背对着水蓼佯做提笔画画的样子。   但是这么明显的动作却依然对水蓼不适用。   “这个是……清辉嘛。”水蓼不知何时走进凉亭站在上官牧背后突然说,声音里满是高兴。   以为水蓼已经离开,思绪已经沉浸入画的上官牧惊得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在画纸上。   即将完成的画作已毁,但是上官牧的注意力却全不在画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水蓼手指的地方,怔怔的,然后猛地转头看向水蓼,提高声音说:“你说,这是谁?”   上官牧的画,画的是两个坐在案边写字的孩子。两个孩子长得一样,穿得也一样,只不过一个专心致志,另一个却看着窗外的蝴蝶。   而水蓼,指的却是那个看着窗外的孩子。   “清辉啊。”水蓼抬头研究似的仔细看了看上官牧的脸,然后又低头看画,“你小时候和清辉长得真像,现在倒不太一样了。”   “……为什么觉得这个才是小慕?”上官牧难以置信地看着水蓼,连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都没意识到,“另外一个更专心才应该是小慕……不是吗?”上官牧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甚至不自觉地带上了颤音。   她不知道听到过多少次了。   上官家的女儿仗着母亲得势所以游手好闲,也所以竟然会被个男人超了过去……   从来都是这样,亲近的人只会叹气,而其他人只会指责。上官牧想着,晦暗侵袭上她的眼睛。   “为什么……”水蓼答得简单,“清辉看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看看停停的。”   就是……这么简单?   上官牧难以置信地看向水蓼。   水蓼琥珀色的眼睛清透得一丝阴霾也没有。在那双眼睛前,这世界彷佛没有复杂困难,也不会有沮丧懊恼。   水蓼的眼里,是看不到烦恼的。   上官牧一瞬间便明白一心读书的弟弟为何会容许她一直留在身边。   “我身边的人都对我很失望。我不会驾车,书也背得不好。”没来由的,上官牧说出了这句话。她甚至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着水蓼说。   “但是你的琴听着很舒服啊。”水蓼瞪圆了眼睛讶然道,“画得也很漂亮,为什么要失望?”   “琴好画好有什么用?”上官牧反驳,“琴不过六艺之一,画画更是末技,全与科考无益。”   “你很喜欢做官?”水蓼反问。   这是上官牧第一次被人问起她是否喜欢,一怔之后,才缓缓地摇摇头。   “不喜欢?”水蓼诧异,“那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去做那些做不来的事情?”   “因为……”因为她周围人都这样希望。祖父也好,母亲也好,甚至是素不相识的学子也好,都认为上官家的女儿就该读书,科考,然后为官。   原来……那些都是别人的希望。   第一次发现,那些“竟然”都不是她的期望。   每次都是身边的人告诉她,她应该做什么,她将要做什么。原来每次,都不是她自己想要的。所以,才那么辛苦吗?   那么她想要的……   隐约的,上官牧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松开了。   “上官小姐……”水蓼看着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愣神许久的上官牧,轻声叫她。   “……叫我清洲。不用那么客气。”上官牧终于回过神来,言语中亲近不少。   水蓼眨眨眼,见上官牧不再发呆,放下心来。她转念又想到其他的事情,小心翼翼地说:“清洲,能不能弹琴给我听?”   “弹琴?”看着那闪动着希冀的眼神,上官牧反问,“水蓼喜欢我的琴?”   “好不容易听到太阳出来了……”水蓼脸上写着懊恼,“不该说话打断你的。”   太阳?   那曲《幽兰》里,哪来的太阳?   对了。上官牧想起来,水蓼出声的时候,正是她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   所以“太阳出来了”?   “好啊。”上官牧欣然,走到琴边坐下,手指再度抚上琴弦。   于是这一次,不再幽暗晦涩。      远处的回廊下,上官慕看着凉亭里的两人慢慢冷下了脸,阴暗顺着阴影慢慢渗进了他的眼睛。    五儿   时间慢慢流逝,转眼间就快入夏了。   水蓼到上官府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托赖闵氏的那句话,水蓼真的安心地住了下来。回忆过去的事情自然是急不得,下人的事情不用沾手,连读书写字也是想停就停,比上官姐弟两还要轻松自在。不过,水蓼到底也是努力的。经过这两个月的时间,夹缠不清的情况已经少了很多,至少一眼看来似个普通人了。   这日下午上官府说是有贵客到访,前前后后忙成一团。上官慕吩咐过水蓼把术数看完后,也匆匆去了正屋。顿时,只剩下水蓼一个人在书房里。   早先一场大雨带走了空气里隐隐约约的暑意。水蓼懒懒地坐在书桌边,看看窗外如洗的碧空,渐渐地有些坐不住了。她索性丢下手里的《沐炎坤钰》,慢慢踱出了书房。   水蓼沿着回廊慢慢走着。雨后的空气里独有着淡淡草香和凉凉的水气在不知不觉间弥漫过来,包围住全身。牡丹虽然全都谢了,但是一整片深浅不同的绿色郁郁葱葱,看来生机勃勃别有一番意象。   一阵轻微的声音传进水蓼的耳朵里,似风声,又似别的什么。   四下里一个人也看不到,水蓼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沿着回廊越走,声音就越清楚。她循着声音过去,终于在回廊的死角里看见一段白色的衣角。   一个孩子躲在那里哭。   水蓼在旁边看了一会。那孩子虽然哭得很轻,却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于是她轻手轻脚爬出去,坐在那孩子身边不远的地上,抱着膝盖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那孩子双肩一颤,回过头来。   他哭得满面通红,水杏似的大眼睛饱含着泪水,随着他回头的动作,一串泪珠子滑落下来。   “我……我……”男孩的声音柔柔嫩嫩,看见有人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袖子想要擦掉脸上的泪水。只是可惜,越是擦眼泪流得越凶。他拼命想抑制住自己的哭声,却变成抽噎,渐渐连呼吸都不畅起来。他想停下来,却只是把自己弄得更狼狈。   “哭过之后心里会舒服很多。”水蓼突然伸手把那个孩子揽进自己的怀里,“我会替你保密,所以想哭就哭。”水蓼搂住孩子柔软的身体,右手在他背上轻轻抚摸着。   孩子被水蓼抱住时身体突然一僵,本来下意识地要推开水蓼却在听到她的话之后停了下来。他迟疑着的时候,水蓼的手突然收紧,紧抱住他。   “放心,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   不知是水蓼轻声耳语是不是真有卸下心防的作用,还是那孩子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他伸手紧紧搂住水蓼的脖子,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水蓼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抚着他的背。   良久,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低,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孩子哭泣声虽然停了下来,还是迟迟没有放开水蓼。水蓼看他也不像是哭过之后睡着的样子,慢慢放开了手。   那孩子从水蓼的怀里下来,坐在地上,不好意思抬头看水蓼。   原来是害羞了,水蓼一笑。   “是不是觉得心里舒服些了?”低头问他。   “嗯。”孩子的声音比刚才又低了几分。   “来,让我看看。”水蓼抽出手巾,然后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孩子抬起头来。哭过之后眼睛自然又红又肿,不过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去不少,显示出皮肤原来如玉的色泽。虽然他哭得满脸又是汗又是泪,不过倒确实是个美人胚子。   水蓼用手巾替他擦脸,一边问:“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哭吗?”   刚才还转晴的杏眼,瞬间又阴云密布。   水蓼只是仔细又小心地替他拭脸,没有再问。   “父君……不喜欢五儿了……”孩子一句话说完,又是泫然欲泣。   他身边的人都说他漂亮,说他可爱,说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可是,可是……   “五儿为什么会觉得父君不喜欢你了?”水蓼问。   “以前五儿和父君睡在一起……父君说五儿大了,要搬出去一个人住……”名叫五儿的孩子抬起头,眼睛里又凝起水雾,“父君连五儿喜欢吃鱼都不记得了……”   “原来是这样啊……”水蓼叹道。   “父君是不是不喜欢五儿了?”孩子泪汪汪地看着水蓼,向她求证。   “这个……”水蓼侧头,“我也不知道。”   听不到肯定的回答,孩子低下头去,眼泪又开始打转。   “不过,”水蓼抬起他的下巴,“就算父君真的不喜欢五儿了,五儿可以做些事情让父君再喜欢五儿。”   泪珠子终于又掉了下来。他不明白地反问,“让父君再喜欢五儿。”   “对啊。”水蓼对着孩子暖暖地笑着,“五儿要让自己很开心很快乐。五儿那么漂亮,所以五儿的笑容一定是天下无敌的。只要看到五儿的笑容,谁都会喜欢五儿,连五儿的父君也一样。”   “真的?”迟迟疑疑地,孩子反问。   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对他说。   他的笑容,是天下无敌的?   “真的。”水蓼捧起他的脸,“不过一定得是真心的笑哦。如果五儿心里想哭,那时候就算脸上笑着,也是不行的。”   孩子皱起了眉,不知是不同意,还是不明白。   “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也许是水蓼温暖清澈的眼睛起了作用,孩子终于点了点头。   “五公子——”   “五公子,您在哪里?”   远处,突然传来寻找人的声音。   “找你的人来了。”   孩子看看声音传来的方向,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然后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对着水蓼笑了一笑,然后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果然很漂亮啊……”仍然坐在原地的水蓼,露出淡淡的微笑。    风起   夕阳西下,满天红霞。   上官勤穿着绿色官服站在府衙门口,向刚下马车的一位女人拱了拱手,满面笑容地道:“刘原大人。”   “上官大人客气了。”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也穿着绿色的官服,她嘴上说得客气,脸上的神情却是相当地愉快。   “应该的。大人代天巡狩四处奔波,比我等终日留在一地要辛苦许多。”上官勤笑得谦和,一边说话,一边示意名叫刘原的官员向府衙里面走。   “哪里哪里。原身为御史,些许奔波是自然的。上官大人劳心治理才更是劳苦。”刘原答得客气自然,初听普通的话深究起来却是别有意味。   听到“御史”这个词,上官勤眼中似有光芒一闪。再仔细看时,又是之前的和气表情。上官勤和刘原两人当先,身后跟着从官侍卫,几个人一路向府衙的偏房走去。   刘原是御史台侍御史之一,职责为监察百官,所以虽是从六品下的小官,却有着直面皇帝的特权。她目前是完责之后返京途中经过曲央,稍事休息。上官勤身为曲央众官之首,也不过比刘原高了一级,自然是要迎出来的。   及至入了偏房,上官勤理所当然地将上座让给刘原,而刘原托推几句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奉了手巾再上茶水,待到瓜果和解暑的汤水也放在刘原的面前时,上官勤的闲聊才渐渐转向正题。   “曲央是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这些东西请刘大人尝个新鲜,解解暑气也好。”   “上官大人过谦了。原整年在外东奔西跑,到处都听说曲央的上官大人如何了得,简直堪称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刘原说话时声音微微提高,而且语调怎么听着怎么有股子酸味。   “刘大人这是取笑本官了。”上官勤笑了笑,看着刘原继续道,“想当年,大人放弃了后继尊大人的官职,以白丁身份与寒士共考已是美谈。何况一篇策论《洛都赋》,都传抄得京都纸贵。外间人云亦云,勤就算点个头也不过是博取一笑罢了,要是连刘大人都这么说可当真是愧煞了。”   显然是上官勤的态度合了刘原的心意。闻言她顿时舒展了眉头,说:“上官大人勤奋努力,也确实是读书人的典范啊。”   “勤也不过就得了个‘勤’字罢了。”上官勤突然叹了口气,“拼个勤勉,不过能得个无甚大错罢了。”   “上官大人过谦了。大人向来官声在外,且如今曲央人才济济……”   “我正是忧心这个。”上官勤截断刘原的话,一反适才满脸微笑,竟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上官大人的意思是?”   上官勤苦笑一下,说:“勤只是想着自己也曾身为待考的生员,也曾落第,将心比心之下不忍将那些学子推在门外罢了。如今却不知怎么的,学子们竟然会聚集到曲央来。勤也不把刘大人当成外人,这,如今这情景真是让勤无所适从啊……”   上官勤话没说完,刘原便恍然。怪不得无甚交情的上官勤对她如此礼遇,原来是打探消息来了。   上官勤天分并非上佳,能做官不过勤恳而已,而为官之后依旧勤恳并且平易近人罢了。但是只这一点却正是如今曲央人才济济的原因。   初时上官勤不过安慰落第的考生,再赠些盘缠助她们返乡罢了。渐渐拜访的人多了,有时也可以给些指点,时间一长上官勤的名声便传了开来,聚集于曲央的学子也越来越多。近两年来,曲央县已是声名在外。到曲央一游,多少有些试试自己深浅的意味,倒不是全然为了上官勤了。   但是,学子因为上官勤而聚于曲央却是不争的事实。想她不过是一介六品的小官,而聚集的学子们清谈必涉及国家大事,言谈过激也是经常发生。如果被有心人说一句“有异心”,只要进了今上的耳朵,那上官家便是祸事可期了。   “这……”刘原想了想,也是没有头绪,“原倒是没听说过什么。不过,上官大人行得正,应当是不要紧的。”   “是吗?”上官勤见没问出什么,似乎有些失望,转开话题,“如今是五月,刘大人返京差不多就是殿下的生辰了吧?”   “正是。”   “如今几位殿下正是……”   “上官大人。”刘原突然出声制止,“为人臣者,在背后议论这些总是不妥。”   上官勤一愣,立刻接口道,“那是当然,是勤失言了。”   其实妥与不妥的,赤月并没有明言臣下不能背后议论皇女朝政。刘原突然这么义正词严地阻止上官勤,换了别人不过是小题大做。而刘原出身京中望族,家中亲戚便是宫中后君。她这么说不止是自恃身份,也颇有些看不起上官勤的意思。   换了普通人一定尴尬,而久在官场的上官勤却几乎是神色不变。   “不知不觉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勤备了些小菜还请刘大人赏光。”见刘原似乎想推辞的时候,上官勤又说,“也不怕刘大人笑话。小女和犬子对刘大人一直十分景仰,这次知道刘大人会来,求了我好几日不得清闲。还请刘大人不要推辞,让勤省了这番口舌吧。”   说得玩笑,但是刘原却最是受用这个,她当即笑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上官大人了。”    小宴   夕阳西下,上官府邸,客居水榭。   “清洲……”水蓼坐在案几前手抚在琴上,然后迟疑着转向站在身边的上官牧问,“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上官牧站在水蓼身侧,在琴上演示了一遍指法,然后示意水蓼也试试看。   水蓼依样而为,果然顺畅地弹了出来。   上官牧自从在西亭遇见水蓼之后,两人往还渐多。水蓼除了跟着上官慕看书之外,也开始三不五时地到上官牧那里去听她弹琴。而上官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朋友的关系,人渐渐开朗起来。原本就是品貌风流,郁色尽扫之后和颜悦色的样子更容易让人亲近。   这日水蓼想要学琴。于是两人将琴架在水蓼客房外的水榭里,临水学琴。夕阳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了红色,碧水微澜,水榭朱栏青瓦,两人又都生得一副好相貌,所以上官勤和刘原两人远远地走过来,都觉得此情此景直如画一般,不由得驻足停步。   “上官大人好福气。”刘原开口赞道,“生得如此一双俊秀的女儿。”   听人称赞,一直谦逊的上官勤脸上也不由闪过一阵得色。她笑盈盈地道:“哪里,刘大人谬赞了。站着的那个才是小女,另外一个是前些时候犬子救回来的。她无处可去,所以暂时就留她在这里了。”   “上官大人宅心仁厚,果然非虚。”   于是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向水榭走去。   “……弹琴比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赤月礼》有趣多了……”   两人走进水榭,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听到那个坐着的人这么说道。   刘原当时就脸色一沉。   上官勤也知道不妥,她担心地看了眼刘原,出声喊道:“清洲。”   上官牧和水蓼两人这才注意到身后来了人。上官牧很自然地回身行礼,道:“母亲。”然后又转向刘原道:“这位一定是刘大人了。学生上官牧,见过刘大人。”   刘原见之前的不满原是针对那句“乱七八糟的《赤月礼》”,此时知道说话的不是上官勤的女儿,脸色便好了很多。她向上官牧回了半礼,道:“上官小姐。”   而一旁坐着的水蓼,见上官牧行了礼,才如梦初醒一般也站起来学样。只是这样一来,落在刘原的眼里便成了托大不知礼,加上之前说的那句话,对着水蓼直当作没看到。   水蓼自然是不以为意,但是上官牧却是不悦。但是她身为晚辈,也不能说什么,只是脸略略沉了下来。   上官勤知道水蓼的底细,但是她自然是不会为了水蓼去主动解说什么。她只当作没看到,吩咐过上官牧跟着之后,便要将刘原引至书斋那里用晚膳。   “母亲。”正在三人要走的时候,桥上突然走过来一个人。他从容地走到水榭里,然后拱手,低头,弯腰,“刘大人。”他行礼行得端正,加上容姿秀丽身材挺拔,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刘秀也是一愣,但是看到来人与上官牧极为相似的容貌,便立刻猜道:“上官大人,这位是令郎了?果然是一表人才。”   “刘大人见笑了。”上官勤显然也是很意外儿子会过来。   “刘大人,清辉自从学了《洛都赋》之后,一直很仰慕大人。今天能否给清辉一个机会让清辉讨教一番?”   “这孩子说什么呢……”上官勤眉头略皱,当先打断。   刘原也是意外。   要知大户人家让儿子读书的并不在少数,但是当着外人的面总是要装得贞静贤淑些,像上官慕这样直截了当地的却是绝无仅有。碰上别人也许觉得心里不舒服,偏偏刘原此人素来标榜自己是重才不重出身,否则当年也不会以贵胄身份参加科考,上官慕如此行为已经对了她的胃口。再加上他如此年青貌美的闺阁公子,刘原瞬时心情大好。   “我这个儿子不喜欢针线,整日里倒喜欢和他姐姐一起泡在书堆里,刘大人别见怪。”上官勤看着刘原没有不悦的样子,于是试探着说。   “早听说上官大人家的公子出色,近日一见果非寻常。大人也不必拘着令郎,如此男儿只是学那针线,岂非暴殄天物?”   听刘原答允,上官慕顿时喜出望外。   说话间,上官家三人和刘原便慢慢向书斋走去,只留下水蓼一个还待在水榭里。   水蓼自然不会列席。她从上官慕出现就一直看着他,可是直到他离开的时候却还是一眼都没有看过水蓼。清澈透明如水蓼,那失望便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失望,上官慕没有看到,却被刘原看到了。让刘原觉得水蓼不仅不务正业,竟然还图谋着上官家的公子,不由印象又恶劣了几分。她冷笑了一下,只当作没看到。      明月初升,宫灯将书斋照得一片通明。一行四人到了书斋,然后落座开席。席上自然是用尽心思,不仅是菜色,还有奉承。刘原说得尽兴,自然喝得也尽兴。   残席将尽的时候,话便转到了科考的事情上。   “如今的考试,清辉觉得……并非最好。”上官慕看了眼脸上发红的刘原,挑拣着字眼说。   上官牧动作一顿,然后继续把酒杯凑到唇边,默默地喝了下去。   “哦?清辉觉得哪里不好?”一席下来,刘原连称呼都变了。   “朝廷应用人才,应该看才能,而不是出身。”上官慕说。   “难道清辉觉得,要让那些高门贵第的女儿和普通的寒士学子一起参考?”   上官慕略咬牙,应道:“是。”   “遑论学识如何,贵族之女从出生起便有母姐耳濡目染,即使再不堪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与朝廷有功者,怎能因为其母过身,便将女儿弃如弊履?如此还有谁肯为赤月效力?”   “为国效力乃是份所应该,怎可以为了什么名利而有所动摇!清辉以为科考应该公平,不论出身为何,一样考试。”上官慕急急地说道,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只要有本事,能为国效力就是好的,反过来说没有本事就算是天皇贵胄也不该尸位素餐。就如刘大人这般真才实学,参了考不也一样——”   话题渐渐偏离轻松。   上官勤见气氛不对,立刻出声制止道:“清辉!”   上官慕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猛然住口。   席上立刻安静下来,空气里飘散着莫名尴尬的味道。   “呵呵。”倒是刘原先笑了出来,“不过是随便聊聊而已,上官大人怎就当真了呢。”   上官勤也是反应极快,当即随口几句就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上官牧依旧沉默,而上官慕虽不如乃母,也是立刻就丢开,彷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于是,一席宾主尽欢。    各自   当夜,上官府邸客房内。   刘原换了身寝衣坐在桌边,她的书童刘吉才从厨房要了一碗醒酒汤过来。   “大人,醒酒汤。”刘吉将碗端到她手里,然后转身去摊开床上的被子。   刘原脸色潮红一身酒气,似是醉得厉害,但是她一双眼睛却是清明得很,连接过汤碗的手也稳定得毫无颤抖。   她将手里的汤碗凑近唇边,小口抿着并不好喝的醒酒汤,一双眼睛却望着已经一片漆黑的窗外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吉铺好了床,站在刘原身边道:“大人,就寝吧。”   “……嗯。”刘原应了声,却坐着没动。   “大人可是在想上官家的事?”刘吉想了想问道。她见刘原没有答话,又自顾自地说,“大人说过只要到上官家来过一回,回去就能有个由头把上官家的女儿荐举上去了。那如今人都见到了,大人还烦什么?……难道那个上官牧是个蠢货?”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树枝碎裂的声音。刘吉走到窗边,朝外看了看。   虽是明月当空一片银辉,能看见的也不过就是窗下的花丛。再过去些就该是树林子了,远远看去影绰绰的一片漆黑。刘吉什么也没看见,顺手掩了窗又回到刘原身边。   “蠢,倒是不蠢的,”刘原慢慢开了口。刘吉虽然身份不高,到底侍侯她多年,没有避着她的必要,所以平时或多或少地也会对她说一些事情。   “那大人还担心什么?商州和凉州这两个地方跑了大半年,人整个瘦了一圈。大人您再辛苦下去,身子哪里吃得消啊?回头太君看见又要心疼。他肯定是不舍得说您,又要连累着我们这些下人挨骂。”   刘原回过神来,看了刘吉一眼,叹口气道,“你哪里知道。这事原比商、凉两地的事重要多了。”   刘吉不解,“商州那里可是短了治水的银子了,上官家撑死是个县令罢了,能比那个事情还大?”   “你以为呢。”刘原放下手里的汤碗,冷笑一声说:“贪了治水的银子当然是头等大事。只不过这其中盘根错节,不知道有多少人牵涉在里面。如今又没决堤,又没死人的,过来查不过就是个走走过场罢了。”   “既然是装个样子,那大人随便应付下不就得了?还那么拼命,弄得自己整个瘦了一圈,不值得——”   “说你不明白,果然是不明白。”刘原叹道,“做样子也要做得好看。场面上交代不过去只能捅更大篓子,到时候……算了,不说这个了。”刘原想起自己这大半年来辛苦奔波,不过是做了些脸面功夫,只觉得心里一股气往上窜,顿时闭口不谈。   “那……上官家的事情就重要?不过就是个县官儿罢了……这辈子能不能爬上正六品还是个问题……”刘吉察言观色,立刻转开话题。   刘原道:“论理,这事儿你不明白也正常。如今能看出这里面关窍的,只怕京里也没几个。”   “难道——跟殿下有关?”刘吉不服气,硬是拖出一个她见过的大人物来。   刘原一怔,道:“这……跟殿下倒可以算有些关系。”   “真的?什么关系?”刘吉之前乱蒙没想到竟然对了,一时之间好奇心起,见刘原心情不错的样子,连忙凑近了压低声音问。   “陛下有意改科考的制。”   刘原一句话精练的很,却听懵了刘吉:“那跟殿下有什么关系?殿下又不在太学院,也没管着吏部啊。”   刘原挑眉,转向刘吉说:“且问你,如今朝中的官,都是怎么来的?”   “都是继承来的呀。”这一句刘吉答得很快,总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如果照着陛下的意思,朝中凭借着科考入仕的人就越来越多。到时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刘吉呆呆地看着刘原,反问。   通过科考入仕的人多了,就意味着如今的权力分配会被打乱。   新势力未必有多强,或许甚至连“势力”都形成不了,但是谁都不能否定那种可能性。所以先下手总是没错的。   刘原看着刘吉的样子,摇摇头换了种说法:“陛下尚未立储。”   “这个……”刘吉想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啊——”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眼睛看着刘原,然后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压低声音问:“殿下是想继承皇位?咦——不对啊,那和上官家有什么关系?”   刘吉夸张的动作逗笑了刘原。她这次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摇摇头,走到床边躺了下去。刘吉虽一肚子疑问,见刘原睡了下去就自然闭上嘴,替刘原拉好被子后,熄灯静静地退出了房间。   而躺在床上的刘原却没有闭上眼睛。   和上官家有什么关系……   上官勤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却有着一样朝中大臣谁都没有的东西。   学子中的声望。   正如上官勤所担心的,如果要警慑天下学子,那么上官家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反过来,要昭告天下朝廷改革科考的决心,或者是笼络学子,上官家也是最好的起点。   原本的计划,是刘原在返京途中“偶识”上官牧,因为赏识回京便告知姨母刘邺,之后由惜才的刘邺出面荐举为官。   如此既有恩于上官家,又能在学子间博得好口碑。但是,原本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却因为一个人而发生了根本改变:上官慕。   上官牧是不蠢的,比刘原做的最坏打算要好了很多,着实让她松了口气。但是显然,上官慕更为出色。   宴席上,上官慕侃侃而谈,自信从容的样子让刘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眼便知道,他比上官牧更为官,不论是学识,胆识还是野心。   但是,上官慕有一个致命弱点。   他是男人。   男人!   一个男人如何站在朝堂上为官?岂非贻笑……   不——   刘原在床上翻身,突然瞪大眼睛。   其实也未尝不可。   男人或许更能体现刘家“举荐唯贤”的意图。毕竟连个男人都可以,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从这一点来说,上官慕比他的胞姐更能达到预期效果。   但是也不能不顾虑,男人为官毕竟是个忌讳。如果为此得罪了一群老迂腐,也是得不偿失。   是兵行险着,还是固守旧计?   也许,她明天应该宿醉不起了……    深夜   深夜,人未静。一片云悄无声息地飘过来,挡住本来就不甚明亮的月光。   上官慕在回廊上慢慢走着。   他没有提灯笼,只是凭着日光下的印象慢慢前行。他皱着眉,紧抿着唇,脸色沉肃,似乎在思考什么很重要的问题。   “清辉。”水蓼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夜的寂静似乎也渗进了她的声音里,白天的温暖纯净消失不见,只余下难懂的平静静静地漂浮在上官慕的四周。   上官慕抬起眼。   水蓼坐在回廊的栏杆上,像顽童一样双脚离地,身子侧倚着廊柱看着他的方向。   上官慕就这样站在离水蓼四五步远的地方看着她,而水蓼也静静地回视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慕听见自己说:“这么夜了,还在等我?”   “嗯。”水蓼点点头。   果然,又是这么简单地就承认了,上官慕心里弥漫起淡淡的感叹。“为什么要等我?”上官慕一边说,一边向水蓼靠近了几步。   “为什么……”水蓼困惑,“我不应该等清辉吗?”   于她,只因为想等,所以就等了。   因为暗,她的表情上官慕看得不太清楚,只是想象着她困惑时经常有的样子,让他不由松了松唇角。   “水蓼……”上官慕出声,“为什么……”   “什么?”   水蓼的问题让他静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只是看着水蓼竟然就不自觉地就说了出来。   上官慕其实在九岁之前都不知道,原来男人是不用读书的。   从出生起,他就和小牧同寝同食。什么东西,他有小牧就有,小牧有他也肯定有。所以小牧第一天跨进书房拜师的时候,他也理所当然地跟着去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小牧读书了,所以他也读书而已。   两个人一起读书,无可避免地就会有比较。当他发现,他的努力可以换来母亲和老师更多的称赞时,他只会更用心地读书。   九岁那年,上官府宴客。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是请了哪些客人,上官慕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实在受不了那群同龄的男孩子说的那些东西,什么哪家的胭脂颜色好,什么哪种料子更适合做衣服,于是他去了小牧身边。   “上官家的儿子也读书?简直丧德败行!”   那一声厉喝,吓得他心惊胆跳,让他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否则怎么会被一个漠不相识的女人说他丧德败行?   那次之后,他失魂落魄了很长时间。在书房外的时候,怎么也没办法开开心心地玩那些“男孩子该玩”的东西。他看到柳枝就想起书上才读过的文章,看到金鱼又会想起砚台。   他喜欢读书,为什么就因为他不是女人所以不可以读?   为什么?   彷徨了很长时间之后,有一天他终于想通了。   他要读书,无论别人说什么他也要读书。   时间慢慢流逝,他也慢慢长大。   那么多年以来,他从没有后悔过那个决定。虽然他从没有预料到,坚持读书的决定竟然给他带来那么多的阻碍。   他知道,其实这些都不是小牧的错。他明白,母亲的期望应该在唯一的女儿小牧那里,父亲对着他唉声叹气也是担心他嫁不出去,老师对小牧更用心是尽责的表现,而外人对他一个男儿家读书指指戳戳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他每次看到小牧的时候,就忍不住会想,为什么母亲从没有期待过他,为什么父亲对小牧笑得更温柔,为什么老师和外边的人会用怜悯的口吻对小牧说话,然后谈到他的时候却像说到怪物一样?连他一直护着的表弟骆双都从来没认同过他。   他提醒过自己了。这些都不是小牧的错,但是每次看见她,他就是没办法不介意。   在这种生活中,水蓼突然出现了。   上官慕看着面前的水蓼。   只有水蓼是不同的。   她看着他的眼神里从来没有那些让他不愉快的东西。她不会觉得他奇怪,不会觉得他有反伦常,更不会觉得他丧德败行。她会因为看见他而微笑,也会深夜里傻傻地等他回来。   所以,她是特别的。   只有她,是他唯一可以……   “清辉,你是不是不喜欢清洲?”水蓼突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上官慕突然听到上官牧的名字,下意识地有些不悦。   “你一直都不理她。”   “……”   “清辉,如果清洲做错了什么事情,你也别生她的气好不好?”水蓼说,“你不理她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样子很难过……”   “是她叫你来的?”上官慕微微提高了声音。   水蓼立刻发觉了他的不悦,声音弱了下来,“不是……但是清洲她……”   “你叫她清洲?”上官慕眼睛眯了一下。   面对上官慕明显的怒意,水蓼显得很无措,嗫喏了半晌,才说:“我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就算清洲做错了事情,清辉也可以原谅她了……”   “就算?”上官慕只觉得这个词异常刺耳。   什么叫就算?   “对,对不起……”水蓼不明白上官慕为什么会生气,先低声道歉。   “……算了。”上官慕半晌才回答,“夜了,早些回去休息。”   水蓼点了点头,依言向她暂住的客房走回去。走了几步,她回头看看上官慕,却见他还站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走了。   “为什么连她都要抢走……上官牧……为什么连她都……”   上官慕低着头,小声呢喃着。夜的黑暗凝结到他黑色的眼睛里,再也化不开。    乱生   “……刘大人酒量真差,才喝了一壶嘛,竟然睡到太阳晒屁股——”卧房里,夏雪一边替上官慕更衣,一边偷笑。   上官慕皱了皱眉,没说话。   夏雪低头替上官慕整理腰带,说:“才写了字,又要去弹琴?太辛苦了,再说一向都不喜欢弹琴。”   骆双从首饰盒里拿出两块玉佩,对着上官慕的衣裳比了比颜色后,递了青玉蝶给夏雪。他一边把手里的玉放回首饰盒,一边笑道:“夏雪,你怎么老把做文章叫写字呢?亏你在表哥身边那么多年,都白过了。”   “咦——有什么不一样——”夏雪的大嗓门在上官慕瞥了一眼后明显降了下来。他撇了撇嘴,嘟哝道。   “表哥完成得早先回来换衣服。”骆双笑得温软,“不过那刘大人问过术数又出题策论,现下要弹琴,等一下不是连校场射箭都要去了吧?”他倚在案边看着上官慕。案上香炉里点着檀香,腾腾袅袅的白烟不断地冒出来,骆双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伸到香炉上熏着。不经意间看到上官慕的鞋上沾了黑泥,骆双虽然有点奇怪却没往心里去。   “不无可能。”上官慕答得轻松平稳,彷佛早就知道了什么。   “啊?”骆双眨了眨眼睛,他不过随口乱说而已,竟然连上官慕都赞同他的话,“这个……不就和秋闱一样了?”赤月每次科考都在初秋举行,故称秋闱。科考分塾、县、州、部和殿五级,前三级考礼、乐、射、御、书、数六门,全部合格方可晋级。部试分科而取,殿试则是由皇帝亲自主考,内容不定。   上官慕抿了抿唇,没说话。   “表哥,你的扇子呢?”骆双见上官慕不说话,很自然地换了话题。   乐既列为六艺之一,弹琴就不是等闲小事。在刘原面前操琴虽不用沐浴熏香那么麻烦,但更衣是一定要的。合适的衣裳之外,配饰也要一应俱全。所以骆双取了玉佩之后,又问起上官慕的扇子。   上官慕乍然听到扇子,猛地握紧了拳头,然后又立刻放松。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骆双才道:“扇坠丢了。水蓼拿着,说是到书房里去找。”他的声音里,有些明显的僵硬。   骆双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顺手从箱子里再寻了把扇子送到上官慕手里。   上官慕更衣完毕,骆双左右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一边说:“表哥和表姐的比试,刘大人说了有个彩头的,不知道是什么?”骆双当然不是想得人家的什么好东西,不过有些好奇有趣罢了。   “嗯……”上官慕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然后朝门外看了看。   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道门口就喊:“公子不好了!”   “呸!嚷嚷什么,我家公子哪里不好了!会不会说话呢你!”那丫鬟还在喘气,夏雪就跳出来大声呵斥。   “不……不是……”丫鬟也知道自己失言,才想开口解释就被上官慕制止。   “快说正事。”上官慕说。   “……我……这个……我也不会说,反正是出大事了!公子您快去书房看看吧!”丫鬟一着急,语不成句连话都说不清了。   上官慕脸色微微一沉,跨出卧房,大步朝书房走去。骆双犹豫了好一阵,最后也慢慢走出房门跟了过去。   上官慕一路走到书房门口,还没跨进去,就听到刘原的声音在里面猛喝一声:“简直岂有此理!”   书房里站着三个人,上官勤、刘原,连水蓼也在。刘原满面愤怒,上官勤也是脸色不豫。而水蓼却不知怎么了,寻常自在轻松的表情消失不见,无措里带着点点惊惶。   上官慕一顿,然后跨进房门,拱手作揖:“刘大人,母亲。”他一向清隽,此番刻意而为行礼姿势极是优雅。   他的到来缓和了书房里压抑的气氛。刘原和上官勤脸色稍霁,同时点了点头。水蓼见上官慕进来,眼神稍安。但是上官慕却避开她的视线,彷佛没见到她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上官慕向刘原和上官勤问道。   “清辉——”   “清辉,我……”   上官勤才想开口,被刘原拦住,她拿起几张纸递给上官慕,说:“清辉贤侄,你先看看这个。”   上官慕不解地接到手里,略翻了一下便说:“这是清辉刚才写的策论。请问大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那这个呢?”刘原不答,反而又拿了几张纸递到上官慕手里。   上官慕看了几行后道:“这个倒是没见过。不过该是家姐的字迹。墨迹这么新,也是刚才的策论吧?这……有问题吗?”   “倒的确是两位所写的策论。”刘原冷笑一声,“只不过这个才写的是你的名字。”刘原指着该是上官牧写的那份。   “这……”上官慕微露困惑,转念脸上便冷了下来,道,“大人的意思,家姐和我的策论换错名字了。”   听上官慕用词如此含蓄,刘原再度冷笑,“只怕是有人故意的。”然后看向水蓼。   “谁会做这等事?简直有辱斯文。”上官慕沉怒,声音也冷了下来。   上官慕不至于会在意刘原所说的“彩头”。只是这种行为本身不仅是对公平的玷污,同时也是对上官慕的贬低和对上官牧人品的侮辱。   “令堂大人同我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个人在这里东翻西找。你说,还能是谁?”刘原言下之意,直指水蓼便是犯人。   “清辉——”水蓼想说话,却被上官慕的声音截断。   “不会的。水蓼她——”上官慕略现惊讶,却下意识地为水蓼开脱,只是声音里多了丝不确定。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   “上官大人,您说呢?”刘原转向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的上官勤。   “水蓼,你为什么到书房来?”上官勤沉吟了一阵,问道。   “我掉了扇坠。水蓼说要替我找……”上官慕突然出声代答。   水蓼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没说。   “水蓼,是这样吗?”上官勤向水蓼确认。   水蓼看着上官慕,但是上官慕却再次似有意似无意地避过。她低垂下眼睛,轻轻点点头。   “据我所知,水蓼是上官府的客人吧?寻找失物这类琐事,需要‘亲自’做吗?”刘原见水蓼承认了,更是笃定自己的看法。   书房里顿时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   水蓼是闵氏太君开了金口要好好招待的人,哪里会有人叫她做下人的琐事。只是如果有人这么答了,简直坐实了水蓼的错。   “照我看来,水蓼似乎与令姐关系甚好,又素来知道清辉你的事情。必定是听说过这次比试会有彩头,便起了歪念。”刘原又道,用定论的口吻。   “唉……”这次,连上官慕似乎也不得不开始相信,“我一直知道水蓼和家姐甚为……”   “慕儿。”上官勤突然出声道,“水蓼好歹是客人,不可随意评说。”   上官慕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上官大人果然仁厚。”刘原说,“只是,也要看值不值得。水蓼,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上官慕满脸的失望,似乎很难相信水蓼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长时间的安静。   “是我。”水蓼突然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上官慕猛地抬头。   那双初见时清澈透明的眼睛,萦萦袅袅着一种难以言述的情绪。 尘落   三天了。   夏雪把桌上的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晚饭收进食盒里,他偷看了眼站在窗边的上官慕,叹了口气,默默地退出了房门。   自从三天前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上官慕,或许该说整座上官府邸都变得很奇怪。   夏雪还记得,那天他公子回房更衣之后,有个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出事了。到了晚间,就说水蓼将公子和小姐写的字换了过来,刘大人要治她的罪,已经把她带走了。   把公子和小姐写的文章换过来是不好的事情,这一点夏雪也明白。不就是两姐弟家里写写字儿吗?这么点事情也不至于要抓去坐牢的吧。偏那刘大人坚持一定要,说了什么“公允”了“效尤”了一大堆的话,最后连勤大人都没办法了,只好让她抓走水蓼。这些事情夏雪想不明白也就算了,反正水蓼自己认了的,总没冤枉了她。   但是他的公子这几日却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一直不好。白天里虽然还和平时一样,回到自己房里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书不看饭也不吃,一直对着窗外发呆。连带着双儿也心情不好,整日地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过公子和双儿总好过小姐那里。听说小姐白天也把自己关在房里,连贴身的丫鬟都不许进。   这到底是怎么了?   “表哥。”骆双突然出现在房门外,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站在窗边的上官慕,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听见一样,好半晌才回过头来。他在骆双面前,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笑,“双儿,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坐。”   骆双跨进了房间,却没有再走进一步。他脚跟贴着门槛,远远地看着上官慕。   “双儿?”上官慕略提高了声音。   “我来向表哥辞行。”站在门口的骆双低低地说。   “辞行?”上官慕惊讶道,“你要去哪里?”骆家并不宽裕,所以上官勤的意思是再过个一两年,就替骆双寻个好人家嫁过去。如今他说要走,走去哪里?   “……我终是姓骆的。”骆双幽幽地答了一句。   “双儿,你……”上官慕终于发现不对了。   “表哥,您保重。”骆双说完,就转身向外走。   上官慕急忙地走过去拉住骆双的手,道:“双儿!你要是想回去看看,我可以陪你回去……”   骆双一怔后,想要挣脱上官慕的手,但是却怎么也挣不开。他抬头,看见上官慕眼里满是真切的担心,一时之间心里乱成一团,眼眶开始发红了。   “双儿,到底怎么了?”难得看见骆双这样子的上官慕,想到他一定是哪里受了委屈,连忙柔声说,“有什么事情跟我说——”   只是上官慕的声音似乎起了反效果。“表哥……表哥……”骆双的眼泪渐渐凝结,“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水蓼……为什么……”   “诶……”上官慕一怔,拉着骆双的手也垂了下来,“什么……那么对水蓼?”他没有发现,一向月朗风清的他此刻说话的声音有多么艰涩飘忽。特别是“水蓼”那两个字。   骆双抬起头,“把策论换过来的是表哥,不是水蓼。”   上官慕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谁告诉你的?水蓼,还是清洲?”   骆双仔细看着上官慕的表情,凝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原来是真的。原来是……”   看见骆双落泪,上官慕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表哥,水蓼死了……”骆双捂住脸,声音却异常清晰,“水蓼死了!”   “什么?”上官慕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骆双。   “下午姑母收到消息,刘大人她们遇见山洪……被救上来的人里面,没有水蓼。表哥,”骆双抬头看着上官慕,“你害死水蓼了。”   上官慕看着骆双。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表哥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恨你。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当水蓼不存在过。”骆双说,“所以表哥,你保重。”看着眼神渐渐失去焦距的上官慕,骆双也不知是心疼好,还是恨好。他只能低下头,转身快步离开了上官慕的房间。   而上官慕根本没有发现骆双已经离开了房间。他摇摇晃晃地想走向自己的床,却踉跄着怎么也走不过去。他背靠在墙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水蓼,死了。    忆梦   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女人看着窗外,手里轻轻晃动手里的高脚酒杯。光线虽然不充足,但是她金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睛和玉色的肌肤,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一个女人从门口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面容清朗身材纤长劲瘦。一双褐色的眼眸乍看温柔,却掩着些不耐烦。   “怎么?”黑发的女人开口问道。   “利用完了,就这么跟我说话?”金发女人的声音脆嫩清爽,没有丝毫不满,反倒似调侃。   黑发女人突然笑了起来。她走到她身边,俯身低头道:“这钛星上,谁敢不顺您的意?”   金发的女人嫣然一笑,突然伸手搂住她的脖子,把她拉下来,软软腻腻地说:“我眼前这个。”   黑发的女人顺手揽住她的腰,声音柔了下来,“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我看见你的申请了。”金发女人贴上她的身体,她的声音依旧软腻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黑发的女人不知想起了谁,眼睛顿时温柔起来,“你也知道,我为了这个花了多少心思。”   “真没看出来,你那么痴情。”金发女人嗤笑一声,“接下来你不是要跟我说,结婚之后你就收了心,把那些花花草草全扔了?”   黑发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被她搂在怀里的人。   “你……是认真的?”金发的女人眼睛眯了起来,语调也危险起来。她不待对方回答,眼珠子一转,突然伸手拉下她的脖子,然后将唇贴上了她的唇。   软软的舌,舔了舔她的唇,几乎毫无阻碍地去到了她想去的地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唇,纠缠过不知多少次的舌,这一次却似乎有了点不同。   她的手慢慢下滑,移到她的背上,然后像伸进她的衣服里,抚摸她光滑温暖的皮肤。   她却退后,放开了她的唇。   金发的她看着略微后退的她,突然狠狠在她背上抓了一下。   被抓的她几乎是没有表情地看着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要是我把你暗地里做的事情告诉那只小东西——”金发的她在对方的眼神下突然住了口。   她的眼神从无动于衷转成怜悯,在居高临下的位置看她。于是突然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却从没有做过什么温柔的事情。   黑发的她明了她突然住口的原因,笑了笑,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向外走。   “……涵!”金发女人突然喊道。   黑发的女人停下脚步。   “你……还会再来吗?”   回答她的,只是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失望,甚至还没有爬到她的眼睛里就停了下来。她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      一段时间后,另一个地方。   “我回来了。”   一阵低低的电子嗡嗡声过去后,黑发的女人进入房间。   “小涵,你回来了。”深蓝色眼珠的少年站在门口,雪白粉嫩的脸上是淡淡的红晕。   黑发的女人回以暖暖一笑,“今天在家里做了什么?”顺手就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今天把虚拟世界最后一点设定都复核了。”少年想了想,一件件仔细数过来,“然后我又试运行了一小部分,没有什么问题。家里的设备不够用,不能全面运行,所以不知道……”   少年兀自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一下。   “干什么……”他看着她,倒是没多少不悦的意思。   “真漂亮。”柔软得如花瓣一样的嘴唇在那里一张一合,她根本就听不进去。说着,唇又要贴上去。   “不听我说话,哼。”少年眼里都是笑意,却故意侧过脸,躲过她的吻。   “今天拿到中央系统的永久空间了。”她看着他,勾起唇角,一脸的不怀好意。   他果然猛地转回头,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真的?”   “放在你的名下了。”她说得爽快,彷佛那只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   “小涵……”深蓝色眼睛里的激动,变成了感动。   她凑过去,将他的耳垂含进嘴里舔着,含混不清地说:“怎么谢我?”   “随便你……”   如果不是贴得近根本听不清楚的句子,让她一怔,然后笑意绵延上来,“真的?”   “先去洗澡……”他推了推她。   “嗯。”   看她朝浴室走去,他才放任笑在脸上泛滥。   很幸福啊,他现在。   不是因为她送了他很贵重的东西,而是她把他没说出口的愿望放在了心上,花了很多心思得到。   对了,洗澡的话,可以一起……   想着,他一边解开上衣一边跟了过去。   但是,却看到他永远不想看到的东西。   她的背上有几道清晰的抓痕。偏深的肤色也不能掩盖的,几道红色的抓痕。   血色瞬间从他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怎么了?”回过头来的她看到他的表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才意识到他看见了什么。   “那个……你听我解释……”   “不要!”他突然尖叫出来,“为什么又发生这种事,小涵,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泪水随之一起喷涌而出。   “对……”她晃了下身子,突然脸上露出很奇怪的表情,然后猛地倒在地上。   他一惊,脸上还挂着泪水,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家用机器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突然抱起她,把她放进睡眠舱里。   “警告!毒素反应,立刻联络——”   他抬起头,几个操作便中断了报警系统。   “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他侧着头,脸上露出近乎偏执的平静。    非醒   青州,曲央县与午越城的交界处。   午越城是青州的首府,在曲央的北面,两地的山名叫君山。要从曲央到午越,就一定要翻过君山。君山不高也不险峻,山上还有个君湖,景色堪称秀丽。君湖每年春末下大雨的时候经常会造成山洪,不过自从官道修好之后,因为山洪而遇险的情况几乎没有了。   但是,几乎不等于绝对。   官道悬崖下的树丛里,有一个女人躺着。树静风息,一切静谧无声。那个女人也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断气了一样。   日影渐斜,躺在地上的女人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满眼的绿色,除了偶尔在叶片缝隙里露出来的蓝天和褐色的树干,就没有其他颜色。   她眨了眨眼,然后用非常缓慢的速度坐起身子。坐起来之后,情况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周围还是一望无际的树,在她可以看到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会移动的物体。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后缓缓地看向自己的身体。   她穿的衣服,很奇怪。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布料手感柔软细腻。宽大的袖子虽然已经破破烂烂了,还沾满了污泥和碎叶,但是还是可以看出来原来的形状。她抬了右手,左手拉起自己的袖子仔细查看。   钛星……“……上有这种”式样“的衣服吗?”   话才出口,她立刻发现不对了。   她十分确定自己刚才想说的是“钛星上有这种式样的衣服吗”。但是说出口时,“钛星”和“式样”两个词却完全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皱起了眉。不是她变成哑巴了,只是两个词不能说出来。   她想了想,又低声说:“我的名字是……”   冯?碧涵?殷水。   又出现了。前面半句发音毫无困难,但是她的名字却说不出来。   “我坐在地上。”她试探着又说了一句。这一次,毫无困难。   “可以看见阳光,所以现在是白天。”这一句也没有问题。   她闭上眼睛,试图整理一下现在的情况。   姓名:冯?碧涵?殷水   物种类别:人类   性别:女   职业:天琴星系古代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   居住地:编号0a09c8844ba8f0936c,通称为钛星的人工天体   伴侣:无合法伴侣。但是有一名长期同居的情人。   是的,她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从幼年时开始,一直到她回家,准备向情人求婚的事情,该记得的她都记得。她知道自己是谁,记忆和智力应该也都没有问题。但是她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穿着这种奇怪的衣服,躺在这个她完全没有印象的地方。   她试着站起来,然后活动了一下。身体僵硬关节发涩,但是行动却没有明显不适,至少至少没有严重的外伤。   不能分析明白自身的情况,她立刻开始仔细观察四周。   走了几步除了树,还是树。各种不同的树,粗细高矮浓碧浅绿充满了她整个视野。   她略想了想,然后选了最高的一棵树开始攀爬。   这棵树粗过两人合抱,表皮粗糙坚硬凹凸不平,虽然方便攀爬,没几下她的手就开始发红了。   她在树上,慢慢地,稳稳地越爬越高,然后停了下来。   越向上爬,树叶虽仍是茂密,树枝却越来越细。眼前的枝条应该不能承受她的体重,但是如果她不再继续,就只能折返爬回地面。那么不止她爬树失去了意义,落地之后更是回到之前不知如何进退的窘境。   她略微犹豫了下,仔细看了树枝的方向,慢慢又向上爬了一点点。   “啪”一声轻响,树枝断了。   她几乎立刻失去重心,人向前跌。她左手在空中乱挥,猛地抓住另一边的树枝,下坠之势缓了一缓。但是还没有完全停下来,树枝再断,她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往下坠落。   身体下坠时撞上横在半空的粗壮树枝,猛地撞上胸口,只撞得她眼前一黑。   撞上树枝改变了身体坠落的方向,她的身体侧面向下直直地落进了灌木丛里。   灌木丛树叶坚硬,尤其叶上生刺,不小心碰一下也痛,何况是从半空中整个人重重摔进去。像几万根钢针一起刺进身体一样,剧烈的痛感猛地侵袭,痛得她几乎昏厥过去,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终于拖着身体慢慢挪出了灌木丛。她半爬半走,之前走几步就到的距离却花去了她大部分的体力。她勉强爬到树下,已是筋疲力尽。   她靠在树根上,喘息了好一会,才再度睁开眼睛。   她轻抚上被树干撞到的胸口,然后用力慢慢地按了下去。闷哼一声,脸痛得发青。确定肋骨没断之后,她松了口气,脱力似的倒在树根上躺了好一会。   胸口之后,是灌木丛的伤。   右半侧身体几乎没什么完整的衣服了。坚硬的叶片被她压碎后刺进身体,看得见整个嵌进右手臂的碎叶就有七八处。其他划伤擦伤,简直数不胜数。   她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右手。然后用一种毫不犹豫的态度抬起左手,用指甲把嵌进皮肤的树叶抠出来。鲜血泉涌而出,只是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冷。她并没有折磨自己的意图,只是无视痛感,快速而无情地沾满自己血液的手指抠挖嵌进她身体的碎。叶。   待到她将撕成条的衣服将伤口全部包起来之后,脸色苍白得一点人色都没有。她慢慢放松身体,靠在树干上,然后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明白   一片朦胧中。   “水……水蓼……这个给你!”少年将什么东西猛地塞进她手里,脸上升起红晕,一溜小跑,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手里拿着件又轻又软的东西,她低头想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只是少年羞涩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很久才消散而去。   迷蒙中,她转身。   “雅儿,等你病好了,我们成亲吧?”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动。但是,雅儿是谁?   “水蓼……对不起……”病榻上的少年依旧看不清楚长相,但是她知道这个少年就是之前塞东西给她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她觉得心里有一块崩塌了下去。那个空洞今生今世,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填补。   但是,他是谁?   “水蓼,把药喝了好不好?”温婉的少年,他的名字她知道,骆双。   她回过头,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是在那里果然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静静地站着。那人看着她,也没有在看她。满是落寞的眼睛里,晃动的是名叫野心的东西。   他的名字——      她缓缓睁开眼睛。   周围的环境与她闭上眼睛之前没有任何改变。   树,绿叶。到处都是树和绿色叶子,好像这世界上除了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她抬起脖子转了转头,试图清醒一下。太阳高挂空中。虽然看不见整片天空,但是根据眼前的明亮的程度推算,应该不是早晨或傍晚。   那么,她失去意识多长时间了?   稍微一想,她就立刻放弃了推算时间。前一次清醒到失去意识,她只知道是白天。何况她也可能昏迷超过一天,所以根本无从推算。   想到这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拨开连称为碎布都有太客气嫌疑的东西,她看向自己的手臂。污泥、碎叶和血块让她的手臂看上去异常狰狞可怖。但是,伤口附近的血液已经干涸,不再是湿润的,至少证明血已经止住了。   她试着右手握拳再放开。虽然痛感仍然明显,但是握拳却毫无困难。然后,她又试着抬起手,挥动了一下。这一次痛感明显增强,但是仍然在她忍受的范围内。   不由得,皱起了眉。   她抬起完好的左手,压上胸口的伤处。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掉下来的时候胸口砸中树枝,失去意识前连呼吸都会痛。   但是现在,没感觉了。   她加重手上的力量,但是应该痛到冷汗直冒的地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符合常理的情况,让她眉头皱得更深。   她不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问题。那么余下的结论就只能是“那个”了,她怎么都不肯相信的,“那个”。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样,突然朝后瘫在树干上。   她的情人虽然足不出户,虽然个性懦弱,但是有一点却是谁都比不上的。   他是钛星上最好的幻境设计师。   所谓幻境,就是以计算机直接连接在大脑上,让人产生各种幻觉的程序。幻境起源于心理治疗,而后又应用于平民的旅行等等用途。钛星上,她的情人所制作的幻境以系统稳定性最强,最逼真,且欺瞒人脑时间最长而著称。   他最近在制作的幻境,是钛星政府直接委托新型监狱计划的雏形。最大的特点,就是系统具有自我发展能力,并且可以排除一切不利系统的因素。   所以,她能说“太阳”,却不能说“钛星”。因为“钛星”这个词汇,逻辑上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竟然,把她囚禁在幻境里……   她冷笑了一下。   甚至幻境母本的试运行空间,都是她费尽心思找了过来的。没想到试运行的第一天,他就把她关进来了。   她抬头仰视天空。   被树叶遮去大半的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色。浓碧的树叶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静静地一动不动。   谁会认为这是一个假的世界?   但是,这不折不扣就是一个假的世界。   想到这里,她冷笑更深。   普通的幻境系统因为用途在体验不同的感受,所以当参与者在幻境里濒临死亡的时候会自动退出系统。但是这里是不同的。原本就是为监狱而设计的幻境,不可能给予囚犯特殊优待。   “当参与者在幻境里死亡时,系统会自动切断参与者的生命维系系统,使身体和精神同步死亡。”这句话,是她的情人亲口对她说的。言犹在耳,转眼间这个幻境竟然成了她的囚笼。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为她修改系统。所以,她不敢尝试死亡。   她痛恨被迫,痛恨失去自由的同时,她也很惜命。   这一点她知道,他也知道。   也许他早已经修改了系统,只要她死一次就可以脱离系统。但是他也知道她不敢赌,知道她绝对不会下这么大的赌注去争取那连一半都没有的希望。   也许,他正在系统的外面,看着挣扎狼狈的她……       清醒   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将她一身狼狈照得清清楚楚。她靠在树干上,眼睛半睁半闭。   突然间,某种寒意从身体里升起,逼得她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离她不远的地方,多了一双眼睛。   灰色的皮毛在颈部缺了一大块,暗褐色的血渍凝结在毛皮上。一只耳朵不正常地角度弯着,已经折断。黄色的眼睛里露出□裸的饥渴。   狼!   她瞳孔猛地一缩。   匍匐着慢慢靠近的狼显然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猎物会突然睁开眼睛,一怔之后,突然压低头部,露出獠牙,作出戒备的姿势。   她一惊,下意识地想抓起什么东西丢过去。但是她的右手的伤口显然还不能承受她猛烈的动作,一阵清晰的撕裂感让她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   狼似乎也能看出她的窘境,在她迟迟未动之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靠近她。   狼越走越近,她甚至已经看到狼颈边伤口的形状,和弯折几乎不能行走的左后腿。这是一只受伤离群的狼,但是即使明白了这点,她仍然不能大意。   狼在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冰冷地毫无温情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它在等她松懈。她的松懈,就意味着她的死亡。她甚至不敢挪开自己和狼对视的眼睛,只能与狼对视着。   时间慢慢流逝。一人一狼对峙着,一动不动。   不过是暮春时节,尤其这深山里更谈不上温暖,但是她只觉得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流了下来。她明白时间越长,对她越不利。   她没有野兽的耐力,长时间没有进食,再加上失血过多,没有足够的休息时间。无论从体力上或者精神上,都处于非常孱弱的状态。狼也许可以等待,但是继续等待对她只能意味着输。   她想了想,猛地一要牙,伸手在地上猛抓了把泥朝狼扬了过去。狼不过是轻轻一侧,就避开了。   随后它猛地扑上来,她一时躲避不及被狼压倒在地。狼几乎在站在她肚子上的同时立刻张开嘴一口朝她脖子那里咬下去。她用力推开狼,但是受伤的右手完全用不上力,打在狼身上几乎毫无作用。眼看着狼吻就要咬中,她猛地一扭头,只求不被它咬中脖子。   狼一口咬中她的左肩。   锋利的牙齿刺穿皮肉,温热的感觉从肩上流出来,随之是铺天盖地的痛楚。她眼前一黑,几乎又要失去意识。   她伸手乱挥,也不知抓住狼身上什么东西,只能拼命用力地扯。   狼的身体明显一颤,但是却仍旧不松口。   她不能放手,继续死命地拉扯,然后猛地一下,那东西竟然被她扯了下来。   狼哀嚎一声,松开她的肩膀。   她乘机猛地一脚踢中狼的肚子,狼呜咽一声,翻滚到一边。   她浑身发软,眼前一片发黑几乎看不出东西,但是她仍然用她能够有的最快的速度退到一边。   她不敢靠在树干上,坐在原地猛烈喘息了很长时间,才稍微恢复一些。   她低头看抓在手里的东西。   是半只狼耳朵。   之前那只狼的耳朵似乎被什么东西咬过,已经受了伤,刚才她情急之下竟然硬扯了下来,也难怪那只狼痛得哀嚎。   她继续大口喘息,然后在抬头的刹那间,一口气猛地憋在胸口。   那只狼,在看着她!   离她不远的地方,那头受伤不比她轻的狼,那双毫无温情的黄色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仇恨,没有温情,没有任何情绪。   那头狼,还没有放弃等待她的松懈,还没有放弃等待她的血肉。   一股凉气从心底冒出来,让她全身一阵轻颤。   她要走,她要离开这里。   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不顾全身的伤痛,她慢慢站了起来。脚在发颤,全身在发抖,跨出的每一步都让她以为自己会在下一步倒下去,但是她仍然是一步,接着一步朝前走。   偶尔回头,她可以看见那双黄色的眼睛。   那双等待着她倒下的黄色眼睛。   绝对不可以在这里倒下,绝对不能死在狼的嘴下。   执念支撑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下去。   她走了多长时间?   是几分钟,是几小时,还是几天……   所以当一幢茅草屋出现在她眼里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   “有人吗……”   弱到几乎连她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从嘴里飘出来。   她踉跄着朝茅草屋跑过去。   茅草屋的门,终于摸到了,她……安全了!   这种认知彷佛抽干了她剩余的所有力气,她腿一软,几乎是扑到门上。茅草屋的门本是虚掩着,经她这么一推便立刻敞开。   她收力不住,加上疲惫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这么直直地撞进去,然后趴在地上。   屋子里有一个年青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只陶罐。见她猛然冲进来,吓了一跳。陶罐砸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响,罐里的水溅了一地。   她扯开喉咙,沙哑着声音喊:“救……我……”   “别,别过来!”那男人见她朝他伸手,猛地尖叫了一声。   男人的尖叫让她一怔。她无意中低了头,在地面的积水里看到一片黑糊糊的影子。   她现在头发蓬乱,草叶树枝全身都是。混着血液的泥浆几乎包裹全身,身上的衣服早已是连布片都不如。脸上,身上□的伤口洇着血,皮肉外翻,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说她有三分像人都是客气的了。明明白白就是从哪里逃的恶鬼,也难免人家看到会怕。   哈哈哈——   她突然仰头狂笑出来。   她竟然沦落到如此田地。   钛星上几乎可以呼风唤雨的冯?碧涵?殷水,竟然在一个小小的幻境里,落到如此田地。   她的笑,嘎然而止。   这一切,都是拜他们所赐!   阴寒甚至还没能聚集就消散而去。   她慢慢坐起身子,对男人说:“在下遇上歹人劫道,从官道上坠落下来。求公子行个方便,给些医药热水让我疗伤。”   “嗯……嗯,好……”男人显然也镇定了下来。他看了看她,说,“您……”   “在下,”她微笑道,“殷碧涵。”    若初见   赤月帝京,安阳城。   春天将尽未尽的时候,空气里已有了淡淡的暑意。所以城外的太液池与前些日子相比也冷清了不少。毕竟花期已过,而且正午太阳底下已经有些站不住人了。城里那些娇嫩的小姐公子们自然没有白找罪受的道理,将赏春踏青的兴致转去别的地方。   此时正是日光最炽的时候,太液池边的人更是稀寥。只是少虽少,也不是没有。   一个年青公子正沿着湖边慢慢走着。他面容清丽,堪称脱俗。就连那些微不豫的神色,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这样的男人走在其他地方只怕要引起不少注意,但安阳到底是帝京。只是相貌好些,就算他走在熙熙攘攘的东西两市只怕斜眼过来看他的也不会有几个。   但是此人却是不同。如今虽是平息下来了,三年前简直掀起滔天巨浪。   话说赤月朝颁下圣旨说男人也可以入朝为官,已经是先朝的事情了。但是真正做官的男人却在三年前才出现。这个不能说后无来者,但绝对是前无古人的男人名叫上官慕,官拜秘书省秘书郎,从六品上,正是眼前这位独行无伴的年青公子。   上官慕沿着湖边慢慢走着,想到自己的近况,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三年了。   自从被举荐为官以来,他不知道挨过多少风浪,多少流言蜚语。好不容易终于遂了心愿戴上官帽,却没想到只是一介小小的秘书郎。而且,一做就是三年。   三年里,他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抄。   抄,抄,抄。   所谓秘书郎,就是管理皇家的典籍书册。无数的书拿出来晒太阳去霉气,发黄的虫蛀的就抄写誊录一遍。   他没想过能立刻出人头地能为陛下重用,只是这么无止境地抄抄抄,简直抄得他只要看见纸笔心情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间,上官慕慢慢走近码头。太液池虽是挖出来的池子,到底连着护城河,水面并不小。春秋两季喜欢泛舟游湖的人就不少,前阵子还满湖的游船,所以有个小码头也方便上下。   码头上靠着一艘颜色艳丽的画舫,有人正要上船的样子。上官慕脚下顿了顿,还是慢慢踱了过去。   他本以为不过是素不相识的人,走近一看才发现竟是熟悉的人。那人姓朱名新,是殿中省的起居郎。想到对方素日对他的态度,不由有些厌烦,但是走都走得那么近了,只能继续朝码头那边走过去。   等着上船的两个女人正在说着什么,见上官慕走过来,朱新回头看了一眼于是立刻安静下来。   知道对方看见了他,上官慕立时挺直了脊背。他停下脚步,拱手为礼,先行致意。   “我道是哪家年青公子连个小厮也不带就出门,原来是上官秘书啊。”带刺的话,将说话人的态度表现得一览无余,“碧涵,我来替你介绍一下。这位可是咱朝堂里唯一的男人,秘书郎上官慕上官大人。”   刻意拖长的语调,加了重音的“大人”根本就不似正经介绍人的样子,上官慕心下愠怒,只是脸上却不能表现分毫出来。   “上官秘书。”侧身站在另一侧的女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她的声音轻柔低沉,全然没有那些入不得耳的讥刺嘲笑,听来彷佛凉风拂面十分顺耳受用。   上官慕原本没有仔细看她,这几个字一入耳,身体竟是忍不住轻轻一颤。   清辉……   上官慕耳边隐隐地又传来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中气不足,却一直柔软的声音……   这人的声音,竟然……竟然和那人一模一样!   明明只是稍微一转就能看到那个说话的人,但是上官慕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彷佛有千钧重。一瞬间,他只觉得心跳加快,彷佛在期待着什么,又彷佛想要推迟某些事情的发生。   “在下殷碧涵,有礼了。”那人手里拿着扇子,作揖为礼。   殷……碧涵?   听到这个名字,上官慕心里忍不住涌起一阵淡淡失望,之后又是一阵淡淡的安心。他收敛了自己的不妥,作揖回礼道:“上官……”慕字尚未出口,他无意间对上了她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   清澈透明得好似承载了世上所有温柔的眼睛,与他记忆里的眼睛重合在一起。   只觉得胸口猛地一揪,上官慕怔怔看着对方,甚至连自己名字尚未报全都忘了。   “上官秘书?”自称殷碧涵的女人微皱了眉,唤了声看她看到发楞的年青公子。   “水蓼……”上官慕低低唤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那个刻印在他心底,他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说出口的名字。似苦似涩,又欣喜又失落,五味杂陈地连上官慕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你们,认识?”朱新看看上官慕,又看看殷碧涵,疑惑地问。   “许是哪里见到过,不过碧涵是没什么印象了。”殷碧涵微微一笑答得随意,然后展开折扇半挡了一下自己的脸后,又收了起来。   上官慕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不由低垂下眼没有说话。   朱新看在眼里,也不知在心里演绎了什么故事出来,只听她冷笑一声道,“上官秘书原来也还是个男人……”   “朱姐。”殷碧涵出声阻止了朱新继续说话,似笑非笑地说,“你可是把今日的正事给忘了?”   朱新不解,“什么?”   这边殷碧涵还没答话,后面倒有人自动接了话茬过去,“两位小姐是存了心让荼靡在这里站着侍侯了?”男声软中带甜,只让人觉得似有羽毛在心里拂来拂去一样。   上官慕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从船舱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他柳眉下一双明亮的丹凤眼,瞳若点漆,眼角上翘,加上挺直的鼻子,水润柔软的樱桃小口,连上官慕看着也是眼前一亮。只是此人虽然穿着曲裾,却是领口大开将锁骨完全地露出来,在在昭示着此人的身份只是一个卖笑的青楼伎子。   画舫、伎子和两个待上船的女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事情了。上官慕眼里立时露出些鄙夷。   朱新见上官慕的表情,脸色一沉,才要开口说话,殷碧涵抢先说道:“朱姐,莫让美人久候,我们上船。”说着,向上官慕拱拱手算是招呼,当先上了船然后吩咐开船。朱新自然也不再理睬上官慕,自上了船朝舱里走。   倒是站在甲板上的伎子郑重地朝上官慕裣衽行礼,然后才进了船舱。   殷碧涵交代过船妇后,也随之走了进去。只是在跨进船舱前的那一刻,她脚步顿一顿回头看了岸上的人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进了船舱。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更新速度: 知道目前的速度实在是令人发指。虽然我工作忙是一个理由,但是也明白怠惰也是主因,所以目前先打算争取日千的目标。 ……如果不卡的话。 舱中坐   画舫既然是青楼的,船舱里的布置自然有别寻常。舱板上垫了软褥后,又铺上蔺草席,席上软垫无数能躺能卧,却没一个可以正经坐下的地方。   殷碧涵走进船舱的时候,朱新已经坐下了。她半倚半靠在一个相貌艳丽的伎子腿上,而那个人正拿着热手巾给她擦手。而被朱新靠着的伎子见殷碧涵进来,他自己不好挪动身体,甜腻一笑,颌首以为见礼。   朱新见殷碧涵进来,略有些不满地说:“碧涵,你可是看上了那个上官慕?”   殷碧涵毫不意外她会这么说,只是一笑道,“朱姐怎么会这么想?”她一边说,一边也在离朱新不近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   “难道不是?”朱新在美人怀里调整了下姿势,转向殷碧涵,“上官慕虽然行为乖张,那脸倒长得没话说。男人么……”   “朱姐也说了,他行为乖张。碧涵可以不计较男人的长相,但是品性却不能将就。莫说那些小户人家的夫郎,”殷碧涵突然伸手一拉,把刚刚在她身边跪坐下来的荼靡猛地拉进怀里,“便是我眼前的美人,又哪是上官慕及得上的?”   荼靡本是端了荔枝过来,一时猝不及防人便扑进殷碧涵的怀里,一盘子荔枝全滚到了地上。他倒也不着急起来,索性倚过去半靠在殷碧涵的身上,闲出两只葱葱玉手慢条斯理地把荔枝一粒一粒地拣起来放回盘子里。他一边拣,一边软软地说道,“两位要消遣人也不是那么玩法。撞着了我们这些不三不四的还是小事。万一指甲把脸刮花了一点两点,回去怎么向夫君交代?”他的声音软中带甜,说是抱怨,听着更像娇嗔。   另外一个伎子也一起调笑道,“到时候见不着荼靡哥哥和芍药这些连上官公子都及不上的人,可是怎生才好?”甜嫩的声音偏偏拖长了调子,拿腔拿调的语气逗笑了在场的另外几个人。   “听听,还登鼻子上脸了。”话是这么说,不过朱新的声音听上去倒很愉快,“碧涵,你那骂人不带脏字儿的功夫,可是又见长了。”   “哪里,实话实说而已。”殷碧涵笑道。   “那到底,你是为了什么才帮他?”朱新脸上还残留着笑意,语调还是未变,话题却突然折了回去。   刹那间,船舱里的气氛一凝。名叫芍药的伎子有些手足无措,而荼靡慢慢从她身上挪到了地上,然后挨着她坐好,拿过盘子开始剥荔枝。   朱新本是心情不爽快,才特地约了殷碧涵一起出来游湖。碰上素日讨厌的人已经败了不少兴致,偏通行的人言语上还或明或暗地帮着别人。   “朱姐是真性情,和上官慕也不过是私仇,不过想到什么说什么。”室内凝滞的气氛似乎对殷碧涵毫无影响,她依旧笑得轻松惬意,“不过碧涵以为,朱姐还是少跟他说话为好。”   “又是这些话。”朱新皱眉,语气却不像之前那么低沉,“家里成日说要谨言慎行,要规行矩步,什么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殿下。我平日里也够小心的了,碰上这个谁也看不顺眼的上官慕,现在就连说两句话也不成?”   “他是没什么。可到底,他也是刘家荐上来的人。”   “那又如何?”听到刘氏一门,朱新隐隐想到殷碧涵要说的话,气势已是弱了几分下去,“算上他娘,上官家也不过是两个从六品上的官衔罢了。别的不说,单只我一个就是平起平坐,谁还怕他们不成?”   “倒也不是怕不怕的。我不知道刘家为什么把上官慕挑出来,但是即使过了三年的现在,注意上官慕的人只怕也只多不少。”殷碧涵正了脸色道,“大殿下一向是用人唯贤,前两个月还上书科考改制。朱姐虽然只是看不过这个人,但是难保别人就不会乱想。”   朱新也不蠢,自然听明白了殷碧涵的言下之意,不由就沉默下来。   殷碧涵知道朱新连日心情不爽快才特地租了画舫出来散心,于是扯开话题道:“朱君现在可好?”   “霁月哥哥很好。”想到那个人,朱新脸上不由松了几分。   殷碧涵所说的朱君,便是皇长女的正房夫君朱霁月。朱氏一族虽不是赤月四大名门,却也世代书香族系庞大。朱霁月和朱新都出身于分家,虽说只是族兄妹关系,但两家住得近所以自小亲厚,从小就是哥哥妹妹地叫。后来朱霁月被宗家过继收养,嫁入皇长女府后也时不时地会叫朱新去走动走动。所以朱新虽只是一介芝麻绿豆大的官,却与皇女府来往甚密。   “想当年,我们四个在一起玩……”提起朱霁月,朱新又想到她与殷碧涵相识的日子。   殷碧涵低垂下眼睛,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唉……”朱新想到过去的情景,还是忍不住不由长叹一声说,“当年姨母带着哥哥和我去老师家做客,一住就是几个月。霁月哥哥,我,你,还有小雅儿天天玩在一起……没想到,只不过几年没见小雅儿竟然……”回忆里那个温柔可爱的少年竟然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朱新想到也是唏嘘不已。话说到一半,朱新嘎然而止,她担心地看了看殷碧涵。   “嗯……”殷碧涵低低地应了声,转头看向窗外。   朱新看到坐在对面那人的表情,猛然想到那少年与她之间的关系。明白自己挑起了别人的伤心事,一时间又想不到拿什么话开解,不由尴尬起来。   “我说……”朱新看了看闷坐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好的两个伎子,突然道,“你们两个再这么愣愣地呆坐着,回去我可是要把钱讨回来了啊。”   “您这么说,我们哥儿两可担待不起。”荼靡立时笑道,“芍药,两位嫌我们怠慢了。”荼靡自是知趣,立刻接上话头。   芍药闻言自是明白,立刻使出浑身解数,软语娇声缠了上去。荼靡也是一边端茶倒水,小心侍侯。   朱新和殷碧涵两人极有默契地扯开了话题。既不谈上官慕,也不说雅儿,着意地风花雪月,饮酒作乐。    水上游   酒过三巡,朱新就在芍药的搀扶下去了另一间舱房,说是喝多了,要去“散散酒气”。   殷碧涵也喝得不少。她脸上绯红,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湿润润的,连唇角的笑也带上了两三分醉意。朱新自饮酒开始便对身边的人动手动脚,调笑逗弄一副放开来寻欢作乐的样子。而殷碧涵不同,虽然未曾推拒,却一直是淡淡的。而那两人才出舱门口,她就自个儿站起来走到窗边。   推开茜色纱窗,舱外的风就吹了进来。漫天晚霞,白日里的暑意已经消失不见,凉凉的风卷着淡淡的水气,漫进整个船舱。殷碧涵靠在窗框上,迎着风闭上眼睛,微抬起下巴,神情渐渐放松下来。   荼靡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   傍晚的霞映红了天空,也把殷碧涵的侧脸染成了红色。荼靡的目光顺着她的额头滑过鼻子,然后落在了她微微上翘的唇角上。   眼前的这个女人,荼靡不是第一次见到。连入幕之宾也做过两三回了,但是荼靡却仍然觉得自己看不明白这个人。在他遇见的人里,她不是最美丽的,不是最有钱的,甚至也不是最温柔的。但是他却明白地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些不同的东西。那种让她在他的心里,清晰地有别于他人的东西,有时候淡得不存在一样,而有时候却清楚明白地呈现在他眼前。   一如,现在。   荼靡自问也不是个雏儿,多难应付的客人总有些法子可想。但是现在的殷碧涵却轻松又简单地筑起了一道透明的樊篱横在她和他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或者连该不该说话都不能确定。   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对着窗边的女人发楞,荼靡撇了撇嘴角。   转念,荼靡又想,其实她的反常会不会是因为那个?那个突然被提起来名字,雅儿。   那是个男人的名字,荼靡十分确信,虽然如果问起来他理由来,他也说不清楚。   一个被人这样惦念着的男子……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幸福的男人。荼靡在心里慨叹一声。   “看什么?”殷碧涵的声音划破满室安静,她慢慢睁开眼睛,侧了头看向荼靡。   她的声音温和得很,不止是没有醉意,听在荼靡耳里简直连情绪都没有。荼靡软软一笑,彷佛刚才根本没有走神,一直就等着她转过头来一样。他慢吞吞地伸出纤长的手指,拿了垫子靠在背后,甜甜腻腻地笑道:“看你。”   “好看吗?”殷碧涵似是被他的回答挑起了兴趣,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   “勉强,能看吧。”荼靡在垫子上伸展了下身体,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地上本来就铺的软褥,他又拿了许多垫子,整个人几乎像是陷进去似的。本来已是闲适非常的动作,他那么伸展身体,更是将自己身体的柔软刻意表现了出来。   “还算行……吗?”殷碧涵眼中闪过有趣。她慢慢踱到荼靡的身边,盘腿坐下,“你就不怕得罪客人?”   “你介意吗?”一双本来就生得明媚的丹凤眼,此时添了三分促狭和一分笑意,看起来光彩流转,竟是分外惑人。   殷碧涵伸手轻抚上荼靡的脸,似触非触间无名指的指尖贴上他眼下的皮肤,“好漂亮的眼睛。”她抬起下巴,唇边的笑添了几分故意,“送给我,好不好?”   饶是见惯了风月的荼靡也不由一呆。   开口要什么的都有,要人眼珠子的却是头一回听见。殷碧涵脸上虽在笑,荼靡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些几分认真来。习惯性地顺着客人的话,却因为察觉了那几分真意而说不出口。平时里混过多少场面的伶牙俐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荼靡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能抬头看着她,有些愣愣的。   殷碧涵看见他的样子,不由轻笑一声。她突然低头将唇贴上了他的唇。   听见笑声的瞬间,他便明白了她的故意,不由微恼猛地伸手揽住她的脖子,反吻回去。   但是殷碧涵却突然向后一仰,避了开去。   荼靡眼中一闪,微微眯了起来。他不甘心地一咬唇,却在咬唇的刹那间冷静了下来。   他在做什么?   眼前的人如何戏弄他都是该的,原来就是她买他卖的生意。但是他怎么可以因此却将自己真实的情绪如此不加掩饰地流露在她面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眼前人的在意已经超过了应有的范围。荼靡突然对被他搂着的殷碧涵嫣然一笑。   殷碧涵一直看着荼靡,见他这样的表情,突然很惋惜似的叹了一声。   “殷小姐觉得荼靡的眼睛好看,是荼靡的荣幸。把眼珠子送给您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眼珠子和人是不分开送的,您想要,就把整个人一起带回去如何?”   “你这是叫我替你赎身了?”殷碧涵又后退了些,问。   荼靡不语,只是看着她。   “不行。”殷碧涵答得干脆利落。   荼靡不是没兴起过这个念头,也不是没说过这些话。只是这样的话出口后,经常只能看见对方露出或嫌恶或作难的表情,支支吾吾含混其辞后便从他眼前彻底消失不见。到了第三第四次,他已经把这句话当成赶客的不二法宝了。   却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荼靡不由微微瞠目。他原本还在期待,殷碧涵这样的人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却没想到竟然是拒绝得如此简单。   “我身边没那么多银子。”殷碧涵道,“而且,我也没有为你赎身的理由。”   夕阳西下,船舱里渐渐暗了下来。近在咫尺的两人几乎要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荼靡看着那双清澈透明的琥珀色眼睛,半晌,突然笑了。   笑得毫无媚意,毫无机心,只是单纯地因为想笑而笑。   “说的也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打开更新页面竟然超过10分钟啊…… 皇子府   玉兔东升,夜凉如水。宽到可以让八辆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此刻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人。   殷碧涵在街上走着,脸上还盈着没有散去的笑意。   她虽不是让人惊才绝艳的那种长相,倒也可以算是美人。只是总喜欢在人前温温地笑,加上那双颜色偏淡又清澈透明的眼睛,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人,鲜少对她提得起防备的心思。   而此时走在月光下的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独自一个人的关系,与白天有了些许不同。琥珀色眼眸在光线黯淡时呈现出近乎黑水晶般的色泽,氤氲一片不能映照出任何东西。唇角那抹春风般柔和轻暖的笑似乎也带上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即使走得很慢,殷碧涵也很快到了她要去的地方。她从朱雀大街拐进一条小胡同里,在胡同的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左边是三间房,右手边是厨房和茅厕,正对面是一扇紧闭着的朱红色大门,上面还可以看见金色的门钉。   殷碧涵走进左手边中间的房子,不过稍做停顿,换了身衣服后又走向朱红色大门。   她在门上叩了三声,门应声而开。   “小殷,回来换班了?”门后一个年老的男人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说。   “是到我的班了。”殷碧涵笑道,又是那种温和好脾气的笑,“滕叔,这个给您润润喉。”说着,把一小壶酒递了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滕叔顿时眼睛一亮,睡意全消。   殷碧涵笑了笑,朝里面走去。   跨进朱门之后,景象立刻不同。此刻是夜间还看不出什么,不过近处花木扶疏,远处隐隐的还可以听见流水的声音,可见就是一座大宅院。   殷碧涵也不打灯笼,熟门熟路地朝花园里面走去。   算一算,这样的日子已经大半年了。   她落下官道后遇狼袭,所幸被救。之后她在小村子里一住就是小半年。倒不是说她伤得有那么重,只是她需要用这段时候来理清一些事情。   她,或者该说她的身体,姓殷,名碧涵,字水蓼,二十岁,豫州邵边县人,家中是普通的商人。殷碧涵十岁的时候拜入当朝大儒凤清竹门下学习。她与凤氏独子雅儿一同长大,两小无猜。都已经开始筹备婚事的时候,却没想到凤雅竟然一病不起,年仅十六岁就香消玉陨。家人怕她伤心过度,便送她到青州的舅父家小住一段时间。之后殷碧涵便在雨中遇见上官慕,摔倒后再醒来时身体里已经换了个人。   两个人的记忆同时复苏,给她带来了很大的混乱。她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将彻底将殷碧涵和自己区分开来。   她也几乎是立刻就接受了现实。她明白如果她在这个世界体验到了死亡,也就是她的大脑认为她死了,那么她的身体也会随之死亡。她既没有办法靠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就一定要想办法在这个世界平安顺利地活下去。   于是,伤愈后她便回了邵边县,但是问题随之出现。她虽然拥有殷碧涵所有的回忆,但她到底不是殷碧涵。短时间的模仿还可以做到,一生一世却着实难为了她。于是她假托了伤心的名头,离开了邵边县。   临走时,她的恩师甚至还辗转托人替她在帝都安阳谋了一份差使。她只是想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顿下来就行,有这么个便宜去处自是更加方便。虽然到了安阳才明白,这份差使竟然是在皇子府里做库房,不过总好过在邵边日夜扮演着另外一个人。   于是,殷碧涵就这么安顿了下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吐了出来。   虽然她一开始也嫌弃过这个差使,不过真开始了倒也不算太差。毕竟薪俸高,做的事情又不算辛苦,安安静静的很适合过日子。   “嗯——”   就在殷碧涵慢慢走着的时候,一声轻喘突然钻进她的耳朵里,她脚下一顿。花园小径旁有一块巨石,那石头中间凹陷,足可容纳两三个人,声音就从那里传出来。   “啊,轻点……唔……那里……啊……”   “小浪蹄子,白天就看见你在那里骚……今天总算让我……”   “嗯……啊——”   两个人浓重的喘息声,还有肉体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毫无保留地传到了等在外面那人的耳朵里。   殷碧涵眉毛微挑。虽说私通是个死罪,不过高门大院里这些事情总不会没有。她也没兴趣管闲事,正想举步就走,却没想洞里的两人已经完了事,说话还说起她来了。   “那个新来的库房,看上她了?”女人的话里满是酸意。   “哪有的事……”   “那你整天到库房去窜什么?”   也不知那女人做了什么,男人突然痛呼一声,“是啊,我是看上她了。怎么着?”   “你……”女人显然是敢怒不敢言,声音弱了下去,“她有什么好……”   “就凭你也想跟她比?你说,论脸,论识字,就是论薪俸,你拿什么跟她比?”   “你……你……她迟早不过就是个做炮灰的!”   殷碧涵自是没那种听人墙角的怪僻,先前不过因为提到她才会听,正想走却听到了这么一句,于是又停了下来。   “为什么?”那男人显然也是吊起了胃口,软了声音问。   “哼!”   “好姐姐……说嘛……”   又是一阵亲吻咂嘴的声音。   “你这只妖精……好好了,我说,我说就是了。我那日当值,从窗口听到大管家亲口说,库房里短少的东西太多,要查一查。”   “那跟她有什么关系?”男人奇道,“府里谁不知道那个姓涂的,又好色又喜欢赌钱……”   “那又怎么样?你也不想想那姓涂的什么来历,大总管早几年就看她不顺眼了,可还不是让她一直留到今天?”   “说起那个姓涂的,”男人咬牙切齿,“真不是个东西,仗着是绿茗的亲姐姐,在府里到处占便宜。那天——”   “那天怎么了?”   “没,也没什么……”男人突然停下来,“你别生气嘛……”   之后便是男人开始软语赔小心,然后才停了没多久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   殷碧涵脸上轻松的神情一扫而空,沉下脸皱着眉继续举步朝前走,没多时就走到了库房那里。   皇子府的库房不是农家仓库,当然不会有什么米粮稻子,全是些书画珠宝、刀枪剑戟之类的东西。所以占用的地方不算大,却是一件也损不得,掉不得。管库房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就是殷碧涵,另外一个叫涂正。库房虽不必日夜看守,但是总也不能一直没人,殷碧涵和涂正两人会轮换着在库房值守。   殷碧涵走到库房门口,见库房里亮着灯,便直接推门而入。   房间里有一个女人正站在桌边把什么东西塞进布包里,见有人进来惊得手一抖,“叮”一声掉了样什么细长的东西在地上。她猛地将布包倒扣过来,遮住包里的东西,一边弯腰去拣掉在地上的东西,一边抬头看向推门而入的殷碧涵。   “水蓼,是你啊。”涂正看清楚进来的人,故作轻松地说话,却怎么也掩饰不了语气中的紧张。她拣起地上的东西,掩在袖子里,然后才慢慢站起了身子。   “涂姐,你还在啊?”殷碧涵似乎对她的举止一点也没有怀疑,“说好今天晚上我当值的,你忘了?”   “啊……哦,对,是有这回事,你看我这记性。”她拍拍脑袋,好像才想起来的样子。   “啊……”   殷碧涵突然低叫了声,吓得涂正浑身一跳,“怎,怎么了?”   殷碧涵大跨步走到涂正后面,捡起一块帕子,含笑递给涂正说,“帕子掉了。”   “哦,谢……谢谢。”涂正见她只是捡起帕子,不由松了口气。她紧了紧布包,强笑道:“水蓼,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啊。明儿早上再过来接你的班。”   “涂姐慢走。”殷碧涵没有挪动身体,她笑呵呵地道了别,目送涂正走出了房门。   涂正才刚踏出房门,殷碧涵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不见。   她向后退了一步,露出踩在脚底下的一样东西,一片在烛火下闪耀着黄金光泽的碎片。她把碎片放在掌心拨弄了几下,脸色不禁越来越沉。   她快步走进库房的里间,略一思索,打开一个抽屉一看,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蠢货。”    宝库房   安阳城南的皇子府,是皇三子李玥吟的府邸。   照理说皇子不比皇女。出嫁之前住在皇宫,嫁人之后便住在妻家,绝没有自己开建府邸的道理。但是皇三子却是个异数。李玥吟虽然名字起得柔软,性子却不怎么似个男人。喜欢舞文弄墨还是小事,最喜欢的还是兵法和剑术。难得当今陛下宠爱有加,甚至在他行冠礼时特地赐字含光后,允他自择妻主还不够,又比照皇女的标准赐了一座府邸准他自住。   既然建了府邸,那该有的就要一应俱全。添人添东西这些小事自然不用皇子操心,待李玥吟第一次跨进皇子府的时候已经是万事具备。   除了,一点小小的摩擦。   皇子离宫的时候,将从小在身边侍奉的侍官也一并从皇宫里带了出来。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这个侍官自小在皇宫里眼界自然不同,在宫里还肯低头到外面就不怎么情愿了。不过,这也真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了。小门小户的人家日常还拌个嘴呢,这高门大院的地方还能没个心气高的?   闲话表过,且说那殷碧涵就在皇子府里管库房。   这个差使应该是很轻松的。毕竟奇珍异宝虽然贵重,到底不招鼠蚁,金银宝石也不怕霉烂。每次只要把谁拿出去,什么时候还回来记录在册就行。   应该,就是这样简单轻松的事情。但是昨夜殷碧涵彻夜清点了一遍之后,却发现不是这样。   短少的东西,“稍微”有些多了。   殷碧涵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同为库房的涂正将东西弄出去换钱。不过一直都是些丝绸布匹而已,那些东西即使没有霉坏,颜色旧了也一样要扔的,所以她也懒得找麻烦。但是昨夜清点之后殷碧涵却发现,涂正的手伸得太长了。一些瓷器不说,连御赐的一对蝶翅金钗也被她拿了出去。   就算皇子府的主人素来不喜欢这些东西,到了外面遇上眼睛亮些的就是个大麻烦。别人可以脱罪,但是涂正和她却是置身事中脱身不得。或者,该说她脱不了身更有可能。   到底,应该……   “碧涵——”小厮打扮的少年从库房的外面走进来。他走得很快,夹带着屋外暖得发热的风和残留着不肯散尽的花草香气一起冲进来。   “……翠叶,”殷碧涵想了一会才想起眼前少年的名字,她看了眼少年手里的提篮,“又来给我送饭?谢谢你。”   名叫翠叶的少年丝毫没有发现殷碧涵叫他名字时的犹豫,倒是很高兴地把书桌上摊开的卷目一推,然后把篮子放了下来,说:“你这个呆子,我不给你送饭,你还不饿死了。”   “有劳。”殷碧涵露出习惯性的微笑,温软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翠叶站在桌边,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真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好的,成天窝着不出去。”   殷碧涵笑了笑,没有说话。   翠叶的长相只能算是普通。因为临近夏天,他穿着件领子很松的半臂。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口照在翠叶的脖颈上。细嫩得似乎一点瑕疵都没有的皮肤下,那形状清晰的锁骨彷佛正无言地邀请着眼前人的品尝。   殷碧涵神色不动,心里却不由叹了声。昨夜的那句话,还真是没说错。   “真是不好意思。”想到昨夜,殷碧涵心里一动,“虽然是沾光……”   “沾光?”翠叶不解,“什么沾光?”   “翠叶你不是想见涂姐吗?我明白的……”殷碧涵笑得憨憨的。   “……别胡说。”眼前人竟然是这样想他,翠叶立时不悦,闷了好一会才说了一句。   “呵呵。”殷碧涵没有说话,但是她脸上的笑,却好像在说她明白翠叶是在害羞一样。   听到那个名字已是不悦,再看殷碧涵一副不用说明白她也知道的样子,翠叶突然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咣”一声把碗砸下来,敲在桌面上,发出很大声响。   翠叶一砸碗,把殷碧涵脸上的笑砸僵了。她呆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说,“难道……不是?”   翠叶拉长了脸,根本不理她,不过手上的事情倒是没停下来,继续把筷子从篮子里拿出来。   “那天我明明听涂姐说她很喜欢你,想要娶你过门呢。”殷碧涵丝毫没有压低声音的喃喃自语。她的语气里茫然十分,似乎很不理解眼前的状况似的。只有她的眼睛深处闪动着一丝忽明忽暗的幽光,只可惜翠叶看不见。   殷碧涵话一出口,竟然把翠叶惊得手一抖,筷子都掉到地上去了。   “你……你说什么?”   “上次涂姐亲口告诉我的,说很喜欢你,想讨了你回家。”殷碧涵说得煞有介事。   “呸!”翠叶猛地一拍桌子,“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要我嫁她,也不看看她什么货色——”翠叶冲口而出的话因为意识到身边的人突然噎住。   “翠叶,你不喜欢涂姐?”殷碧涵问得小心。   “谁喜欢她!”翠叶一脸忿忿,“又好色又喜欢赌钱,没一点本事。不过就仗着她弟弟是殿下身边的人。离了他,她就连自己也养不活。”   “这……涂姐是这样的人?”   听殷碧涵语气里似有不信,翠叶又说:“怎么不是?你去府里打听打听,要是背着绿茗能听见她一句好话,我就不是人!”   也不待殷碧涵说话,翠叶又说:“整天靠她弟弟过日子,吃穿住用不花一文钱,你看看她身上穿的都是什么衣服?平时用的是什么东西?连个看门的都不如。那些钱,还不是白白送给赌坊了?”   翠叶一口气说完那么长串的话,停下来喘口气的当口见殷碧涵不说话,还以为她不信,正想继续说,突然又觉得很没意思。他原本看着她样貌好,薪俸高,也似是个读过书的样子,所以存了心天天过来跑。但是眼前的人那副老实木讷的样子看着他又觉得生厌起来,那心思顿时就淡了很多。   “涂姐要真是这样,就没个人能管管她?按照府里的规矩,赌钱是要赶出去的吧?”   翠叶看殷碧涵的眼神已是透出鄙夷,“她弟弟可是跟着殿下从宫里出来的。在这府里,谁敢得罪绿茗?”   “那总管呢?总管也不管她?”殷碧涵像学生一样,孜孜以求。   “看在她钱的份上,总有人帮着她。怎么就会闹到总管那里……”话说到一半,翠叶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殷碧涵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翠叶的神色。见他有些犹疑不能下决心的样子,殷碧涵低低地“啊”了一声。   翠叶此时已经不如初时的兴致那么高,只看了她一眼,也没问她啊些什么。   “翠叶你是卖了身的吧?”殷碧涵说,“要是她强要娶你——”   卖身的小厮,是由主人决定婚配。如果涂正到她弟弟面前去要求,依照绿茗的性子……想到这里,翠叶脸上慢慢变白了。他不跟殷碧涵说什么,也不拿篮子,猛地冲出房间。   殷碧涵从地上捡起筷子,慢悠悠地拿出手巾仔细抹干净,然后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开始细细品尝她的早膳。    若明了   皇子府在城南占了好大一片地面。除了主宅之外,凡贴着皇子府的院子也被尽数买了下来。普通的大户人家也会置这么些宅院,一来少了麻烦,二来也可以安置一些不能进府的男人。但是皇子府的理由,稍稍有些不同。   虽说主仆有别,但是皇子李玥吟到底尚未出阁,所以即使府中做事的女人超过一半,按礼也是不能住在府里的。住得太远则每日往返不便,于是当初便将贴着皇子府围墙的房子全买了下来。预计着暂时先让那些管事和侍卫住着,待到皇子府有了女主人再做计较。   这些院子多是一头连着大街,一头贴着皇子府,买下来之后并没有多做修葺,只挑了几间出来在墙上开门打通就算完了。   殷碧涵住的小院子就是这样。地方虽然小了点,但是两头都很方便。房间里虽然简单,不过床、柜,最多再加张桌子就没了,不过看在只是过夜睡觉的地方,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她在这屋子住了大半年也没见怎么收拾,所以除了还算干净之外,简直只能说是乏善可陈。   此刻,殷碧涵就坐在桌子的边上。桌子上有一块手巾,而手巾上有一小片黄澄澄的碎片,好似是什么首饰上掉下来的一样。   她看着托着头,看着窗外的阳光,神情有些懒懒的。   自从前几日她在库房装出老实得过了分的样子之后,翠叶的确是没有再来找过她。那个心思活络满脑算计的小厮,只怕已经对她没了兴趣。虽然她从此再不会吃到翠叶从膳房里偷拿出来的好东西是有些可惜,不过也不至于让她介怀。   她的麻烦,依然没有解决。殷碧涵转了转身体,慢慢坐直了。   虽然翠叶的确是讨厌涂正,而且殷碧涵也相信自己的话已经勾起了那个小厮的某些想法,但是凭他一个膳房的二等小厮,能有多大的作为?   照她听到的消息来说,不难看出一些事情。   首先,总管知道涂正的作为。   第二,虽然知道了,但是总管忌惮着涂正的弟弟,也就是绿茗,所以迟迟没有将这个祸害剔除出皇子府。   如今的困局,全在总管身上。   涂正的作为,即使不继续也总有被发现的一天。到时候如果总管故意想要打压绿茗,自然是拿涂正开刀,但是如果她想息事宁人呢?   那么罪魁祸首,就是她这个什么帮手也没有的小库房了。   偷盗的罪名可大可小……不,殷碧涵低头看向眼前的金色碎片,偷盗御赐的物品,是死罪。   所以,目前推导出的结论就是,她的命运全掌握在那位总管的手里,或者说,她的一念之间?   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竟然如此脆弱柔软,殷碧涵有些嘲讽地挑了下眉,虽然只是淡淡的,稍纵即逝。   绿茗是内眷,她只听过名字没见过人。而那个总管殷碧涵倒是见过,不过也只是匆匆两三句话的功夫。努力回忆之后,也只约略记得总管姓安,说话比较沉稳,至于其他的,包括相貌什么的都是模糊一片,什么都记不清了。   原来,她竟然怠惰到如此地步了?   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殷碧涵对自己嘲讽似的笑了笑。   曾经的她,与翻云覆雨虽然相去甚远,至少日子过得很悠哉。而现在,她竟然对自己的处境漠不关心到如此地步,连身边发生着什么事情都不明白。如果不是那天夜里偶尔听见的那么一句两句,恐怕她就是死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殷碧涵再次低头看向手巾上的碎片。   现在虽然没办法做什么,但是这个东西却决不能留在她手上。心念一动,殷碧涵收起碎片,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院子只有三间房,一间是殷碧涵用了,还有一间则属于涂正,第三间空着经常被涂正拿来当赌钱的地方。   这个时辰不用涂正当班,赌坊也还没有开门做生意,她的房门上却挂着一把锁,显见是不在屋子里。殷碧涵将锁拿在手里掂了掂,还是放了下来。   涂正这方面倒是小心,殷碧涵一边想着,一边又转向空房。   空着的房间里只有桌椅,桌子上只一个骰盅,也许是涂正用完后望了拿回去。   殷碧涵慢慢踱进房间,然后将骰盅拿了起来。   她看着手里黑色的骰盅。她手指碰着的地方,正是平时摇骰盅碰到的地方。而她的袖子的一边,刚好碰到骰盅的边,被那里的一条细小的裂纹勾住。   袖子……   对了。   可以这样。   殷碧涵从手巾里拿出那碎片,然后小心地把碎片推进那条裂纹里。两者大小相合,碎片嵌进去之后,殷碧涵用力摇了几下也没有摇下来。   满意地点点头,殷碧涵把骰盅放回原来的位置,原来的角度,然后慢慢退出了房间。 流云居   初夏的晌午,华月街一片安静。这里是安阳的花街,晌午自然是还没到热闹的时候。   一辆马车慢慢驶进来。拉车的黑马高大神骏,马车通身没有任何明显的家纹却也精致豪华,看来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马车。只是不知道这种时辰,到这里是做什么来了。   马车在流云居前堪堪停下,驾车的车妇拍了拍车门,说:“到了。”车妇穿着整齐干净,驾车手法老道,更证实了马车属于哪个大户人家的揣测,只是她说话时口气生硬里隐隐带着不屑,一点也不像是对待客人该有的态度。   车门打开后,一个年轻男人慢慢下了马车。   他脸色发青,扶住车门的手不停地轻颤着,双脚踩到地面时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站稳,他抬起头对着车妇道:“有劳。”   车妇只哼了一声,她见男人双脚着了地立时一扬鞭子打马起行,似乎在这里多待一会也不行的样子。   男人的手扶着车门。马车突然离开,让他猝不及防猛地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男人苦笑了一下。他拖着步子朝流云居的大门走去,短短几步路却走得无比艰辛,男人疼出了一头的汗。   一双手突然伸过来揽住男人的腰。那人不过是想要扶他,但是这样的接触显然带给男人很大的痛苦,他脸色一白,身子摇了摇就要朝前倒下去。身边那人连忙收手,转身拥住他。   男人几乎把全身的分量全靠在对方的身上。好不容易站稳,他慢慢抬头,“殷……小姐……”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两三个字之间已经喘了好几次。   这男人是荼靡,而接住他的,是殷碧涵。   殷碧涵见荼靡脸色不好,本来想要调侃的句子咽了下去,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收敛了去。她看荼靡似乎想说话的样子,便当先道:“我先送你回房。”   荼靡一怔,不过眼前也由不得他客气,只好点了点头。   殷碧涵扶着荼靡,慢慢走进流云居。   还没有到热闹的时辰,所以流云居的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厮正坐在门里等荼靡回来。他一脸的担心却在看见殷碧涵扶着荼靡的时候呆了呆,急急忙忙跑到荼靡身边,又不敢伸手去接。殷碧涵不是第一次来流云居,也知道荼靡的房间在哪里。她向小厮点了点头,直接扶着荼靡上楼梯。   荼靡是流云居的红牌,所以他的房间并不算小。颜色倒是素净,不过房间里宽大的床和宽大的卧榻,甚至隔间里用石头砌成的宽大浴盆,空气漂浮着甜腻的香味,在在都说明着主人的身份。   殷碧涵把荼靡扶到榻边。荼靡不敢躺,只能慢慢地趴下来。终于沾着被子似乎让他放松了不少,几乎立刻就闭上眼睛。   殷碧涵看着荼靡姿势古怪的卧姿,稍稍一想便明白了理由。看他疲累到如此地步,不说浑然没了平时的软语娇嗔,连身边有人也不管不顾地只想睡觉,不由轻叹了一声。想起刚才扶他时候的反应,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荼靡虽说昏昏沉沉的,到底没睡实,感觉到有人要拉他衣服猛地一惊。   昨天晚上他被叫去夜宴陪酒。那户人家虽然打赏丰厚,却因为玩得着实太狠,所以几乎没人肯去。但是,不愿意不代表真的可以不去,尤其是被点名的他。   昨夜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会挺不下去了,却终于还是让他熬了过来。只是昨夜实在太过,即使他现在身上仍然痛得厉害,但是他已经连处理伤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身体没办法承受再一次的情事。   荼靡一向清楚自己的身份。既然卖了身,就没有什么自尊廉耻,他就是女人手里可以随便玩弄的玩物。不管身体受得了还是受不了,不管他的感受如何,只要有人给钱,他就应该把自己弄干净送上去。即使要拒绝,也要用平时那种柔得发腻的语调,说荼靡身子不适,恐不能令小姐尽兴,什么的。   他应该这样做的。只是猛然睁开眼睛,看见那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珠之后,满腔的该与不该全部不翼而飞,只余下两个字轻轻地逸出嘴唇:“不要……”   殷碧涵的手一顿,然后垂了下来。她看着那双布满血丝的丹凤眼,站直了身子轻声离去。   荼靡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真的肯停下来,心里一松意识又向黑暗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荼靡再度被弄醒。他隐约明白自己靠在一个人的身上,而那人正在脱他的衣服,心里突然间一阵发凉。   原来,她也是一样的。   罢了……随她去吧。   荼靡这回就是连睁开眼睛都不愿意了,他闭着眼睛,感受着那人轻巧地脱掉他的衣服,一件又一件。   就在荼靡以为她会做些什么的时候,殷碧涵突然伸手将他抱了起来,然后走到浴桶边轻轻将他放了进去。   身体接触到热水的刹那,荼靡反射般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不过是偏热的水,平时不觉得什么,此刻他满身是伤,尤其身后那里伤得更重,热水不啻盐水。   他猛地睁开眼睛,用力勾住殷碧涵的脖子,不肯放手。   “不能坐?”殷碧涵贴在他耳朵边上问。   荼靡听到殷碧涵的话,抬起一双眼睛看着她。因为疼痛而水润的,迷离的眼睛看着殷碧涵,似乎用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殷碧涵看着荼靡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说:“我帮你。”一边让他趴在浴桶的桶沿上,一边挽起了衣袖。   荼靡除了脸长得不错外,身材也很匀称。他本身肤质就好,加上刻意保养所以皮肤细嫩柔润白里透粉,相当养眼。只是眼前倚靠在殷碧涵怀里的荼靡,身上青紫几乎是一片连着一片,紫里发黑,破皮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他这样子还能走路,殷碧涵几乎是要佩服他了。   殷碧涵拿了澡豆,然后合水揉开,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青楼里这样的事情显然经常发生,所以小厮拿澡豆给她的时候,就说是合用的了。   殷碧涵将手轻轻贴在荼靡的背上,然后慢慢地揉开来。荼靡趴在浴桶上动也不动,似乎睡着了,但是殷碧涵知道他没有。只是沾了热水就全身绷紧,她这样又怎么可能不痛?   她的手顺着背一直往下,然后在臀上停了下来。   荼靡刚才的动作,让她不难推想,□应该是伤得很重。   她伸手抬起荼靡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接下来是你来,还是让我来?”   荼靡眨了眨眼睛,无言地伸手搂住她的脖子。   “放松。”殷碧涵一边要求着,手渐渐往下滑。她并不急着进去,只是在外面轻轻地打着圈。待到荼靡终于可以放松的时候,她慢慢地将手指伸了进去。   荼靡的呼吸突然加重,额头上沁出汗来。   殷碧涵在他的身体接纳了她的手指之后,又慢慢朝里推,轻轻蠕动让水可以进去。   荼靡猛地用力将殷碧涵拉下来,双唇狠狠贴上她的唇,用力亲吻她,似乎只有这种做才能对抗疼痛一样。   殷碧涵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他,一边仔细清理着他的身体。   对抗痛苦消耗完了他最后一丝体力。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甚至连殷碧涵怎样替他擦干身子,上药,甚至抱他上床都不知道。    流云夜   暖暖的……   这是荼靡醒过来后的第一感觉。   没有浑身粘腻,没有痛醒,也没有长时间卧姿不良之后的僵硬。   昨夜的那户人家事前已经把话挑明了,给的打赏也丰厚得让人没办法抱怨什么。只是这样的事情荼靡仍然很难习惯。有这种喜好的客人并不少见,而他的身份更令那些客人没了顾忌和收敛。几乎每一次都痛到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睁开眼睛,而他在流云居的床上再次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更令他难受。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卖身入青楼。廉耻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而心酸自怜之类的情绪,荼靡隐约记得自己卖身的头一年里似乎有过,现在早就一星半点都不剩了。这样的荼靡,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为自己难过。彷佛因为身体受了伤,那些明明已经舍弃了的感情才又窜出来。哀怜无奈和身体的疼痛融合成的一道无形的绳索,勒住脖子把他拖进无可奈何的深渊里。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希望谁能带他走的情绪才会冒出来,清楚鲜明地在他脑海里跳跃,让他需要耗费和疗伤一样长的时间才能压制下去。   但是,这一次却是不同的。   痛也仍然是痛,但是身体却有一种清爽干净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清洗过的原因,他此刻的心情并没有像以前那么难受。   荼靡缓缓地睁开眼睛。   落日余晖已经将他的房间照成一片暗红。   那个人拿了把椅子坐在窗边,几乎是半倚半靠着,虽然坐得很没样子,看上去却很舒服。她手里拿着一本什么书,正不转睛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么有趣,嘴唇似翘非翘的。   然后,她偶尔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睛睁开着,绽开一抹温柔的笑颜,“醒了?”   对着荼靡说话的这个人,原本就生了一双清透温柔的眼睛。此刻盈着暖暖的笑意,在满室暗红的陪衬下,生生造出她一心一意眼里只有他的错觉。   于是,如落叶飘落水面,涟漪轻轻荡漾开去。   殷碧涵放下书走到床边,坐下。她伸手将荼靡的碎发拢到耳后,依旧用那温柔的声音道:“怎么,睡迷糊了?”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耳际,只是为了拢发而伸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但是这轻微的触感却令荼靡立时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突然间嫣然而笑。无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人前他就是荼靡,青楼卖笑的荼靡。   殷碧涵眨了眨眼,眼睛冷了一点下来,转而道:“饿了吗,先喝点粥?”   “好。”荼靡点头,然后挣扎着要起来。   殷碧涵很自然地将右膝跪在床上,然后手伸进被子里。荼靡一顿,正在犹豫是搂上去还是说要自己坐的时候,她已经托着他的腰扶他坐起来了,然后极顺手地拉他靠在自己身上,顺手将枕头拍好让他可以侧靠着,然后转身去桌上拿粥碗。   荼靡只能是呆呆地看着她,有些不能反应。   她是在,照顾他?   从她的动作来看,显然是。   但是,他是伎子,她是恩客不是吗?她拿了钱来青楼不是寻欢的吗,为什么反而照顾起他来了?   反正她背对着他,荼靡任自己呆呆地看着她,眼光直粘在她身上,直到她又转回来才恢复他该有的表情。   殷碧涵拿着粥在床沿坐下,拿勺子试了试之后才舀了一勺送到荼靡唇边。   “劳烦小姐了。”声音里的甜软,一半是出自伤后的虚软,另一半却是刻意添进去的。   “喝完粥先不要急着躺下去,等一下还要喝药。”殷碧涵说着,一边把粥碗递给荼靡。   “小姐如此照顾荼靡,真让荼靡……”荼靡接过粥碗后,他微微侧了下头,似乎不敢看她似的笑了笑。配上发白的脸色,虽然稍嫌不足,不过娇羞无限的样子倒是表现得很完整。   殷碧涵的眼睛冷了下来,“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替你清理身体?”   不待荼靡答话,殷碧涵自己答道:“我可是付足了今夜的份,不把你弄干净了,今儿晚上谁陪我?”   一阵凉气从荼靡心底冒出来。   殷碧涵脸上的表情是如此认真,所以荼靡几乎立刻信了她的话。于是那表情僵在脸上,一时之间荼靡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   他不动,不代表她也不。   殷碧涵俯身将唇压在了他的唇上,然后慢慢地将舌分开他的唇探进去,彷佛要他明白似的刻意放慢了速度。她的舌尖舔过齿龈,划过牙齿,才缠上他的舌。荼靡想要推开她,手抵在她的胸口,却始终不能用力。   她左手撑住床沿,身子前倾到限制住他的行动却又不会压到他的伤口,然后右手一掀被子,找到腰带一拉,手就滑进他的衣服里面去了。她的手在他的腹部抚摸着,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下滑,朝两腿之间移动。   “唔——”往常这个时候,荼靡该伸手揽住对方的脖子,然后将自己的身体迎合上去才对。只是殷碧涵手上虽然没有用力,却偏偏挑的都是他受伤的地方,抚过之处一阵阵发痛。   “你可以不要吗?”殷碧涵放开他的唇,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如一声雷劈,荼靡突然浑身一僵。   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手,放弃似的滑了下来。荼靡闭上眼睛,只能任她宰割。   久久的,不见她有任何动作,荼靡再次睁开眼睛,看见那双暖暖的琥珀眸子和唇边不怎么温良,好似恶作剧得逞的笑。   她……又戏弄他!   突然明白过来的荼靡好不容易把咬她一口的冲动压下去,却仍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却招来那人更没心没肺的笑。   眼看着荼靡脸越拉越长,殷碧涵终于开口道:“我去拿药。”说着,替荼靡拉好了衣服和被子,转身去桌上取了温着的汤药过来。   荼靡也不是孩子,接过药碗,一口倒了下去。   殷碧涵扶着荼靡躺了下去,盖好被子,正想走却发现袖子的一角被荼靡拉在手里。   “陪我说话。”脸色有些发白的荼靡仰视着她,话音里没了平时的软腻倒添了撒娇的味道。   殷碧涵浅浅一笑,坐回床沿上。   说是陪他说话,荼靡一时也想不到说什么。于是殷碧涵先开口道:“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下次带过来给你。”温言软语,好似哄骗孩子一样。   荼靡想起画舫里的事情,于是道:“你的眼睛。”   “眼睛?”殷碧涵的声音微微扬了上去。   “你的眼睛很漂亮。”荼靡拉了拉她的衣襟,殷碧涵如他所愿俯身下来。   荼靡伸手环住她的脖子,也不管她为了不压到他有多么辛苦,只是拉近了她看着她的眼睛。   她说,他的眼睛漂亮。   但是荼靡却觉得,殷碧涵的眼睛才是漂亮的。   比普通人略浅一点的眼珠通透得好似琥珀一样,看多了,只觉得整个人都会溺进去一样。   “我的眼睛是不送人的。”殷碧涵也知道荼靡是故意提着上次的事情,答道。   “嗯……”不知是没休息够,还是药里宁神的成分开始起作用,荼靡又觉得眼皮子重了起来,“为什么……照顾我?”   “为什么?”殷碧涵反问,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   “不觉得我很脏吗……”困倦让荼靡轻轻地把心底的疑问吐了出来。   “我应该觉得你很脏吗?”殷碧涵知他想睡,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别人都嫌……就你不……你这个怪……”荼靡话越说越轻,说到最后竟睡着了。   “别人都嫌……吗?”殷碧涵看着眼前的人,怔愣了半晌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事情似地说,“如果你说得没错,倒是可以帮我去掉一个大麻烦呢。”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啊~~唉,删掉的都不止1K了…… 路总管   皇子府的库房前。   阳光下是越来越热了,仅仅是站着不动,额头也会沁出一层薄汗来。但是站在阳光下的殷碧涵却心情不错。   殷碧涵静静地站在一丛浓绿前,脸上漾着淡淡的愉悦。远不是微笑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柔和好相处,既让人生不出敬畏的心也没办法忽视她。   她提不起兴致,所以在皇子府里一直老实安分着。快一年了,她每日里除了到库房轮班,就是在分到的小屋子里看书睡觉。所以偌大的皇子府,她认识的人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   她安分,却不代表麻烦不会找上她。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因为自己过于安分,竟然连想做什么都不行。   在一直送饭的小厮面前挑拨了几句,也只不过是断了他的心思,对她没有实质上的助益。却不想偶尔兴起去流云居,倒是有了意外收获。   想起那个眼睛长得很漂亮的伎子,殷碧涵眼里闪过一丝有趣。   那时昏昏欲睡的荼靡,提醒了她一件她没注意过的事情。   她替荼靡清理身体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只是很自然而然地就做了。毕竟若在以前,她,或者她的情人们都不是什么专一的人,不说司空见惯,也的确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但是这里是不同的。即使荼靡只是一介伎子,那种伤痕更为理所当然,但是这里的人显然不那么看。即使只是付钱的那个晚上才拥有短暂的使用权,看到别人在自己的东西上留下痕迹也是不可接受的。这是殷碧涵在荼靡睡熟了之后,去向小厮求证过来的。   于是,她立即联想到了另一个人,与翠叶“交好”的那个人。   凭着记忆里的声音,她花了半日就找到了那个人,皇子府侍卫里的张姓伍长。接近她,然后忧心忡忡地自由自语一些事情,诸如涂正胁迫翠叶,翠叶向她哭诉等等。提醒她总管和绿茗都不会放过罔顾府规之人后,又告诉她如果在总管面前立功就可以把美人求娶回家之后,殷碧涵就彻底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撤了出来。   之后,事情也顺利地超乎想象。   涂正再次聚赌的时候,总管和绿茗据说都出现了。赌钱是府规严令不准的,涂正此举无异引火自焚,当场就被赶了出去。   当时正在库房值夜的殷碧涵并不知道细节,也不知道为什么总管和绿茗会同时出现。不过既然目的达到了,那么过程是怎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这几日虽然殷碧涵需要用更长的时间守在库房里,心情却一直很不错。      “殷库房。”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殷碧涵转头看过去,是一个相当陌生的面孔。她转身对着她,说:“我是碧涵。请问管事,有什么吩咐?”   皇子府里分职明确。小厮、管事、侍卫各分三等,看衣饰便明白是什么身份。眼前的中年女人一身二等管事的服饰,而殷碧涵身为三等的库房,份位低了一等。   “总管请你即刻去。”那管事惜言如金,不肯多话。   总管,自然指的是皇子府唯一的那位总管,只是不知道那人找自己做什么,殷碧涵微微愣了一下,便道:“是,碧涵立即就去。”   那人话也传到,也不多言,立刻就走。   倒是殷碧涵慢吞吞地锁了库房的门,才朝总管素日常在的莞梨院走去。一路上虽然疑惑着,但是殷碧涵在走进莞梨院的时候,脸上却是一如平常的温和。   天气渐热,加上莞梨院平时来往的人多,所以门是大敞着的。殷碧涵在门上扣了几下后,便在门外等候着。   “进来。”里面立刻有声音回答。   殷碧涵跨了进去。   这里不是她第一次来,还是和她印象里一样,地方不大东西却不少。   此刻房间里只有一个女人,正坐在书案边,案上是一本厚厚的帐册。她长相一般,一双眼睛非常沉稳,无论头发还是衣服都打理得一丝不苟。   此人正是皇子府的总管,路悠。   “路总管。”殷碧涵在书案前几步的地方停下来,拱手行礼。   “水蓼,你来了。”路悠放下了手里的帐册,起身走到窗边的椅子边,说,“坐。”一边坐下,一边指了指身边的椅子。   不论是传言,或是基于殷碧涵自己的观察,路悠都不应该是如此和善的人,何况还为了她停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殷碧涵心下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脸上却没有露出分毫,依言侧身坐了下来,然后静静地看着路悠,等她说话。   “水蓼到这里来,也快一年了吧?”   殷碧涵带上一点点微笑,道:“是,到秋天就有一年了。”   “原来已经那么长时间了。”路悠慨叹一声,“看我一直忙着,竟然没时间跟你好好聊。”   “路总管事务繁忙,整个皇子府都要靠着您呢。”殷碧涵不知她用意为何,所以小心地拿捏着词句。   路悠轻笑了一声,道:“与清竹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殷碧涵诧异地抬头,问道:“总管与家师相识?”   “算起来,应该叫清竹一声师姐的。”路悠眼神悠悠,似乎回想起过去的日子,“雅儿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路悠一边说,一边状似不经意地看向殷碧涵。   殷碧涵心里一凛,眼睛就垂了下去,沉默着不说话。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路悠说,“清竹写信托我照顾你,我却一直忙得连跟你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库房怎么样,还习惯吗?”   殷碧涵低垂着的眼睛,抬了些起来,只是声音还是有些干涩,“多谢总管关心,总算适应了。”   “是么……”路悠说,“库房的事情虽然不繁重,不过责任倒是不小。如今只你一个人,是有些辛苦了。”   殷碧涵即使没有抬头,也可以很明显地听出她话里试探的意味,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原来,这才是目的。   她抬头,让声音里也带上些赧色,“想是碧涵不怎么聪明。起初学着清点的时候一直算错,所幸有涂库房帮忙。”   路悠看着她,隔了很长时间,才说:“是吗?”拖长了尾音,让人分辨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现在倒是渐渐上手了,以后应该不会再错了吧……”微微的脸红,配上声音里的腼腆,殷碧涵将自己没有自信表现得清楚明白。   “清竹也说过,术算这一科学得不怎么样。”路悠对殷碧涵笑得十分亲切,“不过,还是到小书房里,那里也清闲些。”   殷碧涵眼里一闪。   然后,她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笑得十分开心的样子,“那样最好了,多谢路总管。”    作者有话要说:章末演员表: 路悠,字务观,皇子府总管。由馄饨定制。 又: 亲爱的00,生日快乐。 李玥吟   安阳城里最不缺的就是高门大院,其中更不知道有多少武将,却唯独城南的皇子府里才有校场。其实个中原因倒也不难明白,即使圣眷再隆谁又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藏兵练兵?卧榻之侧不容她人酣睡任是无知小儿也该明白,更何况赤月刑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无旨,兵十近皇城十里者,视同谋逆”。   所以皇子府里的校场虽是奉圣旨而造,即使三四百人也容纳得下,却也不会真正屯兵演练。素日里除了府中侍卫偶尔会用到之外,主要还是为了皇子的方便。   晌午,皇子府的校场上。   一个年青的男人站在场中,身后是两名侍卫和一个小厮。   他一头黑发不似时下年青公子满头珠翠,而是绾成髻后以青玉冠束起。虽是家常用的小冠,却是玉质温润绝非凡品。他肤色略略偏深,修长浓密的眉下是一双黑水晶般清透而坚定的眼眸。一身白绫箭袖上用同色的丝线绣着盛放的牡丹纹样,乍看素白一片,光线流转之下隐隐显出华美之态。衣饰虽然精致,却丝毫不能掩盖男人本身的气质。他静静地站在校场上,身形修长,姿态挺拔,仪态大方,从容不迫。   他伸手取过黑色铁胎雕花大弓举起,然后左手取箭搭在弓上,慢慢地,稳稳地将弓拉至最满。然后,一放。   箭“咻”地疾射出去,猛地扎进二十丈外靶心的正中间。   干净利落的一箭。   “殿下。”皇子府总管路悠不知何时出现,她静静地候在一旁,乘着他射箭的间隙突然开口说话。   皇三子李玥吟,就是这个弯弓射箭的男人手一顿,道:“什么事?”他声音清润,与人十分相称。   “两位殿下那里都来了人。”路悠躬身回答。   李月吟脸上未动声色,却还是抬起了手。   身后的侍卫见机,立刻走上前双手接过黑铁弓,后退两步才转身走回原来的位置。同时,小厮捧着托盘送到离他不远的地方,托盘里是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巾。   李玥吟拿起手巾,在额头上随手轻拭了一下,又放回托盘里。他说:“这回又是什么?”声音隐约地有些不悦。   李月吟一边说,一边朝校场外走去。路悠和小厮紧跟其后,而两名侍卫则静静地行了一礼,默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路悠跟在李月吟身后两步的地方,说:“大殿下送了贴子,请殿下五日后过府品评新得的名剑。二殿下则送了一匹大宛马过来。”   李月吟脚下一顿,又继续朝前走。“名剑和大宛马……”陡然提起的兴致转瞬间又压抑了下去。   当今御座上的那位膝下共有三女二子。五人里除了幼子尚在皇宫外,四个人均出宫开了府。四人中自然是以李月吟最为特别,毕竟他身为男子不仅获赐府邸,连字都同时赐下,可见在今上眼中有多么地受宠。   姊妹几个之间虽不能说手足情淡,但是到底非同父所出,想要亲近也难。不过,真要仔细比较起来,李月吟与性子爽快利落的长姐李济乾更容易亲近些。不过,也只是更容易而已。但是自从李月吟开府之后,不止是他的长姐济乾,连二姐李济彰似乎也突然转了性子。两人似乎都想要弥补之前不够亲近的遗憾,不断向李月吟示好。皇长女投李月吟所好,经常搜罗神兵相赠,而皇次女则频频相邀饮宴,名目也是让人眼花缭乱。   而李玥吟一直不偏不倚。收了礼物必然要赴约,推了邀请也就一定要退回礼物。那两位许是见收效不大,于是不约而同地换了法子。却不想,正好对换了一下。   “殿下。”路悠虽然知道这礼物多半是要退回去的,却也不能擅自做主,再次轻声提醒李玥吟。   “都推了吧。”李玥吟果然如往常一般决定,只是话语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意兴阑珊,“再遣人过去致个意,就说……”李玥吟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他自然不是连推搪的理由都想不出来。只是两个姐姐都在他身上那么用心,一时之间只觉得没意思极了。   “大殿下那里说您一早定了日子回宫探望,二殿下那里就说府内不敢擅养马匹。殿下,您看可否?”路悠恭谨地将她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主人可以没有兴致,她却不可以。不仅不可以,还一定要处理得妥帖周到。   “就这样吧。”李玥吟随口答道。   两人一前一后从校场出来,便走进抄手游廊。   游廊从侧花园中间穿过之后便直接连到主宅,那里是李玥吟素日起居的地方。再过去是一个水池,水池之后便是整片花园。库房之类都在那个方向,不过他自然极少涉足那里。   李玥吟见路悠说完事情之后仍然跟在自己后面,便知她还有事情没有说完,于是问道:“还有什么事?”   “是。”路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属下前些日子将几个聚赌的赶了出去。”   聚赌原是府中规矩所禁,路悠作为总管将犯事的几个赶出去也不算什么事情。但是李玥吟知道她会特意向他提起便是还有些缘故。所以他只是等着她的下文。   “聚赌的人里,有涂正。”路悠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她有些不安地看了李玥吟一眼。   涂正是没什么,但到底是绿茗的姐姐。绿茗素日里对皇子尽心尽力,这是谁都挑不出个不字的。虽然路悠也在李玥吟面前隐约提过涂正的作为,但是李玥吟也没有明说一定要严究涂正的过错。说到底,这整个皇子府都是他的。他要是愿意用这种法子纵着那么一个两个人,谁又能来说他的不是?   却不想李玥吟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这些事,你看着办就行了。”   路悠跟在李玥吟的身后,所以没有看见他的表情。此刻李玥吟的脸上丝毫没有作难,或者不忍的表情,那双清透而坚定的眼眸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沁雅阁   李玥吟和路悠一前一后走近沁雅书阁。   书阁就贴在李玥吟寝居的边上。这里名字虽然带了阁字,占的地面却不小。预备给皇子用的书房自然色色都要齐全。不过李玥吟并不怎么喜欢舞文弄墨,所以素日也不怎么来。如今府里的执事们要禀报什么事情,多是直接找去校场,这个书阁就更萧索了。   李玥吟推开书阁的门,却意外地看见里面竟然有一个人在。   一个女人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架前。她左手的手臂上已经叠着好几本书,右手正伸向书架上最后几本。   “你是谁?”李玥扫了眼看上去已经整理过的书架,出声问道。   女人这才注意到身后来了人。她刚踮起脚尖,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抱着一摞书回过了头。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她立刻把手里的书塞回原来的位置,然后躬身行礼。   “殷碧涵见过三殿下。”   李玥吟甚至还没有看清楚眼前人的长相,她的头就低了下去。低着头的她静静地站在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里,一身浅蓝色的棉布袍子看上去有种简单干净的味道。   “殿下。”路悠正好也跨进了书阁的门,见状连忙道,“这个是殷碧涵,原先是库房里的管事。书阁里少个人,便就叫她先过来这里。”   李玥吟听见库房两字,便回头看了路悠一眼。   路悠心里一惊,恭敬地低下头。   “用心做事。”李玥吟收回视线,淡淡地说了句。   “是。碧涵告退。”殷碧涵看出气氛有异,立即恭声告退。她静静地退出房门,反手关上了门。   “殿下,关于涂管事的事……”门才一关上,路悠就突然急急开口道。   路悠原是姒府的管事,也就是李玥吟的父亲,德贵君姒情母家的管事。皇三子李玥吟特赐出宫建府,德贵君怕他诸事不便,才特地向母家要来一个管事。所以她为李玥吟做事,不过才两年多而已。   得到皇子的信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纵然李玥吟待她一向非常客气,路悠也明白那不过是教养使然。弓马娴熟不代表脾气就粗野,能令陛下赏识到赏赐府邸的皇子自然是有过人之处。所以她就更想解释,不想把两年多以来的兢兢业业毁在涂正身上。   “不用再说了。”李玥吟看向路悠,一双眼睛稳定如磐石,“我说交给你,就是相信你的判断。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年轻的皇子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话语带给对方如何的感动,说完之后便转眼看向书架了。   路悠正想开口,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殿下,绿茗求见。”   李玥吟微皱眉,看了眼路悠,道:“进来。”   应声走进来一个小厮。他穿着一身湖绿的春衫,看年纪似乎比皇子还要大个几岁。   正是李玥吟的贴身小厮,绿茗。   “殿下。”绿茗极是干脆地向李玥吟裣衽一礼,然后又转向路悠点了点头,“路总管。”   路悠见绿茗进来,自然停了之前的话题。她脸上带上亲切的微笑,回礼。   “路总管,听说前几日你赶了几个出府?”   没想到绿茗竟然会当着李玥吟的面提起这件事,路悠虽然有些诧异,却仍是说:“是有此事。”   “据说,是因为赌钱?”   “是。那几个在赌钱,被我抓了正着。”越发不明白绿茗想说什么,路悠只能顺着他的话道。   “正是该好好管管,开府连三年都没满,竟然就有人赌钱。”   绿茗,竟然赞同她的行为?   如果年轻个几岁,路悠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露出疑惑来了。这个事事都要争的绿茗,竟然会说这种话。   只有李玥吟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明儿起我陪着路总管到府里各处走一走。指不定哪些人缩在角落里,以为主子看不见,就一肚子的坏水打些见不得人的主意。”   几乎等于指着鼻子说的指桑骂槐倒反而让路悠安了几分心。只是,让步也是不可能的。   “绿茗素日服侍殿下辛苦。巡视这些粗重的事情就不劳烦你了。”   一旁的绿茗听路悠这话一出口,立即脸一沉,正要说话时,李玥吟突然开口道:“路总管。”   两人均是一怔,绿茗似乎这才想起李玥吟还在场,气势顿时收敛了下去。而路悠则恭敬地应道:“是。”   “大姐和二姐那里,这么回了也是不妥,你替我挑点礼物送过去。”   明白是要她走的意思,路悠自是知机,应声后便退出了房间。   路悠退出房间后,门才一关,绿茗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绿茗该死,求殿下责罚。”说完,重重一声磕在地上。   刚才在路悠面前甚至是有些趾高气昂的绿茗,在只有李玥吟和他的时候用最诚心的姿态认错。而李玥吟甚至连一点惊讶也没有。   他说:“你知道?”   “不……”一直低着头没有抬起的绿茗说,“但是我曾经觉得奇怪,姐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   主仆两人都没有言明,却都指着同一件事:涂正偷盗库房里的东西。   涂正不归绿茗管辖,而绿茗也确实不知她偷盗。绿茗只是为没有及时发现而求罪,尤其是那个人还是他的亲姐姐。   这一点,李玥吟也明白。   “罢了。”李玥吟说,“这也不能算是你的错。就罚你,将散出去的东西追回来。”   “是!多谢殿下。”    憩流云   申初一刻,阳光下还是火辣辣的叫人一刻也待不住。   这个时辰对寻常人家来说都是劳作的时候。农家、商贾,甚至是官吏、蒙童,申初都不是个清闲的时辰。   唯独一个地方例外。   青楼的伎子一般都在申初前后起身,用膳梳洗之后度过一两个时辰的清闲时光,近傍晚就要打点起精神开始接客了。有些要锻炼技艺的自然要起得早些,起晚的倒是少见。   荼靡的房间里已经换了鸦青色的纱糊在窗子上。用在别的地方看上去暗沉沉的颜色,此时尽责地把阳光拦在外面,平白地带来几分凉意。榻上一早换上了凉席。房间静静的,似乎连空气也凝固了起来。   门口帘子被扇子挑起,殷碧涵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停在了榻边。   荼靡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不过看他眉头微皱的样子,似乎躺得很不舒服。   才刚入夏天气便突然热了起来。荼靡本没想到这个时辰还会有人进来,所以穿得极是随意。他身上虽只一件丝质的亵衣,也不曾好好穿着。领口大敞不说,腰上的带子也松着,仅仅因为侧身才搭在身上罢了。   美人容颜如玉,呼吸轻浅。亵衣轻薄的质料将皮肤的颜色若隐若现地送到观赏者的眼里。在殷碧涵的眼里,他毫无防备的样子看来既温暖安宁又非常地,可口。   殷碧涵看着荼靡,本是带着几分好笑,只是越看笑意越淡。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渐渐凝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荼靡隐隐感觉到身边有人。他睁开眼睛见是殷碧涵之后,竟然闭上眼睛不理她。   而殷碧涵自然不会因为他的漠视就放过他。   她坐下来,伸手搭在他的腰侧。手指一伸便滑进衣服里面去了。   荼靡眉毛一颤,还是不理她。   她也不着急,只是贴着他的腰滑到腹部,然后一挑,荼靡胸前便彻底敞了开来。   她的手从腹部慢慢向上滑动,然后覆在他胸口上,灵巧的指尖如弹琴般轻轻拨弄胸口的茱萸。   “别闹了,我好困……”荼靡伸手压住她的手。尚没有清醒的声音里带着两分沙哑和三分慵懒,他不知道这毫不作伪的纯然听在她耳朵里,比刻意做作还有诱人勾魂得多。   殷碧涵手下一顿,然后站起身离开榻边。   荼靡并不觉得自己一句话就能阻止她,见她离开反倒是诧异地睁开眼睛看着她。   房间里有小厮一早端进来的洗漱水,殷碧涵走到水盆边拿汗巾打湿了,又回到荼靡身边。   湿凉的汗巾贴上皮肤的刹那,荼靡舒服地叹了口气。虽然没出汗,浑身粘腻着总是不舒服。   殷碧涵拿着汗巾慢慢擦拭荼靡的身体,从脖颈开始渐渐移动胸口,她突然低头含住了他的唇。舔过之后也未见深入,她又沿着脖子一路向下,然后停在了她刚才肆意玩弄过的地方。轻咬慢舔,似乎玩上了瘾。   荼靡的身体本来就敏感,舒服的叹息声渐渐变成了轻吟。   她却不会就这么停了手。   拿着汗巾的手慢慢地向下,挑开裤带滑了进去。才刚刚开始发热的身体遇上清凉的的汗巾,荼靡轻轻地“嗯……”了一声出口。   她抬头,轻声一笑,然后又将唇封住他的唇。   这一次,切切实实地吻了上去。   身体渐渐热起来。荼靡看着低头吻着他还似笑非笑的人,突然猛地把她拉上榻来……      情事方歇,荼靡懒懒地趴在殷碧涵的身上。   荼靡之前也不知是着凉还是怎么的,只是昏沉着提不起精神来,所以一直懒怠着不想起床。这么出了一身汗之后,虽然是累,但是精神却好了很多。   “今天怎么过来了?”他问,声音绵软。   殷碧涵在皇子府里做库房他是知道的。平时一向没什么空闲时间,一个月能挪出两个晚上算是不错的了。这个月不过才一半时间,倒见她第三回了。   “我调进书阁里了。”殷碧涵低头看着荼靡,声音突然轻佻起来,“所以从今往后啊,美人儿,我可以经常来看你了。”   殷碧涵形于外的气质向来温文,此番学着那纨绔女儿说话虽也似模似样,却逗笑了荼靡。于是他也娇嫩着声音回道:“如此可好了,不枉奴家日夜相思,总算是盼来了这一天了……”话未说完,已是笑出声来。   荼靡笑着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收敛了笑意,突然撑起上身俯视着殷碧涵,说:“前两天听说那个涂正被赶出皇子府了。跟你有关系?”   “担心我?”殷碧涵看着俯视着她的荼靡,似笑非笑地抚上他的脸。   “你倒是想呢。”荼靡瞪她一眼,从她身上翻下去,仰躺在榻上不理她。   “说起那件事来,倒是应该谢谢你。”殷碧涵说。   “怎么谢我?”荼靡不问为什么要谢,却问怎么谢,“别拿些本公子看不上眼的东西。拿来也丢出去。”   钗环之类的,不知有多少人送给他了,多少一抽屉总是有的。卖出去,十几两银子总是有的,但是其中若是计较起真心真意来,却是半点也没有。   “君醉楼的果子露如何?”   荼靡挑眉,“果子露?”君醉楼是家酒楼,夏天的果子露很是出名。不过却不值什么钱。   “我来的时候去下了定钱。从明天开始每天一碗,一个月重样。如何,可还入得荼靡公子的眼?”   荼靡眨眨眼,却也没说不好。一碗果子露是不值钱,三十碗就很可观了。知她与众不同,却没想到第一回送他的东西竟然是吃食。不算是失望,也没有特别高兴的感觉,荼靡半天才冒出来一句:“怪人。”   殷碧涵笑道,“我的荣幸。”   “对了。”荼靡想起她之前说的话,“你进了书阁,就是说见过三殿下了?”   “嗯,见过一回。”   “他,怎么样?”荼靡眼睛闪闪发亮,第一次表现出如孩子一般的好奇心。   “怎么,你喜欢他?”第一次听到荼靡用这种口吻说话,殷碧涵忍不住调侃他。   “能得到陛下御赐宅邸的皇子,这天下谁不想见见。”他也不理她的调侃,只是好奇,“他到底怎么样?”   “雍容华贵,气质出众,”殷碧涵想起那个匆匆一瞥的身影,说出了她的感觉。   那样的身姿,那样的气质,果然不愧是受尽宠爱的皇子。只能说,那样的宠爱与重视,他的确受之无愧。   看着有些出神的殷碧涵,荼靡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奇道:“真有那么漂亮?”   殷碧涵转过头,伸出手指扣住荼靡的下巴,仔细看过后说:“单以相貌来说,的确是他略胜一筹。不过,你的眼睛实在太漂亮,至少我见过的人里没有比得过的。”   “连皇子也比不过?”明明以为她说的是恭维话,荼靡却着实听得受用。   “他那双,”殷碧涵起身穿衣,“不是男人的眼睛。”   荼靡在她身后看着她将衣服穿着整齐,然后站起身来。   “水蓼,”他听见自己开口唤她,“要走了?”   第一次不是“殷小姐”,第一次唤她水蓼。荼靡觉得周围似乎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一切的声音都隔绝在外面,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心跳有一点点加快。   “不是。”她回头,笑得似乎比平时更温柔,“怎么?”   “没什么。”荼靡摇摇头,然后低下头浅浅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响应号召,去掉敏感字 君醉楼 - 1   君醉楼,二楼。   最靠窗的座位上,殷碧涵半边身子倚着座椅,手肘搭在窗沿上,手里还拿着一只瓷碗。她低头含了口碗里的果子露在嘴里,轻风吹过时还闭上眼睛,一副十分惬意的样子。   “碧涵,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坐在殷碧涵对面的人,看着她悠闲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叹好还是恼好。   “我听着呢。”半晌,殷碧涵才将果子露吞了下去,张开眼睛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朱新。   “那你还这么悠闲。”朱新不由着恼。亏她刚才扯了喉咙说了那么一通话,她竟然混不当回事,还是那么悠哉游哉。   与朱新着急的样子不同,殷碧涵根本无动于衷,她一声轻笑道,“姐,不是我说,就算有人上了那么道折子,与你我又有何干系?”   “要分科啊!”朱新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手上拿的茶杯也重重地朝下一砸,撞在桌面上,“碰”的一声。   刹那间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殷碧涵都可以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们,不得已坐好,也提高了声音说:“朱姐,会打扰别的客人了。”   她意在提醒周围人不要再朝她们看,朱新想不到这些,脸上微微一热。   “都是你不好。”朱新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压低了很多。   便是这脾性有趣。   殷碧涵微微勾起唇角,然后复又平静。   她说:“照先前姐姐说的意思,就是前些日子不知谁上的折子,简单来说,就是要求废五留二,分六为一。然否?”   赤月所现行的考试制度,概括起来便是五级六艺。塾、县、州、部和殿五级,前三级需考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部级和殿级考试题目、科目和时间均不固定。   而朱新所说的奏折,要求将塾、县、州、部和殿中的县、州、殿三级去除,只留下塾试和殿试两级。考试科目则将六艺分开,即只要有一科过关即可,而无需六艺均合格。   见朱新点了点头,殷碧涵道:“我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   “陛下可是将这道折子留下,并未驳回啊!”想起听到的传闻,朱新皱起眉。   殷碧涵看着眼前莫名激动的朱新,眼珠子一转,突然岔开话题道:“姐姐觉得,如今的科考制度怎样?”   “怎样……”朱新有些困惑地看着殷碧涵,“没怎么样啊。”   “青州曲央县,上官勉用了二十三年成为县尉,上官勤用了十六年成为曲央县令。她们花了那么长的时间,都是因为如今的五级六艺。”殷碧涵停下,喝了口果子露,见朱新点了点头又继续道,“如果科考可以简单些,那么她们是不是可以在科考在花短一些的时间,然后更早地开始做官呢?”   “但是,科考也是有必要的。”朱新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六艺本来就缺一不可。书数自是应当,其后明礼才知进退,习乐可以锻冶心性,射术御车可以强健身体,这是蒙童入学时就知道的道理。如果换了单科考试,那青楼卖身的伎子岂不是也可以做官了?虽然不识字,琴弹得不错的倒是真不少。再说到五级就更理所当然了。为一国之官吏,便需造福一方百姓。再精挑细选都是应当的,怎么可以俭省手续呢。”   “再问姐姐。”殷碧涵也不对朱新之前的话说什么,又道,“如今做官的,还是公卿家的女儿多吧?女承母业,不用辛苦读书练习,只到了年纪便可成为官吏。姐姐认为,这又公平吗?”   “这……”朱新一时语噎。   朱家虽是书本网大户人家,但族中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衣着光鲜。朱新幼时便是相当清苦。她自是知道何谓纨绔女儿。同是姓朱的,别人家里的女儿可以吃好穿好,偏她家里就得仔细地打算着度日。如今她虽然是摆脱了那时的境地,但是现在这一声“公平”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但是公卿之家却有着贫苦人家难以企及的好处。不为生计奔忙,有钱有时间固然是好处之一,母姨辈的教导却是更加弥足珍贵的东西。见识,眼界,这两样东西可是用钱都买不到的,更是平常人家一辈子也不可能有的东西。公卿家女,即使是个只会依葫芦画瓢的呆子,有这两样东西也就未必比学识丰厚的人差。”   这一回,倒是殷碧涵自问自答了起来。   朱新瞠目,她是彻底不明白殷碧涵想说什么了。   殷碧涵又是一笑,道:“如今且不说其他,如今把这个问题放在姐姐的手里,姐姐要怎么选?”   “我……”朱新瞑目苦思半晌,终于还是放弃,“我不知道。”   “这就对了。”   “这就对了?”   “这科考,有好处也有坏处。”殷碧涵拿了一双筷子,左右手各一枝,然后分开放在瓷碗的两侧,“只怕不止是姐姐不知道。站在中间的,只怕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呢。”说着,殷碧涵用手指点了点瓷碗。   “你是说……陛下?”朱新小心翼翼地猜测。   殷碧涵笑了笑未置可否,只是又拿起瓷碗放在手里,轻轻倚靠到栏杆上,恢复到之前那悠闲适意的姿势了。    君醉楼 - 2   “说得好。”一旁,突然有人出声赞同。   殷碧涵和朱新同时转过头去。在离她们桌子几步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   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穿着黛色长袍,身形较为高大壮硕似乎习过武艺,只是一直抿着唇,似乎正为什么事情不悦。另一个穿着藕色高腰襦裙,年轻略小些大约二十上下,她笑得很亲切的样子,看上去很好相处。先前开口说话的,就是穿着藕色襦裙的这个。   “我是安晴,这位是我的朋友姜朔。听闻两位议论时世,一时心喜,打扰之处还请多多见谅。”藕色襦裙的女子介绍了自己与同伴后,又道,“两位不介意的话,能一起聊聊吗?”自称安晴的女子虽然年轻,说话时却是恬然笃定不慌不忙,加上脸上真挚的微笑,直让人如沐春风,连被人偷听的不快也是立时烟消云散。   朱新见对方话说的是两人,眼睛却一直朝殷碧涵那里瞟,心下也明白了几分。   靠在栏杆上的殷碧涵虽然懒洋洋的很没样子,看上去却别有一番悠闲意态,加上偏于清雅的长相和之前论政的从容气度,活脱脱一副隐世学究的样子。安阳卧虎藏龙,饱学之士不知凡几,见猎心喜也是在所难免。   朱新并没有别样心思,知道别人看中殷碧涵的见识不仅没有嫉妒,反而替她高兴,当下就道:“当然当然,两位请坐。”转头又提高了声音道:“小二,换壶新茶上来。”   殷碧涵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她来君醉楼赴约,只是念着这里不用她花钱的吃食。谁知约她出来的朱新却唠唠叨叨了一通跟她们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政事。看在吃人嘴短的份上,她好不容易开解了却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这么两个。身量高的那个倒也罢了,年轻的那个虽然穿得一般,但是气度却是不容小觑,十有八九是个有来头的。如是过去的她,总要想个什么法子结识一下,如今是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   如今的她就算平步青云了,又怎么样?   谁想她不搭腔,朱新却已经答应了下来,当下只能挪了挪位置,给那两人腾出地方来。   小二见要添东西,自然手脚勤快。不一会就将桌子收拾干净,重新换了新茶上来。   “还不知道两位怎么称呼?”安晴问。   “姐姐是朱新,殿中省的起居郎。我的名字是碧涵。”殷碧涵看朱新想要开口说话,突然抢先道。   且不说那炫耀身份的说辞,殷碧涵这一句说得好似她是朱新的妹妹一样,直听得朱新瞪圆了眼睛。朱新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她却也不会故意拆穿她。   果然,那一直拉长着脸的姜朔皱了下眉毛。安晴倒是神色未动。   几句寒暄之后,安晴便笑盈盈地道:“刚才两位说起当今的科考,我也听到了七八分。说历时太长是弊端,却也有筛选人才的好处。说考得太多,又有全才的作用。那朱姑娘觉得,那折子里写的是对,还是不对?”对方果然误会了,直把两人当作了亲姐妹。   “方才姐姐随口说起,碧涵也就随便把将心里想到的事情说出来,杂乱无章得让两位见笑了。”   殷碧涵是没有滔滔不绝的意愿,却不代表对方肯轻易放过。   “朱姑娘的意思,是觉得如今的科考制度上佳,没有不可取之处了?”安晴又问道。   殷碧涵抬眼看向安晴,安晴也笑盈盈地看着她。   一旁的朱新看看殷碧涵,又看看安晴,挑了挑眉毛。   好一会,殷碧涵才再度开口。   “凡事都是好坏并存。”殷碧涵低垂下眼睛,看着热气氤氲的茶杯。   “而科考就像你之前说的那些?”   “是。”殷碧涵的声音轻柔悠长,“长处和弊端同时存在互为表里,只取决于如何取舍。”   “愿闻其详。”   “官吏,是器具。”殷碧涵说,“如同执笔者选笔写字。身边有合用的,自然可以直接取来用,全是秃笔的话,也只有去铺子里买了。”   殷碧涵虽然说得隐讳,只是在场几个都听得明白。尤其她将官吏比为起居,不仅新奇也非常大胆,一时间四人沉默了下来。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四人的位置贴近窗口,不用站起来就能看见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四人正没人开口说话,于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喧哗的地方。   却不想,竟是个认识的。   上官慕。   也不知他如何与人起的争执,对方冷嘲热讽,说他不守夫道,为了做官出卖色相,之类之类的。别的倒也罢,只是说到出卖色相上官慕终于恼了反口讥讽回去,于是声音越来越大。   殷碧涵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她低头看去,却正好与不经意抬头的上官慕对上。   上官慕脸上的惊讶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虽然他立时就将表情强压了下去,争执却出现了一时的中断。站在他对面的人,围观劝说的人不少也发现了上官慕的异样,都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正好看见坐在窗边的殷碧涵朝下看。   突然之间的安静,使得喧闹嘈杂的环境好像出现了一条清晰的裂缝。   殷碧涵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好像她只不过是看看热闹,完全不认识上官慕一样,自然连上官慕彻底阴沉下来的脸也没看到。   殷碧涵转过头,却见同桌的三人都看着她。于是挑眉笑道:“怎么了?”   “那位是朱姑娘的朋友?”难得开口的姜朔问道。   “不是。”殷碧涵答得干脆,“上官慕,上官公子想必二位也知道。刚才那位就是了。他是姐姐的同僚,曾经见过一面。”   说罢,殷碧涵微笑着拿起茶壶替三人添茶,轻松得就好似楼下的人和事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了?”安晴最先反应过来,接口道。 雨中遇 - 1   倾盆大雨中,殷碧涵撑起伞从君醉楼里慢慢走出来,沿街慢慢前行。   路上早已经没了人,一时走避不及的路人也躲在铺子的屋檐下躲雨。没遮没挡的地方,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   与朱新约了去君醉楼小坐而已,却突然出现两个陌生人,同坐着聊了好长时间才离开。   而朱新原本心事重重的,离去时竟是烦恼尽去的样子。   她知道朱新高兴的理由,就像她知道那两人不简单一样。朱新把她当作朋友,为她受人赞赏而高兴。而那个安晴,殷碧涵想到那个年轻的藕色身影,可以断言出身并非寻常。   道地的安阳口音,举止合仪的动作,还有那个搜遍记忆也没能在安阳城里数得上的世族里找到的安姓……   突然怔了一下。   殷碧涵对自己下意识的分析起别人的身份,先是撇了撇嘴角,然后开始冷笑。   果然是积习难改。   她抬眼看去,青瓦朱柱,青石路面,这一切都被大雨模糊成了一片不真实。   一如,她的感觉。   高兴或是难受,每当她的情绪专注在一点上时,那种强烈的违和感就会随之跳出来作祟。   一切——都是假的!   这个念头常常像闪电一样划过脑海。瞬间之后,便将所有情绪都烧成一缕青烟,余下的只有格格不入的荒谬感。   她……   很茫然。   她曾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一直努力追求的人。   但是突然之间,似乎只是一眨眼之间,她的世界她的一切竟然就那么没了。胸口闷成一片,但是她已经连叹气的能力都没有了。   雨里,她停下脚步,轻轻闭上眼睛。   豆大的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啪的重响,被大风吹飞的雨滴砸在她身上。衣服早已经吸饱了水重重地挂在身上。风不断地将她的体温带走,她渐渐开始觉得冷了。   好冷。   清晰到不能错认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   停止!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殷碧涵强迫自己停止。   再想下去,她怕自己会疯了。   殷碧涵慢慢张开眼睛,继续前行,只是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一个水蓝色的身影突然闯入殷碧涵的视线里。   那是,荼靡。   殷碧涵停下脚步,看着对面街边躲雨的男人。   偶遇朱新之后不久,被她拉去流云居。但是再去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买欢的心情了。   如果没有荼靡,她也仍然会去青楼。她本来就不是个守身如玉的人,更何况,这里没有需要她克制自己□的理由。   但是荼靡对她而言,却仍是特别的。   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而是因为他很好玩。   相当聪明的一个男人,懂得用伪装来保护自己。但是伪装之下,他似乎仍然保有着一颗柔软的心。而殷碧涵特别喜欢撕开他的伪装,就是因为看他挥舞着小猫一样柔嫩的爪子反击是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有趣到,甚至可以令她忘了自己的茫然。   可以并行八辆马车的玄武大街很宽,站在对面的荼靡根本没看到雨中的殷碧涵。他躲在一家成衣铺子的屋檐下,手里提一只食盒,有些不耐地抬头看看天空,然后又低头拉了已经染湿的裙摆。   殷碧涵静静地看着那个水蓝色的身影,既没有挪动脚步,也没有挪开眼睛。   这时,铺子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   荼靡似是不经意地回了下头,却在看到那个女人的瞬间,身体僵住了。他的脸向着那女人的方向,所以殷碧涵看不见。但是他原本想要拢起额发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了半天。   雨势小了些,虽然可以看得清楚,声音却仍是传步过来。   大约是荼靡终于出了声,那女人也转过头来看向荼靡。但是她的表情却好像是看见了恶鬼。那女人在看清荼靡的瞬间小退了半步,侧过来后几乎正对着殷碧涵的脸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荼靡似乎没有发觉,但是殷碧涵却看得很清楚。   荼靡手一抖,食盒砸在地上。翻倒在地的食盒里滚出半只碎了的瓷碗,和红色的水。   君醉楼的果子露,殷碧涵一眼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不过这砸碎了的碗远远没能引起荼靡的注意。他急急走过去后又开始急切地说着什么。   但是那女人却显然不像荼靡那么激动。她半仰着身子,一副极力想后退,却又不想闹出太大动静让人发现的样子。   荼靡身子前倾,急切地说着。但是没说几句,那女人露出非常嫌恶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甚至大步地冲进雨里要走。   荼靡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袖。这时,殷碧涵才看清楚他的脸。荼靡脸上带着红晕,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那个女人,灼灼发亮。   但是那女人终于不耐,猛地用力一甩,挣脱开来。   荼靡被她甩得身子晃了晃,摔坐在地上。他略带茫然地抬头看向那个女人,似乎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抽回袖子。   那个女人恶狠狠地说了几句话后,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雨中,荼靡呆呆地坐在地上没有动,他脸上的红晕慢慢散去渐渐苍白一片。   这一幕戏,殷碧涵从开头看到了结尾,却始终没有走进去的愿望。   即使她看到了荼靡眼里的悲伤和哀痛,她的心里还是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来。   她转身,在大雨里慢慢向前走去。    雨中遇 - 2   殷碧涵转身,在大雨里慢慢向前走去。   “呵呵呵……”   耳边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虽然是笑,却没有一点快乐的味道。殷碧涵虽然听得出来那是谁的声音却没有停下脚步。   “哈哈哈——”   笑声渐渐转响,笑声里的凄苦惨烈也越来越浓厚。殷碧涵皱起了眉,却仍是没有停下脚步。   一步。   两步。   她叹气,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转身。   果然,那个应该很美丽的伎子坐在地上,在大雨里笑着,笑得脸色发白,笑得浑身颤抖,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殷碧涵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耳边隐隐约约地也响起某个人的笑声。   那是一个名叫水蓼的人,在坠落官道又被野狼追逐后的笑声。   两个人的笑声渐渐地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时,殷碧涵终于向荼靡的方向走去。   她停在他的身边,将伞移过去,虽然在这样大的风雨里,伞根本就起不了多少作用。   她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将伞撑在她和他的中间,既不动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荼靡似乎才注意到身边站了一个人。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殷碧涵。只是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以往白里透着淡粉的肌肤苍白一片,原本潋滟明媚的眼睛眼神涣散毫无神采。唇上清晰的齿痕被雨水冲刷得干净,下巴上血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一滴一滴落在衣服的前襟上。   殷碧涵没有说话,只是向他伸出了手。   荼靡呆呆地看向她的手,目光只停滞了一会后,慢慢地抬头看着殷碧涵的脸。他似乎不仅不认识站在他身边的人,连那个人为什么要向他伸手也不明白。   殷碧涵的手一直没动,虽然没有收回,也没有伸过去扶他的意思。   她只能做到这里了。   她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愿,却不代表她要强迫别人接受。就像她可以主动伸手,却不能把他拉起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荼靡似乎终于对她失去了兴趣,慢慢低下头去。   殷碧涵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终于把手慢慢收了回来。   原来,是她多事了。   转身,正想要离开的时候,殷碧涵似乎觉得自己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看。   低着头的荼靡举起了手,甚至比她还冰凉的手指尖碰到了她手掌的边缘。他似乎不敢再向前进一样,只是将手停在那里,与她的手似触非触。   于是,不由得唇角上勾了一点点。   她将他的手握在手里,然后用力把他拉了起来。荼靡一时收势不住,猛地扑到她身上。她只是顺手地放开他的手,然后揽上他的腰。于是,这个不知道被多少人抱过的伎子竟然手足无措了。   “送你回去。”她附耳过去,对他说。   “不要。”荼靡靠在她身上,声音低沉却很坚定。   “去哪里?”   “我不回去。”荼靡重复,为了明确他的意思,还用力摇了摇头。   殷碧涵拉着荼靡到了处没有躲雨的屋檐下,然后去雇了马车,将荼靡带回到自己的住处。   自从涂正被赶出皇子府之后,这个小院子便只有殷碧涵一个在用了。平日里绝少有人进这个院子,虽然冷清,也清净。   殷碧涵拉着荼靡走进房间里。他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进了房间也不知道要寻地方坐下来。身上的衣衫滴滴答答地流着水,不一会脚底下已经积了一大滩了。   殷碧涵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衣服放在床上,然后自己先换了。待换好,回头见荼靡还是呆呆地站着不懂。她走到荼靡身边,捧起他的脸说:“我去厨房弄些热水。回来的时候我要看见你换好衣服,坐在床上。”   荼靡低着头,没答话。   “如果你不会,就等我回来帮你。”殷碧涵放开手,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她的语调似乎与正常的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听在别人的耳朵却似乎多了些什么。荼靡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轻轻点了头。   得到回应的殷碧涵满意地点点头,放开手去了厨房。   待她回来的时候,见他虽然已经穿着她的衣服,却仍是站着。   殷碧涵把荼靡拉到椅子上,将刚煮好的姜汤塞到荼靡手里,然后站在他背后将他的头发全解开来,然后拿了布慢慢擦干。她只是静静地替他擦着头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房间里,陷入一片安静。   “那个人,她是我的……她跟我有婚约……”   荼靡突然开口,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简单得,让殷碧涵甚至连叹息都不能的故事。   荼靡家原是间卖豆腐的小铺子,母父姐姐一家四口人不能说多富贵,却是很安乐。   荼靡在街上遇见的女人秦复是他家的邻居。秦母早亡后,秦复寡父孤女两个日子过得艰辛。他家时常接济秦家,而荼靡对那个邻家的姐姐是自小倾心非君不嫁。   荼靡十四岁那年,秦父带着女儿登门求亲。言谈中说起他寻到关系可以为秦复入仕打通关窍,可惜需要大笔的银两。荼靡当时躲在门外偷听,他记得那人说,“反正是要结亲的。不如现在就让复儿和令郎把亲事定下来。待此事解决令郎也差不多及笄,再把亲事办一办就行了。”   简直喜从天降。所以荼靡没想过为什么一向不怎么喜欢他的秦父肯提亲,也没有看到他娘和姐姐脸上的难色,整日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   荼靡不知道,家里搜尽了积蓄也凑不齐那笔银子。无奈之下,他娘和姐姐便去了矿山做工。没多久就出了事。矿山塌方将两人压在下面。荼靡的母亲没能救出来,姐姐被抬回家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而荼靡的父亲在听到妻主过身,女儿重伤的消息时就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秦氏父女早已前往安阳。寻不到人依靠的荼靡只好自己苦撑。   父亲和姐姐的命,靠着很贵的药才勉强维持着。但是荼靡家里的积蓄已经被秦氏父女带走了。在卖完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之后,荼靡把自己也卖了。   只是这样,也只不过替他的父亲和姐姐多延了几个月的命而已。   荼靡一边说,一边身体在发抖。说完之后,他抬起手想把已经凉掉的姜汤凑到嘴边,手却一直颤着怎么也做不到。   殷碧涵一直站在他背后替他擦着头发,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她伸手,从背后抱紧他。   “好孩子。”她虽然没看他的脸,还是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做得很好……”   不停的耳语之后,不知哪里来的水珠终于滴落。   一滴,两滴,落在殷碧涵的袖子上,消失不见。    朱雀门   夏至的到来,意味着一年里最热的伏天也即将到来。午后的阳光下,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连平日在枝头唧喳的小鸟也不知道去了哪边下躲日头,一切都是懒洋洋的。   只不过,朱雀门的禁军守卫除外。   朱雀门是皇宫北面的第一道门,所以就算天上不下雨雪,下着刀子也是好好守卫的,更遑论只是热,而已呢。   到了换防的时辰,一个禁军从门口阳光底下走回门里。她耷拉着肩膀,一副热得不行的样子。供禁军守卫休息的屋子后面,有个大水缸。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先猛喝两口,然后照着自己的头“哗”一下全淋了下去,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老贾,看你那孬样,就热成这样子?”她背后突然有人搭话。   被叫做老贾的禁军也不理身后的人,用力拉扯着盔甲的系带。乓乓几声,沉重的盔甲砸在地上,老贾往廊下的长条凳上一躺,这才回道:“我可是在日头下站足了一个时辰!你倒是去试试看,早趴下了你。”   “上头规定了四刻钟的,你站一个时辰干吗?”   “还不是小三那丫头。昨儿晚上她男人跟她闹了一宿,实在没精神了才求的我。我能不答应吗?”   “她那口子,还是那么不安生啊。”那人笑了笑,“不过倒也亏得你撑住了。这大热的天真热昏过去了,传到南门去还不被那帮丫头片子笑死。到时候咱那死要面子的头儿,又要逼着我们去练兵了。”   躺在凳子上的老贾伸手到桌子上摸来摸去,也不知道摸到本什么册子,拿来权充扇子,在那里一摇一摇地扇风。   “小三也真是,怎么就娶了这么个进门。成天拿自己的妹妹说事,不就是三殿下府上做侍卫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可不能那么说。”那人也去舀了瓢水,喝了几口道,“三殿下那么美丽的人,人又和气,平时打赏也多……”   “你还动起歪脑筋来了啊?”老贾说,“三殿下是什么样的人,由得你这么个东西去想?”   “别胡说八道,给别人听见我还要活不要了?”那人说,“再说,谁动什么歪脑筋了。三殿下的确是很美丽……”   “得,停!”老贾说,“你饶了我。这话几百遍了,你不腻别人还腻呢。不就是你冲撞了殿下的马车,殿下没怪你嘛。”   “但是,殿下真的是很……”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知道。”老贾说,“不过那也真是奇怪,你说好好的一个男儿家,怎么就喜欢舞刀弄剑的呢?”   “天家的人,自然与普通人不同了,连陛下都觉得好,还御赐了宅邸呢。”   “那……那个啥,叫啥来着……”老贾拿手里的书册猛一拍头,“对了,上官慕!”   “哎哟,你还别说,那小子要是生在我家里,一早掐死拉倒。你说一个男人家,不好好待家里绣花,竟然混到女人堆里做官!这啥世道啊!”   “哎,你还别说,”老贾突然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啊,他是一路睡上去的呢。”   “啊?真的?”   “你想想,一个男人家能有多少本事?多少女人读了一辈子书,都还不如他?虽说德行是差点,据说长得很好看。”   “这么说,倒也是……”话语中已经开始相信几分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你就别痴心妄想了。就跟花街里的头牌一样,明说了人人可以上,你出得起那个银子吗?”老贾嗤笑她。   “切……”那人撇了撇嘴,转头“咦,有辆马车要出宫……今儿有人说要出宫吗?那册子呢……”   “什么册子?”   “要死啊你,拿登记册扇风。给头儿看见,又一顿好骂。”一边说,一边劈手把老贾手里扇风的册子抢过来,“让我看看——啊,有了,严莜?谁啊?”   “你说谁?”老贾猛地跳起来,朝朱雀门口望去,“真的是她。”   “她是谁?”   “你晒糊涂啦?”老贾说,“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严员外嘛。”   “哦,就是那个把头儿的考绩评成中下之后,头儿去理论还被罚了三个月俸禄的严员外?”   “就是她。虽说当时是气不过,不过后来头儿私底下说很佩服她。虽然官位不高,但是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看待,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头儿赞她是个难得的好官。”   “原来是她……但她为什么没穿官袍?”   “听说,严员外告老了。应该就是今天……糟!头儿还特地叫我盯着,说要送送严员外的,都忘了……”话未说完,老贾从条凳上窜起来,朝外跑去。   “跟她说话都忘了时辰了,到我换班了……”    道听闻   沁雅阁里,李玥吟穿着一身上妃下茜的襦裙在书桌前画画。   一般人很少敢用如此浓艳的颜色,偏李玥吟穿上这一身,不只愈加衬托出高贵的气质,还平添了一两分娇艳,于雍容中透出妩媚来。   李玥吟身边站着一个小丫头正聚精会神地磨着墨。她未满志学,形容未开尚不好计较,倒是一双眼珠子黑白分明,活络得很。   自从入了三伏,李月吟便依着宫里的规矩开始歇晌。骑射之类每日的功课都赶在巳正之前做完,用过午膳后如果不在卧房里歇息,也会去沁雅阁读书练字。   李月吟看着自己的画,停了笔。   丫头探头看了看画,笑道:“殿下不画了?”那双眼睛骨碌碌一转,笑容中满是稚气。   李玥吟眼睛虽看着画,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丫头一扁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承墨去把酸梅汤端过来?”   李玥吟听出来她话里的期待,就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立即了然,不由勾起了唇角,道:“也好。”   “是。”承墨欢天喜地地去了。   李玥吟的母亲,当今陛下也知他身边用惯了的绿茗不识几个字,特意在他出宫时赐下了一个书僮,便是承墨。承墨初到李玥吟身边的时候只有十岁。原以为不过是占个身份的人,这两年以来倒一直做得似模似样。尤其她天真烂漫的脾性很讨人喜欢,如今在李玥吟身边近身服侍着,日常跑腿的事情多,侍侯笔墨的事情反倒做得很少。   承墨虽足以解忧,她欢蹦活跳的性子倒也可以经常令李玥吟开怀莞尔。   承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满室的寂静让李玥吟又想起之前在想的事情。   历来就没有皇子建府赐字的先例,李玥吟是赤月朝的第一个。   玥吟,是在月光下吟诵诗歌的意思。   期望他一生安乐,他的母亲给了他这样一个名字。和姐妹名中都带的“济”字不同,玥吟,是如月光般皎洁,如玉般美丽,又时刻都有吟诵诗歌的从容和悠闲。所以他从来都很喜欢自己的名。   但是,含光完全不同。   含光,原是一把剑的名字。传说“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的名剑,杀气凛凛又冰冷无情。   那该是一个将军的字,而不是他。   还记得记得听到封赐的那一刹那,一向进退得仪的他竟然呆愣得不能有任何反应。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底已冰冷一片。   陛下,御座上的那个人,竟然连他都要拉进去吗?   生平第一次,他想要开口拒绝。   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声叹息。   “吟儿,我老了。”她的声音里满是疲累,甚至连朕都没用,自称起我来。   三个字,生生地把拒绝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我只是希望,你们姐弟五个都能颐养天年。”   于是,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可以能拼死拒绝陛下的封赐,却不能回绝母亲的哀叹……   “殿下!”承墨的声音突然跳出来,“我回来了。”   她明朗的声音似乎驱散了房间里略略显得沉闷的空气。李玥吟转头看向带着热风一起扑进来的承墨,欲蹙非蹙的眉终于还是放松了开来,如水面涟漪消失无踪。   承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把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酸梅汤倒在小碗里,再拿了托盘端到李玥吟的面前。   酸梅汤散发着淡淡的凉气,在暑热炎炎的夏日看起来特别诱人。李玥吟端起来,抿了一小口,想让淡淡的药香和酸甜的味道驱走那些让他烦躁的念头。   承墨看着食盒里的酸梅汤猛咽口水,却是老实规矩得站在一边服侍。   皇子府上制的冰当然不少,不过李玥吟极是注意养生,即使夏日里冰寒的东西也绝少入口。所以每次都不是凿碎了掺进去,而是挖一大块捂在瓷碗外面。加上府中大夫为防他中暑,绞尽脑汁在酸梅汤里加了几味药材进去。所以那小小一碗似乎街边凉茶摊也有的酸梅汤,着实能让普通人喝出心疼的味道来。   虽说即使承墨偷喝那么一点两点的,李玥吟也不会在意。但是承墨却从不逾矩,除非是李玥吟用剩下的,否则绝不染指,这也是李玥吟能够接受她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殿下……”承墨不知想到了什么,侧着头有点疑惑不解的样子。   “有什么事就说。”   “郎中,是很大的官吗?”   尚书省下六部,每部又各分四司,一司之长的官名即为郎中。从五品上的官阶对普通人来说也许很高,但是对李玥吟来说却着实算不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人说考功司的郎中,严大人告老还乡了。郎中是五品,这个承墨知道。但是也不算什么大官啊?为什么说得好像是很大的事情一样?”承墨一双圆圆的眼睛里闪着不解的光芒。   考功司郎中……   李玥吟只略略提眉,瞬间便明白了,之后忍不住又想蹙起眉头。不过当他看向承墨的时候眼里不由带上了几分柔和。   这就是李玥吟中意承墨的另外一个理由。   承墨这丫头虽然稚气,不过拜她天真和喜欢到处乱窜的脾性所赐,倒成了李玥吟身边的包打听。成日里东家长西家短,虽然大多数时候像只麻雀一样,不过也会说出些有意思的东西。   李玥吟甚少出门,朝中也没有交好的人会时常走动,朝廷也不会将朝中的事情巨细靡遗地报给他知道。   “每一个官职都有存在的必要,每一个都是重要的。”李玥吟开口,声音清越。   承墨猛点头,“尚食监的人不做事,陛下就要饿肚子了。”   一句话逗得李玥吟莞尔,“你且说说看,考功司是做什么的?”   “考功司?不就是每年年末的时候,说这个官做得好,那个官做得不好。”承墨搔头,“写些评语,上上、中中、下下的。这个也算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考功司的郎中,也兼管着每年的科考。”李玥吟出言提醒。   “哦……”承墨看着李玥吟,半晌才哦了一声出来,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微笑悄然隐去,才有些变好的心情又消失无踪。   他为什么要和承墨说这些?   如何伶俐,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岁小书僮而已。   李玥吟轻轻放下手里的碗。   而承墨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见李玥吟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好惴惴地地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申明: 本章出场人物承墨之名,乃借自于御前承墨大人。 此名初见便觉大爱,故不惜充一回剪径的强人,抢来一用。 合掌,尚祈见谅为幸。 府中客 - 1   申正时分,皇子府里沁雅阁边水池的池心亭里。李玥吟坐石凳上,左手拿着杯子时不时抿口茶,右手拿着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翻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李玥吟抬头,见是管家路悠正疾步朝他这里走来。   “殿下。”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路悠不仅路走得急连行礼也快,人还停下来身子已经躬了下去。   李玥吟道:“什么事?”   相对于李玥吟悠闲从容的态度,路悠声音却急促了很多,“大殿下……大殿下带着朱君殿下来了!”   路悠的急切没能换来相同的回应。李玥吟低下头又抿了口茶。短短的一瞬间,亭子里一片安静。   “迎客。”李玥吟道。   路悠连忙道,“是,是。”转身向来路快步走去。   路悠虽是走得快,对李玥吟不甚热切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是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她所说的大殿下,就是皇长女李济乾殿下。她的父君是充容钟阳玉,六年前离宫开府后娶朱氏为夫,如今已有了一女。李济乾离宫时李玥吟只有十二岁,所以说是姐弟,并不见得有多亲厚。前阵子皇长女和皇次女连番送东西邀约的事情路悠也知道,那不过是两位皇女借着拉拢李玥吟来讨好陛下罢了,缺了赐府赐字的那些事,两位皇女也未必会对她家主子怎么上心。   想到这里路悠的脚步慢了下来。不过,该做的也不能含糊。一个招待不周丢的可是皇子的脸。当下,路悠匆匆忙忙地朝前面去了。   待李玥吟跨入正堂的时候,李济乾一行人也不过刚刚坐下而已。   “吟儿。”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   笑脸相迎的女子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衫。她颀长结实肩阔腰挺,似行伍中的人多过皇家长女。她与李玥吟相貌上只四五分相象,本身倒是长得相当清俊,不过如李玥吟那般的雍容华贵倒并不彰显,看起来似乎相当地好接近。   她身边的男子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襦裙。他脸蛋圆润,微微翘起的唇角看来相当地温柔。他腰腹间布层层缠绕,看上去甚是臃肿。   这两人便是皇长女李济乾和夫君朱墨兰。两人身后站着两名小厮,见李玥吟进来立即行礼问安。   “皇姐,皇姐夫。”李玥吟拱手见礼,然后坐在下首相陪。   坐定后,三人一阵寒暄,然后又闲话家常。   然后,李济乾便问道:“吟儿最近身子好吗?”   “哪有殿下这么问话的。”朱墨兰当即嗔笑,转向李玥吟道,“三殿下莫怪。”他音色清软,如凉风扑面,十分顺耳。   “哪里,皇姐是关心玥吟。何况自家人,说什么客套话。”李玥吟淡淡一笑。他回答说不用客气,实际上自己却是拿捏着分寸挑着词句在说话。   李济乾被自己夫君说得脸上一窘,讪讪地拿起被子来喝茶。朱墨兰在一旁笑得柔软,一双眸子水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妻。   李济乾虽也纳了侧室,但是两人感情好就是在整个安阳都是出了名的。出门时但凡可以带着夫君的场合,李济乾从来不会一个人出现。李玥吟虽然没见过朱墨兰几回,不过看他虽然不多话,脸上自然散发着淡淡的自信,想来传言也不会假。   看着,李玥吟又想到李济乾出宫之前的事。比起二姐,他更仰慕这个可以把剑舞得很好看的大姐。而她也不像他身边的宫人那么唠叨,说男人不能碰刀剑什么的,偷偷摸摸地教他舞剑。   那段日子,充满着阳光的味道,一直被他收藏在心底。淡淡的,却不是疏远的笑,爬上了李玥吟的唇角。但是,想到两人莫测的来意,心里不由得就又有些黯然了下去。   李玥吟脸上的表情的细微变化,自然落进对面的两个人眼里。   两人对看一眼。朱墨兰盈盈笑道:“一路上马车坐过来,颠得骨头都酸了。听说三殿下的园子修得别致,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当然。”李玥吟自然明白朱墨兰是要让姐弟两个能说话,立即叫人带路。朱墨兰带着两个小厮离开了正堂。   正堂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李济乾喝着茶,不时看一看李玥吟,却并不说话。   而李玥吟也是低着头喝茶,想不到什么话说。   半晌,李济乾突然道:“吟儿,听说你现在每日坚持练武?”   “是。”李玥吟答得简单,不知她提起这个做什么。   “可有兴趣和为姐的切磋一下?”   “咦……”李玥吟微微瞠目。不知她为什么提议比武,但是他的神情已经不若之前疏离。   “输了,就老规矩。”李济乾顺势搓了搓手指,“敢比吗?”   李玥吟一怔,然后微笑了起来。   年幼的李玥吟经常对李济乾下战书。定下来的规矩,如果李玥吟赢了,李济乾就要负责说服姒德君不让他绣花。而输了,则是让李济乾狠狠地捏一下脸。   想起幼时的事情,李玥吟不由莞尔,当场点头应道:“好。”   皇子府里有校场。   两位殿下都不是喜欢磨蹭的人,不久就到了校场。   “当”、“当”、“当”几声急促的剑击声,昭示着比剑的开始。   李济乾的剑术承自其外祖。钟阳氏出身行伍,一生争战沙场,所以剑术偏向于战场杀敌之用。大开大合,用最基础的力量和速度取胜。   而李玥吟初时虽然跟着李济乾学习,之后师从出身江湖的侍卫统领,其剑法偏于小巧诡诈,讲究招式多过于力量。   两人初时还留了力,毕竟姐弟比试不是仇人见面。但是一个基础扎实,不仅力气大速度快,而且经验丰富;另一个虽然甚少与人对手,但是悟性强,每日又勤练不辍,一时间竟然打得旗鼓相当,难分难解。   十招。   百招。   千招。   两人不由动上了全部的力量,毫无顾忌地奋力劈、砍、刺。   “停——”   李济乾突然喊停。   两个人都停了手上的动作,各自朝后退了一步,然后大口喘气。   天气本来就热,又都是拼力一战,所以两人就好似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全身大汗淋漓。   “痛快!好久没打得那么痛快了。哈哈哈——”李济乾仰头大笑。   不知道是汗水冲走了心里的郁闷,还是被李济乾感染了,李玥吟只觉郁积在胸口多日的不快彻底一空,顿生晴空万里的舒畅,不由也跟着笑了出来。笑声由轻渐响,与李济乾的笑声混合在一起,直冲云霄。   “吟儿。”李济乾突然对李玥吟正色道,“生在李家,有些事情也许是避不过去的。我,或者你二姐都没办法对将来保证些什么。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李济乾满脸是汗,依旧挡不住她甚至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眼睛。   李玥吟一怔。   李济乾丢下手里的剑,伸出双手重重拍了拍李玥吟的肩膀,“记住!你是李家值得自豪的儿子,你要做的只是遵从你的心,走你自己的路。”   “是的,姐姐。”好半晌,李玥吟才答应。他的声音虽不如李济乾那么响亮,只是脸上明朗的笑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府中客 - 2   朱墨兰从正堂里走出来的时候,太阳正炽。他带着两个小厮,沿着抄手游廊慢慢地走着。虽然是走在晒不着的地方,不过四下里也没个遮挡,连吹过来的风也是一阵热过一阵。没几步,他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是再热,他还是走得很慢。   六年的皇女正君,已经令“仪态端方”四个字融进了他的骨血,言行里绝不容许自己有不合仪的地方。刚才是他自己说要出来走走,本就是给姐弟两说话的,不见得就弱到连这么一点热都捱不住。所以朱墨兰索性真当自己是看景来了,慢慢朝前走。   皇子府的园子的确别致,夏日炎炎满眼都是浓绿,虽说生机盎然,不过比起春天的百花繁茂总是寂寞了些。园子里一片宁静,连蝉鸣也没有。   “主子,殿下与三殿下说话,您为什么要出来?”身后左侧的小厮开口说话,声音如离巢乳燕一般。   “姐弟两个才能说说贴心话,我这个外人在场做什么。”朱墨兰通透明白,话里一丝火气也没有。   小厮立刻抱不平,说:“主子嫁给殿下那么多年,连小皇孙都有了,怎么可以说是外人呢。”他虽是不满,不过声音却压得堪堪能让三人听见,倒是个有规矩的。   “你啊,跟着主子这几年也没学着什么。”另一个小厮开口,声音绵软,却有几分嘲笑的味道,“也不是成了亲就是一家人的。你也不想想,三殿下与主子通共才见过几回面?就那有数的几回,还是国宴家宴的,打个照面道声好也就完了。哪里就能亲近了?”   “就你知道得多,还‘芳春’呢,请主子改名叫芳雀算了。”   朱墨兰听着身后两人的声音,知道是有意为他解闷,也没在意只是笑了笑。   他慢慢朝前走着,越走越觉得不舒服。   朱墨兰自生下小皇孙后,身子就一直没有大好,所以酷夏里还是得用布缠着腰。他偏偏是个不肯示弱的性子,皇孙要亲自养,府里上下也要亲自打理,所以素日里身子一直不算强健。游廊才走了一段,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止不住地滴下来,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主子您说……”身后的小厮看不见朱墨兰的脸,浑然不知他的异状,依旧在他背后唧喳。   热浪包裹着他的身体,一阵阵地朝头上涌。朱墨兰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走路也歪斜起来。   身后亦步亦趋的两个立刻发现了不妥,连忙一左一右扶住。只觉朱墨兰身子发烫脸色苍白,都吓了一跳。   一个才一声惊呼出口,另一个立刻道:“鸣夏不许诈唬。你扶主子坐着,我去叫人来。”说完,拉起裙子小跑着朝最近的房子跑过去。   鸣夏猛地警醒过来这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连忙扶着朱墨兰坐在游廊的扶手上,然后拉起自己的袖子当扇子,拼命朝朱墨兰扇风,一脸焦急。   芳春直奔着最近的房子去,跑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处名叫沁雅阁的所在。他也不理那是什么地方,直推了门冲进去,看见里面有人便立刻提高了声音道:“我是皇长女正君身边小侍。殿下身子不舒服。请……”芳春虽又急又乱,说话却是条理清楚,一句话把身份和厉害关系都说得清清楚楚。   那人穿着件青色的细棉袍子,正站在书桌边看书,见有人猛冲进来,抬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冲进来的人。那双清澈的眼睛彷佛聚敛了月光,明亮却没有一丝暑气。芳春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对方的样子,一瞬间心里有些拿捏不定这人的身份。皇子府中如今没有女主人,可眼前的人在这偌大的地方又自在适宜得不像个下人。   站着的那人没待芳春说完,立刻皱眉问道:“朱君殿下一个人?”语速疾快却口齿清楚。   芳春立刻答道:“主子身边还有一个陪着。”   “把朱君殿下扶来这里。我去把府中大夫请来。”   “是。”浑然不觉对方近似于命令的语气有什么不对,芳春转头奔向来路。   待芳春和鸣夏将朱墨兰扶到沁雅阁的时候,府医和之前那人已经候着了。看见磨损得连颜色都没了的药箱,芳春的心顿时落了一半下来。   扶着朱墨兰躺在凉榻上后,府医望闻问切一通忙碌,待说他只是中暑时,所有人才算松了口气。府医提着药箱自去煎药,留下几人在沁雅阁里。   鸣夏将替李玥吟预备着的荷菊茶递到朱墨兰手里,然后自己在一旁打扇子。   芳春见主子小口啜饮着茶水,脸色已好了很多,便走出房门向一直候在门外的人裣衽一礼道:“芳春多谢……”谢字出口,才发现自己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一时间有些讪讪地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好。   那人淡淡地笑了笑,如春风拂面消去眼前人的尴尬。   “在下殷碧涵,在沁雅阁侍侯殿下笔墨。”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内容比较重要,所以分开来了…… 府中客 - 3   芳春正和殷碧涵说着话,鸣夏从房门里走了出来。他轻轻一礼,一边偷偷打量了殷碧涵几眼后说:“这位管事,殿下有请。”与之前活泼的样子不同,在外人面前持重了起来。   知道朱墨兰大约是要道谢,殷碧涵跟着两个小厮一起走了进去。   沁雅阁既高又宽敞,才一跨进房间立时觉得清凉许多。朱墨兰倚在凉榻上,半躺半靠着小口喝着茶。他虽然脸色仍是苍白,不过神色倒是平静了许多,看来是缓了过来。两个小厮快步走到他身后侍立着,然后鸣夏又拿起扇子轻轻扇动起来。   殷碧涵才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她远远地向朱墨兰行礼道:“见过朱君殿下。”   “这位管事如何称呼?”朱墨兰开口,声音是有气无力,不过好在周围安静也不虞听不清楚。   “在下殷碧涵,于沁雅阁侍侯三殿下笔墨。”   “先前还道是认错了。原来真的是你,碧涵。”朱墨兰的声音微微向上翘起,虽然无力却是相当欣喜的样子。   “是,正是碧涵。”殷碧涵还以淡淡一笑,似乎为他将她认出来而高兴。   殷碧涵和朱墨兰是认识的。不过,不是现在的殷碧涵。   彼时,朱墨兰的名字还叫做朱霁月。   朱霁月的母亲与殷碧涵的老师凤清竹是好友,八年前曾带着朱霁月和朱新在凤家住了有小半年时间。他们离开后,殷碧涵也非常想念他们,不过时间长了也就淡了。   朱新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时候把她认了出来,所以殷碧涵对朱墨兰能认她出来并不觉得奇怪。但是她心里,隐隐的觉得朱墨兰并不是一个可以接近的人,所以才一直在门外避嫌。   十四岁的朱霁月,在十二岁的殷碧涵眼里是一道青嫩又朦胧的憧憬。而如今殷碧涵眼前的,不仅是一位皇女正君,还是一位知道一段不属于她的过去的皇女正君。   所以,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付。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朱墨兰看着站得远远的殷碧涵,轻笑道,“过来坐。”   芳春闻言,搬了把椅子放在凉榻前面,既不会太近,又不会显得很疏远。殷碧涵道谢后,坐下。   “有……八年了吧?”朱墨兰有些怀念地说。   “是,的确是八年了。”   “新儿特地跟我提过。我总想着请你过府,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这个样子。”朱墨兰虚弱地笑了笑,似乎有些歉然。   “朱君殿下平日虽然辛苦,也要多顾着自己的身子。”殷碧涵皱眉,露出不甚赞同的样子。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朱墨兰突然笑了出来,“年纪不大,说话却似足了凤老师的样子。”   朱墨兰一笑,满室陌生僵硬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当年他们四个一起玩时,朱新一直笑殷碧涵明明是个孩子,说话却老气横秋。想起当时的情景,殷碧涵也微笑了起来,顿时柔和了眉眼将疏离一扫而空。   “我在这里的事情,回过殿下没?”朱墨兰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起。   “这个……碧涵还没有向两位殿下禀报。”   殷碧涵脸上微笑还未散去,这话一出口,房间里突然一静。   朱墨兰脸上没看出什么来,但是他身后的两个小厮却露出明显的不满,鸣夏柳眉倒竖一副就要发作的样子。   “之前府医诊断的时候,碧涵不敢离开。两位小哥到底不熟悉府内的道路,有些什么的还是有碧涵在的为好。何况朱君殿下的情况未明之前,碧涵不敢贸然去两位殿下跟前回话。说不清楚话便是添乱。”殷碧涵站起来,躬身拱手,用与之前几乎毫无平稳的声音说,“刚才碧涵请府医在煎药之前,先将朱君殿下的情况回给两位殿下知道。想着她总比碧涵说得清楚些。碧涵擅专,还请殿下见谅。”   “这么紧张做什么,快坐下。”朱墨兰笑得柔软,看着殷碧涵的眼睛里突然多了些神采,“倒是比新儿那个诈唬的性子稳妥多了。她如果看见我这样,非闹得整个府邸都翻了才安生。”   “朱姐这样的性子才可亲。”殷碧涵陪笑道。   “对了,你今年也二十了吧?字呢,取的哪个?”   “水蓼。”殷碧涵在空中将两个字比划了出来。   “水蓼?”朱墨兰眨眼,盈盈笑着宛转轻述,“可食可药,依水而居,遍地可生。看似平常,却是个好字。凤老师真的很疼爱你。”   殷碧涵回以一笑。   朱墨兰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皱眉道:“你刚才说,你在书阁里侍侯三殿下笔墨?”   殷碧涵一怔,道:“是。”   “这是……凤老师的意思?”朱墨兰皱眉更深。   侍侯笔墨,说得好听,不过是如同书僮一样的人。平时跑前跑后,传话递东西,甚至不识字的人也可以做得好的事情,实在不是个长久之计。   “不,”殷碧涵侧过头,声音低了下去,“是我自己想要在这里……”   “你想要留在这里?”朱墨兰的声音冷了下来,“为什么?”   殷碧涵看着朱墨兰。   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轻欠,但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写着明显的不赞同。他拿着杯子的手还在轻颤着,但是他的语气里却有着实实在在的不悦。   他在生气,因为她。   记忆里,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也曾经用这种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关心着她。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在那里面,有着不悦,也有着关心,虽然似乎还飘着些其他什么东西,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她转过头去。   “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不知不觉间,她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为什么一眨眼之间,原来的人,原来的世界就不在了。我只是……眨了眨眼而已……”   殷碧涵看着朱墨兰,茫然得好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她那双温柔透明的眼睛里,是满满的不能理解。   为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爱他,为了他不惜去做任何事情。她为了满足他的愿望用尽办法。但是到头来,却只落到她独自一个人囚禁在这个世界的结果。   “是因为,雅儿吗?”朱墨兰看着面前的人茫然无助,声音不由柔软了下来。   殷碧涵转开眼,没有答话,也不再看他。   只是她眼里的受伤却清晰地落在朱墨兰的眼里,让他更笃信了自己的猜测。   “碧涵,你听我说。”朱墨兰说,“把现在,就当成一个梦也好。”   “当成,一个梦?”殷碧涵不解。   “所以,你要忘了所有烦恼的事情,尽量让自己开心起来。”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殷碧涵的眼里迷茫更甚,“为什么我要开心?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梦醒的时候,梦的一切都会消失,都会没有。”朱墨兰说,“但是你在做梦的时候,曾经开心过不是吗?就算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是开心的感觉还是会留下来,即使是梦醒了,你还是会记得那种感觉。”   “……”殷碧涵看着朱墨兰。   “所以,就算是一个梦,也不要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这样当你醒过来之后,你至少是不后悔的。”   “就算,我做的一切在睁开眼睛的时候,都会消失无踪?”   “是,绝对不能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即使只是一个梦。”   殷碧涵看着朱墨兰,眼里的迷茫渐渐消散。   与其做一个混沌的梦,倒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照约定,我回来了。 不过休息这几日,收效甚微…… 唉,难道我吃西瓜太多?所以现在报应来了,踩西瓜皮成癖,正儿八经的大纲竟然写不出来了。 文章设定解释:字 古人大多有字,像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撇开不识字的不说,一般人都是从父姓,出生时取名,成年时取字。所以,字是人人都有,而且像名一样是父亲取的。 名和字取起来有规矩,用起来也要分高低贵贱亲疏远近。 所以,我家小蓼身份证上应该是这么写的:殷碧涵,水蓼。 平时叫她碧涵可以,叫水蓼自然也可以。 沁雅问   三伏将尽,天气还是酷热难当。用过午膳后,李玥吟回了卧房午歇。所以沁雅书阁里,只有殷碧涵和承墨两个人在。   承墨把放在屋子角落里的冰鉴拿出来,倒掉里面的水,再把新近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冰凿成碎块,重新填进冰鉴里。   她手上动作麻利,一双眼睛却到处乱瞟,看见殷碧涵正把一些书从书架上拿下来再换位置,于是说:“水蓼姐,那些我都理过啦。”她的声音脆嫩悦耳。虽然看见别人殷碧涵要把她做过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也只是提醒,声音里还颇有点得意。   殷碧涵停下手,回头一笑道:“你都理过了?我还以为没理过。”   “这书我都放得整整齐齐的,怎么会没理过?”见自己做过的事情遭到置疑,承墨扬高了声音,一张小嘴也撅起来了。   “抱歉,我没看出来。”殷碧涵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脸上还是和煦的微笑,却开始故意逗她。   承墨“哼”了一声,低头对着冰一阵猛凿。   相处没多长时间,殷碧涵已经知道承墨是个小孩子心性,逗得她再恼,过一阵子还是姐姐长姐姐短地叫。所以她继续手上的事情,也不理她。   果然没过多久,承墨又开口道:“水蓼姐,你理个书怎么还左边一本,右边一本的?”   “左边一本,右边一本?”殷碧涵看着自己手里一摞杂乱无章的书,顿时恍然,“我道殿下怎么会这个样子,原来是你这丫头。”   正把冰鉴放回屋子一角的承墨也不转身,扭了头,眨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问:“怎么了?”   “你怎么理的书架?”   “怎么理书架?”承墨侧了侧头,一脸不解的样子,“把书合起来,然后看书架上哪里空,就放哪里……”   “果然。”殷碧涵叹了口气,顺手拿起两本书,“你看看。《沐炎坤玉》竟然和《赤月礼疏》叠在一起。一本是讲解术算的,一本是注解赤月礼的,你这么放殿下哪里寻得到。”   “这……书不都一样……”承墨还在嘴硬。   “承墨,你不是不识字吧?”殷碧涵好笑地看着嘴上不肯认输,脸上却已经泛出粉色的孩子。   “谁说的!”承墨陡然拔高了声音,然后又突然降下去,“不过有很多书没看过嘛……我怎么知道……”   殷碧涵也不是喜欢贪一时嘴上便宜的人,她微微一笑,说:“要不我先分门别类排个顺序出来,在每本书上都做个记号。之后你就按着记号排,你看可好?”本是她说她听的事情,殷碧涵却偏偏用了商量的口吻。   “好好好。”承墨顿时点头如小鸡啄米。   殷碧涵继续翻着手里的书,然后一本一本地分开放置。承墨弄好了冰鉴,伸手去拿案上的水盂来洗。   “水蓼姐……”   “嗯?”殷碧涵背对着她,也不回头,随口答应了一声。半晌不见承墨开口说话,于是才转过头去看她。   十三岁的少女竟是难得的皱着眉头,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怎么了?”诧异于这个孩子竟然也会有这样的表情,殷碧涵柔声问道。   “考功司郎中……”   “考功司郎中?”意外承墨的嘴里竟然会说出这么个词来,殷碧涵跟着重复了一遍。   承墨咬了咬唇,下定了决心似的问:“考功司的郎中是不是一个很重要的官?”   看她的神情,似乎也不算是小事,殷碧涵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她身边,“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天,殿下好像很失望。”承墨的语气里有了难得的沮丧,“那天我听说考功司郎中辞官了,就跟殿下说起。殿下好像很在意,然后问我考功司是做什么的,我答了之后殿下就很失望……”   “殿下问你,你答了什么?”虽然想也想得到,依照她的性子能说些什么,殷碧涵还是问了一遍。   “考功司,不就是不就是每年年末的时候,说这个官做得好,那个官做得不好。然后什么上上、中中、下下的……”一样的问题,一样的回答,这一次承墨的声音里有了黯然和不确定。   “对,没错。”殷碧涵说,“承墨,每一个官职,都是很重要的。”   “是啊。那天殿下也是那么说,我就说尚食监的人不做事,陛下就要饿肚子了。明明没有错嘛,为什么殿下会失望。”   殷碧涵轻笑了一声。   承墨的话是没错。只不过真真是什么样的人想什么样的事情,这个小书僮整日里就想着吃了。   “殿下那天也笑了。”承墨看着殷碧涵,眼里的沮丧和不解越来越浓重。   殷碧涵也知不是笑的时候,她假咳了一声,收敛了笑意,说:“承墨,考功司写的那些上中下也好,并不是白写的。”   “我不明白……”   “如果连续两年得的都是下下,就要发回吏部审议资格。再得第三次,可是连官袍都要剥了去,做不成官了。”   “啊?这么厉害?”承墨猛眨眼。   “如果得了上上,当年还可以加俸。”   “真的?”承墨想想,恍然大悟,“怪不得呢,这倒真的是很重要。如果总管在府里这么多人面前夸我好,真是走起路来脸上也有光彩。”   “就是这个道理。”殷碧涵慢慢地解释,“考功司的郎中,在科考的时候还兼着主考的事情。”   “殿下那天也这么说了。我不明白,主考官也没什么事儿,为什么就重要?”   殷碧涵沉吟了下。   主考为什么重要,显而易见。只是要怎么跟眼前这个天真地彷佛不解世间事的书僮解释,却是个难题。十三岁的承墨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虽然她并不赞同那种将一切并不美好的现实挡在门外的做法,但是她也不确定是不是该由她来推开这扇门。   “考试的题目是由考官出的。”殷碧涵说,“如果承墨是考官,我就猜考试的题目一定和吃的东西有关。”   “这个……”承墨立刻明了,却随之陷入疑惑,迟疑着问,“这个不是作弊吗?”   “这个不算作弊。”   对,这个怎么可以算是作弊,不过是猜测而已。   殷碧涵看着陷入困惑的承墨,伸手拍了拍她的脸。才觉得她脸上皮肤的触感有些奇怪,谁知承墨突然捂着自己的脸朝后一跳,一双眼睛瞪着殷碧涵,气乎乎地说:“承墨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摸我的脸。”   殷碧涵才想说话,承墨又猛地跳到门口,道:“殿下。”   她顺势看去,竟然见到李玥吟站在门口看着她们两个。看样子站了也有一会时间了,她竟然完全没发现,也不知他听到多少。不管这些,殷碧涵先行行礼道:“见过殿下。”    试新茶   三伏才过,暑意便开始渐渐消退。白天倒还是热,不过前些日子能晒脱一层皮的情形已经很少见了。   午后,殷碧涵走进流云居后院的时候,荼靡正在藤架下小歇。藤架下铺开青色竹席,席上东边一只小几,西边一把琴,散着很多零碎东西。而荼靡,坐在这些东西的中间。他左边身子倚在凭几上,神态慵懒,头发松松地绾着,身上素淡的高腰襦裙绵软地铺了一地。殷碧涵走到藤架下面的时候,荼靡脖子一仰,刚好把碗里的东西全喝进嘴里。   “在吃什么?”殷碧涵脱了鞋子走到凉席上,随口问。   荼靡将一只空碗递给她,然后放松了身体靠在凭几上。唇抿着,眼波流转潋滟非常,却只是不理她。那情形,好似把她当成了服侍他的丫头一样。   殷碧涵眉毛一挑,俯身下去贴住他的唇,舌头滑进去舔他嘴里的味道。   荼靡身子顺势一侧,凭几滑脱出去,他软软地仰面躺在地上。   “真甜。”殷碧涵几乎是立刻放开他的唇,皱起了眉,“是什么?”   “活该。”荼靡看着殷碧涵的样子,不由笑出声。知她讨厌甜的东西,却不知道竟然讨厌成这样。   她看着这个躺在地上连笑意里也透着懒散的人,正想说什么,荼靡伸手推了推她说:“这里有茶具。”   本该是荼靡煮好了送到她手里,却因为懒懒地不想动,竟指派起殷碧涵让她自己弄去了。只是殷碧涵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搜罗齐了散在各个角落的茶具,竟然开始烹起茶来了。   荼靡看着殷碧涵忙碌。他翻身侧躺在席子上,脸枕在自己的手臂,软软地问道:“今天怎么来了?”   “皇子府里的事情不过是个营生,哪有成日泡在那里的道理。”殷碧涵打开盒子,挑了一只梅花形的出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好香。什么茶?”   荼靡想了想,“应该不是梅叶,那个前阵子就吃完了。大概又是哪家试做的新饼,横竖爹爹买的东西总不会差。”   殷碧涵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连用的什么茶饼也不知道。不怕我到老板那里说你服侍得不周到,要把钱给退回来?”她一边说着一边生了火,然后将梅花形的茶饼从纸包里剥出来,用火匙夹着放在火上烤。   “银子只要进了流云爹爹的口袋,你还想拿回来?”荼靡支起半边身子,木簪脱落,松散的发髻散开,披了一肩的黑亮柔软。他竖起食指,一脸正经地说,“下回记得,要后给钱。”荼靡认真地不似说笑的样子,偏生一双眸子熠熠生辉,闪着明亮的光彩。   殷碧涵也忍不住勾起唇角,眼睛一转,道:“说起银子,倒真是不够用了。”   “不够用?”荼靡眨眨眼,不解。   “皇子府给的月俸是不少,不过你这里也不便宜,”殷碧涵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将茶饼掰成几小块,放进银碾子里细细地磨起来。   “你的银子,全花在青楼了?”荼靡的声音略略提高,然后嗤笑一声道,“好色丧志,说的就是你。”说是讥讽,却没多少不满贬低的意思,隐隐的还有几分欣喜在里面。   “这几个月身边没攒下过钱来。”殷碧涵瞟了一眼双眼发亮的荼靡,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她仔细地碾着,语气却是十分轻松:“再这样下去,年底回家的盘缠都成问题了。”   “你……不在安阳过年?”轻咬了下嘴唇,荼靡一眨眼,立时笑她道,“才说你,报应就来了。你还是收收心,少来……几回青楼吧。”   殷碧涵勾起唇角,未置可否,“不着急,我再想想。”   她把碾子里的茶倒进茶罗里,仔细筛过。然后将筛出来的茶粉倒进水里开始煮。她仔细地看着火候,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水蓼,”趴着的荼靡想到了什么,突然坐了起来,“你……没在想什么做不得的事情吧?”不止说得快了些,声音也扬高了一些。   他知道涂正的事情。听她漫不经心的话,隐隐想到这种可能,不由得一惊。打什么东西的主意,也不能去想皇子府里的东西。   “这么担心我?”殷碧涵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将紧张清楚地写在脸上的荼靡,“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调侃的调子,怎么看也不是一句正经话。   荼靡一怔。   虽然他的怔愣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却让殷碧涵收敛了表情。之前还似笑非笑的,突然之间沉静下来。她专注地盯着火,似乎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荼靡立刻扬起下巴,冷笑了声道:“就凭你?”话一出口,立刻躺了回去,背对着她。嘴上不认输,心里却不知怎么地开始发慌。他绷紧了身体,突然之间很想站起来走开。他不想看见殷碧涵此刻的表情,也不想听她说任何话。   殷碧涵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她看着荼靡纤瘦的背,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   她转过头专注地看着水,然后加了点盐。   心慌的感觉慢慢散去,半晌等不到殷碧涵声音的荼靡又转回头,看向那个专注于烹茶的人。   那天,他是因为她才出的门,却不想遇见了那个人。   在青楼的头两年,他还能觉得那人找不到自己反而是件好事。那么善良的人,如果看见他沦落青楼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后来,荼靡让自己学着不再去想那个人。不止是因为无望的思念会加重他的痛苦,开始明白世事的他也清楚地认识到,自他接过卖身银子的那一刻起,他和她的缘分就已经断了。   人,或许就是奇怪的。平时他一直都可以很冷静地看想着这一切,但是当那个人真的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似乎在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因她喜,因她愁,眼里只有她。也所以,在她说他脏,说他不配碰她的时候,才会有那种心被生生撕裂的感觉。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笑。   青楼五年,他竟然还当自己是个身家清白的良家少年,去祈求根本不会属于他的一切。   怎么会不好笑?   之后的记忆模糊成一团,周围的一切再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睁开眼睛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新的素色床帐。空气里干干净净的,没有催情香的味道。躺在他身边的女人睡得很安稳,他身上没有粘腻的,也没有疼痛的感觉。   这一刻,是如此地安静宁馨,让他恍然如梦,以至于呆呆地一直看着身边的人,动也不动地直等到她醒过来。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荼靡隐隐明白。   但是他不愿意去想清楚,也不愿意去面对。总觉得现在的他如果再向前走一步,就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但是看着眼前,脸上沉静如水波澜不惊的殷碧涵,荼靡心里有些不安。   “水蓼,听说……”荼靡咬了咬唇,“君醉楼新试了一种甜糕……”   安静到,荼靡以为殷碧涵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之后,他听到她说:“那下次,一起去试试看。”   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微笑。 转心意   夜幕将临,空气中的热意渐渐退散。   流云居的小厮打开大门,手脚麻利地把门口的灯笼点亮,然后整了整衣衫站在门口。才到青楼开门做生意的时辰,就算夜夜流连花街的纨绔女儿也要怕人说句急色没品,所以这个时辰的华月街上还没什么人。   殷碧涵从流云居里面走出来。小厮虽然觉得奇怪也不敢多嘴探问,笑着把她送了出去。   殷碧涵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漫无目的地朝华月街外面走去。她越是走,脸上带着淡笑的温和表情越是浅淡,终于渐渐消失。然后,那双颜色温柔的眼眸里凝起一抹难解的郁色。   荼靡,动心了……   殷碧涵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瞬间的怔愣,在她眼里是如此的清晰明白。只是明白之后,她的心微微闷了一下。   即使第一次见面是切切实实地用钱买欢,她也从来没有轻视伎子的意思。   也许在这个世界里,伎子代表着一个低贱的称呼,但是在她出生的那个世界,这只不过代表一种选择。有的人选择选择用身体来生存,而已。   这种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积习难改,即使她在这个世界已经三年,还是没能改过来。   美丽的荼靡,喜欢伪装的荼靡,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经是她模糊的世界里唯一的清晰,唯一的真实。   大雨中的相遇是偶然。   那场大雨隔断周围的世界的纷繁嘈杂,让她陷入比夜晚更难以打破的迷障里,如果不是荼靡,如果不是他的笑声,她也许就陷在那个模糊朦胧的世界里走不出来了。   唤回她的神志的,是他的身影,而令她走出迷障的,却是他惨笑。那痛苦绝望的笑,渐渐与她心中的不堪的过往融合在一起,然后把她彻底拉了出来。   她从一开始,就是喜欢荼靡的。雨中相遇之后,更添了怜惜。所以她带他回去,听他说过去的事情,然后安慰他。   之前她选了荼靡,多少也是因为他的身份。她以为他会合理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不会让自己付出太多,不会让自己受伤。但是经过刚才的事,她知道已经不是了。   荼靡,开始动心了。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高兴,有些欣慰,也有些担忧。   美丽之后是有趣,有趣之后柔软,再加上怜惜。她知道自己对荼靡的感情已经比喜欢更多了些。   但是,仍然不是爱。   爱。   那个蓝色眼珠的男人。   想到他,她的心就开始绞成一团,直痛得她再也不愿去想他。   她爱他。   她为了他去做了一切她能做到的事情,她甚至为了他改变自己。   但是,他却做了最不可原谅的事情。   他竟然,剥夺了她的自由。   他该知道,她最恨的就是被迫和禁锢。   他竟然逼她在失去自由和死亡之间选择。   她恨。   恨把身上的鳞片生生挖出来,血淋淋地捧到别人面前,却被别人扔在地上的自己。   恨那个,爱上别人的自己。   殷碧涵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去,让新鲜的空气缓缓抚平她心里的躁动。   再次睁开眼睛,让自己回到这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没有那个人。   “绝对不能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即使只是一个梦。”毫无征兆的,一句话突然从她的记忆里跳出来。   “绝对不能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殷碧涵喃喃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有如太阳初升,将她心里的迷乱混杂的情绪一扫而空,瞬间豁然开朗。   她在烦恼什么,她在担心什么?   烦恼荼靡爱上她,她却不能回报以相同的感情吗?   后悔曾经毫无保留地付出感情,以至于最终失望吗?   “呵呵……”殷碧涵突然一阵轻笑。笑声越来越响,直引得路人纷纷回头,她却丝毫不以为意。   什么时候,这些竟然成了问题,自嘲地一笑。难道就是因为被封闭在这个世界里,所以她就要畏缩在一个角落里,整日混沌如神志未开?   她,只是她自己。就算是困在这个世界里,她也还是她。   她要做她自己,依从自己的意志,去做也只做她想要做的事情。   如阴霾尽去,褐色的眼眸如水晶般晶莹清透的光泽。   殷碧涵想了想,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抽了……2小时竟然才1400啊~~ 东西市 - 1   东市和西市即使在帝京安阳,也是特别的地方。   这里是整个赤月朝唯一全年开市的市集,这里不仅赤月朝各地的风物,甚至连番邦的东西也可以看到。大宛的宝马,日升的漆器,甚至波斯的地毯,这里只有赤月人想不到的物什,没有安阳人买不到的东西。   东西两市,在安阳城里遥遥相望。相比之下,东市卖的多是赤月国内的东西,而西市则以番邦的商贾居多。   殷碧涵穿过青明大街,走进西市。   才一跨进上面写着西市的巨大牌坊,便彷佛走进另外一个世界。铺着青色瓦片的飞檐变成了雪白的球形殿顶,朱红色的柱子变成了灰白色粗壮的石柱。   沿街的都是做生意的商铺,看着头发都不是黑色的人操着一口生硬的安阳话向她叫卖着手里的货品时,殷碧涵只是略扫了一眼,就继续向前走。   她刚刚发现一件事情,她很缺钱。   三皇子府给她的月俸,有三两银子。加上她吃穿住用都是用府里的,所以这三两等于都可以积攒下来。按照安阳一两银子可以让小户人家过一个月来计算,她其实相当富裕了。   其实却不然。只因为一个流云居,她便。   见荼靡一次得一两,加上打赏小厮的零头,一个月两回便掏空了她的口袋。这还是在她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所以即使俗得不能再俗,但是她必须要承认她很缺钱。   涂正曾经用过的办法,看似无本万利,但是在殷碧涵眼里却是把脑袋提在手里的玩法。而且监守自盗这种作为,也实在让她无法苟同,即使她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操守有多么良好。   所以,她就想着来东西两市转转。虽然还没什么定论,总也好过闭门造车。   殷碧涵的眼光掠过铺子里的东西。不是过于粗糙不堪使用,便是价钱过高难以接受,此地的确如传闻所言,有很多别的地方看不见的东西,但是却没有一样能为她所用。   殷碧涵走进一家香料店。柜上有只小碗,碗里盛着些灰色的好像蜡一样的东西。她走过去,顺手拿起一小块想要试试味道。   铺子里不见有掌柜的,倒是一个少年躲在柜台后面。他高鼻深目,眼珠子还带着盈盈蓝意,一看便知不是赤月人。他见有客上门,迟疑了一阵才跑到殷碧涵身边,未语先笑:“客人眼光真好……”话虽然腔调怪异,不过倒也还听得懂。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来了一个人。   此人大约二十岁上下,与殷碧涵差不多年纪。她身上穿了件半旧的麻布衣衫,嘴里叼着根杨枝,腰上还挂着把长剑。那剑用根破布绳子挂在腰上,随着她走路大大咧咧的动作不时地撞上什么东西,发出巨大的响声。   “小美人,有没有想姐姐?”女子也不管店里还有客人,径直走到少年身边,伸手就朝他脸上摸了一下。   殷碧涵不由眉毛一挑。   安阳的风气并不古板。但是,即使妇夫同行,也不过是稍微走得近些,连牵手都是绝无仅有,而女子刚才的动作即使拉着她去官府告她调戏也绝不为过。   那少年脸上飞红。他偷瞟一眼殷碧涵,见她正看着两人,顿时恼了起来,嘴里不知咕哝些什么,推着女子往外走。   那女子见殷碧涵看着她,也有些挑衅地看着她。听那少年那么一说,突然盯着殷碧涵一阵猛瞧,然后困惑地搔搔头,最后抱着剑靠在门柱上去了。   殷碧涵没兴趣管别人的闲事,左右不过到处闲逛,便走出了香料店。店里传来少年和女子的声音,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只不过那与她没有丝毫干系。   殷碧涵走得渴了,便寻了个背阴的茶摊,丢了两文钱过去,然后拿起一碗凉茶一边慢慢喝着,一边吹吹风。   茶摊再过去些便是牙市。所谓的牙市,买卖的是人。   安阳城里,高门大户几乎到处都是,谁家也都是要小厮丫头的,所以安阳的牙市特别繁盛。到这里来的,多是为府里搜买下人的管事管家。间中自然也会有教坊的教习和青楼的鸨父过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各个牙婆去各地挑了人来,到这里做人的买卖,靠的便是自己的眼力和本事。   殷碧涵坐着慢慢喝茶,一边看着眼前买人卖人的交易。   赤月对牙市有着相当严格的规定。不可强买强卖,也不可欺瞒。卖了身的虽然为奴为仆,轻易也是打骂不得,如若伤残致命,主人家便要受罚。   所以即使殷碧涵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事情,毕竟明面上双方是情愿的。   “您老就行行好,别……”形似乞讨一般的口吻,引起了殷碧涵的注意。   那是牙市里一个壮年牙婆,正跟一个穿着光鲜的女人说话。   那女人显然也甚是不满,她抿了抿嘴说:“老四,你自己说说,我就是看你老实才从你这里买,你竟然这么对我?我明说了是要粗使的丫头四个,你给我一个病痨!回去才几天,就打碎二爷的花瓶,害我得一顿好骂。这个人是再要不得了,我也不敢再向你买,你把钱退给我,立刻跟我回去领人去。”   “您行行好,别退成不?”牙婆急道,“她那个样子是饿出来的,不是病。要不是家里遭了灾,好歹也是个认字的,怎么就肯五两银子卖去做下人。您看在她肯为了弟妹有口饭吃才卖了自己的份上,饶过她一回吧。您要是这么一退,那孩子怎么还卖得出去……”   “我饶了她,谁来饶我……”原本脸色渐渐平息的女人听到最末一句,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是您饶了我吧。我一个月才赚多少钱?二爷开口一句话,全赔在那花瓶上了。她家里弟妹要吃要喝,合着我家的就能不吃不用?”说完话,一甩袖子,把一样什么东西塞进牙婆手里,大步走了。   殷碧涵放下手里的凉茶碗。笑意慢慢从眼里一直蔓延到唇边。   找到了。    东西市 - 2   又是一日午后。   殷碧涵照前两日一样,又去了牙市附近的路边茶摊那里。此时茶摊上人很少,摊主就坐在一边晾着凉茶。   殷碧涵挑了离摊主不远的地方坐下,摸出两文钱扔在摊主身边的陶罐子里,然后拿起凉茶猛喝了两口。一小碗凉茶见了底,她才放下茶碗,长长地吐了口气。   “慢慢喝,小心呛着。”连着几日都来喝茶,摊主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熟稔。   殷碧涵靠在桌边上,拉起袖子给自己扇风,说:“这天气,眼看着是凉下来了。日头底下跑几步还是一身的汗。”   “那是当然,这不是才出的伏嘛。”摊主顺手把自己用的蒲扇,递到殷碧涵面前说,“合意的东西,还是没挑着?”   蒲扇很旧,上面不仅破了洞,还有被烟熏黑的地方。殷碧涵也不客气,拿过来就朝自己猛扇起来,“怎么不是呢。主子一句话,我们底下人就跑断腿。还好有你这摊子,好歹能喘口气。”   “也是没法子的事,哪里过日子容易?”摊主顺着感叹一下。   “有点饿了。”殷碧涵扇着大蒲扇,说,“老板,糯米丸子还有卖剩的没?来两个。”   眼见着又有进账,摊主脸上笑呵呵的。她手脚麻利地从身边的蒸笼里拿出一碟子糯米丸子来,放在殷碧涵面前。   殷碧涵拿手在衣摆上擦擦,直接拿起丸子就咬了一口。   这时,有一个人从牙市那边走过来。她低着头,鞋底在地上磨蹭,一步一拖地朝茶摊走过来。   摊主显然对这个人熟悉多了,她主动扬声招呼:“老四,过来坐。”   那人走到茶摊边,像倒下来一样瘫坐在凳子上。   摊主一边拿了凉茶递到她面前,一边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唉……”被唤作老四的女人叹了口气,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没答话。   “又是那丫头的事情?”摊主小心翼翼地问道,见她没否认的意思,又继续说道,“老四,不是我说,你一直这样怎么成。我也没叫你昧着良心做事,你不顾自己,好歹也顾下家里的孩子。哪个牙婆像你这样……”摊主絮叨个没停。   “我也想啊……”老四慢慢叹了口气,说,“但是我就是狠不下这个心。你不知道,那丫头的弟弟瘦得就跟竹签一样,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我实在是……唉……”   一旁的殷碧涵才吃完第一个丸子,顺口插话道:“怎么了?什么丫头?”   老四垂着头不说话。摊主看了看她,突然想起来两人还不认识,说:“老四,这是朱郎中府里的管事殷碧涵。小殷,这是我朋友黄老四,是个牙婆,你叫她老四好了。”   两人才点头致意,那摊主转向殷碧涵解释道:“老四前些日子买进来的丫头笨手笨脚的,被人家退了两回了。她又不肯把事情做绝,所以倒成了她自己的拖累。”   “哦。”殷碧涵多看了老四两眼,想了一想然后说,“我想起来了。怪不得眼熟呢,前两日我坐在这里听见,是不是那个打烂花瓶的那个?”   老四抬头看了看殷碧涵,这几日彷佛也见到过几回,便点了点头。   “可惜,可惜。”殷碧涵摇摇头,有些感叹似地自言自语,“这么个孩子竟然只卖五两。”一边说,一边低头拿起丸子咬了一口。   摊主和老四两个听她无心的一句,立时面面相觑。老四开口问道:“五两……很少吗?”   殷碧涵一怔,抬头看着两人,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话说出了口,于是笑了笑说:“没什么。”   摊主看了老四一眼,她因这几日和殷碧涵闲聊过几回了,到底熟悉些,主动开口问:“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是闲聊而已。”   殷碧涵抬头看看摊主,再看看老四,放下茶碗,正色道:“那日,我隐约听见几句。那个女孩子读过书,此番是为了家里的弟妹才卖了自己。但是到别人那里没几日就打碎了花瓶。所以叫人退了回来。可是这样?”   见老四点了点头,殷碧涵也不待她问,继续说道:“照我听到的,她做粗使的丫头是大大不妥。一来,她能认字就证明原来家境不错,可见是个鲜少做活的人。二来她又是才从遭灾的地方出来,身子想必是弱些,粗重活计是做不动的。但是她身为姐姐,为了弟妹肯自卖自身至少是个有担当的,加上读过书认得字,绝对不止这个价钱。”一边说,一边比了五的数字。   老四和摊主听得愣愣的。摊主不由问道:“那照你说,你能卖多少银子?”   殷碧涵笑得笃定,慢悠悠地说:“十五两,七年。”   老四这边是五两卖一辈子,而殷碧涵却脱口而出三倍的价钱,时间却只有七年。   摊主顿时不信,她道:“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你敢保证?”   殷碧涵笑了笑也不答话,自顾低头吃丸子。那镇静的样子,反倒比满口信誓旦旦的要让人相信些。   殷碧涵喝口茶,然后又继续说道:“其实这做牙婆,最讲究的是看人的学问。像遇上之前那家找丫头的,就要面相老实手脚粗壮的。要是给小姐找小厮,没娶亲的自然要清秀些的。如果娶了亲的也找样貌好的,那简直就是讨打了,郎君主夫定然是不依的。”   殷碧涵最后一句话,逗笑了两个人。   “说得头头是道,听上去倒像是该吃这口饭的人。”摊主伸手拍了拍老四的肩膀笑说,“比你强多了。”   老四也连连点头笑称是。   “说笑了,这口饭哪是那么容易吃的。”殷碧涵失笑,然后说,“要做牙婆先得有保人,不然官府那里就不成,之后,还有声望、本钱和人脉。不瞒两位说,我还真是打过这个主意,不过是好说不好做,难啊。”   “这倒也是。”摊主一下子闷了下来。   老四一直没有说话,看着殷碧涵仔细听她说,一边听还一边暗暗点头。做牙婆这一行,她知道自己就是缺了就是这份眼力和见识,有时候即使想伸手帮人也做不到。听殷碧涵说有兴趣却无法入手,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顿时亮起来,灼灼地盯着殷碧涵。   殷碧涵看到老四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她脸上未露分毫,对老四说:“说实话,我其实很想试试自己的能耐。这样如何?就刚才那宗,如果凭我真能卖成十五两。那多出来的佣金我拿一半,如何?”   殷碧涵连着几日在牙市这里转悠,自然不会白费了时间。从行规到牙婆的人数,品性,都打听得八九不离十。从其中挑中老四这个人之后,她还特意到茶摊来了几次。不仅因为茶摊是老四经常来的地方,茶摊的老板和老四交情也是不错。而且,她提出的方法也对老四有利无害,就在她以为一定会成功的时候,老四憋了半晌,却说:“我——让我想想……”   殷碧涵心中疑惑,只是脸上不能露出来。她甚至不能着急,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甚在意地说:“那是当然。”   摊主听殷碧涵的话也觉得不错,听老四这么答有些不高兴。她正要说话,却听老四对她低声说:“总得问问‘西市风’……”   西市……风?   殷碧涵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什么地方的名字。只是老四才提了那么几个字,原本甚是赞同的摊主也立刻闭口不说,殷碧涵便立刻知道这西市风肯定是有些来头了。   该做的都做了,话也出了口,只是成或不成,却还是难说。   也许就白搭了几天时间的殷碧涵也不着恼,她结帐之后,一句话不多说离开了茶摊。    作者有话要说:№12 网友:三七 评论:《水中蓼》 打分:2 发表时间11:2008-09-10 11:11:21 所评章节:45 寒下!人贩子那里有什么好生意经啊 小小解释一下: 古代的人牙子不等于现在的人贩子,是“为买卖人口的双方撮合,从中取得佣金的人”(词典解释)。出卖人口的并不是人牙子,所以其性质反倒是和现代的职业介绍有一点点(只有!)接近。而跟现代的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是不同的。 人牙子这个职业很容易出现坏蛋,但是不论现在如何,古代买卖人口是合法的,人牙子这个职业也是合法的。 所以,小蓼是挑了一个合法的事情在做哦,虽然有点没品…… 又,我真话痨……预计1千多的写完竟然2千5了。 东西市 - 3   “西市……风。”午后,晴空万里。殷碧涵在青明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起这三个字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那天之后她并没有急着去追问黄四。虽然是她起意在先,毕竟是与双方都有利的事情,时时催促的,倒好似她求着人家赏她一样。   但是“西市风”这个不知道是人还是帮派的名字,却让殷碧涵很在意。   瞄准牙婆的生意之后,殷碧涵在西市里转了好几天。各处卖些什么,有没有地痞之类都打听了个大概,但是在老四说“西市风”之前,她完全没听到过这三个字。   她着意地去打听过这个名字。   但是无论是谁,无论之前谈得怎么轻松愉快,提到“西市风”的时候都会停下来,不是歉意地笑笑,就是干脆只当没听见之后转到其他事情上去了。所以这几日她西市跑得虽然勤快,但是有关“西市风”的事情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许是殷碧涵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品尝拒绝和排斥的滋味,却并不是她懊恼的主要原因。放弃并非不可,只是至少也得让她明白为什么。“西市风”彷佛成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樊篱,让她进不得又舍不得放弃。   殷碧涵边走边想,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些什么声音,不经意地一瞥却让她停下了脚步。   巷子里终年不见阳光,加之清晨才下的雨,所以地上不少泥浆水。   此刻,里面有两个人。一个年青的女人和一个纤细的少年。   女人穿着普通,背对着殷碧涵。她左手扣住少年双手的手腕按在墙上,右手拉着少年的衣带。少年脸上水痕道道,嘴里塞着一大块破布,正徒劳地挣扎着。殷碧涵之前听见的声音,就是少年被堵在嘴里的呼救声。   殷碧涵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之前满心转的都是西市风的事情,所以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回过神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走,毕竟在原来那个世界当街拥吻是常见的事情,何况人家躲在暗巷里?只是刚想抬脚走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不对来。   少年显然早就看见了她,见她朝两人看过去,突然更用力地挣扎起来,嘴里也“唔——唔——”地叫唤。   背对着殷碧涵的女人没有发现,还在拉扯着少年的衣服,只是她似乎手笨得很,一根腰带竟然半天解不下来。   ……有点奇怪。   恍然明白这应该是一场尚未得逞的奸污时,殷碧涵并没有愤怒不平之类的感觉,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少年见殷碧涵只是站在那里不动,渐渐开始绝望。而那女人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见殷碧涵,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殷碧涵这才看到了她的样貌。   女人大约二十上下,眉浓鼻挺,肤色略深,看上去倒是长得不错。   这人的相貌隐隐约约透着一股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殷碧涵心里怪异的感觉更甚,不由又是一愣神。   那女人见殷碧涵站在巷口,不说话也不走,顿时眉毛倒竖,大声喝道:“看什么看!再看姑奶奶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一边说,一边亮出挂在腰上的剑。   看到这剑,殷碧涵终于想起了这个女人。前些日子,在西市的香料店里,正是她用根破布绳子把这柄剑系在腰间。   记得当时她也不管店里有没有客人就调戏香料店的少年,今日又撞见她在这里做这等事。是不是该说一句,她们两人特别有缘分?   “你耳朵聋了?”女人见殷碧涵还是站在那里不动,顿时恼起来。她松开少年的手,一把抽出剑指着殷碧涵,“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说假的。”剑鞘虽然黯淡破旧,但是抽出来的剑却是寒光闪闪,连不习武的殷碧涵也可以明白那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好剑。   女人一让开,少年立刻缩到角落里。少年煞白着一张小脸,几乎和身上月白的衣衫一样了。   女人见殷碧涵不理她,提着剑正要朝她走过去。殷碧涵突然开口说:“不打扰二位雅兴,告辞。”说着,便要离开。   少年和女人同时一愣。   殷碧涵虽然之前没说过话,到底站了半天。该是要管闲事的她,没想到开口第一句话竟然要走。   少年弱弱地叫了声:“不,不要走。”   殷碧涵脚下一顿,转过身来。这一次,两人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有些好笑,又有些嫌麻烦的神情。只听她开口说:“在下身上带的银子不多,两位还是放在下走吧。”言下之意,直是把两个人指作了骗子。   巷子里的两人同时一呆。那少年先反应过来,急急道:“我不是坏人。我被她拉过来……救我——”   那女人也反应过来,说:“谁要你钱了,快滚!扰了姑奶奶的好事,打得你满地找牙——”   “好,好,好——”殷碧涵一叠声的好,转身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   “……你还真走啊?”女人的声音里,没了蛮横无理,变成了好奇。   几步外,殷碧涵转身,道:“既然两位不想我的银子,那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要留在这里看两位做戏。”   女人听她这么说后,突然大笑了出来,“不玩了不玩了。”一边说,一边把剑收回鞘里。身后的少年见状,也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擦掉脸上的泪水,款款走到女人的身后。   “我是流风。”   ……风?   殷碧涵立刻将这个字与这几日一直对她缠绕不休的名字连了起来。她轻声反问道:“西市风?”   “果然厉害。”自称流风的女人一扫之前的猥琐,笑得爽朗。   瞬间便将所有的事情串连起来的殷碧涵立时打消了要走的念头,绽开笑颜道:“有空去喝一杯吗?”   “正有此意。”自来熟的流风过来勾住殷碧涵的肩膀,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顺便告诉我,我哪里露出破绽了。”       作者有话要说:汗,原来打算休息三天,一天一章的。 但是……那啥,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睡觉时间了…… 瀑布汗 始留意   三伏过去之后,空气中的暑气便悄无声息得开始消散。不止早晚凉爽起来,连白天的太阳底下也没有前阵子那么站不住人了。三皇子撤掉了午休的规矩,又延长了练武的时间,整个府里的人也要跟着一起改过来。   将近正午,李玥吟从校场里走出来后,直接去沐浴更衣。   浴房里一片热气氤氲,湿漉漉的水气里隐约飘着香味。   李玥吟素来不喜奢华无用的东西,只不过三皇子的用度再俭省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比的。浴池砌在地上,虽比不得宫里御用的那般宽大,却也足够两三人躺卧。水面上虽没有漂着花瓣,周围十几只琉璃瓶子,放着不同的膏粉以备使用。   李玥吟头发松松地绾着,走进浴池里。热水带走满身汗水的粘腻,抚慰着全身疲劳的肌肉。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将全身伸展开来,闭上眼睛枕在浴池壁上。   热气氤氲的池水中他的身体若隐若现。李玥吟常年习武,虽然肤色略深,不过身材秾纤合度,肌肤亦光润紧致。   绿茗轻轻走进来,先在一旁的水盆里净了手,然后从瓶子里倒出些澡豆,在手上压成粉合了水,再贴到李玥吟身上揉搓起来。   “绿茗。”李玥吟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任由绿茗服侍着洗澡。   “是。”   “最近府里如何?”   李玥吟虽是一府的主人,但是平素大小事情都是绿茗和总管路悠两个在做,不出大事这两人也不会回报。李玥吟知道,路悠和绿茗两个人不过是看着他才有面子上的和气,暗地里争来斗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府里一切都好。”绿茗见问,仔细想了想之后又重复道,“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然后,他拿起水瓢,舀了水将李玥吟肩上的细沫冲了下去。   绿茗与路悠不对盘,虽然不至于故意搬弄是非,但是有了什么事情总不肯轻易放过门。李玥吟不由道:“那路总管那里呢?”   绿茗手上一顿,说:“路……总管那里,绿茗并不清楚。”   李玥吟心下奇怪,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见绿茗一心一意服侍着他沐浴,脸上丝毫没有什么不满或是隐忍的样子,不由问道:“怎么,转性子了?”   李玥吟问得简单,但是绿茗到底服侍他多年,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绿茗低下头,再抬头十分认真地看着李玥吟道:“殿下,绿茗错了,请殿下原谅。”   “怎么了?”李玥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认错,不解地问。   “绿茗一直觉得,只有绿茗才是殿下身边的人,所以对路……对路总管很不放心。如今绿茗知道自己错了,再不会做那些让殿下皱眉的事情了。”   之前还以为绿茗又做错了什么事情,如今听他这么说话,好似突然之间把脾气给磨掉了一样,不由又有些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绿茗柔软地笑了笑,“前些日子有人说了些话给绿茗听,绿茗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路总管和绿茗都是殿下的人,如果绿茗和路总管不能齐心,只能白叫外人看了笑话。即使路总管做了什么事,也不会提防着绿茗。”   就是这个道理。   自建府以来,绿茗一直与路悠针锋相对,着实让李玥吟有些不好办。一来他虽然伶牙俐齿,到底从来没借着受宠生过事端,二来绿茗自小服侍李玥吟,自然是比别人都亲近,知他一片心全为了自己,也着实难开口去叫他收敛服低。   “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绿茗见李玥吟听了他的话,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心里也松了一口气,笑道:“是殷碧涵。”   “是她?”李玥吟有些意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别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了。   沁雅阁里是殷碧涵和承墨两个轮换着侍侯。前两日,承墨那丫头才在他耳朵边上叽喳过一回,说殷碧涵脾气怎么好,学识怎么丰富,没想到今天又在绿茗的嘴里听到她的名字。   李玥吟对殷碧涵的印象并不深刻,约略记得似乎是哪个大儒的徒弟,由路悠介绍入府做事的。相貌不错,声音温润,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想了想,一边从水里站起来,一边吩咐道:“午膳摆在沁雅阁。”   绿茗一边拿了浴巾替李玥吟擦干身子,一边应了声“是”。      待李玥吟穿着家常的青色袍子走进沁雅阁的时候,午膳早已摆好。   殷碧涵站在窗边,正看着窗外的景色,见李玥吟进来,躬身行礼道:“见过殿下。”   李玥吟点了点头,不由对殷碧涵多看了两眼。   隐隐约约记得第一次见到殷碧涵的时候,这个人彷佛是融在了周围环境里。好像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样,明明人就站在那里,却怎么也没办法注意她。   只是眼前的人却明显地不同了,看上去相貌清秀举止文雅,一双眼睛清澈透明,唇边的笑自信温和。   绝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忽视的人。   是自己,看走眼了?   李玥吟微惑着,走到桌边坐下。殷碧涵净了手之后,走到李玥吟身边布菜。   一餐饭吃得非常安静。食不言的规矩李玥吟自然要守,而殷碧涵虽然不甚熟练,到底看惯了没出过大错。   “水蓼。”饭后,李玥吟面前换上了一盏茶,他纤长的手指搭在杯托上,并不急着喝。   “是。”   “令师是哪一位?”   “家师邵边凤氏。”殷碧涵身为弟子,不能直呼恩师名讳。   “可是豫州的那位凤清竹老师?”   “正是。”   “当年我曾听太傅说起,如果凤老师肯入宫她一定挂冠让贤。所以自小,我就对凤老师十分仰慕。”   “多谢殿下夸赞。”殷碧涵笑道,“太傅是过谦了。家师也常常说起,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与太傅把酒论政,定是人生一大乐事。”   “凤老师大才,尤擅策论。水蓼如何?可是尽得真传了?”   “碧涵资质驽钝。”殷碧涵笑得温和得体,“如何敢说得老师的真传。”   “那水蓼平时喜欢什么?”   “碧涵于正经学问上有限得很。平时……”   两人在书房里。一个是有心了解,一个是用心答话,话里虽然都带着几分故意和掩饰,竟也相谈甚欢。    失金簪   沁雅阁里。   “绿茗该死!”   绿茗“扑通”一声跪下,脸色灰白。   李玥吟向来平静内敛的面容隐现怒色和恼意。他向着窗外好像在看风景,可是右手握拳放在窗台上,指关节绷成了白色。   路悠站在书桌前,一脸肃然。   殷碧涵则站在李玥吟的椅子后面。她脸上平静如水,是唯一不被书阁里发生的事影响的人。   造成沁雅阁如此情况的祸首,是那个被逐出皇子府的人,涂正。   当日借着一个赌钱的名头把涂正赶出府之后,绿茗便将涂正关在自己家里。他生性好强,绝不肯被人知道落了笑柄,所以将事情瞒了下来。之后,他一边顾着本分服侍李玥吟,一边又要偷偷摸摸不为人所知地寻回盗卖的东西,不免就顾此失彼两头都没落着。   绿茗对涂正虽是恼,但是到底耐不住亲姐姐的苦苦哀求,时间一长便松了口让她出了家门。这涂正犯事的缘由虽然被捂得死紧,但是素日与她来往的人也都能猜个大概。冷嘲热讽之下,涂正不仅重又回了赌坊,甚至还做起了偷鸡摸狗的事情。   合该她背运,才第一回把风整个团伙便被人兜着一起捉进了衙门。搜她身的时候,一枝金簪从她怀里落了出来。在别人眼里或许就这么过去了,偏那个衙役有几分眼力,竟然看出金簪乃是御赐之物。   于是慌慌张张地就地禀告了上去,谁都知道偷支金簪不过打打板子吃吃牢饭,而偷御赐金簪却是要掉脑袋的。   待一层又一层推告上去,最后上门来问的却是刑部司门的员外郎。司门管的是失物,表面上看来可以说是给足了李玥吟面子,很有些不会擅自闹大的意味在里面,但是深想开去,这件事只怕在刑部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自从路悠将事情回报完之后,沁雅阁里就彻底安静了下来。酷热才散,天高气爽,该是极舒爽清闲的午后,房间里却飘着一股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   路悠看了看跪在地上脸色灰败的绿茗,站在角落里似乎根本没听见发生什么事的殷碧涵,只能叹了口气。她用了最恭敬和公正的口吻说:“殿下,此事如何处置为宜?”这个时候即使再怎么不情愿,只有也只能是她开口。   “司门那里,怎么回的话?”李玥吟终于开了口,声调还算是平稳。   “员外郎大人那里,悠说殿下不在府中,待殿下回来之后会将事情禀明,先请她回去了。”   路悠待人处事向来稳妥,此番拖延时间的说辞也甚是圆滑。李玥吟虽然并未外出,但是路悠心里到底觉得这个主子年纪还轻,生怕当面说出来一时控制不住表情便坏了,于是做主将人先请了回去。   “嗯。”李玥吟未对她越俎代庖的行为有什么不满,只是简单地应了声。   路悠见李玥吟没有不满的神色,心里先安了一半下来。她想了想,又说:“如今这事,悠以为不可认下来,总要想个什么法子掩盖过去才好。”   李玥吟皱起了眉却没有说话。   绿茗本来想开口,但是看到李玥吟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眼里一黯头又低了下去。   “如果寻个工匠仿一支出来,需要多少时间?”半晌,他终于开了口。   殷碧涵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李玥吟,虽然她只能看得见他的背影。   李玥吟在她眼里,是一位出身高贵的皇子。他严于律己到了几乎苛刻的地步,治理皇子府也是按着既定的规矩一丝不苟,所以她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屑于任何手段的人。   “殿下,您……”路悠前面说得隐讳,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她不敢直说,却没想到李玥吟竟然自己说了出来。   连绿茗也是喜出望外,猛地抬头看着李玥吟。   “并不是为了涂正。”李玥吟似乎明白眼前两人的想法,说,“当初我并不知道涂正偷的御赐之物,放她走是我的失察。若只她一人被捉便是罪有应得,但是与她一起被捉的窃贼却罪不至死。”   所以言下之意便是,李玥吟为了承担自己的过失,想要把这件事掩盖过去了?   殷碧涵眨了眨眼,相当地意外。   有担当是好事,只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如朗朗晴空一般的皇子竟然会想用如此见不得光的手段。   有趣。   殷碧涵淡淡地勾起了唇角。   路悠毕竟经历得多,很快地就从惊讶的表情里挣脱了出来,她仔细想了想说:“悠倒是知道一家铺子手艺不错,但是那发簪我并没有看仔细。”   李玥吟看了眼路悠,没有说话。   这不能怪她。   路悠是总管,不是库房,那簪子最多也就看过一两眼,哪里能记得清楚是什么样子。如果仿冒起来,又不能只凭记忆粗略做个大概。宫中御赐的东西都是造了册的,对比图样起来比赃物更不像,这谎如何圆得过去?   李玥吟看了眼绿茗,然后眼光又掠开。   如果是普通的皇子,发簪的样子只要问贴身的小厮便知道。但是李玥吟素来讨厌那些脂粉钗钿之类的东西,连御赐的也是看都不看一眼就锁进库房里,否则也不会轻易被涂正偷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绿茗眼见着有了希望,听到后面心不由又往下沉。他低头的时候不经意眼角余光扫过殷碧涵,突然眼睛一亮。   殷碧涵与绿茗面对面,见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转了转眼珠子,突然开口道:“金簪的样子,碧涵记得。”   瞬间,房间内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殷碧涵向前走了几步,转身停在路悠身侧,躬身道:“碧涵可以把图样画出来。”   路悠似乎并不相信,她的眼神满是疑虑,问:“能几分像?”她印象中那是支凤凰金簪,尾羽不仅散开,上面还嵌着不同颜色的宝石。   “如果工匠的手艺够好,能有八九分像。”殷碧涵闭上眼睛想了想,自信地答。然后,她立刻在周围三人的眼里看见了不信。她说:“其实以碧涵看来,并不需要十分相象。”   “为什么?”路悠问。   “就算是同一个工匠,只怕也难做得一模一样,何况又赶时间。”殷碧涵见李玥吟没有说话,就继续说道:“不如就假说殿下不留心跌了这金簪,又怕陛下责怪,所以拿到相熟的铺子里修补。如此一来,拿出来的即使是碎成几块的也无妨。”   “对啊。”路悠眼里一亮,抚掌道,“如此反而倒好,甚至还可以拖个两日,不用即时回话。”   “另外,碧涵还有一事。”殷碧涵说。   眼见着解决有望,路悠说话的口吻明快了起来,“还有什么?”   “请总管寻一个合适的匠人,让她上堂作证,就说涂正曾拿了图样来让她仿做金簪。”   殷碧涵此话一出,李玥吟突然看了她一眼。   路悠眼里一亮,一副我怎么没想到的眼神,正想要开口说话,却听李玥吟突然说道:“这件事就交给路总管和殷管事两位。务必小心不留痕迹。”   路悠敛容,与殷碧涵齐声道:“是。” 再初见   清晨一场大雨让微凉的风里多了点淡淡的水气。别的地方还安静一片,西市湿漉漉的青石路面上已经是人来人往了。   早起的商贾即使忙得脚不沾地,见到邻里熟人还是会爽朗地笑笑,大声招呼一下。西市的早晨虽然喧闹,却别有一番生机勃勃的明快。   牙市边有一间小茶楼,虽然连个名字都没有,却是给那些管事们歇脚喝茶的地方,所以非常干净。   此刻时辰还早,所以茶楼里空荡荡的,只临窗的桌边坐了一个人。她面前不小的桌子上摊满了书册,左手边还放着一把算盘。她不时地翻翻这本,又看看那本,右手提笔在面前的小册子上写些什么的时候,左手同时把算盘拨得噼啪作响。动作不大,看上去却是忙碌非常。   这个人便是殷碧涵。   那日拆穿了流风的戏码之后,殷碧涵与她去酒楼。还是陌生人的两个,几杯酒下肚便热络了起来。殷碧涵虽然没这么容易就认同一个人,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流风是个相当适合聊天的人。她虽不博学却强于记忆,传说故事逸闻趣事,简直如数家珍信手便能拈来。   如若是以前那个殷碧涵,只怕没多少时间便会败下阵来。那人虽然师从当代大儒,到底之乎者也的多。而现在的殷碧涵虽然见识未必有流风那么丰富,到底阅历不浅,举一反三之下两人竟是旗鼓相当。   不管两人是不是各自心思,那一场酒的确喝得痛快说得畅怀。与流风道别的时候,殷碧涵就定了心,果然不久就收到黄四点头的消息。流风为什么能有这么强的影响力可以慢慢再了解,殷碧涵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在西市做她想做的事情。   第一笔生意便是黄四手下那个难卖的姑娘。殷碧涵最终以十四两八年的价钱将她卖去了一户人家做账房。多赚的九两,牙婆抽佣一成便是九百文,分到殷碧涵手里是四百五十文钱。   殷碧涵在商言商,四百五十文钱拿得毫不客气。只是没想到她接过钱的时候,那个丫头竟然当街跪了下来,口口声声多谢恩人。殷碧涵惑然,抬头却在身边许多人的眼里看到了感动和赞同。   不解归不解,殷碧涵却由此一事才终于在西市有了立锥之地。   殷碧涵不是正式的牙婆,所以不能长留在牙市里。前些日子,她替茶楼的老板出了个主意,便得了这个免费的座位和茶水。她正好也缺个地方,如今倒有些把这张桌子占下去的意思了。   殷碧涵全神贯注在眼前的东西上,自然不会发现茶楼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上官慕走进茶楼不过信步并非刻意,但是不经意的一眼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坐在窗边的那人,他是熟悉的。或者应该说,他认为自己是熟悉的。那眉眼与记忆中的丝毫无二。只是那专心致志的样子,却和趴在窗边那个慵懒得如猫儿一般的女人完全不同。   那专注的神态,是如此清晰如此安定,就好像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上官慕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把那个名叫水蓼的女人从心里彻底赶走。即使她被隔绝在白天之外,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睛还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后悔吗?那个时候用她做垫脚石。   曾经可以很理直气壮的回答,却在君醉楼偶遇之后变得有些不那么清晰响亮。那日她从上面俯视下来,看他的眼神就与看一个路人没有两样。一瞬间,他甚至忘了他正在做什么,只感到一股萧索的寒意将他包围了起来。   那是,那曾经是,只为了他而微笑的水蓼啊……   长时间的注视,终于让殷碧涵发现了。   她抬起头,看见上官慕,缓缓绽出微笑,“上官公子。”她的表情,乃至于她的语调,都客套十足,既不会过于亲昵,又不会失于无理。   只是,这样的表情,却让上官慕心里升起厌烦。现在的他,情愿她冷冰冰地无视他,也好过这样的客套疏远。   “殷小姐。”上官慕拱手为礼,声音也确实冷淡了下来。   看着上官慕明显戒备起来的样子,殷碧涵反倒是轻松地笑了笑,“‘殷小姐’听上去还真是不习惯。过来一起坐如何?”她也不待上官慕答应,又扬了声道:“老板,再送壶茶来。”说完,她还动手把桌子上的书册收拢了一些,算是给上官慕挪出地方来。   上官慕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最近可好?”上官慕坐下后,殷碧涵就开口问。那语气,彷佛是遇见了一个不甚相熟的朋友一般。   上官慕惑于她毫不掩饰与他相识的口吻,皱眉看着她,没有说话。   “怎么了?”殷碧涵抬眼看着他,问。   “你……”前两次的冷淡和眼前的亲切,让上官慕实在是不知如何反应。他知是他理亏,所以那句为什么梗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难道,是为了前两次故意装作不认识你,所以恼了?”殷碧涵侧了侧头问,语气是满是打趣。   上官慕没有办法说是,只是他沉默的样子却显然被殷碧涵看成了默认。   “真的?”殷碧涵的声音里透出不信,“我以为你会明白。”   “明白……什么?”   “我以为,”殷碧涵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漫不经心地晃着,“你和我是同一种人。”   上官慕隐隐地觉得他不会想听她接下去的话,只是殷碧涵还是说了出来,“自私的人。”   上官慕一恼,猛地抬头看向殷碧涵,却正对上殷碧涵的眼睛。那双他一向觉得温柔的琥珀色眼珠里,此刻却闪烁着水晶般的光泽,既坚硬又冰冷。   他顿时一噎。   “你,”看见上官慕的表情,殷碧涵失笑,“不会真以为世上有水蓼那种老好人吧?”   上官慕侧开头,不再看着殷碧涵。   “无论是谁,只要有喜欢她的人,就一定会有讨厌她的人。”殷碧涵彷佛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她托着下巴看着上官慕说,“但是你家里,有人讨厌水蓼吗?”   没有,的确没有。   从他的祖父开始,他的母亲、父亲,他的姐姐,双儿,甚至是他,竟然没有一个人讨厌水蓼。上官慕虽然没有看着殷碧涵,思绪却不由被她牵着走。   她的意思,难道……   “那时我是失忆,不是变蠢。”殷碧涵承认得轻松,她无视上官慕越来越苍白的面孔,继续说,“从山崖底下醒过来的时候,我的确是有些恨你,不过现在想想也好。你救我一回,再害我一回,两相抵消互不拖欠。”   耳边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上官慕看着眼前殷碧涵坚硬冰冷的眼睛,心里隐约感觉到某些藏在角落里,模糊却温暖的东西在殷碧涵的话里风化成灰,消散得无影无踪。   殷碧涵似乎完全没看到上官慕轻颤的唇,浅笑将刚送上来的茶推到他面前,说:“喝茶吗?”      茶楼门外,一个牙婆带着人从门口经过。那人蓬头垢面,脸颊上有两道交错成十字的旧伤。   那人无意间瞥见茶楼里面对面坐着的殷碧涵和上官慕两人,突然停了下来,猛地朝门口扑去,嘴里要喊些什么,可惜冲出口的却只是一些嘶哑破碎的声音,甚至不成句子。   牙婆猛地揪住那人,狠狠地说:“又想逃?”说罢,也不待那人回答,拎着那人的衣领朝外拖。   那人猝不及防摔倒在地,被拖着走了好几步,脚上瞬时磨出了血,却还是挣扎着不肯走。   牙婆恨起来,拖过来狠狠两个耳光过去,硬把人拖走了。   而茶楼里的两人,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前发生的这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哦~~~终于50章了,终于过10万啦,先小小欢呼一下。 我这蜗牛速度能爬到十万,自己都觉得不容易哇,真不容易。 坐沙发的大人如果猜中这个人的身份,可以指定番外一篇。 老规矩,如果没看见就当没这事儿^-^ 仲秋夜   天色将暗,晚霞在天际抹上几分淡红。   荼靡从窗口看出去,街上冷冷清清的,除了各家门口拉客的小厮,几乎连行人都没有。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日的,即使开了门也没有生意可做,比如新年,又比如今天,八月十五。   仲秋佳节,是祈求美满姻缘的节日。也只有这一日,年青男儿才能大大方方地走到街上,把自己精心绣制的荷包送给心仪的女子。每年仲秋之夜,安阳人都会聚在太液池边赏月。后来有商贩看中机会,摆了各式的摊子出来,渐渐的倒变成游园会一般的日子了。   一般的男儿家在八月初的时候就要开始准备,穿的衣服戴的首饰,还要加紧缝制荷包。到了仲秋当日,遣人早早去占了地方。   不过,这一切与伎子是没有关系的。   荼靡手一松,帘子又掉了下来。   横竖也不会有人来,不如早些休息也好。这么想着,他脱了衣服就躺到床上去。只是这早早的又哪里睡得着,荼靡睁着眼睛,看着床帐。   她,有好一阵子没来了。   一句话也没有,就这么不来了。   荼靡想到那个眼珠子颜色很淡的女人。   是忙,有了喜欢的人,还是……腻了他了?   “不来最好!”不去想那个让他心里发颤的最后一个可能,他猛地一个翻身,狠狠地把想那个人甩出脑海。   今天是仲秋,她……   才想着不要想她,心思却还是朝她那里转。荼靡彷佛可以看见,那个人与一个美丽的少年并肩在太液池边走着,言笑晏晏温柔无匹。   猛然意识到自己心里有点发酸,他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荼靡抬眼,却见有人站在他的床前。房间里虽然昏暗一片,但是他却觉得自己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唇边的笑,顿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出口就是:“你来干什么?”   殷碧涵对他的话听若未闻,只是坐在床沿上,然后俯身下去含住他的唇。他伸手想推开她,却被她把手捉住扣在怀里,唇只是被她湿软的舌舔着。   那么长时间没见,一见就只想着这些。   荼靡心里生恼,头一侧避开她的唇,却将自己的耳朵送到她面前。   殷碧涵倒没有对他的耳朵下手,只是贴着他的耳朵轻说:“出去玩吗?”   “嗯?”荼靡转回来看着她。一双丹凤眼里闪着疑惑,她刚才说什么?   “马车在门口等着,去太液池吗?”   “太液池?”荼靡只是不信,“你是说——”   “好长时间没来看你了,想着今儿晚上陪你去太液池当是赔罪。”殷碧涵眼里凝着笑,“你要是不想出去,早些就寝我也不反对。”一边说,一边将唇贴到他的耳垂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吮进嘴里。   “去,当然去。”明白了她的意思,荼靡猛地撑起上半身,一双眼睛灼灼发亮。   本来还想调笑几句的殷碧涵看着荼靡如同孩子一般的热切,柔声说:“那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走。”   两人到了太液池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从城门开始,每个摊子前面都挑着灯笼,昏黄的光点浅浅淡淡地蔓延开去,勾勒出一条朦胧的线。   从马车里出来的荼靡看见眼前的景色,呆呆地有些出神。   “怎么了?”给过车钱,打发车妇走的殷碧涵走到荼靡身边,问。   “好漂亮……”荼靡的声音如身在梦中,“比我想的,还要漂亮。”   殷碧涵微微一怔。   对了,荼靡从来没有来过仲秋夜会。过去是太小,而等他年纪够了,却已经困在青楼里了。   他,该是很想来的……吧?   殷碧涵看着荼靡的侧脸,眼里有着淡淡的心疼。   “走了。”她牵起他的手,“别呆在这里。”   “嗯……”荼靡还在呆呆地出神,猝不及防被她拉住朝前走,晃了晃身子。他低头看着和她牵在一起的手,笑忍不住爬上了唇角。只是一瞬间,他把笑意压制下去,走快一步与殷碧涵并肩而行。   “饿不饿?先吃点东西?”没走多远便是一个小摊,食物的香味顺着风飘了过来。   “好。”荼靡无所谓地应了声,眼睛却瞟了眼她的手。   “老板,两碗馄饨。”殷碧涵拉着荼靡的手找了地方坐下,“这家的柴片馄饨很有名,稍吃一点垫底,等下一路上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吃。”   “姑娘与小郎君真是恩爱。”馄饨摊的老板端了两碗馄饨上来,见两人手牵在一起便随口说了一句。   没出嫁的称为公子,出了嫁已为人夫婿的则称为郎君,这老板明显是误会了两人的关系。不过虽然是仲秋节,未成亲就手牵着手的却也难得一见,所以老板误会也并非没有原因。   人家不过是无心的一句话,却听得荼靡胸口一闷。   郎君,郎君……   今生今世,他还有成为谁的郎君的那一天吗?   他是身子都不干净的……   “整日闷在房子里对身体不好,乘着今天晚上,拉他出来走走。”殷碧涵一边答,一边拿了钱袋出来。   老板接过,笑了笑,回头去看炉子了。   她竟然,没有否认。   荼靡瞪了一双眼睛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小心烫。”不是没看见荼靡讶异的表情,殷碧涵却只作未见。   刹那间,不适的感觉烟消云散。   荼靡眨眨眼,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怪人。”说完,自己却先笑了出来。   殷碧涵只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吃完,离开馄饨摊继续沿着湖边朝前走。   “水蓼,那个是什么……”   “水蓼,去玩套圈……”   “水蓼,冰糖葫芦再买一串……”   “水蓼,这支发簪好看吗……   “水蓼……”荼靡回头的时候,殷碧涵就站在他背后一步远的地方。   夜色里,她左手提着一双绣鞋,右手拿着一串啃过几口的冰糖葫芦,胸口鼓起来的地方塞着他刚刚买的发簪。   她看起来有些可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荼靡却觉得这个样子的她越看越觉得温暖。心里的弦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弄,轻吟浅唱出一段温柔的曲调。   “嗯?”殷碧涵见他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应了声。   他跨了一步站到她面前,凑上去在她的唇上碰了一下,说:“谢谢。”   她笑,然后说:“你高兴就好。”    西市风   “啊?”流风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不知道?”   牙市茶楼靠窗的座位里,殷碧涵和流风对坐饮茶。殷碧涵手一顿,继续替流风斟茶,然后一边不温不火地说:“我为什么就该知道?”   这日流风照例过来拉着殷碧涵闲磕牙。开始还打听着李玥吟的相貌,不知道怎么的便由三皇子说到了政事上。流风拉起闲着没事磨嘴皮子的架势,却不想殷碧涵竟然对吏部那个考功司员外郎候补的人选一问三不知。   “好歹也在三皇子府里,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流风的声音里满是挫败。   殷碧涵笑了笑,将腌梅子送到她面前。   “话说,之前走的那位严员外,真是一个好官。”流风几乎立刻恢复精神,她拿起一粒腌梅子,往上一抛,然后张大嘴接住。   听她那笃定的口吻,殷碧涵不由道,“你是和她共过事,还是在她手底下待过?”   殷碧涵语气虽然平和,却怎么的都能听出几分不经意的嘲弄来。流风挥挥手,含着梅子随口说:“我倒是真没见过她。不过认识个禁卫,姓瞿的,前几年轮值到朱雀门的时候出过一回事。那回严员外赶着出宫却落了腰牌,老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倔脾气,死活不肯放她出门。任人好说歹说,就是她不拿腰牌就不放她出去。老瞿当时是不知道,后来才听说那是严员外,而且是回家奔丧去的,经她那么一闹,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老瞿知道以后吓掉了半条命,但是你猜后来怎的?”   殷碧涵只当闲话听,随口接了一句:“后来怎么了?”   流风吐了梅子核,一拍桌子,好似说书的一样,“那年竟然给老瞿评了个‘上上’!”她还刻意顿了顿,“连这种事情都能不计较,你说这人怎么不是个好官?”   “是,是,是。”殷碧涵看着她说话的样子就好笑,一叠声地应,“当然是好官。”   流风见殷碧涵不与她计较的样子,也不在意。她喝了口茶后说:“所以,你真的不知道谁会是新的考功司员外郎?”   “怎么又绕回来了。”见她再次问起,殷碧涵不由奇道。按说流风既然不是官吏,官场中事便与她没多大干系。就算她是西市风,要关心员外郎也该是户部下属的金部那里的员外郎。毕竟金部直接管着东西两市,可以说是休戚相关的所在。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流风睨了她一眼,“批个三次下下,就能把一个官的官袍扒下来。考功司里的官虽然官位都不高,可都是掐着人脖子的。西市里的人说是做买卖,还不是看着官大人的眼色过日子。如果金部的那些大人椅子都坐不热,礼也就不用白送了。”   流风说得顺口,却着实让殷碧涵一愣。   她说的话,虽然失于偏颇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比如殷碧涵相信那位严员外绝对是个好官,毕竟她屏弃了私心对禁卫公平以待。但是殷碧涵同时也绝不相信严莜写下的那么多“上上下下”里,每一个都是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来写,从没有违过心。官场本来就是如此,所谓“身不由己”并非虚言。   官场水深,局外人看不通透,而身在局中的只怕也看不到全部。但是对局外人而言,考功司的官吏至少是个看得见的标识。不明白暗流汹涌何去何从,至少看着考功司的笔,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流风根本不知道坐在她对面的殷碧涵,只是短短一瞬间心里竟闪过那么多念头,她拿起一块糯米糕,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我总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那三个人……”   “什么三个人?”   “就是候选的那三个……”流风喝了口茶,“这糕不错。老板,再来两块。”   “候选考功司员外郎的,有三个?”   “嗯。”流风答得不经意,从老板手里接过碟子,嘿嘿一笑道,“糕的账结她那里。”说着,手指了指殷碧涵。   殷碧涵眉毛一挑。   流风也不朝她看,只扬了声向已经走开的老板说:“她有钱,别跟她客气。”   一句话,当场逗笑了殷碧涵和老板。   “也罢。”殷碧涵笑意未尽,玩笑道,“神通广大的西市风,你要是能说出那三个人是谁。别说是这两块,二十块都行。”   流风一听,居然回过了头,正襟危坐,举起右手,伸出食指:“第一个,司马棋,军器监丞。”   再伸出中指,比了个二,流风说:“第二个,刘原,侍御史。”   “然后第三个,”流风眼里的得意怎么也掩不住,再伸出无名指,“秦复,是个朝请郎。”   刘原。   一个相当熟悉的名字。   并非对这个人有什么特别深刻的记忆,只是勾起了与她相连的一段回忆。   “反口覆舌是小人。如何?”流风拿着茶杯送到唇边,笑呵呵地问。   坐在窗边的流风,神情是明快里透着些许得意。   回过神来的殷碧涵看着对面的流风。   而殷碧涵觉得,流风的得意只是因为她赢了那二十块糕。或许带着些好胜,却没有故意炫耀的意思。一瞬间,殷碧涵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西市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看重这个流风。   “秦复,很有希望。”殷碧涵看着流风的表情,一时间有些怔忡,竟然把心里闪过的念头也说了出口。   不过是一瞬间的揣测,为什么她竟然会说出来?她一向不是随口乱说的人。   “为什么?”流风不由好奇,一双眼睛坦诚明亮。   “……刘原是刘家的人。”殷碧涵依稀想起在上官家听到的只言片语。   刘氏,乃是安阳第一望族。族中高官无数,连当朝的凤后也是刘家的人。   “那不是应该她最有可能吗?”   “军器监丞是正七品上,而侍御史是从六品下。从表面看来,刘原和司马棋旗鼓相当。所以,我便觉得秦复肯定有些什么。”   “对啊,她只是一个散官嘛。”流风恍然,“找谁问问……”   “我只是随口说说。”流风的样子,竟然好像笃定了秦复就是下任的考功司员外郎一般。   “我相信你的眼光。”流风挥挥手,彷佛那根本不值一晒。专注凝神地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跳起来,说:“有事,先走了。”   才走几步,又退回来道:“别忘了我那二十块糕。”   那一本正经地语气,害地正喝茶的殷碧涵猛呛了一下,“你真要?”   “没这些糕饼脂粉,我怎么哄西市那些美人儿——”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儿晚上胃疼,就偷懒一下。 结果,一个晚上没睡踏实。唉…… 若相疑   “殿下。”路悠轻轻走进房间,躬身行礼。   坐在琴架边的李玥吟正在弹琴。他才抬起的右手在空中一顿,落下时按住了琴弦停止了长长的颤音。   路悠知道这是允许她说话的意思。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后递到李玥吟的琴台上,然后又后退到原来的位置上,说:“御赐的金簪,悠已经找到了合适的铺子‘修理’。那家铺子名声不错,只是出的价钱有些高。”   路悠提到的,自然就是被涂正盗走后,又在刑部被搜出来当作赃物的那支御赐金簪。   “无妨。”李玥吟如琴音般的声音响起,“刑部那里如何了?”   “刑部拿了宫里存的图样来核对过了,证实确实是与图样相同。”   李玥吟点了点头,拿起路悠放在他身边的纸来看。纸上列着一长串名字,大部分后面写了银两的数额,只有一小半空着。这些名字以布匹居多,还有一些杯碗之类的零碎东西。   这些,自然也是当初经由涂正的手散到皇子府外去的。   “这些东西‘置办’下来花销也是不小……”路悠挑着字眼说话。   她想尽办法也没能把全部的东西都搜买回来。有些几经转手,短期内很难寻到踪迹了,但是不找到又是件隐隐的麻烦。虽然不像金簪是经陛下亲口御赐的东西,好歹或多或少地都沾着皇家的印记。想到这里,路悠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   “无妨。”又是一句无妨,只是这一次后,李玥吟稍稍停顿了一下,“这些找不到的就抄给刑部,说是府里丢的。”他的声音冷硬了下来,只是依然如琴音般悦耳。   “殿下……”路悠的表情虽然没有表现出对李玥吟这样说的意外,只是言词中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您是……决定了?”   如果去掉偷盗御赐金簪的罪名,那等待着涂正的并不会是太重的刑罚,毕竟她只是初犯,只是望风。但是如果将这些散出去的东西全扣在她的头上,虽然那也没冤她,就不是几年的牢狱之灾可以了结的了。偷盗罪量刑的轻重,看的是被盗物件的价值,而从皇子府流出去的,又哪会有不值钱的玩意儿?   李玥吟一直挺着背脊坐在椅子上,一如他站在校场里一样。对于路悠的问题,他没有开口回答。   路悠怔了怔,心里掠过些微感叹和不忍。   她当然不是以为李玥吟这样做不妥,毕竟以涂正的作为,让她活着已经是格外开恩了。那些感叹和不忍,是为了那个无辜受牵连的人。   眨眼,路悠甩开那些浅淡古怪的情绪,用坚定而沉稳的声音说:“是,悠明白怎么做了。”   “那支‘假冒’的金簪如何了?”李玥吟开口问。   路悠明白他所说的,是那支作为证物留在刑部的金簪。她答道:“殷管事找到一家番人的铺子出来作证,指认涂正当日拿着图样来找她打制。”   “番人?”李玥吟声音扬了上去,他转过身看向路悠。   “是。听说还是绿眼睛呢,”路悠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亏得那人汉话讲不清楚,所以大堂上只是训诫了几句,并未治她仿冒之罪。”   “……这就好。”李玥吟声音很平静,只是眼里还是看得出有些安心。   他既然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让那些盗贼掉了脑袋,自然也不会想要让作证的店家遭受无妄之灾。   “殷管事真是一个相当细心的人。”刑部大堂审案的情形,路悠也是听别人说起,只是想到殷碧涵的作为,不由感叹了一句。   只是这无心的一句落到李玥吟的耳里,却不由勾起了心思。   他说:“殷碧涵是凤清竹的弟子?”   微微上扬的话里并没有疑问的意思,路悠明白这只是李玥吟提起话题的方式,只是她并不知道李玥吟到底想说什么,于是自然接口道:“是,殷管事是凤清竹的弟子。”   “我看过凤老师的文章,看起来倒似一位相当不拘小节的人。她所教授出来的弟子却是相当的缜密。”   李玥吟话说得客气,但是路悠却很明白。路悠与凤清竹有同门之谊,对她的为人处事自然更清楚些。“清竹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却从来都不能把自己照顾好。那时她来信说收了一个徒儿,我以为她是想要人来服侍她起居的心思多些。”   将凤清竹称为当朝大儒名至实归,只是路悠有些难以想象她做老师的样子。同窗的时候,什么问题明明她自己可以做得很好,讲解起来却颠三倒四,直让人觉得她不是在讲汉话。   “是吗?”   “几年前我去清竹那里的时候,虽然殷管事不知道,但是我当时曾经见过她。”那次她曾经从窗口里看见在后院里弹琴的殷碧涵,所以后来才能轻易地信了她的身份,让她入了皇子府做事。   但是,由此她也想起来凤清竹对她的评语。   “碧涵是个老实又努力的好孩子。”   这是凤清竹的原话。但是这一句似乎与皇子府里的殷碧涵合不到一起。努力不努力的可以略过,殷碧涵在皇子府里的所作所为和“老实”实在没有多大联系。   越想越是不妥,路悠疑惑地抬起眼,“殿下,有一事不知……”   “什么事?”   “涂正的事情,可能与殷碧涵有关。”   “你是说……”   “并不是偷盗的事情。只是有件事情有些奇怪。”路悠说,“涂正用的骰盅上,嵌着一小片金子,后来才知道该是那支金簪上落下来的。悠查问过几个经常和涂正聚赌的,都说涂正嫌那骰盅晦气,有好长时间没用过了。我大约估算了时间,自前一次查库房开始到她出府为止,那骰盅都没人碰过的。”   金簪虽然的确是涂正所盗,但是碎片却出现在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   李玥吟沉吟了一会,才说:“我知道了。”   之后,路悠又报告了府里的一些事情请李玥吟决定,将该说的全说了之后,便告退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各位大人对叉的关心,看着一条条留言,觉得好温暖。 叉一向很重视自己的身体,所以一向是个健康宝宝,可能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吧,现在已经没什么了。 谢谢~ (邪恶一下:如果要以身相谢,是不是我家荼靡比我更合各位大人的口味?) 园中坐   李玥吟拿着信的手垂下来。信从他的手里滑下来,落在桌子上。   父君……果然还是知道了。   李玥吟抬眼看向窗外。   秋阳正艳,一片醉芙蓉开得繁盛如锦。只是如此宜人如画的景色却没能映入李玥吟的眼底。   父君在信里,只是说了例常的话,注意饮食小心身体等等,似乎只是将平时着人传的话写到了纸上而已。但是李玥吟看得出来,字里行间那隐隐的担忧。   涂正的事情果然还是传到宫里去了。   连父君都知道了,那母皇……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一直往下沉。   母皇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他竟然连个皇子府都管不好。   微风吹过,将窗外被太阳晒暖的风吹了进来,拂乱了他的额发。李玥吟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信步走出了沁雅阁的门,朝花园里走去。   入秋之后早晚渐凉,白天却还是热。花园里种了一片秋天开放的花,暖风里带着淡淡花香,直让人的心也一起暖了起来。   李玥吟随便走着,不经意地一眼,看见花丛下面露出一段白色的衣角来。   有人?   花丛后面是石桌石凳,李玥吟走过去几步,果然看见有人坐那里。   石桌的桌面刻了线,可以当作棋盘来用。殷碧涵一身简单的白衣坐在石凳上。她一双眼睛粘在左手拿的书上,右手掂着颗黑子举棋不定,专注得甚至连李玥吟到来也没有发现。   李玥吟停下脚步。   不得不说,这个人已经引起他的兴趣了。   直到那日在沁雅阁里听见殷碧涵与承墨的对话之前,她在李玥吟的印象里一直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他可以清楚地想起路悠说的有关她的来历,也能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但是回忆起来,她在他的记忆里竟然只是一团朦胧不清。   直到那一刹那,他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这个每日在他身边出出进进的人说话。   殷碧涵当然不是绝色,或许用清丽来形容她的相貌更合适些。她的性子似乎相当平和,至少从没有听她向谁大声说过话。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一些让她与周围人不同的东西。   “殿下。”殷碧涵终于注意到李玥吟的出现,抬头对着他浅笑道。   她没有站起来,笑容也是客套而温和,似乎他是一个名字叫做“殿下”的路人一样。完全看不到周围人对待他的那种小心翼翼,唯唯诺诺……   对了,就是这个。   李玥吟突然明白过来。   他走前几步,站在殷碧涵的对面,“介意吗?”   殷碧涵有些意外,却笑道:“请坐。”只是这次的笑,温暖了许多。她顺手将手里的书放下,推散了桌面上的棋子。   “《璇玑》?”李玥吟坐下来,看了眼书名问。   “是。”殷碧涵点头。   “喜欢下棋?”   “不喜欢。”殷碧涵将身侧的棋盒拿过来,将棋子一粒一粒朝放回去,“不过看棋谱很有趣。”   《璇玑》上载了一些难解的棋局,不少人为了破解费尽心思。只是不知道这个不喜欢的人,为什么又拿在手里看得那么仔细。   虽然奇怪,李玥吟也没有问。   但是殷碧涵却答道:“我的棋艺差到发指的地步。不过习惯用下棋或者看棋谱来平静心情。”   殷碧涵这句说完,两人之间就静了下来。府里做事的下人如果回完了事情,就会立刻告退。在他身边服侍的几个,也会看着眼色陪他说几句闲话。像现在竟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对李玥吟来说,倒的确少见。   不过,和风轻暖花香淡淡,坐在对面的人虽然不至赏心悦目倒也不会面目可憎。只是坐着,倒也不错。   殷碧涵收拾完最后一颗棋子,说:“殿下,涂正被揭发聚赌一事,是由我而起。”她慢慢抬起眼睛,看向李玥吟。直陈陷害她人的话,她说得一点愧疚也没有,平静自然地好像在谈论天气一样。   “是你?”李玥吟一怔,声音却依然是平稳地毫无起伏,没有任何情绪。当她用如此天经地义的口吻来说这句话时,他一时之间竟想不到如何反应。   “我发现涂正偷盗御赐金簪之后,骗厨房小厮说涂正有意娶他,告诉他只有总管可以帮他。我再找到与小厮交好的侍卫,提醒他如果想要保住心上人,就一定要将涂正赶出将军府,而能够做到的只有总管。”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李玥吟微微地皱眉,不明白眼前神情轻松的女子为什么要将自己做过的事情说出来。毕竟她不说,谁都不会发现。   “涂正偷盗时被我看见,将金簪跌在地上,我把碎片嵌在涂正的色盅上。”殷碧涵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件事,路总管想必已经禀告给您听了。”   李玥吟没有说话。   “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自保,并无其他居心。”   风起,吹乱了殷碧涵的头发。她伸手压住,然后对着李玥吟笑了一笑。   李玥吟发现,在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竟然连一点点的惊惶和恐惧都没有,只有笃定下隐隐的自信。    始于此 - 1   君醉楼。   这几日天高气爽,午间过来用饭的客人也多了。君醉楼迎客的小二忙得应接不暇,才刚往里面送进去几个,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小二也顾不得口干舌燥,连忙走过去在车边候着。   马车里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这小二虽然没读过书,记性却是不错,连忙陪笑道:“殷小姐,您可是有阵子没来了。”   从马车里下来的正是殷碧涵。她没有回头,说:“前几日说替我留雅间的,没忘吧?”一边说着,一边又向车子里面伸过手去。   小二一边朝车里多看了一眼,一边笑道:“哪儿能呢。一早就替您预备下了。”看殷碧涵的样子就知道车里的一定是个男人了。小二记得眼前这人来君醉楼的回数也不少,只是带着内眷倒是第一回。   车帘里先是伸出一只雪白纤长手,然后走出来一个男人。只是看到这人的脸时,小二一愣,没想到竟然是认识的人。   流云居的荼靡。   这荼靡被人叫到君醉楼陪酒也不是一遭两遭的了,但是像这样被人珍而重之地用马车送过来用饭却是头一回。看他仍然是伎子打扮,显见不是赎身从良了的。小二虽然奇怪,不过到底怪事见多了,见荼靡脚一沾地,立刻掩去脸上的惊讶,道:“殷小姐,荼靡公子,两位里面请。”说着,当先引路而去。   小二诧异的神色自然落入两个人的眼里。荼靡对着殷碧涵得意一笑,握住她的手就朝里面走去。殷碧涵任由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牵着她的手朝里面走去。   二楼的雅间地方不大,却很别致。两人坐下后,便有人过来奉茶点菜,道声“客官稍候”便退出雅间,只留了殷碧涵和荼靡两个。   殷碧涵正看着墙上的画,坐在她旁边的荼靡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回过头,差点撞上荼靡的鼻子,然后便是软软的唇贴了过来。   她也没多想,下意识地分开唇,却没料到他推了个什么东西塞进她嘴里。   目的达到,荼靡立刻放开她的唇朝后退去。   似乎是蜜饯之类的东西,甜得发腻,尤其殷碧涵还特别不喜欢甜食,当下就皱起了眉。她扫了眼桌子上的蜜腌梅子,瞪了荼靡一眼。   荼靡在一边看着她,见了她的表情笑得如偷腥的猫一样。   虽然不明白理由,殷碧涵看得出来荼靡今天特别高兴,只能由他去。她捧起茶杯猛喝一口,想冲走嘴里的甜味。   “水蓼。”荼靡左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甜得猛喝水的殷碧涵。   “嗯?”殷碧涵眼睛也不抬。   “下个月的十一,能不能过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一样,只是仍然免不了露出丝丝的期待。   “九月十一?”殷碧涵想了想,“恐怕不行。那日是殿下的生辰,可能会忙到很晚。怎么了?”   “是吗……”荼靡忍不住有些失望,只是仍然笑道,“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问问。”   殷碧涵眉毛一挑,看着已经低下头去喝茶的荼靡,什么话也没说。   雅间里顿时一片安静。   正在这时,门外有道声音钻进了荼靡的耳朵,心突然一颤。楼下不知有多少人在说话,但是只有那道声音异常清晰明白。   那声音越来越近,然后是脚步声也清晰起来。   一步又一步,踏着台阶的声音好像踩在荼靡的心上。越靠近雅间就越清晰的脚步声,让荼靡的心越跳越快,耳里只剩下那响若擂鼓的脚步声,甚至连握着杯子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小二引着那人从雅间的门口经过的时候,荼靡猛抬眼。明明已经知道是谁,但是当那道白色身影落进眼里的时候,荼靡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震。   那人不知为什么在雅间前停了下来。荼靡的视线就这样透过珠帘粘上那人的侧影,心里越来越慌乱,直让他坐立不安。   门外那人自然不知道门里的事,她朝前走了一步,立刻消失在荼靡的视线里。荼靡一着急,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拉出巨大的声响。   荼靡被这声音一惊,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咬了咬嘴唇,急急切切地说:“我出去一下。”也不管殷碧涵是什么反应,就朝门口快步走了过去。   才拨开珠帘,荼靡几乎是立刻开始后悔。   他这么追出来,算什么?   那人不是早就说过了……   想退回去却已经来不及,前面那人听见声音便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荼靡立刻皱起了眉,“又是你。”声音里的嫌恶,明白得不容错辨。   纵然是早就知道,那声音里的情绪却仍是让他无法承受。荼靡脸上的血色慢慢消退,他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   那人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你当自己还是身家清白的公子吗?干什么一直缠着我?你不知廉耻,我还要脸面,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的……   不是……   眼前这人每说一句话,力气就从身体里消逝一分。不是的,荼靡想开口反驳,他从来没想过要缠着她。   他只是……   和上次一样,他的嘴唇只是发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只是……   “收起你这副样子!”那人见到荼靡的表情,厌恶更甚,“你摆出这副表情给谁看。真是恶心……”   恶……心?   荼靡腿一软,人晃了一晃就朝后面倒去。   他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荼靡。”一道暖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奇迹般的,力气突然之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待在外面做什么?鱼凉了又要嫌腥,进来吃饭了。”殷碧涵扶他站好,然后忘了放开似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腰上。   “嗯。”荼靡听见自己低低地应了一声。   殷碧涵彷佛这时才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人,于是对着荼靡问:“认识的?”那口气自然又带着些许醋意。   那人听殷碧涵这么问,明显地紧张起来。   荼靡看着那个人的表情,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不认识。”他的声音涩哑低沉,只是说出口之后,突然之间觉得心安定了下来。   “是吗?”殷碧涵拖长了的尾音带上某些不确定的因素。她看了眼那人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温柔地笑道:“那我们进去吧。”   “好。”也许是殷碧涵的声音安抚了他混乱的情绪,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再看着那人,这一声答应清楚明白了很多。   殷碧涵撩起珠帘,牵着荼靡的手走进了雅间,坐回了位置上。   桌子上果然多了盆鱼,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殷碧涵夹了一块鱼放在自己碗里,慢慢地挑着鱼刺。   她,不问……   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淡淡的愧疚涌上心头。   他刚才做了什么?   身边有她在,为什么一看到那个人就慌得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会想也不想就走出去……   她,没生气吧?   荼靡小心翼翼地想要从殷碧涵的脸上发现些什么,但是她的表情和平时一样,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荼靡,我喜欢你。”殷碧涵抬起头,看向荼靡。平时温柔无比的琥珀色眸子里,此刻闪耀着水晶一样坚硬却冰冷的光芒。   原本听着该雀跃的几个字,荼靡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觉得心提在半空中,颤悠悠地没个着落。   “我喜欢你,却也不是非你不可。”殷碧涵直视着荼靡的眼睛,声音平稳得彷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心口突然一痛。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他拼命想反驳,只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你嫁给她。”   她,不要他了。   不要他……   温润的声音,温和的语调,那话里的意思却让荼靡眼前一黑,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这么有感觉的一章竟然被我写成这样(泪) 始于此 - 2   浑浑噩噩地吃完饭,心里乱成一团的荼靡恍恍忽忽地跟着殷碧涵上了马车,回到了流云居他自己的房间里。   殷碧涵看着神思不守的荼靡,轻说:“我走了。”   走……   荼靡猛地抬起眼睛,看着殷碧涵。平时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里,此刻充满着矛盾和一种淡淡的希冀。   不要走。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殷碧涵看着荼靡,她明白却只是皱起了眉,后退了半步。   荼靡仍然还记得那个人。   当之前一刻还在和她嬉闹的荼靡,慌慌张张失魂落魄地冲到雅间外面去时,殷碧涵说不清楚心里那是什么滋味。   仔细追究起来,她没有资格说别人。即使终有一日她能忘记某个在她心底打下烙印的人,她也不能承诺对荼靡一心一意。   但是,椅子在地上擦出巨大声响的时候,她的心的确是沉了下去。闷痛和无奈,让她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才能站起来,走到雅间外面去把荼靡带回来。   她明白荼靡对她不是无心的。虽然比不上那个人,荼靡是喜欢她,甚至有些依赖她的。   但是,荼靡那时的眼神却让她心里再度不适起来。   愧疚。   他竟然用愧疚的眼神看着她。   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将她的存在彻底忘记,回来之后竟然又用愧疚的眼神看着她。纵然殷碧涵和她曾经的情人们都不知道何谓忠贞,但是那一刻她的心情终于跌到了谷底。   “我喜欢你,却也不是非你不可。”   “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你嫁给她。”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她的确是故意的,但说的也是事实。纵然再喜欢他,殷碧涵也不能接受荼靡在别的女人那里受了伤就回到她身边来寻求安慰。   殷碧涵看着眼里隐隐有所希冀的荼靡,却听不到他说任何话,终于还是回身向门外走去。   荼靡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好像要撕下来一样把袖子的一角紧紧地拽在手里。   殷碧涵回过头,荼靡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惊惶,就好像她走出门口就再也不会回头了一样。   然后,又是咬嘴唇。   殷碧涵看着他,既没有拉开他的手,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看着他。   荼靡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他说不出来,是因为说出来也没有用。   曾经他希望能留住家人的性命,但是就算他卖了自己,也依然做不到。他在病床前哭喊过多少次“不要走”,结果还是他亲手将父亲和姐姐埋进了土里。   曾经有过甜言蜜语的人,他又多希望她们能替他赎身,带他走。但是在他说出口以前,那些人就消失了。   所以,即使他仍然忍不住会想要些什么,却绝不可以把希望说出来。没有说出来的希望,当然不会实现。   因为他没有说出来,所以也就不会失望。   但是,这个人……   荼靡知道,如果他不说些什么,她真的会走。虽然殷碧涵在他面前向来温柔,但是他可以感觉得到这个人身上某些冰冷的东西。她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   但是越着急,那个字就越说不口。   不要走。   多么简单的三个字,他就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荼靡越来越着急,手上拽得更紧,而嘴唇上也被他自己咬出血来了。   殷碧涵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袖子撕裂的声音,她看着荼靡的样子,心里终于一软。   “放过我的袖子。”殷碧涵开口说,“我不走就是了。”   荼靡一呆,疑惑地抬眼看着她,似乎不能相信她的话。   轻叹一声,她靠过去舔了舔他唇上的血丝,“为什么这么喜欢咬嘴唇呢。”   唇上的刺痛,终于让荼靡清醒过来。他慢慢伸出手,紧紧扣住殷碧涵的腰,似乎这样做她就真的不能走了一样。   殷碧涵让他抱着自己,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对不起……”轻轻的道歉声响起。如果不是两个人贴得近,殷碧涵只怕会当成错觉。   “最后一次。”莫名其妙的话,显然荼靡听得明白。   “……嗯。”荼靡把脸贴上她的肩膀,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说起来,你真的不想嫁给她?”殷碧涵的声音突然回复一派轻松,“我说过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荼靡猛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琥珀色的眼睛深处,还闪烁着淡淡的疑惑,她……   是故意试探他。   不知道为什么,荼靡可以这样肯定。   面对那个人时的情不自禁或许更多地源自于少年时代的习惯。而殷碧涵要放弃他的时候,那种恐慌和无措其实早就是一种答案了。   纵然他很难在短时间里就从那种习惯里挣脱出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想失去眼前这个人。   荼靡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紧紧抱住她。   “我知道了。”殷碧涵的声音有着淡淡的愉悦,然后露出一些不怀好意,“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对那位秦大人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吧。”    始于此 - 3   “你慢点吃。”   西市牙市边的茶楼里,殷碧涵看着坐在她对面据案大嚼的女人,不禁皱起了眉。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不怎么真心地建议道:“你好歹也寻个正经事来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亏你过得来。”   坐在殷碧涵对面的流风哪里顾得上跟她说话,风卷残云一般扫完了桌子上几个菜,才勉强停下来,开口说:“我觉得这样最好。”   熟识了流风,殷碧涵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拮据成这样。看她成日里在西市里东奔西跑的样子,竟然家徒四壁。平日里流风靠做散工维持着,不到饿得发慌想不起银子,听到哪里叫她帮忙倒是脚下跑得飞快。这么个人偏生还有个怪脾气,平白绝不受人好处。殷碧涵能请她这一餐饭,还是因为流风认她是朋友,要她帮忙做了事的缘故。   殷碧涵听她答得这么不经心,半嘲半劝道:“看你整日上窜下跳,竟然穷成这样。谁家肯把儿子嫁给你?”   “去你的。”流风反口笑骂回去,“说得我好像猴子一样。像你这么连一文钱都要死算活算的,就有人肯嫁给你了?”   别人说流风,她或许还有些抵触,但是殷碧涵的话却让她讨厌不起来。   虽然一开始流风也曾对殷碧涵不以为然。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殷碧涵为人精细思虑周详。流风身在西市多年,自然明白各人谋生的手段不同,所以很快地就接受了殷碧涵的做法。   加上殷碧涵与其他人不同,即使与人交好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问私隐,劝说也不会勉强别人一定要接受。初时流风还觉得她难以接近,但是时间长了反而觉得这样相处更轻松些。   “你要的东西。”流风一手拿着茶杯,一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丢给殷碧涵。   殷碧涵接住,展开一看。纸上并没有多少字,写的全是同一个人的事情。   “就这些?”殷碧涵几乎一眼扫完,抬头看着流风。   “能打听到的,就这么多了。”流风转了转眼珠,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问,“你要打听秦复的事情是要干吗?”   “还记得荼靡吗?”殷碧涵不答反问。   “荼靡?那个伎子?”流风自然记得殷碧涵曾经说过的话。只是想起那个人身处的地方,不由皱了下眉。   殷碧涵看见流风的不自在的神色,却只做未见,“秦复与荼靡有婚约。”   “……婚约?”流风一怔,顺手将殷碧涵手里的纸拿过来又扫了一眼。纸上清楚地写着秦复的官职和出身,以及求亲的人家。曾经与伎子有过婚约的事情,一点都没有提到。   “你确定是这个秦复?”流风疑惑地抬头,“也许同名同姓呢?”   “我问过荼靡。年龄和出身都符合,而且那个秦复我见过,她当时的确是穿着官靴。”   “这下子有趣了。”流风挑眉,一下子靠在椅背上。   “的确有趣。”不同于流风看好戏的轻松语气,殷碧涵低头看着纸上的内容,语气平静地没有丝毫起伏。   “碧涵,你……不是想替那个荼靡报仇吧?”流风想到了一种可能,说话间不由担心起来,“我知道荼靡是可怜,但是民不与官斗。即使你在皇子府做事,也不要去惹麻烦……”   “我知道。”殷碧涵显然不想在这点上多说什么。   “何况,从律法上看秦复根本就没错。荼靡一家是可怜……”流风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她自己也觉得秦复的确,但是事实归事实有些话她不得不说。殷碧涵如果报复,只能是以卵击石徒伤自身而已。   “我不会引火烧身。”殷碧涵抬头,看见流风脸上的忧色,淡淡笑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流风再次疑惑道。   虽然相识的时间不算长,流风知道坐在她对面的殷碧涵不是一个莽撞冲动的人。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她自然可以先安一半的心。随即又对她想做的事情好奇起来。   “少不了要你帮些忙。”殷碧涵笑了笑,然后大致解释了一下她的计划。      “你觉得可以成功?”听完殷碧涵的话,流风想了半晌,终于开口问。   “不知道。”殷碧涵实话实说,“这个计划的后半段靠的不是我们自己,所以会有什么结果我不知道。”   “照你的计划其实最后也没有多少好处。就算不解除婚约,秦复也不可能会把婚约这件事主动说出来。何必弄得这么麻烦复杂?”   “能够防患于未然,总好过事到临头才想办法解决。秦复如今急着向刘家庶子求亲当然不会将与一个伎子有婚约的事情说出来,但是难保将来有些什么,我不想在心里留根刺。”   “好,就当你有道理。”流风说,“那为什么不私底下找她,能了结这件事,她也不会不愿意的吧?”   “这个我问过荼靡了。当年她们没寻着合适的中人,所以去了县衙。如果要取消,那么一定要再回去。你认为,她会肯吗?”   “……也是。去了县衙就一定会上报到吏部,那等于天下皆知,就瞒不住了。”流风一边说着,一边嘿嘿笑道,“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情痴,竟然对人家的事这么上心。说,打算什么事情把人赎回家?”   殷碧涵怔愣了好一会,才说:“我哪有那么多银子可以赎人。”   流风看殷碧涵似乎有些不太想说这件事的样子,心底虽然好奇,嘴上却顺着岔开话题,“也是。你这一个多月,通共不过七八两银子到手。”   “那刚才说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放心。”流风一拍胸口,道,“交给我了。这种连男人都骗的女人,总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两人又商量了些事情,然后于茶楼分手,各自行动。      几日后,昭德大街。   昭德大街连着皇宫的朱雀门和安阳的昭德门,居于安阳城靠中间的位置。每日人来人往,是很多官员们每日出入宫的必经之路。这天,御史中丞祁云亭乘着马车经过昭德大街。   累了一整日,祁云亭闭着眼睛小憩。忽然街上一阵嬉闹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一群孩子在街边嬉闹,还在唱着儿歌,声音清脆鲜嫩。   “……莫嫁朝请郎……”   朝请郎?   祁云亭慢慢睁开了眼睛。她仔细听了听,虽然唱的句子听不太清楚,但是“朝请郎”却是明明白白听得一分不差。   “停车。”祁云亭打了帘子,吩咐了几句坐在外面的书僮。书僮立刻跳下马车,朝街边跑去。   待祁云亭回到自己书房的时候,她的书桌上已放着一张墨迹还未干的纸,上面写着几行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字。   “秦家女,白眼狼。   为做官,骗夫郎。   嫁人莫嫁朝请郎。   家破人亡枉断肠。”    始于此 - 4   流云是流云居的老板,此刻他正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前。他伸手推门,指尖却在碰到门之前的一刹那停下来。   他不想,非常不想走进去。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叫他走,但是比起不想进去,他更不敢走。   “云儿?”门里传出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进来。”   那声音平淡得几乎没有起伏,但是流云身子轻颤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的发钗拉了拉衣服,才推门而入。   房间里很暗,香炉上的烟腾腾袅袅,让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浓厚得让人无法呼吸的香。床榻上半躺半卧着一个人,流云甚至不敢抬头仔细看,走到离榻边三四步远的地方,低下头慢慢裣衽一礼,任肩上的披帛滑下肩膀,将一片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流云见过主人。”声音软腻娇媚,无愧于曾经的花魁之名。   那人没有说话,流云就不敢动。   “有阵子没见,云儿生疏了。”那人向流云伸出手,说:“来。”   流云走过去。莲步款款摇曳生姿脚下的步子却是很快。他将手放到那人的手上,然后踢了鞋子爬上了卧榻。流云自然不敢压在那人身上,只半跪半倚着贴在那人的身边。   那人伸手虚揽着流云的腰,“最近生意好吗?”   “还算过得去。”自诩什么人都应付得来的流云心里虽然战战兢兢,脸上笑得甜软非常,任谁都看不出不妥来。   “听说,你这儿新出了个名满安阳的美人。名字叫什么来着,荼靡?”   听她提起荼靡,流云半颗心落了下来,自觉说话也稳妥许多。他说,“不过是些寻常争风吃醋的事情,只是没想到那孩子的事竟然会牵扯那么大。”   荼靡的事情因为连着秦复,竟然也隐隐牵涉到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所以流云一早就将事情巨细靡遗地禀告了上去,包括荼靡的过去和经常在他身边出现的殷碧涵。   “是吗?”   原本才落下的心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突然一颤。流云软软地笑了笑,“主人可是嫌云儿老了不好看,想要尝个新鲜的?”话里慢慢带三分嗔意,听上去似乎有些隐隐的醋意。   那人轻笑,揽着腰的手紧了紧。“我听到的倒是没有那么简单。”那人说话间有意顿了顿,“据说你的风儿也掺和进去了。云儿就没听到些什么消息?”   听到“西市风”三个字的时候,流云浑身猛地一震。他猛地高声急道:“风儿她——”   “嗯?”   那人不疾不徐的一声,瞬间唤回了流云的神志。他立刻软软一笑,双手捧起那人的手将她的手指含进嘴里,一边慢慢地说:“主人是不相信云儿了……”声音里似乎含着无尽的委屈。   她闻言轻笑,收回手然后抚上他的脖子,长长的指甲在他动脉前来回蹭着。   流云好像一只被摸顺了毛的猫一样,半闭着眼睛贴着她的手掌。他甚至刻意抬高下巴,把自己的脖子更多地暴露在她眼前。   “果然还是我的云儿。”那人说着,手滑到脖子后面。   甚至不用她用力,流云就顺从地将自己的唇送上去。   半晌,当他的唇被放开的时候,他轻轻在她耳边问:“云儿服侍主人……”   “不用了。”那人说,“省得你在我身边难过。”她说话时甚至笑吟吟的,似乎一直明白,甚至从不曾介意。   “云儿……”心里突然又是一颤,好像被眼前人剥光了衣服,□裸毫无遮蔽的感觉清楚地浮现出来。只是脸上,却丝毫不能把心里的感情露出来。流云咬唇,用近似于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好了。”她笑容微敛,把手指放在他的唇上,“去看看那个殷碧涵。”   “是。”流云受命,行礼之后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房间。   走出房间流云靠在合起来的门上,深呼吸几口气,才觉得腿有些发软。摇了摇头,他转而向荼靡的房间走去。   青楼的客人来来往往,就算流云是老板也不能个个都记得,唯独殷碧涵这个人却是有些特别。   她不像纨绔女儿,来了青楼就喜欢洒钱摆阔,也不像书读傻了的书生,喜欢用怜悯的眼神来青楼寻找爱情。只是寥寥几次,她就把荼靡的心哄走了一半,偏还是个一直都实话实说从未欺瞒的。   只是如此,也不过是注意而已,但是刚刚的一句话却让流云紧张了起来。   风儿。   街上的童谣,再到现在茶馆里的说书段子,荼靡的事情如今在安阳闹得沸沸扬扬。原先流云就算知道这些事情与殷碧涵有关,也不过就是个知道。但如今既然扯上了风儿,不用别人说他也要去看看那个人。   走近荼靡房门口的时候,流云脚下慢了下来。青楼这个地方,房间里做的事情是不分白天或晚上的。   但是,在流云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荼靡坐在椅子上,眼睛死死地瞪着桌面,好像要瞪穿它一样。   流云走了进去,柔声问道:“怎么了?”话说伎子无情戏子无义,但是流云却是一直相当喜欢荼靡。然后不用荼靡回答,流云就明白了。   桌子上平躺着两张状词,都是状告秦复无情背信。前半段一字不差,只不过一张是要求解除婚约,而另一张则是履行婚约。两张纸笔迹相同,该是出自同一个人。   不用问,他也知道这两张截然相反的状纸是怎么来的。   流云不由在心里叹了一下,果然是够狠心。   他看得出来,荼靡对殷碧涵是动了心,他也知道殷碧涵这样做其实无可厚非。只是人的感情不是用脏了帕子,说丢就能丢。荼靡何尝不知道秦复是骗他,但是如果连点温暖的回忆都没有,只怕荼靡早就疯了。   “荼靡……”流云叫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此刻便是连安慰都是不妥,他伸手摸了摸荼靡的头发。   “她又逼我。”荼靡的话说得咬牙切齿,没有丝毫迷茫失措的样子。   流云眉毛一挑。   “一次两次,当我……”   流云这才发现,自从他走进房间,荼靡就一直瞪着那张解除婚约的状纸,而另一张则看也不看一样。   原来已经不用他担心了,流云心情顿时一松,“她走了?”   “刚走。”   才走到栏杆边,果然就见到楼下有个人正要走大门,流云扬声说:“殷小姐,请留步。”   那人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然后几乎在瞬间就认出流云的身份,淡笑颌首道:“流云老板。”   这该是殷碧涵第一次看见流云。如果是其他人,又或者是刚才,流云或许还会对她能认出他惊讶一下,不过此刻却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流云将殷碧涵带去一个相当雅致的厢房,小厮奉了茶退下去之后房间里一时静静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流云借机打量起这个人来。她的眼睛清而不浊,出入青楼却能不纵欲,可见自制力不错。明知道他一直盯着她看,态度一直坦然自在,甚至好整以暇。加上她放出风声的手段和逼着荼靡的心狠,流云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声,荼靡果然栽得不冤。   这个人,隐隐地让流云觉得有些熟悉。   “流云老板唤住碧涵,可是为了荼靡的事?”殷碧涵无意再继续干耗下去,主动开口道。   “小姐客气,叫声流云就可以了。”流云未语先笑,“不过留住小姐,也的确是为了荼靡。”   “荼靡他怎么了?”殷碧涵平静地问,语气温良得彷佛荼靡一切安好,反倒是特地留住她的流云问得奇怪。   流云一噎。不是没见过心狠的,却没见过心狠的还坦然成这样。   那种朦胧的熟悉感倒是越发清晰了。   流云见逼不出她的愧疚来,转而说道:“流云敢问,小姐打算如何安排荼靡?”   “安排?”殷碧涵失笑,“他需要我安排吗?”   这是什么意思?   流云不由脸色微沉。难道她只不过是玩玩,所以根本没有想过将来。想到这里,流云心里不由滑过一丝怒意。虽然很快就消失无踪,却到底被殷碧涵看出来了。   殷碧涵却突然一笑,笑得温暖非常,宛如雪地红梅艳丽无匹。   饶是见惯风月的流云,见到如此的笑容也忍不住微微一怔。   殷碧涵不待流云开口,说:“我没有办法承诺一辈子,也不能承诺一定会爱上他。但是至少,现在的我是喜欢他的。所以我可以助他达成愿望,不论是嫁给秦复,还是留在我身边。”   “所以你逼他选?”流云的眼睛眯了一下。   “这是我的底线。”殷碧涵说得坦然。   流云终于笑了出来,为荼靡而聚起的淡淡阴霾消散一空。比起那些誓言一生一世的虚幻华丽,也许这种话才更能令青楼的人相信。   “为什么要告诉流云这些?”心情转为晴朗的流云好奇起来。   殷碧涵眨了眨眼,突然道:“流云可认识一个名叫流风的人?”   笑突然僵在脸上,流云的心猛地一跳。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是涩涩地重复,“流风……”只是听到这个名字,苦涩不由从心底蔓延出来。   殷碧涵勾起唇角,猜测:“兄妹?”   “长得很像吗?”流云也不愧是流云,几乎是立刻收拾了心情。不过也算是间接承认了他和流风的关系。   “笑的时候,嘴唇几乎是一模一样。”殷碧涵说。   嘴唇很像?不由自主地抬手碰上自己的唇。   仔细想起来,他都有多久没见过风儿了……   “殷小姐是风儿的朋友,请多照顾着她些。那孩子……”身为最亲的人,却要拜托别人照顾自己的妹妹,流云的心情怎么也称不上愉快。   “如果要替荼靡赎身,需要多少银子?”殷碧涵突然问。   “荼靡签的是五年的卖身契。还有大半年……”一时不察,流云直接说了出来。   “不错。”殷碧涵勾起唇角,微抬起下巴,眼里盈满得意。   流云微瞠,然后眼睛又眯了起来。   这个人……   “那,九月十一是什么日子?”殷碧涵继续问。   流云突然体会到了荼靡刚才咬牙切齿的心情。他突然嫣然而笑,“那日是荼靡的生辰。不过流云知道殷小姐那日一定是不得闲了。您放心,流云一定物色几个客人陪着他,总不让他有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好长哇~~ 始于此 - 5   负情的秦家女,是这个秋天安阳街头巷尾流言的主角。   从满街传唱的童谣,到茶馆里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把一个女人骗少年家破人亡流落青楼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往常也不是没听过哪里有这样的流言,只是这回一时闹出来个负心女的名字,一时又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过程。平常的流言往往越传越离奇,偏这回什么都能寻出作证的,所以好不容易能冷下个一星半点,立刻又会热闹起来。大半个月后,不止蹲在巷尾晒太阳的泥脚婆子知道一清二楚,连深闺里的少年公子们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而这件事在前几日终于闹到了顶点。   流云居的伎子荼靡,状告朝请郎秦复负情背义,请求解除婚约。   于是得信而去的人将大理寺围了个水泄不通,迟到的人纷纷扼腕叹息。不过据看见的人说,跪在堂上的伎子虽然素面白衣却是不卑不亢,他甚至说自己为父姐卖身无悔,却耻于与秦复有婚约。   他平平静静地把一番话说完,不止围观众人点头的不少,连堂上判案的主审也是赞许。于是当场便准了荼靡所请,解除婚约,责令秦复退还定亲的银两。   可想而知,这事情又会热闹一阵子了。      流云居,荼靡的房间里。   “爹爹……”荼靡看着流云,咬了咬唇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流云收敛了对着外人用的妩媚,眼角眉梢都是温和,“有什么事,说吧。”他自然知道荼靡的事情,虽然青楼里就没有命不苦的,但是能见到他扬眉吐气也甚是快慰。   “我想,替自己赎身。”荼靡犹豫了半晌,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银子推到流云面前,“这点够不够?”   二十两。   流云看了看面前的银子。   也就是说,从秦复那里退还的银子,全部都在这里了。   “也好。”流云想了想,“不过银子我只收一半,这十两你自己收着。”又将十两银子推回到荼靡那里。   “这怎么可以。”荼靡不安地看着银子,又看了看流云。   还记得,流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做生意,一切为了钱。”第二句是,“青楼不是人待的地方,你想清楚了我们才谈价钱。”从一开始流云就没有欺瞒过荼靡,所以荼靡一向感激他。   但是诚如流云所言,开流云居就是为了钱。流云每个月从荼靡身上赚到的绝不下于十两,而到卖身契满尚有近半年的时间。区区二十两当然不够,荼靡会开口也不过抱着试一试没坏处的想法,却没想到流云竟然答应了。   “等一下就叫人把你的牌子拿下来。”流云说得自然,看到荼靡不敢相信的神色,笑道“当初你卖身的银子早就赚了几倍回来,我也不缺这几十两。”   “多谢爹爹!”荼靡眼睛一亮,猛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哪里用得着那么大礼。”流云含笑把荼靡扶了起来,“倒是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这几天就走,去……”荼靡顺势站了起来又坐回椅子上。他听到流云这么问,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脸上微粉。   “可是那个殷碧涵?”流云见状明了。   荼靡赧色略重,还是点了点头。   “她说要娶你了?”流云问。   荼靡一怔,眼中微黯,“没有……”   “那天她亲口告诉我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这句话是真心的。”流云看着荼靡,“但是荼靡,听我一句,不要这么快去她身边。”   荼靡疑惑地皱眉,看着流云。流云在他开口前,说:“人不会珍惜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女人。你十八了,又不是清白的身子。就算她现在对你一心一意,却难保将来也一直喜欢你。”   “她……”张开嘴,但是那声“不会的”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见过了不是吗?一个秦复让他沦落青楼五年,殷碧涵现在喜欢他,谁能保证五年后,甚至十年后还喜欢他?   荼靡沉默了下来。   “不要那么快去她那里,至少不要在她主动开口之前去。”流云看着荼靡,异常诚恳。   “但是如果不去那里,我……”把几年里攒下的东西换成银子,荼靡身边也不过就二十多两,刚够买下一个小院子。如果不去殷碧涵身边,他要靠什么过活?   “暂时住在这里,别走了。”流云看到荼靡排斥的眼神,轻松笑道,“当然留客过夜的事情不需要再做,只要每天去前面弹弹琴。”   “这……”   “我可以借着你的名字多赚一笔。如果你留到契满的那天,这十两也可以还给你。”流云说着,一边站起来,“不着急,你慢慢想。我先出去了。”   说着流云便站了起来,转身的刹那浅浅地勾起了唇角。      与此同时。      皇长女府。   李济乾大步跨进卧房,抱起床上的女儿转了一圈。   坐在书桌边写字的朱墨兰放下笔,走到李济乾身边笑问道:“殿下何事如此高兴?”   “兰儿,”李济乾伸手揽住朱墨兰,“秦复被撤职了。”   “与司马争考功司员外郎的那个秦复?”朱墨兰说,“恭喜殿下。”   李济乾大笑一声,说,“如此一来,司马与刘原势均力敌,我们多了几分胜算。”   朱墨兰皱眉,想了想,“不过,一个伎子竟然有这么大能耐……”   “听说那伎子背后,有个皇子府的管事。”李济乾说,“不管怎么都好,反正是帮到我们了。”   “管事……殷碧涵?”不知道为什么,朱墨兰立刻联想到一个人。   “就是她。兰儿也知道?”   “她是……”朱墨兰缓缓地将自己知道的殷碧涵说给李济乾听。      安阳城西,一座官邸的庭院里。   “启禀主人,秦复撤职。”一人全身灰衣,跪在地上禀报。   “殷碧涵吗……”优雅悦耳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伸出纤长的手指扶起台阶柔嫩的花朵,“起风了。”    寿辰宴 - 1   “那就二百……”莞梨院里,路悠正同工匠谈价钱,见殷碧涵从外面走进来,只略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九月十一日是皇子府主人的生辰。   按说李玥吟满十九岁也不算什么大事,及笈过了三年,又不是二十的整数,哪里需要大肆庆祝了。不过前些日子姒贵君露了点口风,似乎是想乘这个机会到宫外小住两日。而李玥吟的弟弟皇五子李玥潇听说后,也去求了陛下要跟着一起出宫来贺寿。于是原来家常的小筵顿时就成了大宴。   上面的主子们不过临时起意,下面的人却是人仰马翻。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却还有成堆的事情没动过,皇子府上下尤其是路悠简直忙得连喊累的时间都没有。   “路总管,没二百五不成啊!”工匠知道皇子府赶工自然是笃定地抬价钱,不狠狠赚一笔誓不罢休。   殷碧涵很自然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静静地候着。   虽说整间皇子府都忙,她到底是皇子贴身的人,也没多少人敢差遣她,她自然乐得清闲。今天不过是将李玥吟过了目的宴客名单再送回路悠这里而已。   殷碧涵在西市时间长了,见过的人自然也多。和路悠谈价钱的工匠她也见过,约略有些印象。虽然和她套些交情就可以更快完事,不过她向来不喜欢越俎代庖,更不喜欢揽事上身。   “这不是碧涵吗?”正在谈话的工匠转眼看见站在角落里的殷碧涵,立刻认了出来,“你也来三皇子府谈生意?”那工匠说着,站起来朝殷碧涵走过来。   殷碧涵怔愣一下,没想到这人竟对她一副熟稔的口吻。她拱了拱手笑道:“寇老板,碧涵是三皇子府的人。”   “哦——我说呢,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一边说一边大力地拍着殷碧涵的肩膀,“既然你在这里,那些什么废话我也不说了。一口价,一百八,保证按日子给您做完。路总管,您看怎样?”   “这怎么好意思……”殷碧涵与寇姓工匠并没有多大交情,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好说话起来。   “赚钱赚到你头上,我回去不被小风她们骂死啊!”一边说,一边又大力地拍着殷碧涵的背。   殷碧涵微一怔,那边路悠已然连声点头应了下来。然后,几句话商定了时间,那寇姓工匠说立刻寻人来开工,急急忙忙地走了。   路悠省了一番麻烦,但是她却不得不介意殷碧涵的态度。她皱起了眉,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总管,殿下说名单没有问题。”殷碧涵说着,一边将手里的名单递到路悠面前的桌子上。   这一份是路悠拟出来送交李玥吟过目的宴客名单。李玥吟看过没问题之后,便要制了请贴送过去。虽然要请的客人没几个,但是路悠看着这些名字,不由又头疼起来。   她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纸,又看了看殷碧涵,眼珠子一转问:“水蓼,和那些匠人很熟?”   “碧涵还算认识几个。”   “这些东西,能不能在三日内找到?”路悠将手里列出来的详细清单递给殷碧涵。上面写着寿筵上需要添置的东西,满满当当的好几张纸。   路悠虽然用的句子虽然客气,却不是商量的语气。   殷碧涵自知闲得过分,在心里叹了口气,接过清单后略看了一眼,“有些东西不必出去添置,库房里有。余下的……大约两日内可以备齐。”要添置的东西倒真是不多,不过寻常人家也用不到,找齐全的确需要时间。   路悠原本抱着试试的想法,见殷碧涵突然答应,反倒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刚才话既出口,她也的确忙不过来,“这些东西要多少银子,自己去帐房取。东西不能次,却也不可过于奢靡。”   “是。碧涵知道。”殷碧涵想了想,“还有什么事情碧涵可以做?”   “眼前倒也没其他的事了。”   路悠想了想,添置衣衫的事情是绿茗在做,这些事情他一向妥帖,只是不知衣料子是否还够。宅邸里破损的地方才刚定了人翻修,还需要找人看着。筵席的菜,看的戏文,还有请贴……   殷碧涵见路悠的目光滑到名单上,便说:“两位殿下那里,总管是亲自将贴子送去。那另外的几位大人呢?总管是要自己去送,还是着人送好?”   “这……”路悠看了看手里的名单。   上面列的名字是不多,可惜个个都是位高权重之人。李玥吟的两位姐姐皇家身份,其他的也不是可以轻乎的人物。送贴子当然是路悠亲自去送的好,但是她又着实的确抽不出时间。   “姒大人这里,不如就由绿茗送去如何?”殷碧涵建议道,“他到底也是殿下贴身的人,总不会太失礼。”   姒家,是李玥吟父亲的母家,着绿茗去送贴子倒也合适。   “嗯……也好。”路悠想了想,也只得如此了。   “这位姬大人……”   “姬大人这里我亲自送去。”路悠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说道。   殷碧涵看了眼路悠,也没说什么。原先不知这孤零零的一个姬姓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如今看起路悠的反应,似乎是位相当重要的人。   说起姬姓,不就是安阳四大家族之一吗?   安阳四大家族,刘、姬、姒、姜。当今凤后姓刘,是皇二女的父亲。两位贵君分别姓姒和姜,是皇三子和皇四女的父亲。四姓里,姬家是唯一没有进入后宫的一家。据说是因为姬家历代都是独女,甚少有儿子的关系。   难道,这个人是皇帝有意指给李玥吟的?   殷碧涵一边想着,脸上倒是未露出分毫,简单地答了声:“是。”   “总管,承墨那孩子也闲着,不如也派些事情给她。”   “她?”路悠不知殷碧涵为什么提出这么个人来。她倒不是不喜欢承墨,只是这个孩子在路悠眼里毛躁得很,万一忙中添乱就得不偿失了。   “没有磨炼就不能成长。承墨各处人缘极好,又喜欢东跑西窜,不如派她个联络的差使。”殷碧涵似乎完全明白她在想什么,“各处短少东西,或是进度如何都让她报给总管知道。如此总管不必分心,各处的事情也不会搁置,您看如何?”   果然妥帖。   路悠突然想起前几日李玥吟把她叫去书房的事情。   不是李玥吟说,她都不知道这半个月里安阳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竟然都是殷碧涵做的。她一个人,竟然可以生出那么大的事端来,路悠之前还不肯信,看她如此有条不紊的样子倒是有些信了。   只是想起来,当时殿下的反应似乎也有些奇怪。   该说是替皇子府惹了麻烦的,只是殿下当时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当然也不能说是高兴,也许勉强来说该是……兴趣?   路悠摇摇头,把奇怪的想法摇走,一边道:“就按你说的。”   “那碧涵回过殿下后,立刻出府。”    作者有话要说:假条:我要出去旅游了^o^ 18日出发,27日上午回来直奔公司上班,所以再更新的话,基本是28或是29号了。 俺8是弃坑哦~~~~ 寿辰宴 - 2   九月十一日,从早晨起便是晴空万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皇子府好一阵子的忙碌总算赶上了日子。路悠忙得脚不沾地不说,府里的其他人也清闲不了。虽然东西好歹算是备妥了,不过正日子里更出不得差池,一个个不用人说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着。   近傍晚的时候,听人回报说姒贵君的车撵已经出了宫门口,李玥吟便去了前厅候着。来的是他的父弟,他自然镇定如常。一旁相陪的路悠却是满心焦急,挂念着府里各处的准备却又脱不得身,只能耐着性子在李玥吟身后站着。   殷碧涵从前厅的侧门走进来,在路悠附耳低声道:“总管,流云居的伎子刚刚到了。我安排在偏院等候。”席间总得有些玩赏的戏曲,奈何李玥吟素来不喜这些,所以只能临时从外面叫了一个进来。也不知道殷碧涵在李玥吟跟前说了什么,如今满城风雨的竟然还要这个人进府,不过李玥吟既然都发了话她自然只有照做。   路悠略点头,低声问道:“膳房那里如何?”   “膳房那里我去看过,没有问题。”   路悠仔细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时,门房跑进来报说:“姬大人到了。”   李玥吟听见这消息时竟然微笑起来。与素日冷静自持截然不同的样子落在殷碧涵眼里,自然对这位“姬大人”更是上心。   说话间,便有一个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从她跨进厅门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朝看着她。   此人身材颀长,容貌无双,更兼风雅端庄,一身鲜有人穿得好看的纯白深衣竟只成了她的陪衬。   她独自走进来,身后一个随从也没有,却任谁也不会认错了她的身份。   安阳四姓姬氏独女,十四岁赐官太女太傅的秀士,以异姓人的身份在皇宫内与众皇女一同成长的唯一一人。   姬筠卿。   果然品貌无双,名不虚传,殷碧涵在心里叹道。   姬筠卿与李玥吟十分熟稔的样子,走进来见到李玥吟也不客套,只简简单单地说:“含光,恭喜。”说着,随手将一只小盒子递了过去。   “华箬,好久不见。”李玥吟看也不看手里的盒子,拿到手就向后一递。站在他身后的路悠连忙接过来。   “有……两年了吧?”相对于李玥吟微微上扬的音调,姬筠卿的声音却是相当平淡。只是她的音色温厚悦耳,不疾不徐地慢慢道来其中不甚热切的意味便淡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   几乎,也只是几乎。殷碧涵却是听了出来,她眨眨眼抬头看向姬筠卿。   不知为什么,姬筠卿也看向殷碧涵。   视线相交的刹那,殷碧涵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眼里那一抹研判的光。   那不是无意间略过无关人等的目光,她看的就是她,殷碧涵瞬间就能肯定。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她几乎立刻露出温和无害的笑,然后颌首致意。   姬筠卿唇边浮起一丝几乎浅淡到没有的微笑,转瞬即逝。   这短短一瞬间的互动,除了当事的两个竟然没有其他人看见。   “当年你出宫的时候,还应着我会来,食言……”李玥吟的语气里露出了淡淡的不满。   姬筠卿虽然姓姬,却与他一起长大。她为人既温和亲切年龄又近,在李玥吟的心里只当她是另一个姐姐。   “你我如今都大了,就算不用避嫌,也要避着闲言碎语。若是想我多来也不难,你早日把妻家定了。成了亲,我便是日日过来也无妨。”言语仍是一径的温和,带上笑谑的时候却无端多了几分亲厚的味道。   “就没好话说了。”李玥吟瞪了她一眼,虽是羞恼神色却是带着喜色。原是怕她从此生分,看如今这说话的样子还同以前一样。   殷碧涵有些诧异地看向李玥吟。   作为皇子府的主人,她一向认为李玥吟合格并且称职。虽然有时候她也觉得一个十九岁的年青男儿未免刻板冷硬了些。不过想到有人天生就是这样的脾性,随即释然。   只是如今姬筠卿面前的李玥吟却与平时的印象截然不同。他的喜、羞和恼,虽然都是淡淡的,却让他在她眼里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也许,她没有猜错?   殷碧涵侧了侧头。眼前的两人怎么的,也只能联想到一对璧人、天作之合之类的词。   殷碧涵见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便轻声向路悠交代了一声,离开了前厅。   她前脚才走,便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报说,姒贵君的车撵已到门前。于是李玥吟和姬筠卿停下谈话,朝大门外迎去。   皇子府正门大开,门前一辆华丽的皇家车撵正慢慢停下来。   车停稳后,跟在车后的侍官伸手从车里扶下两个人来。   一位是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衣着华贵,举止优雅,容貌上与李玥吟有六七分相似。   另一位少年尤梳着幼童的发髻,该是尚未及笈。少年肌肤雪白,粉唇水嫩,眼中含羞,未语先笑,宛若清晨沾着露珠的花朵,清新娇嫩得只让人想捧在手里好好呵护。   “玥吟见过父君。”自李玥吟起,身后众人均在男子脚着地的时候跪倒在地。   “都起来。”从车上下来的,自然便是李玥吟的父亲德贵君姒情和皇五子李玥潇两人。   姒情脸上虽然平静得没有表情,看着儿子的眼睛却很温暖。   待众人全站起来后,李玥潇走到李玥吟身边。他没有照着规矩行礼,只是拉着李玥吟的袖子叫了声:“哥哥。”   李玥吟显然也不在意那些俗套,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牵住他的手。   一旁的姬筠卿不用跟着一起下跪,她站在离三人有四五步远的地方,拱手行礼道:“筠卿见过姒贵君。”   姒情看到姬筠卿,含笑点了点头道:“原来姬太傅也来了,有心。”话里却是无比的客套。   李玥吟有些局促地看了眼姬筠卿,见她毫无反应才放下心来。他牵着李玥潇的手,一边引着姒情向里面走。    作者有话要说:再一章,卷二就完结了。告一段落,正好周六出去玩啊~~ 寿辰宴 - 3   荼靡对着铜镜,将胭脂慢慢地在唇上抹匀。   炭条、花黄和胭脂之类的东西铺满了一桌随他取用。门外有小厮候着,扬声便会有人答应。虽然是闲置的偏院,房间却是干净素雅,该有的一应俱全。   他坐在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还有那位受赐府邸的天之骄子等一下也可以亲眼看到。但是现在的荼靡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   府衙堂审之后的并不是预期的平静生活。从流云那里得到不再陪夜的许诺,隔日便有找上门来点他。理由自然不是因为倾慕,“什么东西!”   “一个伎子还告起官来了。”   “让老娘看看是个什么货色……”   即使流云没在他面前提过,荼靡也知道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   青楼里的人不讲守信,但是流云却替他挡了。感激之余荼靡也知道,安阳毕竟是帝京,流云能挡的也有限。而当流云挡不住的时候,荼靡甚至不愿意去想他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即使烈日当空,回忆中的某些片断仍是让荼靡不寒而栗。   所以在这种时候,他尤其想见她,没有理由地相信她挥手间就可以让一切的烦恼都消失。但是自那天之后,她就再没出现过。   等待的心渐渐生出惶惑。   她……是不是厌了他?   原本无形无质的惶惑渐渐浓稠,飘散在身体里让他坐立不安。   当不安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时候,皇子府的人却突然来了。虽然来的只是个二等管事,虽然只是说要他去府里弹琴献艺,但是荼靡的心却瞬间落了地。   随之而起的,是牙痒的感觉。   既然不是厌了他,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来见他,为什么连句话也没有?   今天出门口的时候,流云对他说:“如果明儿不回来,叫人知会一声。”了然的笑里,明明白白的写着他料定他今天一定会留宿。   明儿不回来?荼靡撇了撇嘴,他现在倒是想狠狠地咬她一口。   正胡思乱想着,门上突然轻扣一声。荼靡立刻收敛了张牙舞爪的恼意,微笑着回头,“时辰到……了?”   门口站的,不是那个让他想咬的还是谁?   站在门口的殷碧涵穿着一如往常,手里还用托盘端着一碗东西。   “没那么快。”殷碧涵对荼靡的目光浑然未觉,“先吃点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桌子边将托盘放在荼靡手边。   从她出现开始,荼靡的视线就一直粘在她身上,呆呆地跟着她转。   殷碧涵转头看见荼靡的样子,不由失笑。她顺手伸过去抬起他的下巴,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才想说话,不知想起了什么,随口一句“先走了”竟然也不等荼靡开口,就像来时一样匆匆忙忙地走了。   “诶……”眼睁睁地看着殷碧涵从门口消失的荼靡诧异地叫了一声。   荼靡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算什么?   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就这么就走了?   他恶狠狠端起碗,把暖暖的芝麻糊当成她一口又一口吞下去。      开宴之前,有人来领了荼靡去正堂。他坐在一边弹琴,位置相当的隐蔽,只有轻柔舒缓的琴音似有若无地流淌着。   皇子等众人高坐在正堂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甚至曲毕荼靡行礼告退时,堂上诸人也根本没注意到房间里少了一个人。   走到门外的荼靡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停下脚步。   他的身后,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同样是生辰,有人在亲友的包围中饮酒谈笑,而他却只能在堂下默默弹琴。他没有忿忿不平的意思,因为早就知道人分着三六九等。   但是,刚才的他却清楚地看到了一样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现的东西。   他不是那个世界里的人,所以永远也走不进那个世界。   但是,她是。   他和那个世界之间有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   但是,她没有。   闭上眼睛,那人的样子便清晰地浮现在心里。现在才发现,她身上的味道竟然和那里那么相似。   他和她,原来终究是走不到一起……   “冷?”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边,还没待他回答,便被一股暖暖的气息包围起来。   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殷碧涵展开披风将荼靡全身裹起来,然后拉近自己。   荼靡抬头静静地看着她,只是看得越仔细,心却越往下沉。   殷碧涵也许在姬筠卿的面前不显眼了些,但是她的美丽荼靡素来知道。只是他竟然到今天才看见,她的神情气质里一直融着些淡淡的不在乎。   她不在乎,所以设计秦复。没想过秦复是官她是民,没想过失败之后的牢狱之灾,因为秦复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根本没资格让她在乎。   这些浅淡的与刚才堂上的那些人的是如此的相象。   这样的人,他能留多久?   突然剧烈地恐慌起来,恐慌到他想紧紧地抓住她再也不放手,却不知为什么她明明近在咫尺,他的手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殷碧涵一直看着荼靡。她眸子里的盈盈暖意渐渐消退了下去,“跟我去个地方。”不容荼靡反对,她执起他的手就走。   殷碧涵牵着荼靡的手在皇子府里左弯右绕,终于在水池边停了下来。此时日才落月未升,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片暗影中。水池的中间的凉亭虽然不太远,却影绰绰地看不甚清。   “来。”殷碧涵拉着荼靡走到亭里,然后让他坐了下来。   “替我打拍子好吗?”她低头对他说,笑得温柔无比。   打拍子?   荼靡疑惑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殷碧涵换过衣衫了。   她一身樱草色广袖曲裾镶着缃色的边,额间海棠红的花钿和发间三支金钗一扫平时素淡的印象。如此华丽的妆扮为她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硬生生地将一个普通的管事变成了官家小姐。饶是从来就知道殷碧涵绝不难看的荼靡,也不由愣了一愣。   荼靡刹那间的怔愣,让她轻轻一笑。   她向后退了几步,抬起手腕,仰起头,然后示意荼靡开始打拍子。   难道……荼靡诧异。   殷碧涵随着他击掌的声音慢慢起舞。   右手落下。   纤长的手指翻转间多了柄折扇。   扇子展开,平举。   摇扇。   扇到面前遮住半边面孔。   左手兰花指在空中轻点,柔柔软软地停在半空中。   下腰。   挥扇,向上。   左手朝空中一抬。   她……竟然为他跳舞。   不知不觉已经停下打拍子的荼靡只能愣愣地看着在他面前起舞的殷碧涵。   殷碧涵低头,动作静止了下来。   正当荼靡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无数的萤火虫。淡淡的黄色光点在殷碧涵的身周漂浮舞动。   她再次起舞。   转身。   展袖。   摇扇。   她为了他轻盈慢舞。   荼靡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想要将这一刻牢牢地刻印在心底。眼前美丽到不像真的场景让荼靡觉得鼻子发酸。   终于舞毕,停歇。   她抬起眼对他嫣然一笑。   酸意猛然冲上了眼睛,让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水光。   “生辰快乐。”她走到他身边,轻笑。   看着她的笑,他下意识地咬唇,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无论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她伸手把他拉起来,然后搂进怀里,“所以不要再像迷路的孩子一样看着我。”   “如果……”他听到自己开口,“我想要的是你呢?”   殷碧涵眨眨眼,轻笑,“那就把我死死地抓在手里,不要让我跑了。”   “噗哧”一声笑出来。只是才一笑,水就从眼睛里溢了出来,“好。那我不放手了。”说着,竟真的伸出手紧紧抱住她的腰。   她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水珠,然后拉过他,将唇贴了上去。      池的另一边,姬筠卿和李玥吟站在月光下看着隔了半个池子的凉亭。   “含光。”姬筠卿突然出声。   “……嗯?”李玥吟好一阵子才应了一声。   “你……”姬筠卿看着李玥吟眼里清晰的情愫,淡淡一笑道,“没什么。”   李玥吟强自收回眼神,淡淡道:“走吧。”说罢就转身朝前走去。   姬筠卿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凉亭里的殷碧涵竟然看向两人的方向。   姬筠卿略点了点头以示招呼,殷碧涵搂着荼靡竟也泰然自若地回礼。   于是,一抹抑止不住的笑蔓延上了她的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放出我家小笨,勾住众大人滴芳心。 然后本叉安安心心,去旅游鸟~ 新居新始   立冬时节,天越发地冷了。临近傍晚,阳光比正午时淡了不少。不过虽然凉些,不当风的地方也还坐得住。   城南一处靠近皇子府的院子里,荼靡拿着一只绣绷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时不时地停下来喝口茶,看看门口,一下午也没有绣上几针。   这处院子很小。   一块高不过人的南湖石权充了影壁,向南的屋子前堂后寝,左边的厨房正腾腾袅袅地冒着炊烟,而荼靡在的屋子向着东面。   门一声轻响,殷碧涵走了进来。   她走到荼靡身边,看也不看空着那把椅子,直朝荼靡身边挤过去。   荼靡自听见门响就装出认真绣花的样子。他眉才一挑,抬头却见她一脸的倦色,不由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不忍心推开她,荼靡索性放下手里的东西,想去桌边倒杯热茶过来。   荼靡才离了椅子,突然被殷碧涵猛地一拉。他猝不及防倒进她怀里,她顺势搂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闷闷地说:“好累……”   荼靡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她怀里,手揽上她的脖子,皱眉道:“怎么累成这样?”话语里忍不住带出些心疼。   殷碧涵乘势将下巴搁在荼靡的肩上,说:“快忙疯了。早知道这三两的月俸这么不好拿,当场就不该轻易点头答应做这个副总管。”   皇子寿辰过去没几日,李玥吟便说要将殷碧涵升做副总管,殷碧涵当即点头答应了。之后突然忙碌了起来。   原本殷碧涵在书房里做些杂事,不过是个下人而已,而皇子府的副总管却是要进朝廷吏部名册,有官阶吃朝廷俸禄的。副总管既然大小也是个官,自然一应的手续都少不得。虽然全是过个场,远远比不上正式科考的难度,但是殷碧涵却不肯马虎了过去。   正式升任皇子府的副总管之后,书房之外殷碧涵还接手了库房、车马和园子一类的东西,也就是除了银钱之外,所有不是人的物件都归她来管。殷碧涵初初上任,各处都要圆滑妥帖。府内要拿捏好分寸,过犹不及;而府外各处,诸如高官府内的总管处需要走动,甚至平日里打交道的衣食商贾也要一一招呼。   所以,殷碧涵说的“忙疯了”倒是一句实在话。   荼靡闻言一笑,“那要不你回过三殿下,把那副总管给辞了?”他知她忙得辛苦,却也知她苦得乐在其中。只凭她当代大儒凤清竹门下的身份,哪里又会是甘于人下的?   殷碧涵抬头,说:“真辞了去,你就要和我去街上喝西北风去了。买这院子赊下的十五两我还没还呢。”   “谁跟你喝西北风?”荼靡说着不肯,嘴角却止不住地上翘,“等着把本公子娶回家的女人有的是,用得着跟你挨穷?”   “是吗?我先把你绑起来,” 殷碧涵眼珠子一转,她一边说着,一边捉住荼靡的双手扣到他背后,然后对着他的耳朵吹气,“看你怎么逃。”   荼靡耳朵很是怕痒,只得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地躲。   殷碧涵将他的耳垂一口含进嘴里慢慢舔着。   荼靡躲倒是不躲了,耳朵却是慢慢发红,“别闹了。”他软软地推了推她,几乎用不上几分力。   “嗯?”殷碧涵自然不肯放过嘴里粉软的美味,只含混地应了声。   “我那里还有点银子,要不你先拿去把赊的钱还了?”他的声音微哑低沉,与平时相比别有一番味道。   “那是你的钱,你自己留着。”殷碧涵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说过养你,就一定会做到。荣华富贵暂时有些难,但是要你衣食无忧我还做得到。”   不自觉地,暖暖的感觉从心底蔓延上来。荼靡嘴上却说:“养我?你就用这种地方说养我?”荼靡一边说,一边故意环顾了下房间。房间甚至称不上素净,只不过比家徒四壁好些,只有床椅并几个柜子而已。如果说住人,实在是俭省得过分了些。   “这里我原本预备着是做书房的。”殷碧涵笑叹,“我说挑间屋子,不知哪里的笨蛋就乐呵呵地把这间空屋子当成宝贝霸占下来。不知道可以和我用同一间的吗?”最后一句,她低低地在他耳边轻诉,话语里是忍不住的笑意。   “诶……”荼靡顿时一呆,反应不过来似的猛眨眼睛看着殷碧涵。   她是说,和他住同一间屋子?   同床共枕,同出同入的……像普通人家成了亲之后……一样的?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一股热意慢慢涌出来,竟在他脸上催出一层淡淡的粉色。   荼靡难得的呆愣表情在殷碧涵的眼里别有一番可爱,她把手从他脸上挪到颈后,正想拉过来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水蓼,你回来——啊……”   猛推开门的是一个少年。他原本长相还算清秀,只是肌肤黯淡左脸上还有交错的十字伤疤,看上去便不怎么讨喜了。   此人,竟然是青州曲央县令的侄子,当朝唯一男官上官慕的表弟,骆双。   骆双冒失地冲进屋子,见两人搂在一起顿时脸红过耳手足无措起来。他原本手里拿着热水盆,手一松整个砸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大响。   殷碧涵和荼靡也同时一愣。   这两人还没什么反应,骆双却彷佛被吓到了一样,突然尖叫一声抱住头蹲下来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殷碧涵皱眉,她放开荼靡朝骆双快步走去,蹲在他身边说:“双儿,好了,没事了,不过是个水盆而已……”她一叠声地安慰着他,还试图把他抱着头的手拉开。只是骆双死死地抱着头,竟然一时拉不开。   荼靡站在原地。从殷碧涵放开他,或者说骆双尖叫的那刹那起,心里轻轻暖暖的感觉便消失不见了。他看着眼前不远处的两人,突然觉得很无力。   这个骆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荼靡知道殷碧涵的举动合情合理,知道骆双曾在殷碧涵落难时对她照顾有加,也知道他应该跟她一样关心这个遭遇可怜的孩子,但是骆双身上有些东西始终让他没办法与她一起“合情合理”。   那是一种,名为“敌意”的东西。   他慢慢走到门口,轻声说:“我去流云居。”   她,听见了没有?   “什么时候回来?”她虽然忙着安慰他,却仍然听见了他低低的声音。   只是两个字,便温暖了他的心。   对啊,什么时候“回来”。   “爹爹说有话跟我说,我回去一趟看看。”荼靡微笑,“过个几日就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唉,好忙好忙好忙~~ 静室心澜   上官慕看着左手边那十几本厚厚的书册,皱了皱眉。这些都是还没有誊抄的。   他放下手里的笔,走到窗边推开窗子。   上官慕的官阶并不高,却已经在府衙里却有一间独立的小屋子。这当然不是赏识,只是尽可能地让他离远些,眼不见为净罢了。屋外自然也没什么好景色,除了高得遮去半边天空的宫墙,就只有两三丛要死不活的杂草了。   窗外只有一堵白墙,墙上开了月洞,虽然没有风景却很通风。当带着凉意的风吹进来时,上官慕顿时心神为之一爽。   “……三殿下……”风里带来的不只是凉意,还有宫墙那一面的人声。   三殿下,李玥吟。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皇家骄子的时候,上官慕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最近在安阳名声雀起的皇子府副总管,殷碧涵。   自西市茶楼别后,他就没再见过她了。虽然当时是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但是不可否认地,她的话却留在了他的心里。她和他都是自私的人。她这样说,因为他用她做了垫脚石。   是,他的确自私,这一点他承认。   但是,当初那么做,只是因为自私吗?   或许曾经的上官慕不愿意承认,但是在安阳住了两年多之后他已经不同了。如今他更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所以也可以更清楚地承认自己的心情。   在家里,即使他更出色,他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爷爷和母亲的包容,老师 怜悯,甚至牧的愧疚,他身边有纵容爱护他的人,却从没出现过理解他的人。所以上官慕虽然从来没有孤单过,却一直是寂寞的。   然而水蓼出现却改变了一切。   “只要清辉喜欢,就可以了。”   只这一句话,她便在他心里站稳了脚跟。   何况她美丽之外还有清澈,更何况她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面对这样的人,世上又有哪个人可以对这样的人视若无睹?   当他看见猫儿一样的她懒洋洋地,却安静地陪伴着他时,甚至有过一生一世的念头。   但是,这样的水蓼,只属于他的人,竟然又被牧抢走了。   他身边明明只有一个水蓼,为什么牧还要跟他争?   一直在他身边的水蓼,为什么要离他而去?   那一瞬间,背叛和遗弃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他不做些什么就会坐立不安。   但是,那种愿望再强烈,他也从没有想过要伤害她。   既便偷换试卷,不是科考就不是犯罪。在上官慕的预想里,水蓼最多也就是被训斥几句。或许,因为她不是上官府的人连训斥都不会有。   他不知道她会被带走,他也不知道她的马车会掉下山崖。   他不想的。   闭上眼睛对着窗外深呼吸一次,再次睁开眼睛的上官慕已经心里又平静了下来。   是,他喜欢水蓼。   但是他却没有后悔过用她做垫脚石。即使现在的他能更清楚地看明白自己的心情,再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也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作出一样的选择。   所以今生今世,他注定会喜欢上那个人,却也注定只能和她错过。   上官慕的脸上露出一抹似自嘲,又似放松的微笑。   他正想走回桌边坐下继续誊抄,窗外飘来了两个人的声音。   墙的另一面是府衙库房后面的死角,那两人想是要寻个避人的地方说话,却不想墙的另一面有上官慕在。虽然样貌是看不清,但是声音却可以听得很清楚。   “贾大人年少有为……”   “哪里,您客气了。充虽在本科录取,也不过堪堪录取而已。”   贾……充?   前后两句联成的名字,却让上官慕又皱起了眉。因为,他知道这个人。   受上官慕之母上官勤的影响,青州曲央成了众多学子寒士聚集的地方。上官慕不肯做个闭门不出的闺阁娇子,经常出入学子们高谈阔论的地方,自然对其中鹤立鸡群的也有些印象。其中,便有贾充这个人。   贾充的文采他并不清楚,但此人却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和爆脾气。上官慕不止一次看见她与人争得面红耳赤,所以虽然没说过话,印象却不能谓之不深。   今年科考时,他誊录了一张字迹清秀的试卷时,还以为不过是同名同姓而已。谁知一看出身来历,赫然便是那个见过的人。当时上官慕只是感叹了一下那样的人竟然能写出如此的字迹,稍后便丢之脑后,但是现在却发觉不妥了。   这个自称贾充的人,与他印象中贾充的声音完全不同。   疑惑着,上官慕朝月洞那里看去。   正巧那自称贾充的人转了转脖子,露出半张脸来。她无意中透过月洞看见上官慕,似乎有些意外这里竟然有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之后便与另外那人一起走了。   但是只这一瞥,便让上官慕可以确定,这人绝不是贾充。   声音和脸与他印象中的贾充完全不同,这……   上官慕几乎是立刻就放弃了巧合的想法。读书人就算再多也有限,何况同名同姓同乡,还同时秀出于众人之上,更没有如此巧合之事。   那么,冒名顶替?   上官慕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此想的确合情理,但是其后藏着多少东西却也可想而知。   瞒天过海,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变成朝廷里的官员。   这需要多大的权力,牵扯了多少人,如果揭露出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想着这些,即使艳阳当空却也不由让上官慕不寒而栗。   只是那寒意,还伴着一股怎么也压抑不下去的兴奋。   那兴奋,让上官慕的眼睛里燃起一片明亮的光彩。    对影成单   才入夜,街上已是一片安静。前阵子还有人纳凉赏夜,这几日秋风渐凉,天才黑街上便不见了人影。   一辆马车停在殷家门口。荼靡钻出马车时被夜风吹得一阵瑟缩,他拉紧了披风,下车后招呼车妇一起将车上的几个包裹搬进院子里。   踏进院子,荼靡站在冷冷的夜风,深呼吸后露出微笑。   昨天他看着殷碧涵对骆双那么好,一时心里不畅快就说要回流云居。流云倒是前几日就说有事商量要他回去一次,被荼靡拖了好几日了。走在路上的荼靡一想到家里只剩那两个人,心里就一直翻腾。好不容易逼着自己不要回头,但是心里却没踏实下来过。   回到流云居后,流云看出来荼靡的坐立不安。待他将事情听完之后,竟然立刻要他整理东西,立即搬去殷碧涵那里。   荼靡之前还嗫诺着不肯答应,倒让流云一句话就打消了念头,“你就放心那两个人孤男寡女地在一起?”   他匆匆忙忙收拾完东西已经到了早晨。   而且,他名籍虽然暂时还留在流云居,不过此番连东西也全都收拾了,自然和从良也没有区别了。同是流云居的伎子,几年相处的情分各人那里也总是要辞别一下。临走时流云又拉他去了自己屋子详详细细嘱咐了一番,再雇了马车回到这里天都黑了。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荼靡环顾沉浸在一片黑暗里的小院子,虽然小,虽然并不奢华,却让他觉得很温暖。他朝殷碧涵的卧房走过去,越靠近走得越快。不过才一个晚上没见,不知怎么的他突然非常想她。   但是,还没走到她门口,荼靡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骆双穿着寝衣,拿着一盏油灯站在她的门口。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荼靡的方向。   新裁的细棉衣服和长长的黑发柔柔软软地勾勒出少年纤细的身形。领口细白的皮肤,遮到指尖的衣袖和淡粉色的唇,令他多了几分青涩的香甜。幽暗昏黄的灯光飘忽不定,让他整个人看上异常柔弱,不止女人,连他都想搂他进怀里好好疼惜。   荼靡的心,猛地一阵紧缩。   骆双看见荼靡之后只是微愣,然后竟然像没有看见他一样,继续举着油灯从门缝里窥视着里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或者是,快回房去休息。   荼靡知道他应该说些什么的,但是骆双那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神情竟然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挺直了背,突然朝房门那里走去。只是越靠近骆双越急切难耐,终于猛地推门而入。   荼靡突然掉进一片漆黑里。安静又温暖的房间似乎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被黑暗包围的刹那,荼靡心里的晃动突然消失得不见踪影。   他慢慢地,毫无声息地靠近床边。果然见她静静地睡着,根本不知道她的床边站着一个人,也不知道门外站着另一个人。   她说过要连着几日早起,所以一般用过晚膳就休息了。   只是看她这么安安静静地睡在他面前,他的心似乎就平静了下来。他知道身后的门没有关紧,也知道那淡淡的灯光就在门外,但是他的心里却没了之前的感觉。   这个人,是他的。   他扯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想着,他低头贴上床上那人的唇。轻易地分开她的唇,然后伸进舌去肆意玩闹。   谁知立刻得到她的回应。她没有睁开眼睛,却一边环上他的脖子,一边启唇任他胡闹。   她没睡着……   心里只是淡淡划过这个念头,他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逃过她的纠缠,他继续嬉闹,划过齿龈,复又勾上她的舌,直吻到两个人都气喘咻咻才不甘不愿地放开。   殷碧涵手上用力轻拉,他拉掉披风蹬了鞋子后落在她身边。她翻身将他裹进被子里,半倚半坐将他压在身下。   “回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很顺手地解开他的腰带,一双暖暖的手从前襟处伸进去,贴着皮肤向下轻抚,上衣立时全部敞开。   “回来了。”他也将手从她腰那里伸进去贴在她腰上,却凉得她浑身一颤,朝后一躲。   他歉然一笑,跟着坐起来将唇贴上她的脖子。   她仰起脖子,拉起他冰凉的手伸进衣服里,贴上自己温暖的皮肤,然后想要驱走他的寒冷一样双手贴着他的肩膀滑进袖子里。他顺势将衣服脱下来,朝地上一扔。   她复又将他压下去,轻笑:“才一个晚上没见,这么想我?”一边说,一边用腿蹭。   那恰到好处的碰触撩拨得他身子一阵阵地发热,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只顾自己蹭着好玩。   “水蓼……”他叫她,声音甜得几乎滴得下蜜汁来。   她笑,然后覆压上去。      情事方歇,她懒懒地躺在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他细腻的皮肤,“怎么了?”   荼靡没有说话,他看了眼门口的方向。   门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关上,门外的那缕灯光应该也……不在了吧?他翻身过去紧紧搂住她的腰,不说话。   “因为双儿?”她问。   荼靡想起她刚才并没有睡着,不由问:“水蓼……你知道?”   她知道骆双在门外……   想到这里,荼靡心里不知道怎么的有些不是滋味。走进房间之前还是介意,躺在她身边之后却有些替他难过了。   “我知道。”殷碧涵回答得肯定。不知道为什么,黑夜里虽然看不清,荼靡却觉得她琥珀色的眼珠此刻一定闪着冰凉的光。   荼靡并不喜欢骆双,但是想到他用什么心情在门外看着她,用什么心情看着另一个男人上了她的床,不由恻然。   “水蓼,不能送他走吗?”他枕上她的肩。   殷碧涵突然伸手捧起他的脸,“怎么,心软了?”   “我没有。”他有些别扭地否认,“你说过他有亲人在安阳的对吧?”   “嗯。说出来你肯定也知道,上官慕。”   荼靡隐约觉得她声音里有些异样,扬起声音诧异道:“那个上官慕?”   “对,就是那个上官慕。”殷碧涵说,“我摔伤了头之后有好一阵子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知道,上官家收留了我。双儿是上官慕的表弟,相当照顾我。”   “那他也是官家的公子了?怎么会流落到牙市里?”他更是诧异,抬头下巴搁在她肩上,问。   近一个月前,殷碧涵搬入新居的时候,让荼靡去牙市买个小厮回来。荼靡按着自己的喜好挑了一个,谁知竟然是殷碧涵的故人。   “这个我也没问过。”殷碧涵说,“不过我查过,他流入牙市的时间和我离开上官家相去不远。大概……与我有些关系。”   荼靡也不想问她哪里来的确信,沉默了阵子道:“那……是不该让他在这里做些下人小厮的事情……”   “我找时间去上官府一次,寻个妥当法子把他送过去就是。”殷碧涵说得轻松,“倒是你,怎么半夜三更地回来了?”   “爹爹说……”荼靡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眼珠子一转道,“爹爹说,他放我回来,要你劝他妹妹谋一份正经差使。”故意含混了几个字过去,一双丹凤眼却看着她,心跳慢慢加快。   “打的好算盘。”殷碧涵一笑。用被子将两人包起来说:“睡了,明儿还要早起。”   低沉地应了声。她果然是没注意吗……   才闭上眼睛,脸上就被温软的唇碰了下,然后听她轻声在他耳边说:“恭喜,你终于自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2008年11月24日: 响应号召,删敏感字。 2009年1月13日 为了河里的螃蟹,干脆全删拉倒。 各自心思   皇宫,花园的一角。   天越来越冷,这几日也只有正午的阳光下还坐得住人。   正午的阳光下,石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小菜。坐在桌边的两人却似乎没什么胃口,看也不看桌上的东西。   姬筠卿在冰凉的石凳上坐着。她的神态平和自然,却坐得异常端正。   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四十多岁,表情平静自然看不出丝毫情绪。她面容与皇长女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更偏于醇厚圆润,一身黑色深衣上用金线绣着九尾凤凰。   赤月尚黑喜凤。凤纹以尾羽论尊卑,三尾百姓,五尾朝臣,七尾皇亲。而九尾,天下间只有一个。   李烨。   “陛下。”姬筠卿见对面的人长久不说话,动手从汤碗里盛了碗汤出来放在她面前,“食无定时,伤身子。”她说话口吻温软,不像朝臣,倒似足了一个用心体贴的晚辈。   对面那女子低头看了眼冒着热气的汤,突然叹了声,声音里露出淡淡寂寞,“如果那几个能像你这样……”   姬筠卿笑道:“陛下说笑了。您的皇女皇子,哪位不是人中珠玉,怎么倒要像起微臣这个样子了?”   “那几个——”该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李烨脸突然一沉,“也太不成样子了。”她略显怒色的样子一扫之前的温和可亲,隐隐然露出几分铮铮作响的刚硬。   姬筠卿没说话,只是低头恭谨地听着。   前几日有人竟然越过门下和中书两省将一句话传到了李烨耳里:宫中的稗臣里有身份不明冒名顶替者。   毕竟如果是地方上,大小不过是卖官而已。而放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入了宫,不仅直接威胁到皇帝的安全,只要想想其中有多少人牵涉在内,便已经让人不寒而栗。   看着那些表面上唯唯诺诺,其实心里不知道算计着什么的朝臣,这世上还有几人可以相信?   再深想下去,李烨颁布的政令有多少是做到了?甚至呈上来的奏折,又有多少是真实的?   姬筠卿想,如果她处于李烨的位置只怕当场一身冷汗。   李烨应该生气的。   但是,她的表情似乎只能用微愠来形容。特地叫她入宫,也只是如平时一般抱怨了些对自己的子女不满。   她,在想什么……   姬筠卿心里翻腾着,脸上却依旧平静一片。   “华箬可知道前几日的事情?”   华箬,是姬筠卿的字。而且,还是李烨亲笔御赐的字。   姬筠卿听到那声“华箬”眉尖几不可见地一蹙,说话时却已是一片平静,“陛下的意思,是指这几日宫里的传闻?”   说不知,当然不妥。虽然李烨没在朝堂上开过口,但是私底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姬筠卿身份特殊,自然不会不知。   而她也不知李烨说起这些的用意,于是只用了很单纯的,“传闻”。   “传闻?”李烨冷笑了一声,“如果只是传闻倒罢了。朕的好女儿,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陛下,您认为……”姬筠卿突然抬头看向李烨。   朝中如今分成三大势力,拥护皇长女和皇二女的各一派,剩下观望的一派。就算李烨立了太女,也未必就天下太平,但是如今派系之间泾渭分明争斗日趋明显却不能不说是源自她了。   所以即使不知道幕后的主使人是哪个,总脱不出两位皇女的其中一位。或者,两个都是。   姬筠卿如此猜测自然入情理,只是却不知道李烨对她这么说是何用意。   李烨叹了声,“如今这样子,绝非好事。”   姬筠卿顺着李烨道:“懈怠职守,以职谋权,于百姓无益。”   “你这孩子才搬出宫去没多久,倒学得和那些外臣一样满口的空话。”李烨突然转过头看着她。   姬筠卿心里一跳。   她从小在宫中生活,一切比照皇女的标准,及至成年了才出宫回到姬府。李烨待她优厚,但是到底不是正经的皇女,哪里有过如今那么亲切的口吻?   “筠卿口拙,却是真心想替陛下分忧。”姬筠卿立刻说道。   “果真?”李烨的声音多了几分释然。   姬筠卿却心里一沉。   抬头见李烨似乎要开口说话的样子,姬筠卿抢先道:“筠卿向陛下荐个人。”   “谁?”   “三殿下。”   “玥吟?”   “是。”姬筠卿见李烨目光微有不悦,立即道,“三殿下得蒙陛下恩赐开府以来,一直想着能做些什么。筠卿大胆妄言,陛下准三殿下出宫,想必也是为了两位皇女的手足亲情长续。如今对三殿下,正是一个历练的好机会。”   见李烨沉吟,姬筠卿道:“筠卿自然从旁相助。”   李烨看了看姬筠卿,说:“前阵子去过玥吟那里了?”   “是。乘三殿下生辰的时候凑了个热闹。”   “倒也……”   眼间李烨的言语里已有些同意的意思,姬筠卿说:“殿下整日闷在府里闭门不出,身边连可以倚仗的人也没有几个。经此事也能让他多见些人,多看些事情。”   李烨皱眉,“他身边没有可用的人?”   姬筠卿道:“除了前些日子刚擢升的副总管,府内几无可用之人。”   “玥吟府里的新总管?”   “是,名字叫殷碧涵,据说是当代大儒凤清竹的门下。”姬筠卿唇角飘过一丝轻笑。   “既然你那么说了……”      不久后,姬筠卿出宫返府。离开宫门踏上马车的时候,她轻声说:“找‘四书’过来见我。”   角落里阴影一动,掠过一阵凉风。   姬筠卿低头走进马车之前,回头看了看巍峨高大的宫墙,抿了抿唇,低头钻进马车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鸟。 看到那么多留言,都是“好好考试”之类,感觉好幸福。 叉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要,所以—— 我努力更新吧。先承诺个周万,日更估计要祈祷我老板出差了 殿上君臣   大殿上鸦雀无声。   李烨坐在象征至尊的椅子上,微带愠色俯视着殿上众臣。与花园里温和可亲的样子不同,此时的李烨周身多了肃杀的威严,将帝王应该的气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姬筠卿站在朝臣的队列里,像周围的人一样低首敛目,只是表情却甚至平淡,或者,淡漠。   眼前的局面,只因为李烨在提到换官之后说了一句:“都是我赤月的好官啊。”只不过微微提高了声音,刹那间殿上便立刻静了下来。   能站在这大殿之上的,想必都知道换官一事的严重。知道根底的多半牵扯在里面,而不知道的只怕在听到的刹那也都能明白此事追究到最后一定与几位皇女脱不了干系。牵扯在内的自然不想把关系放到明面上,没关系的自然也不会主动凑上去生事,毕竟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只不过姬筠卿知道,殿上如此齐心的肃静还有些别的原因。   “吏部尚书刘‘大人’。”   李烨的声音几乎与平时一样稳定坚实,但是姬筠卿分明看到被点名的那个双肩一颤。   稍稍抬起头看了眼御座上的人,姬筠卿想起一些在她出生之前的传闻。   李烨毫无疑问是个勤政之君,登上帝位的十几年间不曾断过一日的早朝。只是比她的勤政更深入人心的,却是她的狠决。   异姓不封王是赤月的规矩,而本朝封王的只有一位晶王。这并不是说李烨只有一个妹妹,只是除了晶王之外的姐妹都在李烨登基之前过世了。尤其是李玥,这个与李烨同父所出据说手足情极深的妹妹,是李烨在这座大殿前亲手将她的脑袋砍了下来。   据说当时殿上也是一片鸦雀无声,连亲口下旨的先帝也久久不能言语,更遑论当时在场的诸人。   “臣在。”那位刘大人出列,恭声应道,声音总算还稳定。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臣……不知。”拖了长长的尾音之后,她立刻跪伏在地,“请陛下降罪。”她微颤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不知?”李烨冷哼一声,“刑部尚书。”之前还有刻意的大人二字,这回连个姓氏也略了。   应声而出的人看了眼跪在不远处的同僚,没有说她也不知道,沉了半晌之后道:“臣启陛下,此事应当彻查之后再行论罪。事实未明之前,臣不管妄论。”   这一次李烨未置可否,只是继续点名:“御史大夫……”   眼见着跪在中间的人越来越多,殿上的气氛渐渐沉重起来。李烨如果有句明白话,殿上众人也好猜测她的心思想法,她什么也不说便不知如何应对了。之前还抱着轻松看戏绝不会牵扯到自己这里来的人,脸上也开始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了。   与李烨花园小谈过的姬筠卿大概有几分明白她的用意。她抬头看向站在列首的几个人。   李烨共有三女二子,今日殿上就站了四个。   右边列首是皇长女李济乾,她身后站着李玥吟。而左边列首站的是皇次女李济彰,她身后的是皇四女李济安。   李济乾身为长女,与李烨相貌最为相似。只是她喜好弓马,身材也颇为健壮,比起皇长女倒更像个将军。她的父亲是钟阳大将军的弟弟,本来只是军营里跟在李烨身边服侍的人,只因为产下皇女才入宫,赐了充仪的身份。纵然他的姐姐后来成了当朝唯一的大将军,他依然出身最低的那个。   而李济彰则完全不同。她站在左侧列首,气质儒雅高贵,见之忘俗。她长的与父亲相似些,倒不怎么像李烨。在姬筠卿的记忆里,她从没有做过失仪的事情,总是举止优雅却冷淡疏远。永远偏于苍白的脸色和一直如温水般波澜不兴的眼睛,有时候会让姬筠卿觉得她并不是个活生生的人。李济彰的父亲是凤后,出自安阳第一名门刘家,被第一个点名的吏部尚书就是她父家的族亲。   李玥吟站在那里,依然如平时一般雍容华贵,只是皱着眉担心地看着殿中的一切。   站在李济彰之后的李济安因为偏了身子,所以姬筠卿看不见她的表情。身为皇四女的李济安似乎是个什么都“尚可”的人。容貌和父家比不上李济彰,武功的天分也比不上李济乾,甚至连李玥吟都能夺去她的光彩,但是姬筠卿却一直有些在意。这个小皇女总是从容镇定的,无论在什么事里她都表现得恰如其分,比普通略好些,却绝不出色。   “……筠卿。”   恍然间,几乎漏听了李烨的话。姬筠卿收敛了心神,出列应道:“臣在。”   “身为太女太傅,你怎么看?”李烨对着她,语气似乎温和了些。   但是,这太女太傅却不由得让姬筠卿心里一声冷笑。   所谓“太女太傅”是太女的老师。听着似乎尊贵,可惜李烨迟迟不立太女,也只不过是个空有其名的虚衔而已。   心里冷笑,姬筠卿脸上却是异常恭谨严肃。   “不可轻侮。”这句话牢牢地刻在她的心底。因为姬氏只剩下她一个人,更因为她想要做的事并不简单。   “臣以为,此事应视同谋逆,当依律严惩。”姬筠卿的话引来一片抽气声。   她是殿上第一个如此清晰表态的人,只是说话如此不留后路立时便遭了白眼。   “继续说。”   “臣亦知此中牵涉必然巨大,实应彻查,不能枉不能纵。”姬筠卿按照事先说好的话,一句一句说了出来。   “照爱卿的意思,应该谁来彻查?”李烨的声音一径温和了下去,甚至用起了“爱卿”。   “臣,推荐三殿下。”   才有了些低低的嗡嗡声,瞬时又死静一片。   皱着眉的李玥吟猛地转过头来看向姬筠卿,一脸的不可置信。   姬筠卿神色恭谨地站在殿中间,对他的目光仿若毫无所觉。   “陛——”   “陛下,不可……”   “朕就准你所奏。”李烨说,“着皇三子李玥吟彻查换官一事,不得枉纵。”   李烨答应得如此快,殿中众臣任谁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之前要劝阻的人立即改口,成了“陛下英名,三殿下定能胜任”之类的话。   李玥吟在最初的怔愣过后,也出列应道:“儿臣玥吟领旨。”    沁雅相谈   “水——副总管……”   沁雅阁里,承墨抬头看见才走进来的殷碧涵,扁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改口。   “叫什么副总管。”才做完手里的事情过来的殷碧涵失笑,“跟以前一样就好。”   “真的?”承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顿时一亮,嘴上却仍犹犹豫豫地说,“可是她们说现在还跟以前一样,你会不高兴……”十三岁的小丫头说话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殷碧涵,声音里满是委屈。   “喜欢怎么叫,随你高兴。”殷碧涵走到承墨身边,不由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   “姐——”殷碧涵宠溺的举止换来承墨小声的抱怨,“人家不小了,都……”   “都十三了,我知道。”说着,殷碧涵一笑置之。   承墨扁了扁嘴,终于还是继续低头磨墨。   殷碧涵自从升任皇子府的副总管之后,就在莞梨院替她预备了房间。上午她会在那里处理,下午还是依照旧习惯会来沁雅阁。她看承墨在磨墨,便顺手收拾起李玥吟的书桌来。   深秋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让站在桌边的承墨沐浴在一片明亮的温暖里。到底是年纪小,承墨的肌肤细腻得几乎一点瑕疵也没有,只除了眼睛下面的乌青。   “眼睛下面怎么青了?”殷碧涵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晚上做什么去了?怎么弄成这样。”幸亏承墨不是少年,这近似调戏的举止反倒添了几分亲昵。   承墨脸上飘起似有若无的粉红,“没……没什么啦。”   “难道,”殷碧涵嘴角一勾,突然起了戏弄她的心思,“去青楼玩了?”   “轰”地一下,承墨的脸瞬间涨红,“什……什么——青,青——”   看着承墨手足无措的样子,殷碧涵笑出声来。   门口传来一声轻响,李玥吟推门而入。殷碧涵很自然地松了手,承墨也收敛了微恼的神色。   李玥吟才从早朝回来。   他因为没有官职,所以穿了一身玄色的深衣,看上去甚是肃穆。他双眉紧锁隐有忧色,甚至没察觉到房里的两人向他行礼,就向自己的座位走了过去。   殷碧涵和承墨对视了一眼,知道事非寻常,都收起玩笑嬉闹的表情。殷碧涵从壶里倒了茶出来,而承墨匆匆告退去了厨房。   “殿下。”殷碧涵轻轻走到李玥吟身侧,将茶杯放在他边。   李玥吟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了殷碧涵的存在。他脸上的表情如水面的涟漪般渐渐消失,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带着暖意和清香在嘴里弥漫开来,李玥吟双手捧住茶杯,看着暖暖的水气在阳光下氤氲腾袅。如此的安宁和温暖,似乎连那些烦扰也远了许多。   李玥吟抬头看了眼殷碧涵,她果然如眼前茶杯上的热气一样,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笑得浅淡又宁静。   李玥吟生辰过后,路悠便建议将殷碧涵擢升至副总管的位置。而理由,是“殿下身边几无可用之人”。李玥吟起初有些不想答应。他隐隐觉得不能给殷碧涵这个人太多机会,虽然她从没有在皇子府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甚至也没有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   但是他最终还是把那种莫名的感觉隐藏了起来,首肯了路悠的请求。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通过了官吏擢升的考试,清点了府里所有的财物。最重要的,是她依然谦和守礼,既没有少年得志的跋扈,也没有什么失当不足的地方。所以路悠向他报告的时候,语气不免带上了些得意和安心。   但是李玥吟知道自己不会对此惊讶。一个对着御赐之物失盗都能那么缜密和平静的人,又岂会对区区一个皇子府副总管失态?   只是没想到殷碧涵成为副总管之后,竟然还是如之前一般到沁雅阁来。她平静地做着和以前一样的事情,除非需要他决断的事情,否则鲜少提及她的新职位。   她是想近水楼台,还是没有野心?   李玥吟低头看着茶杯。   是否可用,也许试试也无妨。   李玥吟说:“水蓼,今天母皇宣我上殿听政。”开口时,他的声音平稳而低沉。   站在李玥吟身侧的殷碧涵立刻露出意外的神色,显然是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向她提起这件事。不过她几乎立刻接道:“是,碧涵听绿茗提起过。今天早朝,是有些特别的事情?”   殷碧涵的声音微微上扬,听在李玥吟的耳里并不算热络。虽然他是第一次主动与她交谈,但是她仍然只是表现出如往常一般的适度温和,丝毫没有因为这种改变而有失常态。   却也,让他看不出她真实的情绪。   李玥吟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从密告换官,一直到他受命调查此事。   听着李玥吟的叙述,殷碧涵眉头越皱越深。到他说完时,她的表情又恢复如初,该是有了某种结论。   顿了顿,他问:“你怎么看?”   “碧涵……”殷碧涵犹豫地看了看并没有看着她的李玥吟,说,“碧涵不知。”   “不知?”李玥吟诧异地抬起眼,看向殷碧涵。他甚至有些期待会在她这里听到什么,而她,竟然说不知?   “伪造学子的身份,将一个人冒名顶替送进宫里为官,此中必然盘根错节牵涉广泛。”殷碧涵说。   李玥吟没有说话。   从上报学子的县衙,到科考,再到吏部都牵涉在内,而官员上可至尚书左右仆射,下可到考场的衙役,与此事有关的不是几人,一定是几十人。这些不用殷碧涵说,谁都看得出来。   “碧涵只是想知道,陛下的想法。”殷碧涵说,“陛下宣殿下今日上殿听政,该是一早就有此决定了。”   李玥吟心里一跳,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和殷碧涵能看出这点来,那殿上其他的朝臣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既然如此,那殿上如此恼怒的神情便是假做……刻意为之的了?   不知道自己恍然的表情落在殷碧涵眼里,李玥吟听到殷碧涵说:“所以此事,陛下心中该是早已有了决断。只是不知道陛下到底想让殿下怎么做……”   温和平静的声音静静地将皇家华丽的外衣剥落,露出它最真实的本来面目。李玥吟被心里突然涌起的疲累淹没。他手撑上额头,微微闭起眼睛。   “碧涵告退。”知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静静退出沁雅阁。    西市流风   西市,香料店。   流风涎着脸跟在少年的身后,“小叶子你就帮我这一回。你不请我,我就真饿死了。”   高鼻深眸的少年左闪右避,不是拿这个就是放那个,却怎么也不肯回头对着身后的人。   “小叶子。”见那人久久不答话,流风索性伸手拉住他的衣服。   名叫小叶子的少年这才不得已回头看着流风,无奈地说:“流风姐不是我不肯。这回的人够了……”   “怎么连你这里也是。”流风皱眉,“整个西市,好像一夜之间哪里都不缺人手了。”   流风一向就是这样,只有身无分文的时候才会想起去做些帮工。好在西市一向不愁找不到事情做,所以这样的流风日子过得还算顺利。只是近来几日,不知为什么,相熟的几个地方都说不缺人手,一向悠哉的流风也不由开始着急。   “流风姐……”少年看着流风转头朝店门外走去,犹豫地出声喊住她。   “嗯?”流风一脚已经跨出店门,回过头,“有事?”   “你还是找份正经的事情来做吧。”犹豫了半晌,少年终于说了那么句话。   今天听见这话,已经不止一回了。流风收回脚,转身走到少年身边,“到底怎么了?”   “是碧涵姐……”      片刻之后,牙市边的茶楼。   流风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进来,停在殷碧涵的桌边,猛地一拍桌子,“姓殷的,你什么意思!”桌子上的茶具跟着一跳。   殷碧涵看着窗外,手里拿着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桌子上除了茶壶和两只杯子外难得的什么都没有,配上她如此悠闲的神态,显然就是在等人。   她笑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流风的怒气,随意地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坐。”   “你——”殷碧涵笑呵呵的样子让流风有些不好意思发作,只是想到刚才听到的话,于是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   殷碧涵拿过另一只杯子,倒了茶送到流风手里,“先喝口茶,顺顺气。”   流风狠狠瞪她一眼,接过茶杯,一口饮尽。   “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   殷碧涵话才一出口,又挑起流风的怒气,“亏你还好意思说!为了个男人,把我卖了……”   “是个女人就拿出点女人的样子!”殷碧涵脸上虽然还笑着,声音却彻底冷硬了下来,“我砍了你还是怎么着你了?不就是请你吃饭的时候看见你哥了吗?”   流云想要见流风,于是用荼靡做条件要求殷碧涵从中相助。殷碧涵虽然不知兄妹两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点头应了。其实殷碧涵也没有做多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请了流风去酒楼吃饭之后,再把相约的地方和时辰告诉了流云。   看见流云就阴沉下来的流风,起初以为是偶遇也就没说什么,后来在两人的话里听出端倪,顿时就翻了脸,一直恼她到现在。   察觉到殷碧涵隐有怒色的流风气势弱了下来。她朝殷碧涵对面的椅子上用力一坐,却不说话。   殷碧涵将她的茶杯倒满之后,轻推到她面前。“你和流云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是他是真的关心你。”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流风猛地转头,瞪她。   “你又没有损失。”殷碧涵轻笑,承认不讳。   “那这次的事情呢?”流风说,“也是你做的?”她说着,眼睛不由眯了一下。   “是我做的。”殷碧涵说,“整个西市,不会再有人雇你做事。”   “你——”流风见她承认痛快,反倒不能发作不出来,只能瞪着她。流风瞪了殷碧涵半天,殷碧涵却只是神色自如地笑着,她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回又是为什么?”   “流云替荼靡脱离贱籍,条件是要我劝你寻份正经事情来做。”殷碧涵毫无隐瞒,全说了出来。   这回,已经是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那个荼靡,你来真的?”   “人都已经住在我那里了。”殷碧涵慢悠悠地倒了茶,抿了一口,“我前前后后地替他张罗这些事情,你说我真的还是假的?”   “我是不是该恭喜你?”   “别扯开话题。你想做哪行?我替你留意。”言下之意,直接将流风反对的可能彻底消除了。   “你——”流风微恼,眼睛眯了一下,“你要我做事不难,只要让我见到一个人,今后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谁?”   “你家主子。”   “他?”殷碧涵沉吟了一下之后,正色道,“我尽量。”   流风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得意洋洋地说:“努力吧。如果你做不到,美人可就进不了你的门了。”   殷碧涵失笑。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她说,“即使流云反对,我一样可以把荼靡从那个地方带出来。只不过相比之下,替你找份事情做更简单轻松而已。”   流风顿时一呆。   殷碧涵见她那颓然的样子不由好笑。   “罢了罢了,跟你争这些真是没意思。”流风说,“听说你成副总管了?恭喜。”流风的恭喜只是顺口一说,她跟殷碧涵没有客套的必要,却也听不出任何道贺的意思。   “所以最近忙了很多,这里很少过来了。”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西市这里的事情就不做了?”   “不会。”殷碧涵说,“凡事都留条退路的好。府里的事情等忙过这阵子就好,刚上手难免乱些。”   “对了,听说那事交给三皇子查了?”   “哪件事?”   “就是从曲央过来冒名顶替的那个。你成了副总管,反倒不知道这个?”   “曲央?”殷碧涵一怔,“青州的曲央?   “还有哪里有曲央,就是那里。”   “彻查的事情我倒是听到过些,不过具体的真不清楚了。”殷碧涵说,“听你说起曲央,上奏的那个,难道是上官?”   “应该是他吧。最近提起他的,都喜欢叫他‘该死的上官慕’。”   两人闲聊着,话题又转向其他的地方。   对这两个人,特别是对殷碧涵,上官慕似乎只是一个漠不相干的名字而已。    殷家小院   夜色里,殷碧涵慢慢走向家门口。   一路上走过来几无行人。到底是快入冬了,夜风的寒意渐渐清晰,眼见着冬天越来越近了。   轻轻推开院门,殷碧涵跨进院子。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是因为怕惊扰着谁,只是出于下意识的习惯。   “水蓼,你回来了。”她身后传来了少年微微上扬的声音。   殷碧涵回头,看见站在堂前的布衣少年。少年身后的门里有盏并不明亮的油灯,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少年的脸色似乎异常苍白。他紧了紧衣服的前襟,似乎很冷的样子,但是对着她的脸却盈着暖暖的笑意。   “我回来了。”殷碧涵不由自主地答道。   “有没有吃过晚饭?灶上还热着汤。”少年的声音里隐隐含着一丝期望。   “吃过了。”殷碧涵看着少年明显失望的眼睛,“不过麻烦你倒碗汤给我。”   “好。”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少年眼睛瞬时又亮了起来。他自始至终,都有意无意地将自己脸上的疤痕藏在她的视线之外。   殷碧涵看着几乎是雀跃的少年向厨房走去,心里不由得悠悠地叹了一声。   就是那双眼睛,让她一直开不了口。   骆双对她是用了心思的。这其中也许是因为她有他的卖身契,或者是他需要依附着她才能过上太平日子,但是勿庸置疑的,骆双是真心地喜欢着“水蓼”的。   还记得他再见她时的眼神,那种终于从地底深渊里爬出来之后的疲惫不堪里,闪烁着寒冰初融的微光。这个如琉璃一般脆弱的少年,从来不曾要求过她任何事,所以她不忍心了。纵然知道骆双和荼靡之间并不算和睦,她也一直没有说过任何话。   但是,她知道自己是不会喜欢他的。或许,她不该给他错觉……   殷碧涵转身走向右边亮着灯的房间。走进厨房,无意间抬眼看见的少年,顿时露出怨怼的眼神。   殷碧涵推开门,顿时皱起眉。   针线、剪刀之类的东西撒了一地。荼靡坐在地上,右脚不正常地伸直着。他艰难地用手拉住床沿想要爬上床去,不料手上一滑,猛地坐倒在地,一只手用力一撑竟正好撑在剪刀的刀口上,瞬时见红。   “怎么了?”殷碧涵一边快步朝他走过来,一边伸手扶他。   荼靡抬起手来看伤口,听见声音才知道殷碧涵已经走到身边。他抬起头,对着她尴尬地笑了笑,“不小心扭了脚,站不起来了。”   离得近了,殷碧涵才发现荼靡脸色有些发白。听他这么说,她索性伸手将他横抱起来放在床上。   然后,她小心地替他脱了鞋子再褪下袜子。   朦胧的灯光下,荼靡的右脚踝看上去有些红肿。殷碧涵不敢乱碰,眉头皱得愈深,问:“痛吗?”   荼靡因为终于躺到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疼倒还好,不动就没事,就是地上太凉。”   “用不用请大夫来看看?”殷碧涵仔细看了看荼靡的神色,倒不似有大碍的样子,暂时松了口气。   “手呢?”殷碧涵说着,把他受伤的手拉过来。   荼靡手掌上的伤看起来很深。长有半寸的伤口汩汩地留着血,已经染红了半个手掌。殷碧涵在柜子里找来干净的棉布,轻轻地将血擦掉。   荼靡“咝——”的一声,手跟着一颤。   “疼?”   “还……还好。”荼靡咬着牙说。   “为什么不叫双儿过来?要一个人坐在地上硬撑。”   “我……叫过了。”荼靡一怔,转过脸去,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似乎不愿谈到他一样地,“他在忙,大概没听到。”   没听到?   她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骆双都可以知道。荼靡要是高声一喊,他会听不到?   荼靡看着殷碧涵沉下来的脸,轻声说:“别这样。我又没什么事。”   正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用力打开,“你什么时候叫过我了!”骆双站在门口,怒气冲冲地瞪着荼靡。   荼靡垂目,似乎是不愿与他争执。   殷碧涵坐在床上,看看身边的荼靡,又看看门口的骆双。半晌才说:“双儿,把汤放下,你先出去。”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骆双眼里划过一道受伤的神色,黯然将汤放在桌子上退出了房间。临走时看了荼靡一眼。   那一眼,满是怨毒。   “一起?”殷碧涵把汤碗拿了过来,是一碗鸡汤。   “人家可是专为你做的,一片心意,你舍得给我?”荼靡不知为什么心情很好,唇角隐着笑,甚至出语调侃。   殷碧涵先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送到荼靡唇边,慢慢地说:“别欺负人家欺负得太狠了。”   荼靡才把汤含进嘴里,听她这么说心里一慌,呛着了。   殷碧涵把汤放在一边,伸手搂他进怀,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荼靡一边咳着,一边忐忑着偷看了眼殷碧涵。她说完那话,倒是神色如常,也不见有生气的样子。   “舌头呢?”殷碧涵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轻笑,“咳没了?”   “你……”荼靡眼睛乱眨。   “你这是在,”殷碧涵难得见他神情慌乱,只觉得好玩,一边搂住他的腰,“勾引我吗?”   荼靡顿时一呆,一双丹凤眼瞪圆了看着殷碧涵。   殷碧涵终于忍不住失笑出声。   “水蓼,你……你知道了?”   惴惴不安的语气,提心吊胆的眼神,让殷碧涵笑弯了眼睛,“知道了。”她顿了顿,“双儿虽然不喜欢你,但是他却不笨。要整你,绝不会挑在我快回来的时候。”   “对……对不起。”荼靡声音低沉了下去。   殷碧涵轻叹了一声,突然向前,将荼靡整个身子压了下去,然后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下次不准再做这么笨的事了。”   “嗯……”   “伤人不是不行,却不能把自己赔进去。”   “……嗯?”荼靡猛抬眼,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   她刚才说什么?   “我说,”殷碧涵眼里盈盈发亮,“使计伤人无所谓,但是伤了自己就是蠢办法。”   “水蓼……你不生气?”   “气你什么?”殷碧涵唇角勾着,“气你笨吗?”   “呵呵……”知道看穿了事情始末的殷碧涵没有生气,荼靡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双手爬上了她的肩膀,环住。   “脚真的不要紧?”殷碧涵在他耳边轻问。   “应该吧……”   “我本打算过年的时候带你回去见见娘和爹,你却偏挑这个时候伤了脚。”   “回去……”   “嗯。”殷碧涵笑盈盈地看着呆愣后带着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她的荼靡,“我写信回去说了你的事,娘说成亲之前好歹带回去先让她看看。所以我就想干脆就回去成亲,顺便带你玩一玩。不过你现在脚受了伤,倒真是麻烦。”   “你,你是说……成亲?”荼靡小心翼翼地,带着不敢相信的语气说出了那两个字,彷佛那只是他的幻听一样。   “怎么,不肯嫁给我?”殷碧涵笑,“不肯就算了,反正现在跟成亲也没什么区别了。”   “谁说的!”荼靡急急否认。   那迫不及待的样子,逗笑了殷碧涵。她趴在他胸口,笑得身子乱颤。   荼靡这才回过味来,她是故意逗他。眉毛一挑,他用力抬起她的下巴,猛地封住她的唇。   看她还怎么笑!      骆双的房间。   殷碧涵站在门口,敲门道:“双儿,睡了吗?”   “水蓼?”开门见是她,骆双却没有高兴的神色,“进来坐。”   殷碧涵走进了骆双的房间。虽然这是她的家,但是自从骆双用了这间房之后,她就没怎么进来过。布置得十分素净,似他一贯的样子。   “水蓼,”骆双急急开口道,“我没听见——”   “我知道。”   “你知道?”骆双眼神稍安,“那你——”   “我不想和你讨论你和他的对错。”殷碧涵坐在椅子上,正视着骆双,“有些事情我想还是说清楚的好。”   骆双看着殷碧涵,没有答话。   “双儿,我没把你当弟弟看。”殷碧涵开门见山,“但是我对你的喜欢,永远也不会变成女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你……你怎么知道……”骆双声音突然提高,“你是不是嫌我卖了身?水蓼,我身子是干净的……”   “荼靡是伎子。”殷碧涵冷静的声音,彷佛锤子砸碎了他的声音,还有希望。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殷碧涵想起那个人就翘起唇角,“很柔软,却又足够心狠。”   什么叫柔软又心狠?   柔软了,心怎么狠?   “我与他之间是另外一回事了。”殷碧涵说,“双儿,我本来想送你去上官……你表哥那里。但是你表哥最近了些事,实在让我不愿跟他扯上关系。所以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给你一笔盘缠送你过去,曲央,或者是你自己家。”   殷碧涵说到上官慕的时候,骆双的眼里闪过一丝嫌恶,而提到他家的时候却转过切切实实的惊恐。殷碧涵微挑眉,却没有问。   “如果你不想走的话,”殷碧涵顿了顿,看着抬起头来充满希望看着她的骆双,“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两件事,第一,我不是好人。”   “第二,我不要求你能够喜欢荼靡。”殷碧涵看着似乎并不相信这一点的骆双,缓缓说:“但是,至少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作为我的夫君。”   殷碧涵可以清楚地看见骆双眼中闪过剧痛的神色,她只做未见,道了晚安之后静静地走出了他的房间。 君醉闲谈 作者有话要说:小注: 朱新:正版殷碧涵幼年朋友,大皇女李济乾的正房朱墨兰的族妹,以及上官慕的同僚。她是带小蓼去流云居的人,所以也是小蓼和荼靡的媒人^o^ 很久米出现鸟,估计都忘了……   君醉楼,冬雪阁。   君醉楼向街的门面做的是一般人的生意,而达官贵人,又或是大家的公子郎君自然另备了清净雅致的地方,连出入都不相同的。冬雪阁前种着几棵松树,此时虽然无雪,不过到处落叶的深秋里能见到苍翠的绿色也是别有风味。   冬雪阁的屋子里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比外面暖和许多。朱新松了外衣脱了鞋子懒懒地倚在方榻上。她面前的高几上,三鲜鹿筋、胭脂鹅脯和鸡髓笋盛在白色的瓷盘里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朱新举起白玉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小口,露出惬意的神情,“果然不错。”   “跟外面不是一样。”殷碧涵坐在朱新的对面。虽然也是方榻,坐得也随便,却没有朱新那般懒散,只是松松散散地靠着。她随手掂了块糯米糕,放进嘴里。   朱新摇了摇头又轻叹一声,颇有些孺子不可教的意味。她说:“说起来,还没恭喜你。”她一边说,一边随便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看上去很没诚意,不过比起那些正儿八经的恭贺却多了几分亲近。   “不过就是个副总管罢了。”殷碧涵轻描淡写地应了声,彷佛丝毫不把这个放在眼里。   “不过是?”朱新一怔,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果然是名门弟子,说出来的话都不一样。   殷碧涵笑了笑,“什么名门。真正名门的是我那几位师姐,我资质平平,能留在老师身边,不过是看在邻里街坊的情面上。”   “是吗?”朱新说,“我听到的可不是那么简单。”   朱新言之凿凿,殷碧涵却只当是闲话,只顺着意思问道:“姐听到什么了?”   “聚宝斋的余老板可是逢人就说,皇子府的殷总管不愧出身名门,博学广记年少有为,把你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害我都不敢说我认识你。”   “聚宝斋……”殷碧涵一怔,眨了眨眼才笑道,“想起来了。那天我想她的一套白玉茶具,就天南海北地胡吹了一通。怎么,她竟然说我博学?”   朱新见她否认,放下杯子又说:“还有这君醉楼的冬雪阁,平白哪里可以走得进来。”   “不过是间酒楼的雅阁……”   殷碧涵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道扰的声音。小二托着盘子走进来,将两只盘子分别放在两人面前的高几上后,道:“脍鲤,两位慢用。”   “慢着。”殷碧涵见小二要退出去,说,“送错地方了。我没点过。”   “没错。”小二笑说,“蔡掌柜的说,今儿的鲤鱼还算新鲜,她作东请您尝个鲜。”说完,行个礼告退走了出去。   “果然不是?”朱新朝殷碧涵笑道,“连君醉楼的掌柜都是这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帮蔡掌柜的妹妹说了门亲事而已……”殷碧涵见她一定要自己承认的样子,不由失笑,“就当是好了。”   朱新坐直了身子,朝殷碧涵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平日一向大大咧咧的朱新把殷碧涵看得浑身不自在。还没等她开口问,朱新突然拍了手,大笑道:“这下子,总算是完成凤老师的嘱托了。”   也不待殷碧涵问,朱新就说:“凤老师曾经写了信给我,说……让我多开解你,如今可算是好了。”   “是吗?”殷碧涵一愣,低垂下眼睛,默默将杯子送到唇边。   气氛突然之间沉了下去。   朱新深悔失言,抓抓头发,说:“说起来,那个荼靡你是真心的?”   “什么?”殷碧涵抬起头,问。   “我听说你把人带回去了。”朱新见她说话,心里暗松一口气,“你是打算收房了?”   “嗯,年前带回去让娘和老师看看,回来就成亲了。”   朱新正好把一杯酒喝进嘴里,听她这么说猛地呛了一口,一边剧烈咳嗽,一边还在问:“成……你要……成……亲?”   “嗯。”殷碧涵不解地看着朱新,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不是为了忘记他,随便拉着个男人就想成亲吧?”朱新好不容易停下来,急急忙忙说,“碧涵,收房就算了,成亲是大事你要好好考虑……”   为了忘记他……   殷碧涵胸口闪过一阵隐痛。   忘记,“他”。   虽然与朱新想的是截然不同的人,但是她的心里的确是有个人需要忘记。   “他”……   “……碧涵?”   “嗯?”   “你……没事吧?”朱新突然低了声,小心翼翼地问,“我看你的表情,好像很痛……”   殷碧涵突然抬眼看向朱新,一向温暖的琥珀色眼珠,此刻竟然如雪地般清冷寒寂。只是转瞬间就恢复如常,快得彷佛朱新是看花了眼。   “不说这个了。”殷碧涵笑道,又是平素温和柔软的样子,“姐你最近怎么样?”   “有什么怎么样,还不是得过且过,混混日子。”朱新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说。   “听说,上官慕最近过得很‘精彩’。”殷碧涵倚在软垫上一边闲闲地问,一边替自己倒茶。   朱新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想说的样子。   “怎么了?”殷碧涵问,一边顺手替朱新续酒。   “你说这叫什么事。”朱新似乎终于忍不住,突然坐直了身子大吐苦水,“上官慕最近一阵子倒霉,人人都说那个换官的事情是他告发的,明里暗里地整他。照说落井下石是下流了点,不过在旁边看看戏总成吧?哥竟然逼着我要去帮他。你说这叫什么事情啊!”   殷碧涵手一顿,“那件事,不是他做的?”   “不知道。”朱新由自气恼,“哥说大殿下花了工夫去查的,也没个准信。我看是上官慕那小子平时不招人待见,所以一有事就赖他身上。”   殷碧涵一眨眼,“那他岂非很无辜?”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朱新咧了咧嘴说:“不过那起子人也的确是够阴的,什么损招都有。上次我亲眼看见有冤他毁了陛下亲笔御书的册子。”   “既然如此,那你帮帮他不是很好?”殷碧涵嘴角一勾说,“朱君殿下都开了口,况且人家也是个美人。”   “去你的。”朱新差点拍桌子,“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看不上他。”   殷碧涵但笑不语。   “等一下去流云居吗?”朱新突然想到了什么,“听说新来了几个,样子很不错的呢。”   “不去了,等一下还有事情忙。”殷碧涵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朱新有些失望。   “怎么?”   “我还想沾点你的光呢。”朱新涎着脸笑道,“你也知道,清倌的价钱不便宜啊……”   “这个简单。”殷碧涵笑道,“你去跟流云说,他叫我做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这样就行了?”   “嗯,这样就行了。”   朱新狐疑地看着殷碧涵,却终于还是信了。   “啊,对了。”她突然想起来,“哥说上次在皇子府多得你帮手,请你三日后过府一聚。问你得不得闲?”   “三日后?”   “嗯,到时候大殿下也会在。”   殷碧涵眼中闪过一道光,止不住的笑意满溢到唇角,“碧涵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几处困难   李玥吟站在廊柱边,看着屋檐在地上投出斑驳曲折的影子,心情很沉重。   自殿上被任命了调查换官之后,由不得他心里如何不情愿,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但是,事情远比他预想得要困难。   他才从大理寺的衙门出来。   寺卿姓徐,是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女人。   只是当他说,想见见事发后被关押在大牢里假官时。她却回说,“囚犯嘴紧,上过几次刑之后如今正在昏迷”。态度是谦和得几乎可以称为谦卑,但是李玥吟总觉得她的笑里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轻蔑。   果然又是这样,从大理寺走出来的李玥吟几乎连叹气都做不到了。   吏部告诉他,要翻看相应官员的履历需要吏部尚书的首肯。而她,因为“忧思过甚“已经病倒在家好几日了。   考功司的一众人等,居然也辞的辞,调的调。剩下来与当时的事情能沾上边的,才区区几个。就这几个,也都是听差跑腿的小角色。   至于御史台那里的就更是离奇。派出去质询查证的人被山洪困住,暂时到不了曲央,需要耐心等待。   他能说什么?   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样,傻子也看得明白了。每个人,都是用最谦恭的态度,最有礼的语言彻底拒绝给予他任何帮助。   阳光明亮得刺眼,只是李玥吟的心情却怎么也晴朗不起来。   “这几日,经常看见三殿下……”   “你不知道吗?那个事情陛下交给三殿下来查了。”   远远的,飘来两个人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不过这事殿下能查得清楚?谁不知道,这里面……”   “嘘——你还想做官不做?这种话是能随便出口的?”   “一时口快,一时口快。说起来,我们躲这里行吗?”   “差不多了吧。等‘那个小子’和侍卫进去之后你就栓上门,我去喊人过来。”   “好。不过这上官慕也真是可怜……”   “又开始乱说了不是?快蹲好!”   声音嘎然而止。   李玥吟本来想走,却在听到上官慕的时候停了下来。虽然只是一句话,但是他却听出了几分端倪。   眼神顿时一冷。   李玥吟的母亲颇懂得雨露均沾的道理,不过他从小在皇宫内院长大,这一类的事情不是没有经历过。被冤与人通奸的小侍受刑时的惨叫和死不瞑目的尸体,只要见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但是,他可以管吗?   这里虽然不是后宫,能进出的男人却也都是出身于官宦人家。   李玥吟正在犹豫,转角有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穿着绿色的官袍,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来,一路走身上还一直滴水下来。   那人发现前面有人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   竟然是一个男人。   李玥吟虽然从没见过,却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眼前人的身份。如今整个安阳认不出他身份的只怕也没几个。   而那人也是立时就明白了他的身份。“上官慕见过三殿下。”他没有戴官帽,头发滴着灰黑色的水。虽然形容狼狈,但是礼却行得很周正。   点了点头以做回礼,李玥吟并没有意外上官慕能认出他的身份。   “上官秘书这是……”   “在殿下面前失仪了。”上官慕拱手,“慕先行告退整理仪容。”   即使如此狼狈的样子,上官慕说话时依然平静笃定,不带一丝急躁慌乱。李玥吟联想起之前听到的话,心里闪过淡淡的不忍,开口道:“上官秘书。”   “是。”上官慕闻言停下脚步。   “可有时间随我回府一叙?”李玥吟说。   上官慕一怔。   能够接近皇子当然是好事,但是李玥吟这番要求却来得奇怪。但是既然他都开了口,上官慕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是。”上官慕恭声应道。      与此同时,安阳城里姬府的花园里。   “主人。”流云半跪半坐在姬筠卿身侧,将手里切好的苹果送到她嘴边。   姬筠卿张嘴咬了口,道:“最近怎么样?”   “三殿下处处碰壁,几乎没人肯帮他。如今该是什么都还没查到。”   姬筠卿唇角微勾,轻笑一声。   “主人,流云有句话想问。”   “说。”   “陛下命三殿下调查,主人从旁相助。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什么也不做?”姬筠卿脸上笑意未减,伸手揽在流云的腰上。流云顺势放下手里的果盘,然后依偎上去。   “是,流云不明白,请主人指教。”流云声音柔软顺从,一双眼睛看着姬筠卿,无限崇信中闪着星星点点的疑惑不解。   “果然是我的云儿。”姬筠卿指尖不过微一用力,流云便将自己送到她的面前任她品尝。   “听说,你最近让那个殷碧涵替你做事?”   “是。”流云丝毫不隐瞒,“我想让她替风儿找份正经事来做,反正我手里拿着荼靡的卖身契,不怕她不肯。”   “你啊……”姬筠卿失笑,“真是糊涂一时。”   “啊?”流云眨眼,看着她。   “她帮你,是因为她本来就想做。”姬筠卿说着,眼神不知又飘向何处,“倒是……”    作者有话要说:汗,这章我偷懒了…… 相解相惑   沁雅阁外已是一片秋色,草叶稀疏枯黄,连水池也泛起了萧瑟的味道。   李玥吟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   “身为皇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得天家的风范。就算死,都不能有失颜面。”   这句话伴随着他的成长,已经融进他每一滴血里。再苦再累,也不可以抱怨;再喜再乐,也不能形诸脸上。所以,当他想要叹气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挺起了脊背,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到底是为什么,他舍弃了一般男子的幸福,站在人前被人指点?   从来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的李玥吟,突然觉得很茫然,特别是当他发现阻挠全来自于他想保护的人。   他自认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即使出身在帝王之家,即使贵为皇子,他也不过是希望家人平安而已。   过分吗?   为什么他的母亲利用他的愿望,将他推到人前当作威慑的手段。为什么他的姐姐们拉拢他,甚至暗地里阻挠他。   他……   “殿下。”温和的声音划破浓稠致密的空气,蔓延到他的身边。   李玥吟转眼,看见殷碧涵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托盘。   “碧涵沏的茶,您暖暖手。”殷碧涵的声音好像是温水一般好入口,没有冷水的刺骨也没有热水的灼痛。不过知道她如何处理失簪一事的人,只怕没人会觉得她的声音绵软无力。她说着,将茶杯放在他手边的窗沿上。   白色茶杯静静地站在朱红色的窗沿上。虽然明知它稳稳的,但是李玥吟却觉得它不该在那里。   茶杯,不是只能在桌子上吗?   “殿下,恕碧涵多嘴,您在烦恼什么?”   这句话入耳的最初,并不是被人窥破心绪的羞恼,而是诧异。连他的母皇父君都不曾清楚过他的情绪,她……能看到?   李玥吟慢慢转过头去,然后在那双清澈的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眼睛里的影子,竟然,只有他……   “见过您笑的样子,只怕谁都看得出来您现在心情不好。”殷碧涵脸上带着一径的浅笑,主动开口解释。   谁都看得出来。   一句话,彷佛铁锤一般重重砸中他的胸口,让他终于忍不住皱起眉来。   “碧涵僭越了。”殷碧涵见到他的神色,突然躬身一礼。   李玥吟看着她,不语。   “碧涵先行告——”   见她突然拿出属下的规矩,李玥吟不知为什么突然很不想她走。他说:“既然说我烦恼,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是为了什么在烦恼。”   这个时候,只怕拉住任何一个安阳人都可以明白地说出李玥吟的烦恼。他这般说,便摆明了让殷碧涵继续说下去了。   慢慢地直起身子,殷碧涵勾起的唇角转瞬恢复平静。她答:“殿下调查的事情并不顺利。”   “那么,”李玥吟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你怎么看?”   微微上扬的句尾代表着征询的意思,李玥吟想起她曾经的建议,不由稍稍动了心思。   “那要看,”殷碧涵停顿得古怪,“陛下和殿下怎么看了。”   李玥吟眼睛眯了一下。   殷碧涵不待李玥吟继续问,接着说道:“此事不外乎两种结果。其一,朝中巨蠹连根拔起。其二……”殷碧涵顿了顿,看着李玥吟,“杀鸡儆猴。”   李玥吟何尝不知道这个?他脸色明显暗下来,说:“继续说。”   “接下来是殿下的决定。”   “我的?”   “殿下是想连根拔起,”殷碧涵顿了下,“还是杀鸡儆猴?”   房间里突然一片安静。   这件案子一定牵连复杂,也一定会牵连到他的手足。于是这件事交到他手里,便成了他的决定。如果他决意隐瞒下来,将差使敷衍过去,便是放过手足但是在他母亲的面前绝无法过关。   而反过来,如果照实将事情大白天下,他一定会遭到两位姐姐的怨恨。这其间或许可以在母亲面前过关,或许会因为失度而同样获罪。   所以,关键果然在他如何决定。   李玥吟转过身去,伸手将茶杯拿在手里,他没有看见殷碧涵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   “殿下,”殷碧涵说,“如今说这些事情还为止过早,不如先着手调查。”   “……也是。”李玥吟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可惜正如你所说,我朝中无人调查简直一筹莫展。”   “姬大人无法相助吗?”殷碧涵问。   “她?”李玥吟说,“平素就喜欢喝茶看书,朝里的人面只怕还没有我广。”轻松地就将这个排除在外。   殷碧涵疑惑地看了李玥吟一眼。虽然她只见过姬筠卿一次,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但是总觉得那人似乎并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姒家呢?”姒家是安阳名门世家,李玥吟父亲姒情便出身于姒家。   “这个……”李玥吟迟疑了下。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并不想让姒家牵涉在内。   何况当今的姒家家主,并不喜欢惹祸上身,纵然李玥吟开口一定不会拒绝,但是能得到多少帮助也实在难以预料。   殷碧涵见他沉吟,也立刻明白了理由。她苦笑了下,“殿下身边可用的人果然是太少了。”   竟然和路悠说一样的话,李玥吟看了眼殷碧涵。   而殷碧涵浑然不觉他的视线,皱眉思索过后,突然眉毛一挑。   “或许有个人不错。”殷碧涵突然对李玥吟笑道,“殿下,您去过西市吗?”    作者有话要说:怨念。竟然连“白皙”这种都成H禁语。(尖叫)要人家咋写啊~~~ 我本来设计拿某段H来推动情节的……泪 西市相遇   墙里和墙外的风原来真的不同。李玥吟站在大街上,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的瞬间,落入一个嘈杂吵闹的世界里。   想起来都不可思议,她只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他点了头。   “三公子,要吃吗?”殷碧涵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笑吟吟地将一串红红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尤在怔忡间的李玥吟自然地接了过来。他甚至对现在正站在西市里的事实还没有现实感。已经准备好了要去说服一个又一个人,没想到他竟然只是轻松地走了出来。没有任何一个劝阻的人,甚至没有大队的侍卫跟在身后。   她是怎么做到的?   “不想吃吗?”   殷碧涵带着笑意的声音令李玥吟回过神来。他看着手上竹签串起的山楂,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   他,什么时候把这个拿在手里的?   而且,这是什么?   “这是糖葫芦。里面是山楂,外面裹的是糖,算是一种小吃。”殷碧涵看出了他的疑惑,细心地解释。只是她的神情看在李玥吟眼里,怎么都有些故意。   李玥吟看了看周围,街边一溜的摊子卖着各式东西,也的确是有人拿着东西边走边吃。他皱眉犹豫了好一会,才迟疑着将糖葫芦串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好甜……   李玥吟皱起眉来。   “三公子,我们继续向前走一些。前面是番邦的店面多些,再过去就是牙市。东西两市卖的东西不尽相同……”殷碧涵善尽引导之责。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向前走着。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李玥吟脸上淡淡的不知所措,只是转过脸去的刹那露出淡淡笑意。   无论李玥吟如何想扮成普通人的样子,却仍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且不说他面容姣好,单是衣着便逃不过西市商人的眼睛,何况身边还伴着个如今在西市里赫赫有名的殷碧涵,所以不断有人拿着自己的货物靠过来。   李玥吟自然不知道,只当一向如此。所以虽然应付得狼狈,不过倒也未曾露出不耐烦的意思。而殷碧涵是有意纵容,只是悠闲地陪在一边,甚至有时候还故意拖慢脚步,让他被更多的人缠住。   时间一长,李玥吟也看出不对来。只是他还未开口,殷碧涵便抢先道:“三公子,前面有家茶楼,去那里歇一歇吗?”   李玥吟心下了然。只是明白了之后也并不着恼,因为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没有恶意。虽然是没有恶意,但是……   李玥吟看着那双比平时明亮上几分的浅色眼珠,不确定地想,她是在戏弄他?淡淡的念头一转既逝,李玥吟自己先否定了这种想法。   两人不久便走到茶楼门口,还没跨进去,里面传出一声大吼。   “殷碧涵,逼急了我就——”   李玥吟脚下一顿,朝身侧的殷碧涵看去。只是被人点名的那个,脸上却露出似乎是该称为愉快的笑容。   “逼急了,你要怎么样?”殷碧涵致意后,先一步走进去停在桌边,对着一个趴在桌上哀嚎的女人说道。她的声音带上几分冷冽,颇有几分挑衅的味道。   “饿死我对你有什么好——”那人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揪住殷碧涵的衣襟大叫,只是看到她身后站着人时,好像被人突然掐住脖子一样没了声音。   她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李玥吟,一双眼睛里闪现出惊艳两个字。   殷碧涵眨了眨眼,唇角的笑意慢慢敛去,换上温和的笑,道:“我来介绍。这位是西市的流风。”然后她又转向流风,却只是简单地说:“李三公子。”   流风只是怔怔地看着李玥吟,听到李三公子的时候却突然猛地转头,瞪向殷碧涵,“是,是……”   见殷碧涵轻轻点了点头,流风又猛地转回来盯着李玥吟瞧,好一会想起还没有行礼,手忙脚乱地拱手道:“流风见过三——三公子。”   “流小姐客气了。”李玥吟也是拱手回礼。   也许是从没有见过这么明朗的人,流风从惊艳到惊讶的表情并没有让李玥吟觉得不快。反而她虽然对殷碧涵不满,在外人面前却相当顾及殷碧涵的做法令他对她印象不错。   “都别站着了。”殷碧涵直似此地主人一般招呼两人坐下,又吩咐茶楼老板上了茶和点心。   三人分别落座,待茶点也上了之后,殷碧涵替李玥吟一边斟茶,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流风,听说吏部尚书刘大人在家病了好几日了。可知她病情如何?”   才一开口,两人便同时看向她。李玥吟虽然讶异于她竟然在不相干的外人面前提起这些,形诸于色的不过了淡淡一瞥。流风脸上的表情却精彩了许多,从思索到惊讶,最后竟然瞪起她,一脸殷碧涵不怀好意的揣测。   “我可以解禁。”殷碧涵好整以暇,替流风倒了茶之后又是自己。   流风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她好得很,哪里病过了。”   李玥吟虽然不解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却立刻被她的话吸引了过去,“你怎么知道?”他的语气,与其说是不信,倒不如说是希望找到确实的明证。   “她……”流风看了看李玥吟,差点冲口而出的话转为较为委婉的说法,“召了人进府。”   召人进府?   李玥吟完全听不明白。   殷碧涵倒是懂了,她一挑眉,“华月街的?哪家?”   “桃红居的柳玉几个。”   这下子,李玥吟便是不明白也明白了。羞虽不至于,不过脸上一时有些不自在。   “她倒是好兴致。”殷碧涵感叹了一句,“可有法子请她回衙门坐坐?”   殷碧涵的话,再度引来两人的注目。只是这一回,李玥吟立刻看向流风,而流风却是咬牙切齿的样子。   “五百文。”殷碧涵笑吟吟地说。   “……据说她觉得自己的位置很不牢靠,尤其忌惮御史。”流风突然笑了笑,似乎终于扳回一城,有些得意地说,“这个,我可是没法子的。”   “无妨。”殷碧涵道,“下次再叫人进府,提前知会一声。”   “……好。你,”流风瞠目,然后叹了口气,她看了看李玥吟,“你小心些。”   殷碧涵听到流风的话,只笑了笑,转向李玥吟说:“时辰尚早,三公子要去牙市看看吗?”   李玥吟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流风,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下班之前搞定,yeah 吏部府衙   刘丹阳穿着紫色的官袍站在吏部衙门的大门前,犹豫地看着门上的铜钉。身后车妇吆喝了一声,将马车赶到府衙后面的棚厩里。那声吆喝彷佛提醒着她该来的终是躲不了,叹口气推门而入。   “……大人。”门里洒扫的仆妇见到她十分意外,怔愣了好一会才想起要行礼。   刘丹阳只当没听见,一边朝里面走。   对于仆妇的意外,她倒不意外。虽然现在是白天,是她该坐在府衙里的时辰,但是自从那日从朝上退下来之后,她称病不出已经有好几日了。   如果她现在回过头去,一定能看见仆妇脸上毫不掩饰的嘲讽,刘丹阳这样肯定着,并且心里毫无芥蒂。连外人说她的“贪杯好色胆小无能”她都能欣然接受,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承认的?   身为吏部尚书,身为正三品的朝官,刘丹阳一向觉得自己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只因为她做对了两件事。其一是听话。虽然她也姓刘,却是出身分家支系。运气当然也有几分,但是刘家的家主将她推到这个位置上更多地是看中了她的顺从。其二是选对了弟媳。林坚身为吏司郎中却几乎包揽下她所有的公务,让她乐得自在。   但是她的好日子眼见着到头了。   朝里出现假官的时候她还不曾想太多,但是朝上陛下点名问她的时候,她当时便有一种大势已去的预感。惶惶然说出“不知”两个字的时候,刘丹阳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她的确是“不知”。甚至是六部谁都知道她是个不管事的尚书,这句话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   下朝之后,她立刻称病躲回家。   她能怎么样?   虽然她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但是想也知道这里面牵扯复杂。刘家连着二皇女一举一动都是万分小心。所以她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很容易就会成为弃卒。何况就算与二皇女,与刘家都扯不上关系,大皇女也不是她能得罪的。   但是,昨日召进府里的伎子说了一句话,当场吓出她一身冷汗。   “陛下命三殿下查案。不给他面子,不就是不给陛下面子?”   刘丹阳还没走进正堂,便看见堂中正座上坐着一个年青的男人,男人身后侍立着一个素衣的女人。坐着的自然就是皇三子李玥吟,而站着的大约是仆役侍卫之类,刘丹阳看也不多看一眼。   “见过三殿下。”刘丹阳脸上带笑,人未到声先到,一走进正堂便立刻大礼。   “刘大人客气了。我并无官职在身,刘大人无需如此大礼。”李玥吟认真地对着刘丹阳说。   吏部侍郎张静山走到刘丹阳身边,低声道:“殿下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还是和前次一样,要翻看涉案之人以及科考时与之有关一应人等的履历。”   刘丹阳轻轻点头示意知道。张静山见礼告退后,走了出去。   “殿下连日辛苦了。丹阳身子不爽,竟然连累殿下久候,实在是罪过。”她嘴上说是罪过却推得一干二净,表情极之诚恳,却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本是我分内之事。倒是,刘大人大好了?”   “有劳殿下关心。”   “也不耽搁刘大人的时间,我想要一众人等的资料,请刘大人行个方便。”李玥吟说是这样说,口气却简单直接得彷佛刘丹阳不可能有反对的可能。   “这……”刘丹阳看起来脸有难色,“殿下也知道吏部有吏部的规矩。朝中官员的履历并非可以轻易翻看的……”   刘丹阳看了眼坐在她上首的李玥吟。   李玥吟穿着一身黑色的常服,头发用青玉簪绾起,身上不说钗环连耳珰都不用一个,脸上更是脂粉未施。在刘丹阳眼里,李玥吟美则美矣却没有一丝男儿该有的样子。   “是吗?”李玥吟轻皱眉,道。   刘丹阳心中一喜,见李玥吟似有松动的意思,连忙道:“请殿□谅。”她也不管之后如何,总之先挨过一关是一关。   “既是如此,就请刘大人陪我入宫走一趟,去请母皇的口谕下来。”李玥吟淡淡地说。   “诶……”惊讶甚至压在喉咙口便停了下来,刘丹阳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   进宫面见陛下,然后说她不准他翻看履历?   他是陛下的儿子,频繁进宫本是常事。而她若是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入宫求见,只怕陛下当时就能剥了她的官袍。   刘丹阳一滴冷汗从额头流下来。“……也,也不用如此麻烦。”她拿出手巾擦了擦汗,“只要有御史台和大理寺的公文,送呈都省右丞大人处用印后再由我盖印即可。”   刘丹阳说是“即可”,但是一句话里竟然提到四个地方。别说各处都会推搪推延,便是一切顺利兜转下来没个几日也不行。   刘丹阳见李玥吟似乎要说话的样子,又说:“即使有了陛下的亲口谕旨,这些地方也还是要走一遍。如今殿下受陛下亲命,各处想也不会有什么难处。”   李玥吟情知刘丹阳虽有意刁难,话却也是实话。何况他也深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单为了件案子便坏了吏部的规矩,若人人仿效岂非天下大乱?   正堂里突然陷入一片安静。   “刘大人说的是将卷宗外借的规矩。”站在李玥吟身后的女人开口道,“碧涵记得,如果卷宗不需外借,只要有陛下的口谕便可翻看。”   刘丹阳这才注意到站在李玥吟身后的女人。她之前一直静静地站着,所以她也没有多加留意。此时见她开口,又见李玥吟默许她说话,也不敢太过轻视,问道:“你是……”   “府内管事殷碧涵,见过刘大人。”   虽然听她自称管事,刘丹阳当着李玥吟的面也不会太过无礼,道:“殷管事说的没错。如果只是在府库内翻看,的确只要陛下的口谕即可。但是一应人等少说也有几十个,就算是一一翻找出来也颇需时间,难道殿下要在这里看吗?”   “启禀殿下,碧涵愿留在此地查阅。”   “……也好。”   “你?”   李玥吟和刘丹阳同时出声。刘丹阳见李玥吟答应,心下不由慌了。她才想开口说什么,没想到殷碧涵却说:“刘大人不是想让殿下千金之躯‘亲自’在此查阅吧?”   微微诧异的口吻加上刻意加重音的亲自两字,让刘丹阳把想说的话噎在喉咙口。半晌,才答了句:“当然……不是。”   “那水蓼就在这里好好查看,我先走了。”李玥吟站起来,语调一派轻松。   “是,恭送殿下。”   刘丹阳抬头,正好看见李玥吟和殷碧涵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是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注: 尚书省按从上到下分为:尚书都省-六部-24司。每部下面各有4司,其中吏部下面还有个吏部司。吏部的老大是尚书(正三品),司的老大是郎中(从五品上)。 所以虽然一个叫吏部尚书,一个叫吏部郎中,等级差很多滴。我为了不混,就干脆改为吏司鸟。 ……我纯粹是资料查到眼花,各位大人54我好了……汗 真心非真   皇子府。   殷碧涵推开沁雅阁的门,慢慢走进来。她身上仍穿着前日与李玥吟一起去吏部时的浅色衣裳,不仅满是褶皱还沾上了不少灰。殷碧涵虽然不喜奢华装扮,却一向干净整洁,如此见人却是第一回。不过她虽然一脸倦色,一双眼睛却是异常明亮。   “承墨,我回来了。”   “姐,你……”承墨听见声音便招呼,待抬头看清她的样子时却是一声轻呼,“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殷碧涵声音暗哑,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承墨的头。   这一回承墨没有躲开也没有抱怨。她才想张嘴想说些什么,突然闭上了嘴。   不一会门口有人走进来,却是李玥吟来了。   “回来了?”李玥吟乍见到殷碧涵时,清冷的眉眼露出浅淡的暖意,转瞬既逝。他句尾轻轻上扬,意外溢于言表。   几十个人的卷宗说少不少,总要看上个一两天,没想到她今天就已经回来了。   难道,又出了什么事情?   “见过殿下。”殷碧涵低头行礼,依然一丝不苟,“昨晚上府库的人‘不小心’把门锁上了,所以我看了一夜。”抬起头,她脸上仍是一径的浅笑,语态也是轻松随意。   阳光将殷碧涵眼睛下的青色照得无可遁形,她这一笑却使倦色又加深了几分。   李玥吟脸色一沉,闪过一丝愠色。   “托她们的福,我倒是仔仔细细地把该看的东西都看全了。”殷碧涵的笑甚至是得意的,“我抄了些东西下来,等誊过一边之后再交给殿下过目。”   深秋的夜里已经不是凉,而是冷了。尤其是那种终日见不了光的府库白天都阴冷,何况是晚上。殷碧涵虽然没有抱怨,但是李玥吟想到这些却忍不住皱起了眉。   殷碧涵唇角轻勾。   的确是很不好过的一个晚上,但是收获也不可谓不大。没人在一旁看着自然可以仔细查阅抄录,这一夜里她甚至还看到了些以她今时的身份地位怎么也碰不到的东西。所以当清晨库吏带着一脸假笑和丝毫没有诚意的道歉放她出来时,她那声“无妨”确然发自肺腑。   “相关人等共四十八名,其中……”殷碧涵想了想便说,丝毫没发现房间里另外两个人看着她的神色。   “水蓼。”李玥吟开口打断,“不急着说这些,你先去休息一下。”   他让她,去休息?   殷碧涵眨了眨眼,没说话。   “去睡一会。”李玥吟又说。   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殷碧涵,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声音也一如往常的清润。似乎只是一句普通到极点的话,殷碧涵却感觉到了其中若有似无的关心。   于是她在微微的怔愣后,嫣然而笑,“是。”她的笑如夜昙盛放,转瞬即逝却绚烂得可以抓住任何人的心。   李玥吟心里一跳,一时间不知怎么的有些不自在,连眼神也漂移起来。   承墨也是一怔。她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看李玥吟,低下头若有所思。   “殿下,还有一件事。”殷碧涵作势起身,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说。”   “您曾经说过想让流风入府做事,我让她今天下午过来。”   “好。”李玥吟前日才提起过,殷碧涵便立刻将人叫了过来。   “是。”殷碧涵应道,“那碧涵先下去休息了。”   殷碧涵从沁雅阁出来,没几步便听到承墨的声音。   “姐,去哪里睡?”承墨急跑过来,轻巧地收势停在她身边,与她一起沿着游廊慢慢走。   “怎么,你要押我去睡觉?”殷碧涵失笑。   “是……”承墨眼珠子一转,出口的话变了样子,“是殿下叫我来看着你。”   他说的?   殷碧涵眼珠子一转,立刻便否定了。   沁雅阁里的那个人主动开口让她休息已经难得,这样的话他却绝不会说。不是因为不够细心什么的,只是那个人并不会倚仗着身份一定要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他不是那么自以为是的人。   所以,这样说的人是承墨。纵然假托了别人的名义,这个叫着她“姐”的少女却是用着自己的方式在关心她。   殷碧涵笑了笑,“去莞梨吧。”自从殷碧涵升任副总管,莞梨院就多了她的房间,方便她处理府中事务。   承墨看着殷碧涵微笑的侧脸却突然眼神一暗,只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向前走。两人一路无话走进了莞梨院。   走进房门之后,殷碧涵突然觉得一阵头晕,好在已经到了榻边,她索性一歪身子倒在榻上。   “姐,你怎么了?”承墨适时地问。   殷碧涵没看见承墨脸上的表情,晕眩甚至也让她没有发现承墨语调的反常。她扶着额头,遮住眼睛道:“突然觉得有点累。”也许是看见床榻突然放松的缘故,殷碧涵对头晕的原因根本没有深想。   承墨搬着殷碧涵的腿上了榻,然后又拿来被子盖在她身上。眩晕过去后,殷碧涵只觉得一股浓浓的睡意袭来,心里虽然还剩一丝清明却连嘴都懒得张,就由得承墨去忙前忙后了。   “姐,刚才说的那个我誊好了先交给殿下,免得殿下久候好吗?”   “嗯……”朦朦胧胧地答了一声,殷碧涵几乎是立刻陷入睡眠之中。   承墨坐在榻的边沿上,定定地看着殷碧涵。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手伸进她的怀里,一阵摸索之后拿了一本小册子出来。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承墨猛地睁开眼睛快速地翻阅着小册子。   如果有谁看见承墨此刻的表情,只怕都不会将这个皱眉抿唇一脸肃然的少女和皇子府里的毛躁丫头连在一起。   几乎是很快就看完一遍。承墨再次看向殷碧涵的眼神里多了些赞叹,以及担忧。   “不愧是……”她动了动唇,几不可闻的声音流泻了出来。伸手,将一缕碎发拢到她的耳后,手掌却贴着殷碧涵脸上的皮肤留恋不去。久久的,承墨才低声说:“姐,对不起。”   说完,承墨走到书桌边,拿起笔写了些什么,然后匆匆地走出门口去了。      片刻之后,当一个人影从皇子府里的某个角落消失后,一只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向万里无云的蓝天,转瞬消失不见。 流风入府   “去我那里喝茶吗?”校场上,殷碧涵站在大汗淋漓的流风身边,意态悠闲地问。   在两人身后不远的地方,李玥吟身边围着几个小厮正忙着递水递汗巾。而更远的地方站着皇子府里所有的侍卫,有些低声说着什么,更多人的视线落在流风的身上。   殷碧涵从吏部衙门回来的那天下午,流风成为皇子府执事就定了下来。李玥吟本想将流风也安置为副总管,最后在殷碧涵的建议下成为侍卫副统领。   府内统领的位置一直悬空。殷碧涵提议将原先那位副统领的“副”字去掉之后,又安排她与流风当众比武。势均力敌的一场比斗看得好武的李玥吟“突然起意”,他下场与流风再战后两人的比试以李玥吟小胜告终。   “……好。”流风想举起袖子擦汗,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放下手。   殷碧涵眼珠子一转却什么也没说,当先带路朝莞梨院走去。   莞梨院里备着干净的衣服和热水,流风也不意外,顺手抄起到屏风之后换过。再走出来时,殷碧涵已经沏好了茶。冒着热气的茶一杯在她自己面前,一杯在她对面。   流风坐在殷碧涵对面,拿起茶杯默默抿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谢谢。”   殷碧涵却正色道:“对不起。”   流风当然是为了进入皇子府而道谢,但是殷碧涵做这一切的起因却不是流风。先是为了荼靡,后来是李玥吟,虽然殷碧涵的确认为这样对流风更好,但是她却的确无视了流风的意愿。所以她没有接受道谢的立场,也非常应该道歉。   流风听了她的道歉后脸色古怪,瞪了她一眼,“没诚意。”殷碧涵道歉得很认真,却听不到任何歉然。   殷碧涵一挑眉,“重复一遍,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流风叹息着摇摇头,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近一阵子你辛苦些。”殷碧涵说,“虽然刚才那场戏做得不错,不过只怕还有一阵子的麻烦。”   “知道了。”流风轻松地笑了笑。   府里的侍卫的确不会有太高的品级,但是同时她们也不是平民百姓。不高的出身虽然让她们很难跻身真正的官场,但是她们也会认为自己比起普通人总是高一等。所以可想而知她们很难接受突然出现的流风。不过流风却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她在西市时面对最多的就是这类人。那些经历对她目前的状态大有裨益,这也是殷碧涵的考量之一。   “然后,最主要替我看看这些人。”殷碧涵随手拿了本小册子出来,放在流风的面前。   流风随手翻了翻,里面抄的都是官员的履历之类。她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了什么,“这就是你在牢里关了一个晚上的结果?”殷碧涵在吏部府衙的库房里关了一整夜的事情她也听说了,于是说话时不由刻意将几个字带上重音。   “嗯。”殷碧涵哪里会听不出来其中的嘲讽,却只是淡淡地应了声。   “不生气?”流风奇道。   殷碧涵侧侧头。似乎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真的没有生气的感觉。”   “我虽然不生气,”她唇角勾起,露出不怎么善良的笑,手放在心口上,“但是这件事我会记得。”   脸上才露出感叹的流风顿时一滞。“我会记得提醒自己,不要得罪你。”好久,她才憋了那么一句话出来。   “多谢夸奖。”犹如听到了最真心的称赞,殷碧涵接得极为顺口。   “……不说这些了。”流风看了看手里的册子,“这么齐全,还要我查什么?”   “吏部的库吏没白拿朝廷的俸禄,事情做得不错,不过还是不够。”殷碧涵边说边随便指着一行说,“譬如这里:‘夫张氏,柳州人’六个字太过简略,我想知道所有人夫郎的母家。比如做的什么行当,有无姐弟,或者亲近的堂表亲之类。”   “只有这些?”流风知她习惯,这看上去已经繁杂无比的事情应该还只是一小部分。   “正室,侧室和外室都要。或者是青梅竹马之类,无论有无亲缘关系,只要交好的一概列出来。”   不待流风答应,殷碧涵又说:“除此之外,再估算一下大致的财物就行了。如果和俸禄差得很多的,我也想知道。”   ……“就行了”?   流风无语,而殷碧涵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不可能全部查到。”良久,流风放弃似地说。   “无妨,查到多少是多少。”殷碧涵笑得甚是得意,“你乘这机会多结交些朋友也是好事。”   “我尽量……”   “那就有劳副统领了。”殷碧涵见流风答应,顿时眉开眼笑。   人有所长确是至理名言。   要殷碧涵刻意经营一段友情并不难,但是那需要耗费大量的心力和时间。流风却不同,她天生容易招引朋友。所以她虽然只是在西市做些散碎零活,却可以被人称为西市风,被人相信和依赖着。这一点,是殷碧涵怎么也比不上的。   “对了,上次你说过年的时候要带荼靡回去成亲。打算什么时候走?”说完正事,流风便扯到闲事上。   “再等等。过年的时候事情总要筹备妥当,我还没和殿下提过。”   “走之前说一声,我拿贺礼过来。”流风说得有气无力。   “怎么,”殷碧涵琥珀色的眼珠子一转,似笑非笑地,“你想通了?”   “我想不想通有什么用,要娶那个小子的是你。”流风看了她一眼,大有她自己要作践自己,她也拦不住的意味。“你就真不再犹豫了,荼靡有什么好?”   荼靡有什么好。   一句话,便令殷碧涵怔忡。   仔细想起来,似乎真的很难说出有什么好。   殷碧涵拿起茶壶,替自己续了茶。氤氲的茶香里,她视线的焦点不知落在哪里。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为了他,我把我能想到的都做了。但是,”殷碧涵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什么一样,“他一眨眼就不见,哪里都找不到他。”   “所以这次,我想把荼靡抓在手里。”殷碧涵看向流风,眼神宁静得像春天的水面,“无论如何,我不想放手了。”   流风沉默。   “你也别一个人了。”殷碧涵笑道,“娶个夫君回家。天冷的时候,有人点着油灯等你的感觉其实不错。”   “夫君啊…………”流风低头喝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水,看向窗外。   不知她想起了谁,眼神渐渐朦胧,露出温暖的笑意。   殷碧涵顺着她的视线过去,看见了沁雅阁的一角,心里突然一凉。   她看了看流风。   希望不是。   如果是,那就是她的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基于上章留言方向非常之集中,这里统一回答: 承墨是一只易鸟容的男粽子。 虽然我知道粽子的说法是起源于那个笑话,8过在文明粽子以另一重意义非常适合用来形容承墨。粽子,是可以吃的嘛。 再然后,小小申明一下,其实承墨本来是个好孩子。 但是!众位大人不知还记得否,承墨的名字是我从御前承墨大人那里抢过来的。她,某日竟然拿我的名字来玩,叫得我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所以,我就拿承墨来玩。也所以,承墨华丽丽滴变成小粽子鸟。 以上。闪~ 皇长女府 作者有话要说:小注: 1. 古代人枕头都是硬的。但是我喜欢软的,所以……本文里凡枕头,一概是软滴~ 2. 朱墨兰是皇长女的正君,是朱新的族兄,也与幼年的殷碧涵认识。朱新代他约碧涵去他家在第71章。   正午阳光灿烂。殷碧涵走出皇子府的偏门,一边想着要办的事一边走着,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皱眉,抬头却见是朱新。   前阵子朱新和她在君醉楼小聚的时候,曾经说起三日后朱墨兰在皇女府设宴相候。当时应了下来的殷碧涵没想到突然忙碌起来,只能匆匆写了贴子去致歉。一晃眼十几天都过去了,殷碧涵还是找不到时间亲自去一回皇女府致意。   “今儿你总该有空了吧?”朱新抓住她的手,大有她如果敢说没空,就当场拖了走的意思。   殷碧涵看了眼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讪讪地笑说:“我去交代一声。”   她向门房交代了自己的取出之后,便与朱新上了马车,一路向城南的皇女府而去。   马车上朱新若有所思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没有说话。好在两府离得近,很快就到了。   马车才刚刚停稳,朱新跳下马车直朝边门走去。随之下车的殷碧涵想向门房致意通报,却被朱新说了句“磨蹭什么”,拖了就一起朝里面走。   殷碧涵歉意地对着门房笑了笑。但是门房竟然自顾自地做事,看也不看两人。殷碧涵挑了挑眉,却什么都没问跟着朱新进了府门。   进门之后,朱新也不向正堂走,只是沿着抄手游廊越过正堂和花园向后院走去。一路上她走得极快,还不时看看四下里,彷佛怕遇见什么人一样。   直到跨过后院的月洞门,朱新的步子才慢了下来。她似是这时候才想起身后还跟着殷碧涵,回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天冷,我们快些走。”   殷碧涵眼珠一转,只应了声什么都没有问。   两人沿着碎石路,没几步眼前就出现一个水池,池的另一边是一处相当大的院落。远远的,可以看见水榭里有四个人在。   残荷不复夏天的青翠鲜嫩,枯焦干瘪地扎在水池里,衬得宽阔的水榭更形清冷。夏日里倒也罢了,如今初冬时节看了便油然生出一股寒意,只不知那几人为什么特意选了这个地方说话。   殷碧涵只是有些奇怪,朱新却沉下了脸。   两人走到水榭门口,透过透雕的月门看见正座上坐着朱墨兰。他身后陪着两个小厮,正是当时带去过皇子府,殷碧涵见过的那两个。而一个女人背对着她们,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水榭里一片安静,竟然谁都没有说话。   “哥。”朱新突然扬声。她的声音里晴朗一片,什么情绪也听不出来。   “新儿,你来了。”朱墨兰还是和殷碧涵印象里一样的清丽。只是他脸色苍白,说话时声音也是有气无力,与去皇子府时相比并没有多大的改善。   就好像这几个月里,他在皇女府里没有调养好身子,反倒是更差了些。   朱新似有意似无意地略过那个女人朝朱墨兰走去。在那看向那人有限的几眼里,殷碧涵可以感觉到明显的厌恶。   “皇子府管事殷碧涵,见过朱君殿下。”站在门口的殷碧涵微提了声音道。   “哥,忘了跟你说,我把碧涵带过来了。”朱新似乎这时才想起殷碧涵的存在,说。   “在下是府内管事诸聿。请问殷管事此来是……”那人听到殷碧涵的声音,终于转过身来。   和风霁月……   殷碧涵只觉眼前一亮。   这个女人大约二十岁上下,穿着甚为普通。相貌也可算是中上,只是这人周身散发着一股安宁的味道。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似乎世间的烦嚣就会望而却步。甚至连声音也如山间清泉,虽然清凉却能将烦扰一洗而净。   “碧涵是我请来的客人。”朱墨兰说,“我幼时的朋友。”   殷碧涵有些奇怪地看了朱墨兰一眼。   他是在,解释吗?   “好了,哥,别坐在这里吹风了,小心你又咳嗽。”朱新突然开口催促他进屋子。她背对着诸聿,甚至遮挡住朱墨兰的视线。其举止,甚至可以称为无礼了。   “诸聿告退。”诸聿不以为忤,脸上波澜不惊地致意后向外走去。她在经过殷碧涵身侧的时候点了点头,翩然而去。   朱墨兰看了眼诸聿的背影,再看向朱新的时候眼神里带上了些许无奈。他在朱新的再次催促下,终于起身走回暖阁里去。   进了暖阁之后,朱新催他上榻上躺着,然后又是拿被子又是递热茶地忙前忙后,直到实在没有事情可做的时候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两个小厮见怪不怪,因为与殷碧涵在皇子府见过,倒是过来招呼她了。   “见笑了。”朱墨兰看着坐在身边的朱新,眼里带着些温暖和宠溺,“新儿这孩子就是紧张我。好在碧涵你也不是外人,我也就不拿那套规矩对着你了。”   “朱君殿下客气。您身子不适,该休息才是,倒是碧涵多有叨扰。”   “外间传说如今的皇子府副总管有多厉害,我还有些不信的。”朱墨兰笑着,虽然温暖却让他自己显得更苍白病弱,“如今看来,倒是名不虚传了。”   似取笑,又似客套,朱墨兰的话听在殷碧涵耳里是软软的试探。   只是明白虽明白,殷碧涵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毕竟她不知道朱墨兰叫她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虽然她肯定,这“用意”一定是有的。   殷碧涵正想开口,却突然从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墨兰哥哥,瓀儿来给您请安了。”   两个小厮原本还是轻松闲适的样子,听到声音立刻打起精神,站到朱墨兰背后。   一个男人挑了帘子走进来,他长相不俗妆面更是艳丽,满头的珠翠更是张扬了他的气势。身后跟着的小厮手里抱着一只锦缎的襁褓,襁褓里的婴儿闭着眼睛睡得正甜。   殷碧涵立刻便知道了这人的身份,皇长女的侧室,钟阳瓀。   “瓀弟,你来了。”朱墨兰见到钟阳瓀,脸上立时露出客套的微笑,只是当那个小厮走进来的时候,却怎么也克制不住地看着那个襁褓。   “墨兰哥哥这几日可好些了?”钟阳瓀笑着坐上榻边,拉起他的手,十分亲热。   “好多了。”   “润儿这两天怎么样?抱过来给我看看。”朱墨兰说。   钟阳瓀回头看了眼小厮,小厮才把婴儿抱近榻边。他却没有送到朱墨兰手里而只是侧了身子可以让他看见。   “哥哥这两天还在吃药?”钟阳瓀似乎不经意地问了声。   朱墨兰随口嗯了声,一双眼睛却只看着孩子,“过来,让我抱抱。”   小厮犹豫了一下,想将孩子递给他的时候,钟阳瓀却突然伸出手拦住,“慢着。“   “你——”朱墨兰转向钟阳瓀,难得的见了怒色。   “我这也是不得已。哥哥你病还没好,万一病气过给了小殿下怎么办?”钟阳瓀抬高了下巴,声音里满是得意,“这可是殿下亲口吩咐我,让我好好照顾小殿下。”   殿下两个字,彷佛掐住了朱墨兰的脖子,让他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殿下是越长越可爱。哥哥你是不知道,”钟阳瓀又说,“昨儿小殿下醒了,喊了我一声爹爹呢。”他的声音里满是欢娱。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话如铁锤一般重重砸中朱墨兰的胸口。他神色间的痛苦再也抑止不住,满满地溢出来甚至蔓延到周围人的身上。   “你——”一直沉默着的朱新猛然拔高了声音,却被朱墨兰的动作制止了接下来的话。   朱墨兰再度开口,虽然他力图平稳地说话,却依然气若游丝,“润儿就有劳瓀弟照顾。”   钟阳瓀似乎也看够了想看的东西,他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殷碧涵,“哥哥为着殿下劳心劳力,连病着还要管事果然是厉害。照顾孩子这等小事就交给瓀儿,瓀儿一定好好照顾您的女儿。”说着,竟是就这样扬长而去。   房间里,突然一片死寂。   就算只是几句话,殷碧涵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朱墨兰表面光鲜,人人知道他是皇女捧在手心里的夫君,其实内里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朱墨兰突然脱力似的倒进枕头里,又惹来身边三人惊呼。正要忙着去唤大夫的时候,他自己制止了她们。   他努力支起身子,对殷碧涵说:“碧涵,你能来我身边,帮我吗?”   额头上细密的冷汗,脸色惨白的朱墨兰一双眼睛却燃烧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看着这样的朱墨兰,看着被他手指抓破的锦缎,殷碧涵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茶馆偶遇   “真的不要我陪?” 医馆门口,殷碧涵牵着荼靡的手问。   “不用了,就是拿点脚伤的药膏。”荼靡说,“你去对面的茶楼等我。”   “那我点了茶食等你过来。”   这天殷碧涵难得有了半天空闲时间,乘着天气好就陪着荼靡到街上买东西。除了过冬的一应物品之外,还有带回去的礼物,拉拉杂杂的买了一堆。走到医馆门口时,荼靡说要去拿些敷脚伤的药膏,却怎么都不肯让殷碧涵陪,只要她到对面茶馆等他。   殷碧涵依言去了茶馆。   街边的茶馆地方不大,客人却不少。虽然闹哄哄的,在暖暖的阳光下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客官您来了。”小二见有人走到门口,连忙过来招呼,“咱地方小,您看能跟别的客人搭个座不?”   殷碧涵略扫了一眼,这小茶馆竟然真的座无虚席。想着跟荼靡说好了在这里等,不得已只能点了点头。   “您这边请。”小二说着,将殷碧涵引向靠近窗边的位置。这个位置春夏秋三季都是好地方,初冬时节坐着就嫌冷了,一张方桌边只坐着一个人。   “客官,能让这位客官搭个座吗?”   “无妨。”方桌边的男人连头都没有抬,应了声。   “打扰……”殷碧涵道声扰,正要坐下时与那人四目相交,不由一顿。   竟然是上官慕。   上官慕也是一怔,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凑到唇边自顾自喝茶。   “真巧。”殷碧涵自自然然地坐了下来,然后转向小二让她准备茶和茶点过来。   上官慕看着坐在对面的殷碧涵。   她穿着深灰色的细棉衣衫,绾得紧紧的发髻上只簪着一支桃木簪。印象里她似乎一直就是这么素净简单,从没见过她盛装打扮过。只是,终究还是和以前不同了。   以前的水蓼像猫一样,喜欢懒散地趴在窗边看着他。而眼前的这个殷碧涵沉静内敛,一脸看似温和好相处的表情,其实不知道心里在算计着些什么。   小二应声离开后,殷碧涵转回来,对上官慕说:“有阵子没见了,最近如何?”   闻言,上官慕当即一沉脸。   这是什么意思?   姑且不论事实如何,如今搅得满城风雨的换官一案,谁都认为是他告发的。如今的上官慕即使比作过街老鼠也不过分,作为皇三子身边的红人岂有不知之理?   最近,如何?上官慕嘴角一撇,连她也要当面嘲讽他吗?   他该冷笑一声,然后牙尖嘴利地反驳回去,只是现在的上官慕却没有冷笑的力气,也没有反驳的精神。   只觉得,很累。   即使他现在还是没有后悔曾经做过的事,但是全身上下一点残存的力气也没有,累得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抱歉,我失言了。”殷碧涵突然笑了笑。   上官慕抬眼,看着殷碧涵。   她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柔亮的光。淡淡地勾着唇角,远非微笑却柔和了她的表情,让人没法不相信她的真诚。   “就算真是你做的,你也不会留下证据。”殷碧涵说,“就像当时换了那两张策论一样。”   才升起的暖意,刹那间心里又是一凉。   她……   果然还是记着那时候的事……   “清辉。”殷碧涵突然轻语,眼里带着淡淡的歉意,“再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突然出现的温柔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狠狠撞进心里。   “水蓼……你……”   你恨我吗?   上官慕想这样问,但是他不敢开口,更不敢听她的答案。   “水蓼——”   茶馆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里。”殷碧涵扬了扬手。   一个男人朝两人的桌子这边走过来。   他一身褐色锦缎深衣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材,银钗玉佩装点得恰到好处。尤其一张脸虽然只是淡妆素抹,却盈着润泽的光彩。   正疑惑似乎在哪里看见过,那人已经将手里几包药放在桌上,然后在殷碧涵身边坐了下来。   “荼靡。”殷碧涵很随意地向上官慕介绍了下他的名字,然后伸手将荼靡的手握进自己手里,“很冷?”   “还好。”荼靡回以一笑,然后转向上官慕点点头道,“上官公子。”   上官慕瞬间想了起来。   这个,不就是那个伎子吗?   在太液池边,他重遇殷碧涵的时候。当时殷碧涵和朱新正要上一艘画舫,而荼靡正是画舫上的伎子。   有阵子没见,差点认不出来了。上官慕不由多看了荼靡两眼。他的样子倒是和上次差了很多,怎么看都是良家男儿,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风尘味道。   “怎么买了那么多药?”殷碧涵看着荼靡手边的药包,皱眉问,“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荼靡瞄了眼上官慕,不肯说。   “到底怎么了?”殷碧涵看了眼一叠好几大包的药,眉头皱得愈深。   “回家再说。”   “你再不说,我就去对面药铺问了。”荼靡越不肯说,殷碧涵越是紧张。   “不要……”荼靡拉住想要站起来的殷碧涵,“是调理身子的药……”   “调理身子?”殷碧涵不解。   “大夫说我体质偏寒,不容易……”荼靡话越说越轻,脸上也越来越热。虽说出身青楼,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这些事情还是忍不住开始脸红了。   “不容易什么?”殷碧涵还是不解。   “……孩子!”   殷碧涵轻“哦”了声,这才恍然。   荼靡脸上含春,抬头却是瞪了她一眼。然后他偷瞄了眼上官慕,见他只是垂着眼喝茶才算松了口气。   上官慕低着头,木然地喝着杯子里的东西。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心里却苦成一片。   原来,她不是放下了对他的恨意,而是根本把他给放下了。   同坐在一张桌子边,却浑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心突然揪痛起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女子,她的温柔本来是属于他的,是他私□有的。但是这份温柔却被他亲手推了出去。   能怪谁?   不能再看下去,也不能再听下去。   上官慕不知道怎么付的账,也不知道自己嘴里说什么,只能落荒而逃。   他没有看见,在他背对着那两人的时候,殷碧涵看向他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沁雅相商   初冬的阳光透过窗子在沁雅阁的地面上画出明亮的方形。适合品茗看书的悠闲时光房间里的气氛却不怎么轻松。   李玥吟面色凝重。他手边的茶早已凉透,却还是碰都没碰过。   殷碧涵和流风难得地坐在李玥吟的对面。流风也是一脸沉重,她双手相叠放在腿上,坐得异常端正。殷碧涵仍是和往常一样,表情淡淡的。她左手的手肘撑在椅子的把手上,手指搭在下巴上,原本说不上不端正的坐姿在身侧流风的对比下显出几分懒散来。   承墨站在李玥吟身边侍候。她一双圆圆的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并没有受到沉重气氛的影响,不过这种时候她也倒也不会像平时一样叽喳不停,只静静地添茶倒水。她动作轻盈灵巧,只可惜房间里另外三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   “贾充死了。”殷碧涵语调平稳地问,丝毫没有意外,“然后呢?”   在换官一案里,犯人冒充的人便是贾充。此人是曲央学子,中举之后原该是她来安阳应考。如今拿着她的名牌官牒成为官吏的人被拘押在大理寺的牢里,而她本人却消失不见了。   流风看了殷碧涵一眼,皱着眉终于还是说:“她的尸体半个月前在曲央绿杏村的山坳里发现。发现的时候,她……”流风看了眼李玥吟,他认真看着她,于是只能继续说道:“剩下的不是很多。她家里人虽然半个月前就报了官,但是直到最近开始查这个案子的时候,守义庄的老婆子才想起有这回事。”   剩下的不是很多……   虽然流风刻意含混了语调,李玥吟还是立时明白过来,想到那尸体的样子顿时脸上一阵发白。承墨也是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唯独殷碧涵听若未闻,只问:“怎么知道那是贾充的?”   既然剩的不多,确认身份便成了当先要务。   流风见李玥吟不自在,不想继续却不得不说,“她腿上有块胎记,让家里人认过了,确实无误。”   “她死了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殷碧涵若有所思,她看向流风继续问道,“死了有多久了?”   “发现的时候是刚死,两三天吧。”   “也就是说,她死在二十天之前。”殷碧涵竖起食指放在唇上,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正好是陛下说要追究,然后御史台的人被山洪困住的那段日子。”   殷碧涵言下之意,令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沉到了底。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殷碧涵无名指勾起散发拢到耳后,脸上笑得温和。   “好事?”如果不是在李玥吟面前,流风必然要诈唬起来,她用刻意压了却还是不低的声音说,“有人死了!这还叫好事?”   “至少可以证明,曲央那里没有牵涉在内。”这次,却是李玥吟开口,虽然他仍是皱着眉。   流风回头看看殷碧涵,她点了点头。“如果曲央牵涉在内,就不会容贾充在世上多活这么几个月。”殷碧涵扫了流风一眼,眼中的寒意直冷得她下意识地瑟缩,说,“而且……”   “假造名牌官牒该是在安阳。”李玥吟接口。   “这个我知道。”连一旁的承墨也插嘴道,“丢了官牒是大事。没有报官就证明没有丢,所以那人手里用的就是假的官牒。”   “但是——”流风明白过来,“如果曲央县令是看守着贾充呢?平白无故少一个人不会令人起疑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流风,”殷碧涵看向她,“如果是你,你是宁愿杀人之后被人疑心,还是放着那个人四处游荡?”   “这……”流风一时词穷。   曲央与安阳虽然遥远,但是难保真的贾充就一定不知道安阳发生的事情。所以曲央如果牵涉在内,无论如何都会有些动静。而既然她的家人是半个月前才报的官,那么至少证明从科考到半个月前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状况。   同时,也可以证明贾充本人的名牌官牒并没有遗失,也所以牢里那个所用的就是假造的官牒。   “所以,也就是说……犯人只能是在安阳了?”   “嗯。”殷碧涵思索着,一边说,“牵涉到的人很多,很杂。”   “很多很杂?怎么说?”流风问。李玥吟和承墨也看向殷碧涵。   殷碧涵倒似是对三人的目光一无所觉,侧了侧头一边想一边说:“既然下得了狠心杀人,也就不差这几个月的日子。而且,从陛下在早朝的时候说出要查案到动手杀了贾充,除去路上的时间大约也只有一到两天的时间。这段时间一边要谋划杀人,一边要阻拦或者调配御史台,这份果决实在是不像当初会埋下隐患的蠢货所做的事。”   一番话说得流风点了点头。而李玥吟早就想到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听到殷碧涵用来“果决”这个词,不由看了她一眼。   “当初埋下隐患?”流风继续问,“当初怎么隐患了?”   “如果是我,”殷碧涵嘴角一勾,道,“在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就会杀了贾充。尸体切得碎一点,喂狼也好烧了也罢,总之绝不能让人发现。然后拿着她的官牒去应考,即使发现也不过是个冒用的罪名,罪不至死。”   殷碧涵自顾自说着,转眼却见三人都神色古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殷碧涵不解。   “没,没什么。”流风嘴角一抽,“你继续。”   “既然贾充的事情清楚了,之后的事情也就好做了。殿下,您说呢?”   李玥吟沉吟了一下,道:“大理寺那里看来还是要再去一次。提审犯人,查看证物,只是……”   “寺卿如果不合作,就什么都问不出来。”殷碧涵接了下去,“这倒真是个问题。”   “难道还是要用吏部的法子?”李玥吟皱眉。   “试试无妨。”殷碧涵想了想,显然也没有合适的办法,“不过这次,就请流风陪殿下一起去。”   “我?”   李玥吟只是一怔,流风倒是先嚷了出来。   “论起做戏,流风在我之上。”先是调侃了一句,殷碧涵正色道,“她的眼光也好过我。去大理寺她比我好。”   后面半句称赞,把反讽的话堵在喉咙口,进不进出不出的。   李玥吟看了眼流风,转念间也点了点头。   “那你呢,”流风见不得殷碧涵清闲,“你做什么?”   “你上次收回来的东西,配上我抄的那些,我想看看能不能理出些头绪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的留言数让我发现,果然还是感情戏受欢迎啊。 调查:有没有反对我家小涵勾搭上官慕的? 居中流云   华月街,流云居,流云的房间。   流云虽然是流云居的老板,他的房间却流云居相当偏僻的角落里。房间因为某个人经常会来所以布置得相当舒适,但是窗外只有一棵枝杈杂乱的枯树。   流云倚在窗边,眼光落在枯树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软腻娇媚,没有风情万种,这一刻的流云,只是流云。   流风成为皇子府侍卫副统领的消息传来后,他只觉得一直压在肩上的担子终于放了下来。不枉他这么多年的辛苦,他终于能对九泉下的父亲有个交代了。   之后,只要等流风娶了夫君生了女儿,那他就再无遗憾了……吗?   想到这里,流云觉得一阵茫然。   那么多年了,他做什么都是为了流风。   为了保护流风,他甘愿被卖入青楼;为了得到保护流风的力量,他将那个人奉为主人;为了这种力量不被别人夺走,他时刻用心。不知多少次度过危机后,一身冷汗的他只是庆幸自己还是可以继续保护他的妹妹,却从没想过他自己要些什么。   原来他竟然从来没想过,如果流风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他该做些什么。仔细思索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竟然是一片空白。   殷碧涵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流云。她站了一会,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过神来的流云,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倒了茶慢慢啜饮着。   流云慢慢回头,看着悠闲自在的殷碧涵。此刻,他脸上没有一向的妩媚,冷冷淡淡的眼神里透出他对她擅自走进来的不满。   “我来拿荼靡的卖身契。”殷碧涵淡笑着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流云冷笑,“我为什么要把他的卖身契给你?”没来由的,他想为难她。   这个人的镇定就像她一样,淡然掀起滔天巨浪之后还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他看来毫无理由的平静到底是来自她的自信,还是因为世间根本没有能走进她心里的东西?   “真的不给?”殷碧涵放下茶杯,不论是表情还是声音都没有变。即使流云再怎么仔细地分辨,还是没能找到一丝恼怒。   流云居的存在本来就不是为了钱,所以流云根本不在乎荼靡的卖身契,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平静的面具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本性。   所以,流云点了点头。   “这样啊……”殷碧涵挑了挑眉之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起茶杯凑到唇边又喝了一口。   “这样就放弃了?” 流云再次冷笑,“你为了荼靡可以搅得满城风雨。现在区区青楼老板的一句话,你放弃了?”   “那么,”殷碧涵垂着眼睛放下杯子,再抬眼时所有的情绪都从脸上消失,只剩一片沉静,“我报官,说流云居强迫无辜少年卖身为伎。大理寺封查流云居之后将会彻查所有在籍伎子的来历身份。即使流云居干净得没有一点问题,再能做生意的时候相信也在荼靡卖身契期满之后了。这样,你看如何?”句尾的上扬甚至带上了征询的味道。她过于镇定的语调却让流云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不由得想起“她”说过的话,“答应,只不过是因为殷碧涵也想做而已。”那道清越的声音彷佛又在耳边轻轻回荡,不知不觉间流云低沉的情绪消失不见。   “她”还说,让他看看殷碧涵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即使漏些消息给她也无妨”。   “你就这么喜欢荼靡?”眼珠一转,流云走近殷碧涵,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好奇。   荼靡是流云一手调教出来的。那孩子倒是不差的,但是流云却深知他没有让人为他疯狂的特质。但是就是这样的荼靡却令殷碧涵为他挑起满城风雨,甚至把一个官吏逼得走投无路。   那么,到底是荼靡身上有些他不知道的东西,亦或是,他只是殷碧涵的契机?   “我曾经回答过你。”殷碧涵琥珀色的眼睛通透见底,“现在还是一样。”   那句,“我无法保证我今生都会爱他,但是至少目前我是喜欢他的”吗?流云有些不满意这个答案。   “听说,”流云突然凑近她,近到甚至可以看清她的睫毛,“你要带荼靡回老家成亲?”   “嗯。”殷碧涵点头,“再半个月就动身了。”   “不会后悔?”   “你是,第三个这么问我的人了。”殷碧涵顿了顿,“我娶他就这么不可思议?”   “将来,也许你会遇上某个官家公子,”流云坐到殷碧涵的腿上,手环上她的脖子,“他也许没有荼靡解风情,却可以带给你需要的一切。到时候,你要怎么处置荼靡?”   “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娶他了?”殷碧涵抬头看着流云,似笑非笑的。她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伸手抱上去的意思。   “荼靡的身份是他的致命伤。”流云勾起殷碧涵的下巴,认真地看着她,“没有官家公子,总还有什么别的。世上的诱惑那么多,你的喜欢能护着他到什么时候?”   “诱惑很多?”殷碧涵的笑意更甚。   “比如……”流云低下头,唇擦过她的唇。   好软……   原来不过是顺势,在相触的刹那流云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双手搂住殷碧涵的脖子,然后将唇贴了上去。出乎他的意料,殷碧涵竟然没有推开他。她只是启唇接纳他的入侵。   包容他,配合他。唇舌间的嬉戏,她将温柔绵绵密密地传给他。   怪不得,荼靡沦陷得这么彻底,流云在心里叹道。   良久,他才放开她的唇,半真半假地凑到她耳边吹气:“今天留下来陪我?”   “好啊。”殷碧涵说,“那我该收多少银子才好?”   流云一呆。   收银子?   他抬起头看着殷碧涵,她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二两……”殷碧涵仔细想了想,“会不会太少了?”   竟然真的开价了。   看着一脸认真的殷碧涵,流云突然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哈——”他趴在她肩头,直笑得身子发软。   殷碧涵伸手轻轻揽住流云的腰,不是拥抱,只是防止他笑得太厉害滑到地上。   流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也没有从她身上离开。他趴在她的身上,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用漫不经心的声音对着她的耳朵吹气,“你去皇长女府吗?”   殷碧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好姐妹说的。”流云给出了他的解释。   朱新?   殷碧涵觉得很是意外。虽然朱新并不算心思缜密的人,但是在与朱墨兰有关的事情上,她也会如此不谨慎吗?   心里虽然疑惑,殷碧涵还是说:“我还在考虑。”   “因为你不想背叛三皇子?”流云说,话语里带着嘲讽。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是流云却肯定殷碧涵并不是会考虑这种事情的人。   “皇子府只是雇了我,即使离开也谈不上背叛。”虽然是事实,但是当殷碧涵用温柔平和的声音说出来时,还是透出一股异常冰冷的无情。   果然。流云一阵轻笑。   “去皇长女府,从目前来看对我并没有明显的好处。“殷碧涵正色道。   “真是……无情。”流云总结,虽然无情在他嘴里并不像个贬义词,“那位可怜的朱君殿下如此请托,你竟然还是拒绝。”   “可怜”和“请托”,这也是朱新说的?   殷碧涵蹙眉,然后转瞬间表情又恢复平静。   “对了。”殷碧涵突然说。   “嗯?”   “荼靡的卖身契呢?”   流云突然坐直了身子看向殷碧涵,她现在的表情一如之前走进来时的平静淡然。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流云毫无征兆地嫣然而笑,“我拿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有关是否勾搭小慕的问题,截至到我发本章时,有39条意见。 其中赞同者18,反对者16,还有5条是无关此话题的。 首先,对众位大人澄清一点:我说的是“勾搭”,不是“收”哇~~ 从我的角度来说,仪式这种其实很没必要。所以在我的概念里,荼靡是属于已经收了的。而上官慕到文末也是绝不会收。这一点100%肯定。 但是同时,我也不能完全割断小慕和小涵之间的奸情。 甜蜜,酸涩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感情,甚至加上明争暗斗的矛盾和焦虑,这是多么有爱的剧情哇。要丢弃那么有爱的剧情,我舍不得。 之前看到众大人的留言,我才想着要不要改剧情就问了下。 但是看到如此热烈的反应让我决定不改了。不是因为赞同者的微弱优势,而是因为我想我的设定,多数大人(包括现在反对和不反对的)都会不讨厌的……(汗,大概) 以上。 又及:虽然不收小慕,但是本文np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莞梨夜谈   夜晚,皇子府沉浸在黑暗里。只有莞梨院里还亮着一抹烛光。   “死了?”殷碧涵拔高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讶。她看着倚在门边的流风,提着笔的手一顿,墨汁滴落到纸上立时黑了一片,“怪不得殿下今天心情不好。”   流风一脸沉重。她走进房间坐在殷碧涵对面,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后拿在手里,也不见她喝。   今天一早,李玥吟和她便按前日说好的一起去了大理寺。本想提审关押在牢里的犯人,却不想大理寺卿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犯人半夜里病死了。   不得已李玥吟折返回府,而流风则留在大理寺看看能不能再发现些什么。这一次,大理寺卿相当地合作,几乎一点反对都没有。   “之后如何?”殷碧涵虽然开口问了,却不抱一点希望。   流风虽说在西市久了绝不能说没有见识。但她到底不是仵作不是大夫,能看明白尸体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已是极限。至于是不是像衙役所说的“久病至死”她就真的不知道了。   流风果然摇了摇头。她说:“我把她随身的一些东西全拿出来看过,没什么特别的。”   “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了。”殷碧涵一声冷笑。   随身的东西虽然不重要,但是也可以看出些蛛丝马迹来,特别在追查此人的身份时。只不过大理寺拿出来给流风看的,却肯定是将惹眼的东西滤过之后的了。   “这么说……”殷碧涵突然吐了口气,向后倒在椅背上,“麻烦了。”   “麻烦了?”流风不解。她虽然不像殷碧涵一样被关了整个晚上,但是因为她忙进忙出的也是累了一天才回到皇子府。   “下午殿下进宫了。”殷碧涵说。   “是吗?”流风看了殷碧涵一眼,眼神古怪,“你跟着一起去了?”   “我哪里有这个资格。”殷碧涵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倒是乘空去了趟流云居,把荼靡的卖身契拿回来了。”   “你……”流风听到流云居几个字,脸色一阵的不自在,“推着我去做事情。你倒好,自己偷懒去了。”半晌,她才挤出这么句话,把自己的尴尬掩饰过去。   殷碧涵看了她一眼也不拆穿,径自道:“陛下似乎对殿下调查进展有些不满,催促殿下快些。据说……语气有些重。”   “这——”流风皱眉,“殿下他这些日子就没怎么歇过,怎么可以……”   殷碧涵眉毛微挑。流风进府时日尚短,也不是整日跟在李玥吟身边,但是说起话来却是相当地护着他。   殷碧涵看了流风一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到现在为止,能查到的东西也只有这些。”殷碧涵手指在桌面上敲着,一边说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绪,“首先,换官一案自从发现之后,犯人即刻入狱。但是开堂审过几次后犯人发病,直到病死都没有审出些什么东西。第二,被假冒的贾充尸体在曲央附近被发现,时间在陛下命令彻查之后,应当是被人杀死。”殷碧涵皱眉越来越深,抬眼看向流风,道:“目前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吗?”   流风摇摇头,“你说整理那些关系的,如何了?”   殷碧涵苦笑一下,“倒的确是发现了不少,但是几乎什么都用不上。”   “怎么?”   “我总算是知道官官相护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了。”殷碧涵拍了拍手边的册子,“区区几个人,竟然复杂到一本都写不完。”   “那……现在该做什么?”   “如今,也只剩下那份官牒了。”殷碧涵叹口气,“想法子把那份官牒拿到手再说,也许能看到些什么。”   “偏还只是个抄抄写写的小官。”流风恨恨地一拍桌子,“如果……”   殷碧涵笑了笑,尽是无奈,“那些高门大户里出来的,用得着换——”声音嘎然而止。   “怎么了?”流风看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的殷碧涵,问道。   “为什么要换?”殷碧涵突然问流风,然后不待她回答又继续说,“如果是重要的官职,那么冒险换人上去也说得通。你也说这是个抄抄写写的,整日里重要的人见不着一个,而且还是个不知哪年哪月才轮得上的候补。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这么处心积虑地换上去?”   “也许……是培养一个心腹,让她用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往上爬?”流风才说出口,久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说法,“这也说不通啊。“   “对。”殷碧涵说,“既然有正式的官牒,那么就不会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临时起意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何况事发之后那么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段,也不像是普通人可以办到的。但是如果来自于某个大家族,这样做也丝毫没有道理。这么小的职位,为什么要弄得那么麻烦?何况就算得到了也没有什么作用……”   流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殷碧涵,期待她得到某些结论。她一直知道,这方面殷碧涵强过她许多,于是索性全交了给她,也省了她自己的麻烦。   “流风,你能想办法把两份官牒都弄到手吗?”殷碧涵沉吟了半晌,突然抬头问她。   “这个……”流风眼珠子转转,想了半天道,“我尽量。”   “再找人仿一份出来。”殷碧涵想了想,补充道,“不计价钱,越像越好。”   “这个……”流风说,“仿是不难,但是只怕未必肯做。”   造假仿官牒当然不是难事,只是如今这个时候谁能仿出一份真假难辨的官牒来,只能是自找麻烦。一个不好,便把祸事揽上身了。   “可以把价钱开得高些。”殷碧涵也不是不明白,“而且许诺绝不将名字漏出去。”   “……我试试。”   “然后明天我会请殿下允准,你和我一起去府衙看看。”   “去那里?”流风问,“那里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再从头开始仔细地看看,也许能发现些什么新的也说不定。”   “好。”    独春落心   街上打起二更的时候,殷家小院还是一片灯火通明。天气寒冷,邻家人都已经早早歇下,而殷家的主人才刚刚到家。   殷碧涵虽然说过府里的事情只要上了手就会好些,但是最近一阵子她却更忙了。所以连带着,殷家的两个男人日子也过得混乱起来。   殷碧涵说过让两个人不要等,但是骆双却彷佛没听到似的,每天夜里不等到殷碧涵回来绝不肯回房休息。荼靡是知道殷碧涵真的不介意,本来想该怎么就怎么。偏偏骆双等门等得执着不悔,如果他日日照常吃睡,两相比较之下似乎显得太不将殷碧涵放在心上。于是他偶尔也会等一回。   然而荼靡兴之所至的行为,却能换来殷碧涵更多的微笑。骆双受伤的表情虽然让他心有不忍,到底还是持续了下去。不是单纯善良地为了他好,只是比起被人觊觎殷碧涵,他的选择是自己去做那个恶人。   荼靡看见骆双站在殷碧涵房门前。   骆双脚边放着一只木桶,正腾腾地冒着热气。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抹羞色,窗口流泻出来的光里,他的手带着一种柔若无骨的美感,正放在门上要推不推的。   他的样子……   荼靡的眼睛眯了一下。   门里传来轻轻的水声,荼靡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骆双面前,阻止了他推门的手。   “双儿,”荼靡笑,虽然他自己都觉得笑得勉强,“热水我送进去就行了,你去休息。”   骆双慢慢地转头看着荼靡,脸上淡淡的粉色慢慢退了下去,但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纵然骆双眼里的寒意荼靡看得很明白,他还是咬了咬牙说:“虽然你卖了身,不过总是没出阁的男孩子,水蓼一直让我照顾你。所,所以这种事情还是我做的好。”   刻意咬了重音的几个字,让骆双脸上的血色瞬时退走。他恨恨地看了荼靡一眼,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荼靡微松了口气。   带着些微的愧疚和奇异的轻松,荼靡推门走进了房间。房间里热气氤氲,水气里夹着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   浴桶里的女人懒懒地靠在桶沿上。深棕色的浴桶将她的皮肤衬得雪白,热水又让皮肤带上了一层粉红。   于是荼靡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荼靡?”殷碧涵开口唤他,声音懒洋洋的。   “嗯。”荼靡一边应着,一边提起水桶走到浴桶边,然后舀起热水朝浴桶里慢慢倒进去。   殷碧涵伸出手搁在桶沿上,下巴枕了上去,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更不要说动了。   荼靡看着眼前柔腻润泽的肌肤,在他自己发现之前,他的手已经贴了上去。   “替你捏捏肩。”荼靡在她还没有开口之前,就抢先说道。觉得自己的话里带上了些解释的意味,荼靡一边尴尬着,一边庆幸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又不是没见过。   “嗯……”绵绵软软的鼻音,她甚至都没有开口说话。   流云居曾经请了人来教,虽然那时候并不是用来放松的,不过荼靡自诩手上按摩的功夫绝不会比正经的大夫差到哪里去。   认着穴位,调整着力度和手势,开始还认认真真的荼靡渐渐地被手底下肌肤的质感吸引了大半的注意力。   殷碧涵反手按住他的手,半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眼波流转瞥过来,“你这是按摩,还是乱摸?”   荼靡被她说得脸上升起一股燥意。看着她水润的唇,眼珠子一转,突然低头含住。   殷碧涵轻笑一声,伸手将他拉下来   良久,却是她推开他,“天冷了,水凉得快。”   荼靡自然听明白了,虽然有些不愿意,却还是放开了她。   “变聪明了。”   荼靡眨眼,“什么?”   “刚才在门口,你对双儿说的话。”殷碧涵看了他一眼,唇角含着三分笑。   “呃……”虽然是源自殷碧涵的授意,荼靡却有种做了坏事被抓住的感觉,“你要忙到什么时候?”   “怕误了成亲的日子?”殷碧涵笑意更深。   荼靡只是想岔开话题,却不想被她抓住语病。而且他的话听上去也的确就是这个意思,不由瞪了她一眼。   殷碧涵一阵止不住的轻笑,眼见着荼靡快要恼了,才说:“会忙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不过总要回去一次的,赶不上过年就年后。”   “嗯。”这一点上,荼靡心里并不着急。   昨日殷碧涵拿着他的卖身契去了次府衙,所以如今他已经脱了贱籍是自由身了。虽然认真数起来他在这个小院子里也没住多长,恍然间却觉得青楼和流云居什么的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成亲不成亲的也只是一种仪式,虽然不能说他不期待,却没有非要不可的强烈愿望。   “对了,家里我只说过你举目无亲,青楼的事情我没提起过。”殷碧涵说得轻描淡写。   荼靡突然气息一滞,转眼看着殷碧涵。   殷碧涵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荼靡,“娘和爹如果知道了你的出身,绝不会同意让你进门。”   宛若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荼靡瞬时脸色发白,嘴里一阵阵发苦,“那……”他该说些什么的,只是心里竟然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   “所以,成亲之前不要让她们知道。”殷碧涵的声音里只有冷静。   荼靡瞪大眼睛看着殷碧涵。   她,刚才说什么?   “你回去之后要乖乖的。”殷碧涵伸出湿漉漉的手,拍拍荼靡的脸,“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定要把婆婆和公公哄开心了。”   荼靡愣愣地,只知道眨眼,“你打算一直瞒着她们?”好久才吐出这句话。   为人女儿的,首重孝顺。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要欺瞒母父?   “只是晚一点说而已。”殷碧涵的话赶在荼靡的愧疚升起之前,“在我确定她们喜欢上你之后。”   殷碧涵的声音平静却坚定。荼靡知道,那是她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他只要照着她的意思去做就可以了。荼靡也知道,她说出来只是让他知道而已,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是,他的心里却仍然止不住地升起一股暖意。   “还有,”殷碧涵抬眼,“双儿我也打算一起带去。”   荼靡皱眉,“带上他?”   “我想把他送到爹爹身边,让他长住在那里。”殷碧涵用完全不变的语调说着更加冰冷的话。   荼靡一时无语。   “你真狠得下心。”并非不满,毕竟她是为了他,只是单纯地感叹。   “这样做对他最好。”殷碧涵简简单单地陈述。   他对殷碧涵的安排并无异议,只是她的语调让他想起另外一句话。   “我喜欢你,却不是非你不可。”   只是回想起这句话,一阵寒意就蔓延了上来。恍然记得,她那时也是用这么平静得好似一点情绪也没有的声音,把那句让他后怕了很长时间的话说出来。   好像她转瞬间就会离开,然后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不见。那时候的恐惧虽然已经消退,但是每每想起,仍是让他不寒而栗。   如此绝决的女人。   “水蓼……”   “嗯?”   “如果那时候,我是说如果……”荼靡下意识地咬唇,“我想跟那个人走,你会怎么样?”荼靡不知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轻,只知道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殷碧涵抬起头,看着他。   那双一直温柔似水的眼睛,此刻竟然一点点情绪也找不到。   渐渐慌乱起来,荼靡才想开口却听殷碧涵说:“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但是他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上。”   凤雅。   荼靡心里闪过这个名字。   “你……还爱他吗?”荼靡小心翼翼地问。   “不,”殷碧涵的眼睛里凝聚着某些东西,“我恨他。”   不,她的眼神说的不是恨。   她竟然,那么爱那个人……   荼靡低下头,不忍心再看她的表情。   “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一件事。”殷碧涵说,“这个世上不是我想要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   荼靡猛地抬头,然后捕捉到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里还没有消逝干净的,淡淡的哀伤。   “所以,如果你想走,我会放你走。”殷碧涵说完,就站起身子跨出浴桶。   “轰”地一下,这句话猛然击中荼靡的胸口。   他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她是用什么心情说出那句话。   他竟然一直一直都认为受伤的只有他。   想着那天,她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在她面前冲到另外一个女人面前,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地难过。   眼睛里有某种液体在聚集。   荼靡突然站起来,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搂住那个正在穿衣服的女人。   “对不起,水蓼,对不起……”他的道歉,竟然迟了那么长的时间。   暖暖的手,覆压在他的手上。   “嗯。”    禁卫之行   午前风和日丽。殷碧涵和承墨在朱雀大街上慢慢向朱雀门走去。   昨日向李玥吟禀报过之后,几经商量才定下由承墨陪着殷碧涵一起去。她本来是属意流风,只不过一个副总管一个副统领,两个新上任的皇子府管事一起去皇宫也委实扎眼得很。承墨虽然毛毛躁躁,好在一直随着李玥吟进出皇宫,哪里的人都眼熟方便做事。   “姐,快点走。”承墨今天似乎特别高兴,虽然没有蹦蹦跳跳的,不过脸上的笑却一直没停过。   “嗯。”殷碧涵漫应了声,心思却不在身边这个孩子身上。   赤月朝守卫皇宫的禁卫独立于诸府兵之外,左右禁卫约有三万余众。卫下设府,府下分团,一团之长称为校尉。一团所辖人数按定例也不过区区两百,而通常每团的人数都是不足的。   那个假官候补的是校尉之下的录事参军。录事参军平时做的也不过是些书案的事情,更何况还是个候补。   想到这里,殷碧涵蹙眉渐深。   之前查涉案相关人等,查被冒名顶替的那个,但是现在想来她的确是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理由。   殷碧涵相信任何事都有起因,做任何事也都有一个理由。但是从表面上来看,费了那么多心思,甚至不惜杀人灭口却只是为了那么个从八品上的小官也实在太过无稽。   虽然不能宣诸于口,但是录事参军在殷碧涵眼里根本不值一哂。也许从品级来看录事参军和皇子府副总管差不了太多,但是实际上她好歹管着半个皇子府,有心要在皇子面前煽风点火害上几个人也并非难事。   “……到了。姐?”承墨拉拉殷碧涵的袖子。   “知道了。”不知不觉间,两人竟已经站在朱雀门前。也亏得承墨一直拉着她,否则早不知摔了几跤了。   承墨拿了皇子府的腰牌递给守门的禁卫检查,一边嘻嘻哈哈地招呼。禁卫也对承墨相当熟悉,她的腰牌只草草扫了一眼,对殷碧涵的倒是看得很仔细。   “在下是皇子府新任的管事殷碧涵,今后还请多关照。”殷碧涵见禁卫打量的目光过来,躬身行礼道。她今后进出皇宫的机会只怕也不少。无论如何,礼数周全些总是没错。   穿着盔甲,只露出眼睛的禁卫拱手还了一礼,道:“不敢当。今后还要请殷总管多多关照。”   果然,禁军也是消息灵通的地方。殷碧涵自称管事,而那人称的却是“总管”。   “姐,我们走。”承墨见事了,突然伸手牵起殷碧涵的手就朝朱雀门里走。她回头看了殷碧涵一眼,见她只是跟着她朝里走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回过头偷偷一笑。   殷碧涵全然没注意到承墨的表情,只是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朱雀门长长的门洞过后豁然开朗,朱红色的地基上宏大的宫殿突然跃入殷碧涵的眼帘。   纯净到没有一丝云的蓝天下,朱红色的宫殿静静地矗立在殷碧涵不远的地方。   那种凌然众生之上的庄严……   殷碧涵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不由落在大殿台阶的最高点。   “姐,那边就是禁卫的……”殷碧涵的表情清清楚楚地落进承墨眼里。她一双滚圆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殷碧涵,眼里的光一闪而过,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那里就是吗?”殷碧涵脸上的神色转瞬即逝,她看向承墨所指的方向,“能进去看看吗?”   承墨眼珠一转,笑道:“别人是不行,不过我不一样。”一边说,一边还自豪地挺了挺胸。   殷碧涵宛尔,“那就麻烦承墨小姐了。”   承墨复又拉着她的手,朝贴在城墙边的禁卫营房走去。   还没到换班的时候,营房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两个人轻松地就走进门里。   “你们是谁?”身后突然传出人声。   殷碧涵和承墨回头,见是一位穿着盔甲的禁军。她的品阶显然比外面守门的那些高,一身盔甲的制式也不仅相同。   殷碧涵拱手道:“在下是殷碧涵,奉三殿下之命来查案。请问您是?”   “禁军校尉,焦作。”此人没戴头盔,所以嫌恶的表情清楚地落在两人眼里。   承墨下巴一抬,轻哼了一声。   殷碧涵暗里拉了拉承墨的衣袖,脸上一派温和的笑,道:“焦校尉,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自称焦作的女人脸上冷着一张脸,不答话。   “焦校尉与贾充相熟吗?”   “尚可。”   “贾充经常来这里会做些什么?”   “小坐。”   “焦校尉知道有什么人与贾充特别熟识吗?”   “不知道。”   殷碧涵问得快焦作答得也快。一个脸上微笑不断,另一个声音冰冷回答绝不超过三个字,却没有任何敷衍打发的意思。   “既然贾充尚未上任,她是否‘碰巧’看到过她不该看到的东西?”   焦作看了殷碧涵一眼,这一次口吻倒是软了几分下来,“没有。”   殷碧涵浅笑拱手,“多有打扰,我们这就出去了。”   “啊?”承墨没想到殷碧涵竟然会这样说,低声惊呼了一声。   连焦作也是惊讶地看了殷碧涵一眼。   殷碧涵只是拉起承墨的手,竟然真的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姐,姐——”才走出几步,承墨就拉住她的衣袖不肯再走,“你就这么走了?”   “不走,还能怎样?”殷碧涵回头,看着承墨,脸上还是刚才的笑。   “今天不是过来查案子,还什么都没有查到……”   “不,禁卫这里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殷碧涵说,“虽然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啊?什么意思?”承墨瞳孔猛地一缩。   殷碧涵说:“我们今天就先……”   她话未说完,偶尔一抬眼间看到不远处朱雀门的禁卫正在换防。   承墨见她停得奇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朱雀门今天是这个时辰换防啊。”   殷碧涵心里一动,她猛地转头看向承墨说:“你刚才说什么?”   承墨一呆,“这个时辰换防啊……怎么了?朱雀门每天换防的时辰都是不同的,姐你不知道?”   每天换防的时间不同?   也许……   “殷管事。”温厚悦耳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   不知何时,有一辆马车停在两人身后。殷碧涵闻声回头,马车的窗口掀起帘子,露出半张精致的脸。   姬筠卿。   “姬大人。”殷碧涵立即转身行礼。   “来查案子?”姬筠卿问。她的声音悠长,彷佛能涤去世间一切的烦恼。   “是。”   “进展如何?”   “还算顺利。”   “是吗?”   殷碧涵觉得自己彷佛在那清越的声音里听出了些不同的味道,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她觉得分明在那张端丽无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   “走了。”姬筠卿放下帘子之前,看了承墨一眼。   承墨一缩,一直低着头行礼的姿势更严谨了几分。   马车向宫门慢慢走去。   即使姬筠卿和殷碧涵的地位差别甚大,她的行为也只能用无礼来形容。虽然在她优雅的举止和和煦的声音里,旁人会将这种无礼彻底忘记,但是殷碧涵不会。   只不过殷碧涵的心里,却没有被轻视的恼怒。   她看着慢慢远去的马车,侧了侧头。   这人……    作者有话要说:要开始日更了哇~ 池畔夜语   夜色深浓,月光下的小径上树叶枝杈影绰绰地晃动着。如果不是他熟知道路,指不定就摔进哪个树丛或是跌进池子里。白天潜伏在空气里的寒意肆无忌惮地疯涌出来,将人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似乎到哪里都逃不脱。   李玥吟在花园里慢慢走着。   他没有提灯笼,只是凭着白天的记忆慢慢地走着。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路却可以让他小心地将自己的表情流泻一点出来。   殷碧涵回来之后立刻向他禀报了皇宫里看到的状况,他的心凉了半截。   他知道她不是个坦诚的人,无论是在他的府邸里一住经年默默无闻也好,或是对着身边人也罢。但是这样的人偏偏对他毫无保留,仔细描述过宫里的情形之后,她还把自己的想法一并说了出来。   所以,他信她。即使在他想要下意识地找出她的错误之前,他已经信了她。   那个死在狱中的假官,那个甚至连本名都没有问出来的人,经常出入朱雀门可能窥视着禁卫换防的时机和人数。李玥吟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凉。   窥视宫防,仅这四个字,便可以找到对应的人和对应的动机。   他的姐妹里,有人想……接下来的那几个字,即使只是在心里他也不愿意去想。   这时候的李玥吟,不禁又想起殷碧涵说的另外一句话,“这件事如何结果,取决于陛下的态度。”   设计他的母亲,拉拢他的姐姐,甚至隐在幕后的罪魁,还有无数明里恭敬暗里轻视的朝臣。李玥吟觉得有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每一道目光都有形有质,压得他只觉得胸口发闷。   不由地,轻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李玥吟发现自己走水池边。   水池中间的凉亭沉浸在一片黑暗里,那里曾经有一场让他目眩神迷的舞。   殷碧涵。   其实真正细究起来,那个甚至连舞都算不上。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连在一起,偏偏却让他一直记到现在。   那人妆扮后美丽的面容,那人脸上温柔的笑,那人轻柔舒缓的动作,现在才发现他竟然记得每一个细节。   李玥吟举步踏上通向凉亭的短桥。   “殿下。”   李玥吟的身后传来人声,他脚步一顿,回头。   “绿茗在找您。”殷碧涵手里提着灯笼,站在池边。昏黄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柔和了她的表情,恍然间有了几分那天的味道。   李玥吟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继续向凉亭走去。他知道夜深露重,知道他该回房休息,但是他就是不要。   这世上有无数的“他该”,什么时候才能有“他想”?   出乎意料的,殷碧涵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李玥吟身后一起走进了凉亭。   “殿下。”又是一声轻唤之后,殷碧涵走近他身后,然后伸手将披风披在他的肩上。她的动作不似他身边的小厮,而是双手环绕过他的肩膀然后在胸前将系带打了结。   一瞬间,他被她环在怀里。   她……   李玥吟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殷碧涵,而她脸上却一派平常。   是他过虑了?   殷碧涵转到他身前仔细地整理衣带,那神情认真自然地一如他的贴身小厮。   “水蓼。”   殷碧涵抬头看他。   “如果,”李玥吟说,“皇姐谋反了,我该怎么办?”   不是从殷碧涵禀告了调查的结果,甚至远在这件案子开始之前,李玥吟就深深为此恐惧。他的母亲为什么要让他出宫建府,为的就是制约他的两位皇姐。她曾说过,希望她的孩子都能颐养天年。再错都是自己的孩子,皇女做什么才不能善终?   答案只有一个。   这句话深埋在他的心底,他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他身边没有可以提起的人。但是今天,当殷碧涵将她的所见说出来的时候,这种恐惧突然有了实体。   “殿下,您是个好孩子。”出乎意料的,殷碧涵说。   李玥吟猛地看向她的眼睛。   那双吸聚了夜色褪出了温柔表色的眼睛里一片清澈。   美丽、聪明、出色,之类之类的词汇他听得多了,说他是好孩子的殷碧涵却是第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李玥吟并没有恼怒的感觉。   “只是这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殷碧涵缓缓地开口,“您想要顺着母亲的意思,您想要友爱两位姐妹并没有错,但是如果同时还想保她们每一个都平安无事却是太奢侈了。”   殷碧涵的声音如夜泉般缓缓流动,清澈透明却凉意入骨。   “就算您是皇子……不,就因为您是皇子,所以特别奢侈。”   李玥吟眼中一冷。   他知道殷碧涵只是在叙述一般的状况。   帝王家,何谓帝王家?   谁都知道帝王家是世间唯一没有亲情的人家。   但是他不要。   他不要看着姐妹明争暗斗,不要看到无数人为之丧命,不要看到他的血亲眼里出现绝望颓然。   “殿下,如果您想要保护她们,那么就要付出很多代价。也许,”殷碧涵看着目光渐渐坚定的李玥吟,“最先反对您的,就是您想保护的人。她们一定不会理解,也许还会怨恨。”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深吸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他早就做好准备了不是吗?他已经抛弃了寻常男人的幸福,将来或许还要抛弃更多的东西,但是唯独这一点他不能放弃。   仔仔细细地看着李玥吟的神色,殷碧涵的眼睛慢慢漾出一抹温柔的颜色,“不过就算奢侈,也许殿下您可以做到。”   “帮我。”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虽然语气平和,却隐隐然带上了些气势。   “您的愿望,”殷碧涵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就是给我的命令。”   也许是殷碧涵话里的真心传到了李玥吟的心里。他看着眼前低着头的女人,刹那间只觉胸中郁积一扫而空,连凛冽的夜风也柔和了几分。   “那么,我的殿下,您心情好些了吗?”殷碧涵抬起头,淡笑着问。   她是特地过来开解他的。   略一挑眉,李玥吟突然微笑。   那笑,艳绝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是我努力的目标。 而且是有期限的哦,到月底为止。之后么,还是隔日更啊。 姬氏筠卿   流云将醒未醒地蹭了蹭枕头。   比他的枕头软多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窗口一道人影落进眼帘。天刚亮,带着红色的晨光模糊了那人的身影,恍然若仙。   不得不承认,姬筠卿的确美丽。流云在心底叹道,目光却流连在她身上不肯离去。   即使是散着头发,即使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她的美丽还是无可匹敌。   “醒了?”窗边的那人似乎察觉到他醒过来,只是微微转了过来。她的声音本有一种出尘离世的味道,即使听得再多流云还是忍不住一阵恍神。   流云坐起身,锦被从他身上滑下来,露出寸缕不着的身体。他下了床,随手抓过昨日的里衣披在身上,然后拿起梳子靠近那个人的后背。   将一缕顺滑若水的青丝拿在手里,流云慢慢地梳理起那个人的头发。   “主人,”流云说,“我有些担心笔儿。”   姬筠卿没有说话。   流云听她半晌不说话,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得继续说道:“不能让她回来吗?”   姬府代代单传,既不掌握兵权也没有出过得宠的后宫君侍,虽然每代必为官却鲜少是那些掌有实权的。但就是这样的姬家却仍然位列安阳五大世家之一。   外人也许不能明白其中的理由,但是流云知道。   姬氏的力量都不在明面上。这一代的姬筠卿身为太女太傅,是个名副其实的闲职,平日也不见她与什么权臣来往密切,但是偏偏她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只流云知道的“四书”,便是平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四书,是用笔墨纸砚取名的四个人,是四个姬筠卿派在别人身边探查卧底的人。   就在流云以为姬筠卿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缓缓道:“也好。”   “诶?”流云疑惑地抬头,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   “砚儿如果回到老大那里,就把朱笔唤回来。”姬筠卿说,“本来是给老三预备的,还是再送到他那里去。”   “是。”流云低低地应了声。   流云居的老板其实是姬筠卿,流云只是推在外面的主事而已。原本是连提鞋都不配的人,他却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身边,并且占定了这个位置。   第一次上她的床时,流云只记得自己很紧张。那时候就已经不是清白的身子了,所以也没什么不情愿的想法。当时只怕服侍不好这个人,那么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日子又要保不住了。   他敬畏她,甚至也……喜欢她。   想到喜欢这个词,流云皱起眉。他的喜欢,似乎与通常意义上的喜欢并不同。   也许是因为她是他的主人,流云抬头看了看姬筠卿的侧脸,又或者是她的容貌。毕竟这个人的容貌和那行云流水般的外在,只怕是个男人就会动心。   除此之外……   流云摇摇头。   也许外人很难相信,姬筠卿这个人并不像她外表那么无欲无求。   或许,这种巨大的反差也是他喜欢的地方之一。   “见过殷碧涵了?”姬筠卿走到书桌前坐下,方便流云替她绾发髻。   “主人,您……”流云吞吞吐吐地,“似乎对殷碧涵很在意?”   也许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这一点,是她最表里如一的地方。流云从没有见她对哪个人这么上心过。连着几次在他面前提起同一个女人,甚至还是个到目前为止无权无势的女人。   “怎么,不可以?”姬筠在铜镜里看着流云。   明明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为什么偏就会让人有了注视的错觉。   流云不敢把心里想的东西露在脸上,只是咬了咬唇,道:“云儿不敢。”   姬筠卿一声轻笑。   “听砚儿说,她昨天去了皇宫只不过问了焦作几句话就走了。”流云说,“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流云说是那么说,只是想起那双琥珀色眸子的主人不禁怀疑起来。   她是那种会敷衍的人吗?   “她去皇宫之前,已经着人把朱雀门禁卫统领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诸人的秉性,更是详细罗列。”   流云眉毛一挑。   对,这才合理。   “你不意外?”姬筠卿抬眼,一双眼睛透过铜镜看着他。   瞬时只觉心里一紧,流云脸上却还是平淡如常,“那是当然。能得到主人如此注意的人,当然不该是泛泛之辈。”   姬筠卿勾起唇角,流云却知道那并不是她心情好的意思。   她不是会因为这种简单的恭维就喜形于色的人。   “果然厉害。”姬筠卿突然叹道。   流云不解,眨着眼睛却没有开口问,只是打开梳妆盒将青玉冠拿出来。   “云儿,最近一阵子再去看看她。”姬筠卿说。   流云手上一顿,抬眼从铜镜里看着姬筠卿,“去看……殷碧涵?”虽然知道她说的就是殷碧涵,却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将老大府里的事情再漏些给她听。”姬筠卿目光转向窗外,“我想看看,她到底能走多远。”   “主人是想将她收回来用吗?”流云算是看出了些端倪。   “那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资格。”姬筠卿轻轻地说。语调平淡悠远,似乎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   流云却不由替她捏了把冷汗。   希望她,希望那双浅色的眼睛能撑过去吧。她给的试练,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东西。   姬筠卿看了眼铜镜里隐有忧色的流云,脸上平静得几乎一点表情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大脑半停工状态,累死了,连续两天加班到9点半啊……明天肯定睡不到够,后天要5点起床。没天理…… 流云来访   殷家小院门口,骆双看着眼前打扮妖艳的男人,嫌恶之色溢于言表。他瞥了眼门犹豫着要不要把门关上就当没这回事,但是想到他自称认识殷碧涵的时候又犹豫了起来。   “双儿,谁来了?”荼靡扬声问骆双,一边走出来看。   骆双不情不愿地侧身让了让。   荼靡看清门外的人时,不由喜出望外,“爹爹?”   门外站着的,正是流云。   他一身嫩黄色的深衣,其他地方倒还平常,就是衣领敞得大了些,将锁骨露了出来。若是在流云居里还只能算过于保守的式样,对骆双来说却是怎么也看不顺眼的了。   流云朝荼靡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他却仍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   有时候,人就是如此奇怪。虽然他现在走进来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奇怪,但是没有那声“请进“之前他绝不会踏进这道门槛。   “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进来快进来。“荼靡一叠声地催促着,“双儿,奉茶。”说着他就朝门口走去,拉着流云的手朝自己房里走去。   骆双嫌恶的眼神丝毫未减,却不能在外人面前无视荼靡的话,只是重重地关上门,磨磨蹭蹭地朝厨房走去。   荼靡拉着流云的手进了他的房间,请他坐下之前还特意将靠垫拢在一起。   流云不急着跟他说话,只是先打量了下房间。   荼靡的房间不大,比起在流云居的时候是小了很多。不过布置得倒是很干净舒适,看上去是用心收拾过的。靠垫用的都是上好的绸缎,加足了棉絮,而荼靡一身衣饰虽然简单质料却都不错,还有他平静温柔的眼睛。   “看样子,她待你不错。”流云笑得很是温暖。   “嗯。”荼靡脸上有些不自在,却是低低地应了声。   “这就好。”流云说,“进过青楼的人就算被人千金万银地赎了出来,大多也只是图一时的新鲜。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算是放心了。”   “她……”荼靡不是什么大家公子,这时候却难得地扭捏起来,“待我很好……”   “倒是外面那个,怎么回事?”   流云其实是知道的,门外那人的名字,出身,经历,脾性。他家主子最近对殷碧涵上心,手底下的自然要做到巨细靡遗。但是他知道归知道,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是……我买回来的。”这次却不是扭捏,荼靡明显地不想提起外面的那个人。   “小厮?”流云故意惊讶,“就那个样子?”   “爹爹……”想起骆双,荼靡心情就不怎么好。他不好意思说骆双,一来念着他可怜,二来也不想让殷碧涵觉得他刻薄寡恩。虽然自上次殷碧涵和他谈过之后,骆双收敛了很多,但是成日里死板着一张脸,倒彷佛他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   好在,离把他送走的日子也不远了……   “别委屈了自己。”流云看着荼靡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说,“看着不舒服,就去跟殷碧涵说。你要是嫌再卖到牙市伤阴德,把他丢哪个人家去就是了,眼不见为净。”   “她也是这么说。”想到殷碧涵,荼靡的凤眼里露出暖暖的笑意。   流云拍了拍殷碧涵的手,“对了,你也别叫我爹爹了。都是好人家的夫君了,怎么还能跟着以前的习惯那么叫。”   荼靡只是一时很难把习惯改过来而已。其实流云也没比他大几岁,现在再叫爹爹果然是不妥,“流云……哥?”虽然当初说了是明买明卖的生意,但是几年以来流云对他颇为照顾,总觉得直呼其名并不妥当,于是加了个“哥”在后面。   流云点了点头,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你家妻主在家吗?我听说句话,可能跟她现在查的案子有关。”   一听说是和正经事有关,荼靡也不顾茶还没有端过来,二话不说连忙带着流云朝殷碧涵的屋子里走去。   “水蓼。”荼靡只是象征性地敲了下门就推进去,“流云哥找你有事。”   “流云?”正坐在书桌边写着什么的殷碧涵抬头,见是流云有些意外。   “殷,小姐。”流云欠身一礼。   “你们慢聊,我去倒茶过来。”荼靡已经很有夫君的自觉,说着就走了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坐。”殷碧涵甚至没有看着流云,只是收起她正在写的东西时,顺口一说。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殷碧涵的身上。   流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到底他的主人,为什么会对她那么上心?   同样是沐浴在阳光下,姬筠卿像谪仙一般令人渴慕的同时,也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谁都明白她不是自己可以企及的存在。   殷碧涵不同。她宁静温暖,似乎只要轻轻一笑,便能让世间一切烦恼烟消云散。   但就是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让他觉得很相似。姬筠卿绝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殷碧涵也不是与世无争的人。   “有事?”殷碧涵收起了手中的东西抬头问流云,口气熟稔无比。   淡淡的疑惑只不过一闪而过,流云说:“听说了几句话,可能你会想知道。”   “什么?”殷碧涵只是顺着他的语气问。   流云看着她在阳光下益发浅淡的眸子,那温柔清澈的颜色想必可以征服任何一个男人,虽然流云除外。一边腹诽着眸子的主人表里不一,流云一边慢腾腾地说:“有关那个死在牢里的那个。”   殷碧涵一挑眉。   “有个客人喝醉之后,说新上任的贾充和她学塾里的同窗长得很像,几乎是同一个人。”   “哦?”殷碧涵转过身子来。   “那人看样子,该是雍州平昌县一带的人。”   “是吗?”殷碧涵看着流云,唇角突然露出一抹笑。   微微上勾的唇角将流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她的唇型不错,尤其是……够软。   殷碧涵失笑,“流云,你的表情很色。”她说话时的口吻只是略带着好笑,却没有一丝不悦的样子。   “色?”流云一抬下巴,“我好心好意来报信,你嫌我色?”   “你真的是‘好心好意’?”殷碧涵看着他,乍看似乎温柔无比的表情,其实细究起来竟是什么都没有。   流云心里一跳。   她知道了什么?   心里虽然忐忑,脸上却是一副她辜负了好意的表情。他走到殷碧涵身边突然伸手搂住她的脖子,一边慢慢低头一边对着她的耳朵吹气。半晌,突然说:“我这么赖你身上,你的小美人走进来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会很伤心。”殷碧涵眨眼,突然开始笑起来。   那没心没肺的样子看着流云一怔,半晌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待荼靡端着茶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两人各自坐在椅子上,竟然安安静静地什么话也不说。   “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之后,又同时露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   荼靡眨了眨眼。   真像。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几天忙得像疯子,留言就暂时不回了,等我闲了再补。 风起水惑   皇子府内西侧一排屋子是给侍卫用的。   流风靠在床上,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外衣松松垮垮地披在她肩上,露出该是雪白却血迹点点的里衣。   “流风,你怎么样?”殷碧涵没有敲门,直接从门外大步走进侍卫房。   她紧皱着眉,素日里温和淡然不知去了哪里,整个人看上去异常严肃。待她看见流风虽然神色委顿但是好歹还能自己坐着时,才算是略略松了口气。   但是流风见到她却没有什么好脸色。   “伤得怎么样?”殷碧涵扫了眼。流风的外衣显然是新换的,能看见的里衣不多但是只露出来的部分就沾了不少血。   “死不了。”流风开口,语气很冲。   听她的声音至少不是有气无力殷碧涵这时才算是放下了半颗心,脸上也露出了平时温和清淡的表情,甚至有心情玩笑起来:“还好你没事,不然流云一定撕了我。”   流风冷哼一声,转头无视她。   “现在能说话吗?”见她如此反应,殷碧涵倒是毫无芥蒂。本来就是她为难了她,现下又害她受伤。   流风不理她。   殷碧涵见她没有反对,知道以她现在的心情断不会乖乖地答“是”,索性自己开始问。   “‘那个’到手了?”殷碧涵先从结果问起。   “真难为你忍到现在才问。”流风冷笑一声,猛地转脸瞪她,脸上表情一阵不自在,“拿到了。”   殷碧涵让流风去拿,或者确切来说,偷的东西是尸首。   经由流云报信,死在狱中假官的身份终于有了眉目。此人名叫甄川,雍州平昌县人。她原是县塾的学子,前年因为顶撞塾师被赶了出来。   殷碧涵知道之后,便要流风把尸首盗出来,说是“可能会有用”。   甄川的尸首就随随便便地停在城外义庄,到冬至会和其他尸首一起掩埋。殷碧涵想借此查出她背后的人,便想着把她的尸首弄回雍州去。反正义庄平时只几个老妇看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了出来,总不算什么难事。   谁想殷碧涵说出来的时候,李玥吟脸色古怪,而流风却是怎么都不肯答应。殷碧涵经由承墨提醒才想起赤月的风俗习惯来。   死者为大。   生前再不堪死后都当尊重。死无葬身之地对赤月人来说是最惨的遭遇,即使转世也不得好命。   殷碧涵虽然有着完整的回忆,但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赤月人,细节上就忽略了过去。不过她即使注意到也一样要做。她费了无数口舌,甚至连“送她回去,让她家人好好安葬也算是积了阴德”之类的话都出了口,流风才勉强答应。   原想着妥帖些才遣了一个侍卫跟着流风去。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却是受伤的流风带着侍卫的尸体。   “到底发生了什么?”殷碧涵皱眉问道。   义庄只不过是安置老废衙役的地方,流风去的时候又是夜晚。照理来说应该很顺利,怎么会一死一伤,殷碧涵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我怎么知道!”流风脸色益发不好,“我们去了义庄之后倒是立刻就找到了她的尸首。蒙面人袭击我们,缠斗的时候,那几个蒙面人发疯一样地把尸首剁碎,我好不容易才把头抢了回来。”流风说到这里,脸色开始发青。   殷碧涵一阵无语。她终于明白流风的心情为什么那么差了。   赤月以死者为尊,也含着尊重尸体的意思,所以“死无全尸”可以算作一句很恶毒的话,而毁人遗尸更是损尽阴德,是人都不该做的事情。   流风必然是以为甄川尸体被毁是她的原因,所以心情不会好。更何况就算没有那一层意思,看着一个人被刀砍碎,就算那只是一具尸体恐怕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那你……把人头带回来了?”殷碧涵也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她才好,只能避重就轻。   “……在那里。”流风指了指屋子里离她最远的角落。她连眼光都不愿投过去,嫌恶之色溢于言表。   殷碧涵果然看到墙角那里有只简单的木盒子,如果不是流风说,只怕谁都想不到那里竟然装的是人头。她走去过,将流风的视线挡住,然后才蹲下来打开盒子。   随着盖子的打开,浓烈的香味和恶臭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殷碧涵可以看见各种香料和盐铺满了整只木盒。她几乎眼也不眨,伸手插进盐里抓住什么东西,一把提了起来。   死去多日之后,人头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尸斑开始肿胀。不过因为天寒地冻,腐烂的情况并不甚严重,依稀还可以认得出原来的长相。   殷碧涵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人头放回去,原样放好。   她回头对流风说了句:“盒子我带走了,你好好养伤。”便弯腰拿起盒子,捧在手里想出去。   流风虽然没有直接看见,但是从背后也可以猜到她把人头拿出来看过又塞回去。此时见她脸上几乎是一点波动也没有,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   “你打算做什么?”   殷碧涵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走到流风身边,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但是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挑了下眉还是作罢,“好好休息。”   流风看着她,过了好长时间才用极轻微的动作点了点头。   殷碧涵淡笑了下,转身走出房间。   转头的瞬间,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不见,眉头皱了起来。   她不觉得毁尸有什么不妥。这个人本就死得蹊跷,人都杀了就不会介意毁尸。但是这次毁尸的时间点却委实巧合得过分了。   “世上没有偶然,只有必要。”她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便是泄密。   从始至终知道盗尸的只有几个人,李玥吟,流风,她自己,还有那个随同一起去的侍卫。对了,还有承墨。   如果不是李玥吟不经意间将这件事情泄漏了出去,又或者她们几个在沁雅阁时隔墙有耳,那么泄密者就这五人之中。   殷碧涵当然知道不是自己,而李玥吟这么做也没有意义。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三个人了:流风、侍卫和承墨。   这三个人里,流风也许是诈伤,侍卫也许是被灭口,而最无辜的承墨也许隐藏着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殷碧涵哪一个都不能否定。   抬起头,看向碧练如洗的蓝天,殷碧涵慢慢闭上眼睛。   “真是,”唇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有趣……”    易容少年   流云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他如今的身份已经不用像过去那么劳心劳力,所以每天下午总是习惯小憩一阵子。不过今天因为他上午才听说流风受伤的消息,所以虽然依照习惯还是躺着却睡不着。   他是想去探望妹妹的。但是恐怕他去了流风反而更不高兴只能作罢。好在不仅传来的消息里说只是轻伤,连殷碧涵也来信将伤势仔细描述了一遍,所以他并不怎么担心。   窗子“喀”的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流风慢慢睁开眼睛,然后缓缓地撑起上半身,任衣服松垮垮地滑落下去露出半边酥肩。然后他让一双眼睛略带上几分迷蒙,似乎小睡后不甚清醒的样子,看向窗口。   一个少女蹑手蹑脚地从窗口爬进来,轻巧地落在地上,以流风的耳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这位……”流风的声音软软的,但是这个时候也不由得顿了一下。眼前的少女实在是太过年幼,流风甚至觉得她还没有到对男人产生兴趣的年龄。   她是谁,来做什么?脸上是还未清醒的迷糊,但是心里已经闪电般转过无数个念头。   从窗口爬进来的少女抬头对着流云笑了笑。   那笑,带着无比熟悉和强烈的隐忍,让流云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彷佛是他妹妹,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哭诉一样。   但是,他还是对她毫无印象。   如果有皇子府的人在,不论是谁都会惊呼一声:承墨?因为这张脸确确实实就是李玥吟身边的伴读承墨,但是同时也很难相信素日里大大咧咧的孩子,竟然会有如此孱弱和纤细的表情。   就好像,下一瞬间就会哭出来一样。   “云哥哥……”她开口,声音轻颤细弱,眼神里甚至带上了求救的意味。   流云不禁皱眉。   承墨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的不妥,连忙伸手朝自己脸上撕拉几下,剥下层薄薄的东西。   瞬间,少女变成了少年。   其实该说长相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但是这张脸却明显清秀了很多。无论是小巧的鼻子或者水润的唇,这个看上去纤弱柔软的少年,有着让人狠狠拥进怀里好好疼爱的冲动。   “……砚儿!”虽然有两年没见,流云还是立刻认出他,“你怎么来了?快过来。”   “云哥哥……”少年似乎终于忍耐不住,几步就扑到流云身边。   “怎么了?”流云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他心疼地看着少年脸上新鲜的抓痕,可见他刚才把脸上的东西抓下来时有多用力。   “她……”听到流云的问话,少年的脸上哀凄之色更重,“她开始怀疑我了。”   “她?”流云小心翼翼地问,虽然心底里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   “殷碧涵。”少年颤抖的唇吐出那个人的名字。   流云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将眼前的少年搂进怀里。   他能说什么呢?   细作的身份注定了他会有这种遭遇。就算再伶俐,少年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对身边的人动心是毫无征兆的,到了能够察觉的时候已经深深扎进心里,怎么也摆脱不了。但是面对细作的人,想到的只有背叛,感觉到的只有恼恨。   他入皇子府甚至在殷碧涵之前,他的存在只是针对李玥吟。是殷碧涵自己要接近李玥吟,才被牵连着一起成了他的目标。但是流云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在殷碧涵的眼里成不了任何理由。   他的行为妨害了她,所以她开始怀疑并且付诸行动。   不能说殷碧涵有错,但是对着殷碧涵动心的少年又错在哪里?面对着她的怀疑,抑止不住的悲伤和哀婉更是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充斥到身体的每个角落,让他如此无可适从,甚至连平时的面具都戴不住落荒而逃到流云这里来。   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而已。但是结果,流云甚至觉得自己都已经看到了。所以他甚至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轻拍着少年的背。   “云哥哥,”过了好久,承墨才抬起头,轻声说,“求主人让我回皇长女那里好吗?”   流云立时皱眉,“你想回那里去?”   少年点了点头,非常坚定。   “你……”流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可以吗?”   承墨虽非绝艳,却也不差。特意挑他进皇长女府,便是存了几分色诱的心思。承墨当时是答应了才送去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想要爬上那个女人的床。能够避免当然更好,抱着这种心思,承墨在进皇子府的时候的确是高兴的。   你可以吗。   如果说之前还能毫无芥蒂地贡献出自己的身体,但是在喜欢上了某个人之后,要做到就难了。所以流云才有此一问。   “嗯。”承墨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两个人贴得近,流云根本就听不见,“哥你教过我的。‘身子的清白没办法守住,但是心要好好保护,绝不能随随便便地给了人’砚儿一直明白。”   “好吧。”知道怀里的少年只是看上去柔弱,流云只能答应,“我去试试看。”   “只要云哥哥肯帮我,主人一定会答应。”少年绽放出柔美的笑。   “为什么?”这回倒是流云开始诧异了。   想起来,似乎很多人都喜欢通过他来求姬筠卿,而姬筠卿多数时候也的确会点头。虽然这种结果对他在姬筠卿身边站稳脚跟大有裨益,但是有时候他仍然想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因为主人喜欢云哥哥嘛。”少年答得顺口,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几分娇憨和得意。   喜……欢?   一瞬间流云想反驳,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对了,”流云想到,“你怎么知道殷碧涵怀疑你了?”   他两日前才把那个消息告诉他,虽然漏洞百出到他说的时候都汗颜,但那是故意的。摆明了就是,“我就是知道,我也就是不要直接告诉你。”   而她竟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始怀疑承墨?   “他不是只怀疑我一个。”说到这个,少年又是一阵黯然,“她在我面前对殿下说,甄川的人头托了镖局运回原籍,但是对流风说的却是西市的人。”   流云眉毛一挑。   也许因为时间点的切合让她怀疑府里有奸细并不奇怪,但是这种无视感情,连自己身边人都立刻怀疑的反应……   这个不知道该说她缜密冷静好,还是冷血无情好的殷碧涵,也许真的有令他的主人另眼相看的素质。    平昌小事   雍州,平昌县城南。   甄家原本不过普通人家,甄母当年科考落第之后在一家酒楼做起了账房。平素里日子虽然不能说拮据,却也不宽裕。半年前不知哪里发了财,才搬到如今的院子里。   半夜,卧房里。   甄父自搬进这院子后晚上就没睡踏实过,尤其最近一阵子心神不宁,白天精神越发差了,夜里却还是睡不着。他索性起身下床,去桌边倒水来喝。他披上绸缎的外衣,再看着自己粗糙的手背,不由轻叹了一声。   正在这时候,窗上突然传来一阵轻扣声。寂静的夜里“笃、笃”极轻地两声听得人头皮发炸。尤其甄父所在的屋子和前门隔着一进,去后门又隔着花园,又不是以前临街的房子,半夜里谁能敲到窗子上来?   甄父尤自疑心听错,窗口上又传来两声轻响。   “谁……谁?”颤抖着声音,甄父好不容易问了出来。   半夜三更的,不会是那个吧……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窗外传来刻意变了声的声音,听上去怪腔怪调的,“你女儿死了。”   “你胡说!”听到这句甄父陡然提高了声音反驳。他也不顾自己之前的疑虑,猛地冲到窗口想打开窗子。   但是窗外那人死死扣住,显见是拿定主意不让他见到自己的真面目了。   “我不过是个报信的,信不信由你。”窗外的人又说道,“你女儿临死前求我带句话给你,说她不孝,让你们妇夫两个就当没生过她这个女儿。”   “川儿……”甄父只甄川一个女儿,最近一阵子心神不宁已经疑心女儿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听窗外人这么说,仍然不信。   “抱歉她的尸首我没能全抢回来。”那人又说,“你们要是不想死,就千万不要追究这件事,否则也带累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门外有个盒子,我说的是真是假,你看过就知。”   窗外树枝的影子摇了摇,一切又归于平静。   甄父走到门口,打开门果然有只木盒子。   他颤抖着双手伸向木盒子,过了好半晌才犹豫地打了开来。   “我的川儿啊——”   黑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甄父抱着人头,昏死在自己的卧房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节~ 浅惑淡惜   几日后,皇子府莞梨院,殷碧涵的房间。   殷碧涵盘着腿靠在软榻上,连身上的衣服起了褶皱都不顾,坐得很没样子。她伸出两根手指拎起杯子抿口茶,再放回去,连脸上的神情都是懒懒的。   只是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却闪烁着异常冰冷的光芒。   夜盗闯入甄府,一家四口全部被杀。而时间就在人头送到之后的当夜,天亮之前。   这消息刚刚传到殷碧涵的耳里时,她心里升起的是一种无力感。   她自知不算好人却不嗜杀,更不喜无缘无故地害人。所以在她的计划里,甄家人只是求证甄川身份的最好对象。她没想过她们会被牵连至死。   她察觉到皇子府里有细作便设下圈套,告诉流风托了西市的人,当着承墨的面又说是镖局。其实这两面都不过是诱饵,她另托了别人送去雍州。她甚至特意提早了半天,留出充裕的时间。   她承认,的确是没有顾念甄川双亲的心情。按照她的计算,消息漏出去之后便会有人截杀运送者,如此轻易便可知道谁才是细作。即使对方可以缜密到截杀所有人,真正的运送者也可以安全无虞地将人头送到。本来照她的推想,人头送到后甄家人如果知道底细,便会立刻逃离,如果不知就里多半是要报官。无论哪一个选择,殷碧涵都可以有相应的对策。   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放过了人头,直接选择灭门。   从时间上来看,对方是应该是收到了细作的消息之后兼程赶路去往雍州,杀了甄氏全家。   果然够狠。   殷碧涵眼里闪过一道幽光。   不,是她天真了。   她总以为人命重要,能放过就放过,却不想想连牢里的人都杀了,还能在乎雍州的那几条人命?   所以,错在于她,是她害死了甄家的人。   但是这样就真的万无一失了吗?殷碧涵冷笑。   有胆量窥视宫禁,身在安阳,而且足够狠厉。这样的人,能有多少个?   流风匆匆忙忙从门外走进来。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显然两天的静养并没能让她的情况好转多少。   “伤还没好就到处乱跑。来,快坐下。”殷碧涵几乎是立即从榻上下来,然后扶着流风靠到她刚才坐的地方。   流风本就伤得不轻,此刻也不跟她客气。冲进来的时候,她似乎瞥见殷碧涵脸上的表情异常阴冷与平时大不相同,但是此刻仔细看上去倒是和平常一样,温和里透出些担心。   是……她看错了?   “碧涵,你知道了吗?”流风甩甩头,抓住殷碧涵的前襟问,“甄家……”不知道为什么,流风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知道了。”殷碧涵皱眉,看了眼流风的手,流风只能松开。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流风低吼,“为什么那家人都死了?难道你……”   殷碧涵退到离榻有些距离的椅子上,坐下。她虽然皱起眉,却有些恍然的意思,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流风几眼。   她能听出来流风是希望她亲口否认,她也看到流风是单独一个人过来问她。也就是说流风虽然怀疑她,却还是肯给她一个机会,并且会相信她的解释。   朋友……呢。   “不是我。”殷碧涵说,“只不过没有我送人头过去,她们也不会死。”殷碧涵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彷佛水晶一样清澈又冰冷。   流风一瑟,默然。   “这也不是你的错。”过了好久她才挤出来那么一句。   将人头抢回来的那日,她对殷碧涵没有好脸色固然是因为是她出的这个主意。但事实上,如果流风也明白如果她自己不愿意,殷碧涵没有办法逼她。   无论那个人生前做了什么,死后顶着别人的名字,连棺材也没有一口孤零零地埋在野地里,下场也委实太过悲凉。流风只是被这句话说动,才同意盗尸。   但是没想到,没想到她的行动竟然害了一家四口人的性命。流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   “那……现在要怎么办?”流风自己都没有发觉,她说话时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轻松。   “……不知道。”殷碧涵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你受了伤,到伤好之前别想这些麻烦的事情。”   “那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殷碧涵道,“反正殿下也不过临时被拉过去凑数而已。这混水不好趟,收手也只是被他娘说几句而已。”   “他……娘?”流风瞠目,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管陛下叫他娘?”   “怎么?陛下不是殿下的娘吗?”   “是倒是,但是……”浑然不觉殷碧涵岔开话题的流风总觉得哪里不对,嗫喏了半天才挤出那么一句。   “姐——”门口探进一颗脑袋,是承墨。   “承墨,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殷碧涵立刻招呼道。   “姐,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就从厨房拿了……”承墨手里端着碗走进来。她只注意着手里的碗,竟没看见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殷碧涵和流风默契地停了下来。   承墨手里端着什么流风看不见,但是那腾腾的热气带着香味却扑进了她的鼻子。“人参鸡汤?”流风顿时食指大动,“丫头,你就拿了一碗?”   “……流风统领。”承墨竟然这才注意到流风的存在。   “姐,喝汤。”承墨对着流风笑了笑,将汤碗放在殷碧涵手边。   “丫头,我可是病人啊。”流风说,“有病人在,你竟然端着汤给她喝?”   “这……”承墨为难地看看流风,“汤就这一碗,我是给姐端过来的……”   “殷碧涵,你说你给这孩子下了什么降头。这眼巴巴的样子,亏她是个女孩儿,如果是个男孩子,你直接娶回去拉倒。”   “胡说什么!”承墨顿时恼了,脸上飘上一层淡粉,偷瞄一眼殷碧涵,顿时怒气冲冲地说,“你再这么胡说,我……我在你喝的药里加一斤黄连。”   “你看看,你看看。”流风躺倒在床上哀叹,“快点娶回去算了。“   “你——”   “不准欺负承墨。”殷碧涵一声轻笑,伸手将承墨拉进怀里,“叫我一声姐,就是我妹妹。再乱说话,小心我不放过你。”   流风举手做投降状。   “承墨,怎么了,撞到鼻子了?”原以为被她揽进怀的少女会立刻推开她,谁知竟然伏她怀里好一会没动静。   “没……”抬起头的承墨脸红得像要滴血。   殷碧涵和流风对视一眼,突然大笑出来。      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会有一个细作?    作者有话要说:两更 春风一度   殷碧涵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走着。   虽然案子要查,但她毕竟还是一府的副总管。临近年末,她绝不会让送往各府的礼物备不齐全,又或是府里一年的钱款账目算不清的情况出现。不过好在这些事情只是费时费力,倒不像查案子那么绞尽心力。   一阵忙碌下来,抬头看时天竟然全黑了。账房里的人被她早早赶回家,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她扫了眼案几上的账册,反正也做不完,不如早些回去陪荼靡也好。于是,站起身锁好门之后,独自离开了皇子府。   许是因为入了冬,街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寒意随着空气无孔不入,但是殷碧涵却走得很慢。当然不是因为还想着府里那些繁杂的琐事,或者想起来就皱眉的案子,她只是单纯地享受着难得的安静。   一声尖利的怪笑突然冲进殷碧涵的耳朵。   殷碧涵皱眉。   “小美人,你就别想逃出我们姐俩的手心。”猥琐的女声说,“凭我姐俩怎么也能把你侍侯好了……”   她跟这种事特别有缘分吗?没有怒发冲冠和义愤填膺,殷碧涵心里只是升起一股好笑。   皇子府里听见侍卫和小厮偷情,流风也拿着调戏良家少年来试她。不过回家而已,路上竟然又遇见这种事。   不过殷碧涵无良地想,既然叫“小美人”想必姿色不差。在这个时辰还独身在街上走,简直就是在头上顶了牌子,叫人来非礼他。   闲事莫管,她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住手——”一声低低的轻喝传来,只不过才两个字出口便成了“呜呜”的声音,想是嘴被捂住了。   模模糊糊的两个字,却令殷碧涵脚下一顿。隐约地,似乎觉得有些熟悉感。   随后,甚至不待她多想,又传来东西碰撞的声音,乃至于衣服撕裂的声音。   犹豫了半晌,她终于还是快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小巷里,两个高大粗壮的女人压住一个男人。一个死死压住他上半身,一手捂住男人的嘴,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不停□着。另一个双腿压在男人的腿上,双手猛力撕扯着男人的裤子。男人外衣已经全部破碎,胸口大片肌肤都□在空气里,他还没有放弃挣扎。压在男人身上的女人几下就扯开男人的裤子,将手伸进两腿之间抚摸着,一边□着说:“还真是个尤物。”   男人浑身一震,短暂的停顿之后,更剧烈地挣扎起来。   骑压在他身上的女人狠狠两个耳光过去,男人被打得头歪到一侧。   月光照在男人的脸上,殷碧涵终于看清这男人是谁的时候,瞳孔猛地一缩。   上官慕。   上官慕显然也看到了有人过来。他眼中的狂喜在看到殷碧涵之后突然冻僵,然后消失干净瞬间转成浓烈的绝望。   殷碧涵眼睛眯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这是他都认为他都认为她不会救,那她又何必多事。   转身,快步走出小巷。   一步,两步,停了下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殷碧涵苦笑。竟然就被他那么一个眼神影响到这个地步。   她不是已经决定不再介意这个人的一切,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能够利用的时候利用,不能利用的时候也要确保他不能影响自己吗?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竟然被那么一个简单的眼神影响。   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殷碧涵转身,然后微笑。   “两位,可以停手吗?”殷碧涵站在巷口,轻声道。   其实不用她开口,两个女人就朝她看了过来,一副恶狠狠的眼神。   “打扰了老娘的兴致,把你打到你娘都认不出来!”其中一个开口威胁。   “识相的快滚!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殷碧涵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冷笑一声:“嘴巴里放干净点。不管是谁指使,这个男人是当朝唯一的男官上官慕,你们碰了他还能有好日子……”   两人相视一笑。“我当你要说什么呢?”一个打断说,“上官慕也就是个男人而已。就算是你,也不能……”   “闭嘴。”另一个低声喝道。   就算,是你?   殷碧涵抬高下巴,露出一分居高临下的笑,语气也变得如朋友聊天般亲切,“知道我是谁就好办了。我家主子相当欣赏上官慕,若是知道他被人强了,怎么着也是先把你们两个寻出来活剥了。你们后面那个再怎么厉害,就能为了你们两个去得罪他?”   两人面面相觑,手底下的力气小了几分。   “又或者,不如你们可以杀了我灭口?”殷碧涵的语气继续轻松,“不过到时候只怕不用三皇子开口,你们的主子就先杀了你们。”   一个女人在殷碧涵藐视的语气中暴怒,正要跳起来却被另一个抓住。   殷碧涵微微勾了下唇角。“不如这样,”她掏出钱袋,“两位就此打住,回去就禀报说做到了就行。这里的几两银子,是碧涵送给两位的辛苦钱。看两位是去青楼消火也好,去哪里喝口暖茶也好。”殷碧涵掂了掂钱袋,让里面的银子发出声音。   “这……”   “殷碧涵向天起誓,两位若肯就此收手就绝不会再被牵连进来。否则,天打雷劈。”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一言为定。”说罢与同伴竟然就放过上官慕,拿了殷碧涵手上的银子,转过巷口消失不见。   上官慕在两个女人放开他时,立时缩到一边。他用力缩起来似乎这样眼前的人就可以看不见他一样。   那两人走后,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殷碧涵站在原地,竟然想不到说什么好。素日里心高气傲的上官慕落到如今这个田地,偏偏还被人看在眼里。她看向上官慕,他蜷缩在黑暗里,隐隐地可以看见他在发抖。   终于,殷碧涵还是踏过地上的碎布片,向他走了过去。   “能站起来吗?”殷碧涵站在他身边问。   上官慕只是缩了缩身子,没有说话。   殷碧涵皱眉。   “上官慕。”   他仍是不说话,只是发抖。   虽然她知道,赤月男子将贞洁视作一切。她也没少听过,被侮辱的男子失心疯或是自尽。但是如果连上官慕都这样,她会替自己不值。   如果上官慕只是那么个普通的男人,何至于让她介意到如此地步?   殷碧涵眼睛眯了一下。   她猛地伸手狠狠抬起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看着她。   “上官慕!”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的眼睛还是一片清明。没有那种遭受打击之后的迷失自我,不是一片死败,只有烈焰般的屈辱和不甘。他的颤抖也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压抑自己的情绪绷紧全身肌肉所致。   殷碧涵一愣。   好……漂亮的表情。   一刹那,她心里升起的是欣赏。   “能站起来吗?”甚至自己都没发觉,她的声音温柔了不少。   上官慕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但是用过几次力还是站不起来。殷碧涵索性伸手到他腰上,用力将他扶了起来。   上官慕身上衣服本没剩多少,殷碧涵这一扶直接就贴到了他的皮肤上。上官慕虽然浑身一震,却没有推开她的手。   “走。”殷碧涵扶着上官慕向外走去。      上官慕这个样子实在不宜在街上行走,虽然是半夜也难保不被人看见。好在巷子外就是一家小客栈,殷碧涵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上官慕的身上之后,跟在睡眼惺忪的小二身后扶着上官慕进了客房。   小二听殷碧涵说没什么事情,打着哈欠走了。关上门,只留下殷碧涵和上官慕两个人在房里。   殷碧涵转身见上官慕拉紧了她的外衣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你……有没有伤着哪里?”殷碧涵知他清白好歹是保住了,但是难保就没有哪里受了伤。   过了好长时间,上官慕才缓缓摇了摇头。   殷碧涵也找不到话来说,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在她懵懂如婴儿的日子里,她的确倾慕着他。虽然那时的乖顺听话里也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但是她受他吸引这一点无可否认。   待她清醒之后,她的确是怨恨着他,即使后来她用理性迫使自己承认上官慕的行为合理合法,她仍然是无法释怀。   因为在上官府的那段日子,是她自有记忆开始唯一一次毫无机心地想要靠近一个人。   但是他竟然只是把她当成一块垫脚石。   她介意,她无法放开,所以她每次见到他都会想要看到他难过。不说出些什么话让他露出悲伤的表情她心里就不舒服,但是看见他的难过之后她又惊觉自己实在不该这么在意这个人。   罢了,他也不容易。既然他选了一条注定和她无法交集的路,又何必再去介怀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   殷碧涵轻吐了口气。   “明日我买些衣服过来给你,你好好休息。”殷碧涵转身走向门口。   “别走……”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殷碧涵脚下一顿。   “别走。”殷碧涵突然从背后被抱住,几乎□的手臂紧紧搂住殷碧涵的腰,似乎在说明他的决心。   殷碧涵抬手,半晌落在他的手臂上轻拍了下,“清辉,放开我。”   手臂只是紧了紧,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清辉!”殷碧涵知道身后的人几乎什么都没穿,但是她心里却一丝旖旎的念头都没有。   “水蓼,不要走。”紧紧相贴的身体,将颤抖传了过来。   殷碧涵拉开他的手,上官慕手一松,然后将她拉得转过身来。   “清——”一个字出口,殷碧涵就说不下去了。   曾经在她印象里如明月般清朗的男人,此刻形容狼狈不说,一双眼睛里透出恐惧。   心里突然软了一角。经过刚刚的事情,就算是他也被吓到了。   他紧紧抓住她的衣裳,似乎一松手她就会立刻离开。   “清辉……”殷碧涵叹气似的叫着他的名字,手在他的背上轻拍着,希望能安抚下他的情绪。   上官慕突然看着声音突然温柔下来的殷碧涵,突然做了件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竟然把唇贴上了她的唇。   “清——”   他笨拙地只会将唇贴上去压着她的唇。殷碧涵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上官慕。   上官慕,吻她?   “不要走。陪我……”   经过他刚才的举动,殷碧涵自然不会错会这个“陪”字是什么意思。   “你……”殷碧涵皱眉。   “陪我……”说着,他又要将唇压上来。   “清辉,你知道你在说……”   “反……反正我也陪过无数个人睡觉,不差你这个,所以……所以……”话是如此说,可是颤抖的声音却彻底出卖了他。   殷碧涵不语。   上官慕是美丽的,勿庸置疑的美丽。即使比不上李玥吟的雍容华贵,却仍有他独有的,带着书卷气的清隽。否则殷碧涵也不会对他这么在意。   “……你想明白了?”半晌,殷碧涵再问。   回答她的,还是他的唇。   既然他都主动了,为什么她反而要推拒?   轻笑,然后拥上他的腰,“吻不是这样的。”   她用舌尖勾画着他的唇,引导他慢慢张开嘴。然后她才缓缓将舌伸进去,沿着齿龈舔过,直勾得他的舌忍耐不住与她交缠在一起。   好半晌,她才慢慢放开他的唇。   上官慕学得快,依样再吻回去的时候,殷碧涵顺势将他推到床上。   躺到床上的那一刻,上官慕突然绷紧身体。   殷碧涵在他耳边轻笑:“清辉,放松。”说着,一边用手抚上他的身体,慢慢挑开他身上唯一的一件外衣。昏黄的灯光下,上官慕的身体上到处是淤青划伤,看来伤得很严重。   “暴殄天物。”殷碧涵将唇贴上了青紫色,慢慢舔着然后一路向下,将他胸前的茱萸含到口中。   “嗯……”上官慕轻呼一声,冻僵发颤的身体开始渐渐回复平静。然后,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感觉。   殷碧涵不着急,只是慢慢地引导着他的身体,慢慢地等待着,让他的身体渐渐地开始呈现出淡粉的色泽。   身体开始发热,陌生的感觉在他身体里变浓。然后渐渐地,一丝一丝地清晰起来。   殷碧涵看着他渐渐情动的样子,手继续在他胸前轻挑,唇却辗转将他的耳垂含住。轻吮慢舔,将一波一波的热浪送到他的身体里,然后汇集在一个地方。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身体,轻柔抚摸,宛如最优秀的弹奏者,引领着他去感受来自于身体的新的感觉。   他只觉得全身的感觉都聚集在那里,彷佛有什么即将冲破桎槁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了手。   他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女人。   她说:“最后的机会,只要你说停。”虽然声音因□涩哑,她的眼睛却依然坚定。   这个人是她,不是外面那些恶心的女人。   是她,就可以了。   回答她的不是语言,而只是他的动作。   “唔——”她被那一下弄得说不出话来,“真是乱来。”她伏低身子,开始有节奏的律动。   他眼前发白,如在波浪中一般高低起伏,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攀上快乐的颠峰。   当一切过去之后,她软了身子压在他身上轻喘。   “这样子就不行了?”她甚至还没喘完,就轻笑一声。   “你……”反身将她压在身下,正想学她样子却突然觉得自己彷佛将什么东西从她那里吸了进来。   “夜还长……”她笑,将他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码到4K5,纯粹是我抽了…… 特别注明一下:我不会经常抽的。 还有,这个是个粉cj的419而已。说8收就8收的啊。 莞梨微澜   “噼啪噼啪噼啪。”   莞梨院里,殷碧涵盘腿坐在软席上,左手打着算盘的同时右手在账簿上写着。她的眼睛在桌上摊开的几本册子里来回寻找着想要的东西,只偶尔才向算盘或是账簿看上一眼。   荼靡静静地倚在门口,看着她,她甚至专注到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咬了咬嘴唇。   她是临近天亮才回到家里,换过衣服之后就说府里忙,匆匆忙忙地走了。不是没有忙到彻夜不归,但是这一回荼靡觉得有些不对。虽然若是细究其实什么也说不上来,但他就是觉得这个她没有回来的夜晚发生了些什么。   在家里总觉得心里牵着一件事,怎么地就是踏实不下来。见她把扇子落在他床上,索性拿着当成理由堂而皇之过来找她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才想起皇子府不是能随便进的地方,但是竟然那么巧遇见流风,三言两语就把他带了进来。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殷碧涵专注认真的样子,心里突然软了下来。   真是的,他都在乱想些什么呢……   荼靡才想开口唤她,突然又停了下来。他轻轻走过去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感觉她的身体一震,荼靡露出得意的笑。   殷碧涵回头见是荼靡,松了口气道:“怎么过来了?吓我一跳。”   荼靡在她身后跪坐下来,双手从后面揽住她,凑过去在她耳边吹气道:“胆子那么小,做什么亏心事了?”   他不过是玩笑一样的话,她的身子却僵了一僵。   荼靡心里一紧,笑凝在脸上。   “扇子落在床上,我替你拿过来了。”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妥,荼靡手按揉上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正事忙,也要小心身子。”。   殷碧涵坐着算了半日账也正有些累,索性放下笔向后靠进他怀里。   荼靡按着她的肩膀,然后渐渐向下从背到了腰上。他手上轻重不变,眉头却越皱越紧。轻重合宜的揉捏舒缓了她腰部的酸痛,让殷碧涵忍不住长长地吐了口气。   荼靡的手一顿。   殷碧涵也同时僵住。   心里突然之间就开始不舒服了,荼靡咬住唇。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这个背对着他的人现在是什么表情。两人静静地,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终于,他还是伸手慢慢揽住她的腰,然后将脸埋在她背上。   “对不起。”她松了口气,将手压在他的手臂上。   他收紧手臂,抬起头问:“谁?”   殷碧涵没说话。   不知怎么的,声音艰涩起来,“上官慕?”   殷碧涵回头,讶然,“你怎么知道?”   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味道,荼靡低垂下眼睛。   “荼靡,”她搂他入怀,“对不起。”   “……要娶他?”他靠在她肩上,低低地问。   “怎么会。”殷碧涵的声音透出确实的意外,似乎荼靡说出来的话很奇怪。   荼靡抬头看向殷碧涵的眼睛,似乎要判断她的话有几分可信。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除了可以轻易看到的歉意之外,荼靡找不到其他的东西。   罢了,本来就没指望过她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只是没想到真的知道的时候还是难以接受。   “荼靡……”殷碧涵轻叹一声。   他抬头,勾住她的脖子,将自己的唇贴过去。   殷碧涵顺势向后倒去,让荼靡压在她身上,手只是抚着他的背,然后温柔地回应着他。   “为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闷闷地问。   殷碧涵在某些角度来说是个相当挑剔的人。在流云居的时候,荼靡知道她除了他之外没有过其他人。她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客人的情形发生过几回,同来的朱新会另点伎子但是殷碧涵却只是小酌就走,从来没有点过其他人的名字。所以荼靡知道她虽然不能说是道貌岸然,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   “我救了他,送他到客栈后,他……不让我走。”殷碧涵微皱眉,虽然她没有推拒到底,但的确是由他先挑起。   “打劫?”荼靡问。   “不是。有人雇了两个女人去□他。”   荼靡默然。   遇到那种事情只怕谁都冷静不下来,即使像上官慕一样的男人也会渴求某些东西带走恐惧。偏偏这个人,荼靡看了眼殷碧涵,她的温柔几乎溺得死人,试过一次后任谁也不舍得放开。   就像现在,哪个女人会像她这样?家里一群还照样出去打野食的女人的比比皆是,但是其中哪个会对着家里的男人又是道歉又是安抚地哄半天?   他还,都不是她的谁。   殷碧涵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见他那双凤眼狠狠瞪她一眼的时候,反倒是惊讶,“已经不生气了?”   “我有资格生气吗?”心里不舒服的感觉的确消散了,可是说话却仍带着软刺。   “你要是没资格,我岂不是白紧张半天?”仔细看着他,知他到底恢复如常总算松了口气。   虽然知道这时不能纵她,唇角却实在忍不住勾了起来。“哼。”冷哼一声,他低头把脸埋进她胸口,绝不能让她看见他的表情。   “怎么看出来的?”殷碧涵眼珠子一转,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   她从客栈出来的时候已近黎明。回到家里匆匆换过衣服之后就回到这里,连早餐都是在这里用的。间中也不过是拿衣服的时候坐在床沿上跟他说过两三句话而已。   “因为,很反常啊。”趴在她身上的荼靡突然觉得有些困,打了个哈欠说。   “反常?”殷碧涵反问。   “你平时很注意保养身子的,下午都要小睡,”荼靡蹭蹭她的胸口,“如果晚上没睡,肯定就歇在这里,哪会特地回去就为换个衣裳……”   反常?   听着荼靡的话,殷碧涵突然想起一件事。   朱墨兰就曾经做过很反常的事。   正房夫君失宠,女儿被偏房带走抚养还趾高气昂地过来炫耀,这发生在普通人家里似乎正常的事情,但是发生在朱墨兰身上就不正常。   别人不知朱墨兰,殷碧涵却很清楚。   彼时他名叫朱霁月,其母与殷碧涵的老师凤清竹乃是好友,曾到凤府住过一段时日。殷碧涵清楚地记得,他虽然姓朱却非朱家正房嫡系。而且照当时的穿着用具来看,他不仅是旁支,还是已经没落的旁支。   但是如今谁都知道,皇长女正君是世代书香文臣朱家的长房嫡子,是四世君之一朱昭仪朱麝兰的幼弟。   这里面有些什么她根本不用计较,只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人会是个轻易示弱的人吗?   那日展现在殷碧涵面前的,是一个外表风光内里辛酸的男人。   但是,实际上又怎么样?   能爬上皇女正君位置的男人,会任那么个偏房欺到门口,而且还是当着外客的面?   “反常……就一定有古怪……”荼靡迷迷糊糊的,说话也含混起来。   是,的确是。   反常,就一定有古怪。   殷碧涵捧起荼靡的脸,在他唇上啄了下,“困了就睡一会,我陪你。”   “嗯……”    沁雅小谈   “殿下,这是我拟的礼单。”温暖如春的沁雅阁里,殷碧涵站在书桌边将几页纸递到李玥吟面前。   年末年初的时候,各处都要送礼过去。宫里不止李玥吟的父君姒贵君那里要,凤后和其他几位贵君世君那里也不能缺了礼数。还有李玥吟的姐妹,外祖家里,甚至有些皇亲贵戚那里,各处该送些什么怎么送,殷碧涵都早早地拟了出来。虽然李玥吟未必会看,但是她却一定要拿过来给他过目。   “你看着办就好。”李玥吟接过纸,略扫了一眼就说。   “是。”殷碧涵应道,“今年的账目这几日就能算好,到时候再拿过来给您过目。”她虽然和帐房的人一起算了好几日,但是府里不仅有朝廷拨下来禄田还有各处产业,不是一时半会可以算得清的。   “嗯。”李玥吟应得更是敷衍。这些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事情。   殷碧涵彷佛把该说的全说完了,只是拿起茶壶替李玥吟添起茶来。   李玥吟正等着她在说些什么,见她像往常一样在他身边寻些琐碎的事情来做,不由抬起头看了眼那个移动间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女人。   “水蓼。“   “是。“殷碧涵回头看他。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殿下,指的是甄川吗?”殷碧涵回以浅笑。虽然她并没有把最近做的事情回报给李玥吟听,但是并不代表他就会不知道。   李玥吟不禁皱眉。   上次没有反对她盗尸的提议,不仅是因为认同了她对流风说的那些话,他也知道尸体才是辨认真实身份的最好手段。而目前这个案子,只有知道了假官的真实身份才有希望找到些新的蛛丝马迹。   但是偷盗的结果却是死伤和人头。   再之后殷碧涵不知为什么放出假消息,甚至连他都一起瞒骗进去。而最后竟然以雍州甄氏灭门和人头失踪收场。   自他知道后,他就一直等着她的解释。但是她竟然可以像个没事人一样,规规矩矩地做起本分的副总管,日日窝在莞梨院里算账点东西,还在刚才给了他那么份礼单。   看着殷碧涵脸上与素日不同,怎么都看不出一点温暖和笑意的表情,李玥吟皱眉愈深。   “殿下……”看着李玥吟的表情,殷碧涵这才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轻叹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无奈。   那柔软的叹息里,彷佛带了某些他不熟悉的东西,却让他想起那句话。   “您的愿望,就是给我的命令。”用温柔的声音,眼前这个人将这句话轻易地刻进了他的心底。   甚至流风都疑惑,为什么她竟然没说的时候,李玥吟却认定殷碧涵是认为这件事还没有到可以回报给他听的时候。   “就如流风所说的,我遣人将人头送到雍州甄家。虽然可以确认此人就是甄川,但是同时也导致了甄家灭门。”殷碧涵的声音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冷酷。她只是用漠不关己的态度冷冷地陈述着事实。   李玥吟看了眼殷碧涵。   “我没有说,是因为我需要反省的时间。”殷碧涵说,“我错了。”   她一直的淡笑消失不见,唇紧抿着,浅褐色的眼珠里如水晶般通透彻底,将情绪铺陈在他的面前。李玥吟有一瞬间的怔忡,甚至令他没有发现,殷碧涵说话的口吻更似一个朋友,而不是下属。   “我故意在殿下与流风面前用了不一样的说辞,然后另托了别人去往雍州。”殷碧涵说,“那人按照我事先安排好的说辞,将人头放在甄父房门口。按照甄父的反应来看,这个人的确就是甄川。”殷碧涵将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你的意思……”关于人头李玥吟早已知道,他所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隔墙有耳对李玥吟来说几乎是见怪不怪了,尤其在他并没有很认真地清扫过自己的皇子府时。所以他立刻明白了殷碧涵所要表达的意思。   但是,承墨和流风?她竟然会怀疑这两个人。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知道。”殷碧涵知道李玥吟听懂了她的话。   “不会弄错吗?”李玥吟并不希望殷碧涵的猜测会成真。承墨在他身边服侍时间很长,而流风他则一直秉持着用人不疑的原则,既然用了他就不想去怀疑她。   “不知道。”殷碧涵承认。   毕竟目前她没有确实的证据,而且万一这世上的确就是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呢?   李玥吟想了想,没有再说话。   “殿下。”殷碧涵再度开口。   李玥吟看向她。   “我发现了一些事情。”   李玥吟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这一次的案子,开始于甄川冒充贾充赶考及第,然后成为宫中禁卫录事参军的候补。”殷碧涵说,“甄川身份暴露后即刻下狱,陛下命殿下开始调查此案后贾充被杀,甄川不久后也死于狱中。我盗尸后送至雍州企图确认身份,直接导致甄家被人灭门。”   除去一些细枝末节,诸如调查一直都很不顺利,甚至告发者到目前为止也只有猜测没有明朗,殷碧涵所说的并没有错漏。   “殿下,如果这是同一个人做的,您不觉得前后有些不同吗?”   李玥吟恍然。   以他的母皇在殿下下令为时间点,之前做的事情相当柔软缜密,而之后却十分强硬无情。与其说是因为被逼急了而突然变异,不如说是两个不同的人更让人可以接受些。   如果那是两个人,那么这两人的关系必然非常亲密。否则以后者狠厉的作风,大可将前者推出来了解此案,也好过百般隐瞒收拾善后。   一个心思缜密能将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却缺了些狠心的人。   一个手段强硬,甚至在这种时候也敢杀人的人。   而且,这两个人关系极之亲密。   李玥吟立刻有了一些联想,脸上的血色渐渐退了下去。   “殿下,”殷碧涵看着李玥吟的表情,“您决定要怎么做了吗?”   从一开始就缠绕着他的问题,果然又阴魂不散地纠缠上来。他一直想要避开的问题,现在却到了非决定不可的时候了。   但是,这个决定权真的在他这里吗?   突然觉得,沁雅阁不够暖了。    踏破铁鞋   西市。   殷碧涵一边从街口向她常去的茶楼走去,一边点头回应着周围人的招呼。   自从她将流风引荐到皇子府以来,流风几乎没再回来过西市,而她自己因为忙着应付案子的事情也很少来,所以一路上主动招呼的人不少。   殷碧涵自从升任皇子府副总管之后,每月的月俸是六两。在如今一两银子可以供一家人生活整个月花销的世道里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了。尤其她肯用点什么其他心思,即使不贪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额外的进账也只会更多。   但即使她自己也完全不觉得目前的差使会有什么问题,殷碧涵也能习惯将所有的一切投注在同一个地方。所以虽然在西市赚的不多,但是她以前开始的事情一直没有停止。   虽然她抽不出时间来关注谋划,好在因为要做的事情已经上了轨道,所以收入即使比不上她在皇子府的月俸,还是比以前多了不少。   殷碧涵走进牙市边的茶楼向老板招呼一声,就在素日常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老板乐呵呵地过来倒了茶水,然后又转进去做事了。   “老板——”门口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然后那人大跨步走了进来。   “老四,坐。”殷碧涵站起来,脸上带着微笑,“说过叫我碧涵就可以了,何必这么见外。”虽然名义上她才是老板,但是殷碧涵深知端架子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从门外走进来的女人正是殷碧涵开始在牙市做生意时认识的黄四。“老板就是老板。”黄四笑呵呵地说。她自跟着殷碧涵做事,身上衣服的质料好了不少,以前愁眉苦脸的样子也是少了很多。   殷碧涵拿了杯子放到黄四面前,替她倒了杯茶,“最近院子里情况如何?”   黄四是牙市里的牙婆为人老实,殷碧涵看中这一点,将她招徕到手下。她出钱买下一个小院子,让她把买来的人养在院子里学些基本的进退,认几个简单的字再卖出去。初看似乎相当无谓的举动,在黄四对殷碧涵异常的敬佩下得以执行。而事实证明成效相当不错,至少黄四手里卖出去的人价钱可以比一般的市价开得高些,而她目前在牙市里也颇有些占据一席之地的意思了。   “还好。”黄四说,“大多都是没留足半个月的。这是这个月的账。”黄四想到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送到殷碧涵面前。   殷碧涵没有急着翻开,说:“天气冷了,看看要不要再添些衣服被子什么的。你直接去买了,不用跟我商量。”   黄四点了点头,露出笑容。   殷碧涵顺手翻开账簿,还没细看里面的内容,一张纸钱从里面飘出来,慢悠悠地落到地上。   殷碧涵俯身拣起来,然后挑眉看向坐在对面的黄四。   黄四脸上闪过一阵尴尬,一边接过纸钱,一边解释道:“前几天到雍州去了一回,正好碰上熟人家里有丧事,所以顺手帮了下……”   “雍州?”殷碧涵眼珠子一转。   最近倒是一直听说雍州那里的丧事。   “是啊。”黄四说,“老甄家里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家四口竟然死了精光。”说完,黄四还叹了口气。   雍州,甄,一家四口。   殷碧涵心里一跳,但是脸上却未动分毫。   “真是可怜。不过老四你不是安阳人吗?怎么走到雍州那么远的地方还有朋友?”殷碧涵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拿起茶杯啜饮了一口,然后开始翻开账簿。   “我?”黄四不以为意地喝着茶,说,“我是道地的雍州人。牙婆是近几年才做上的,以前我在那里替朱府做采买。”   “朱府?”殷碧涵抬头,似乎不解。   “嗯,对。”黄四说,“就是那个很有名的朱家,现今的皇长女正君朱君殿下就是朱家的人嘛。”   “是那个朱家。”殷碧涵恍然,然后笑道,“那你是见过很多朱家人了?现今的朱君殿下长得如何?”她说话时语态轻松,浑然便是寻常聊天的语气。   “那倒没有见过。雍州那边只是朱家的别院,平常基本没人去。朱君殿下倒是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这些粗人也就在外面混混,哪能进到内院看见矜贵的夫君公子们。”   “这么说,那甄家人也是在朱府里做事才认识的了?”殷碧涵替自己倒茶后,又顺手替黄四倒了,“那家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竟然一家子全死了?”   “唉……”黄四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听说是有盗贼夜里闯进去打劫,那边官衙都发了缉拿的文书了,不过到我回来那天还没个准信,看来那一家……不对,甄家好像还有个丫头的。”   “还有个女儿吗?”殷碧涵眼中光芒一闪,“那总算是有个安慰,总算是没有灭绝。那女儿回去主持丧礼了?”   “丧礼上没见着。说起来,我跟甄家也不熟。”黄四想了想说,“甄家夫郎以前是府里的小厮,到年纪后就经总管说合嫁了给一个寒酸书生。我记得当年他生了女儿之后,还是经常到府里帮忙赚些家用。那丫头就一直跟在她爹身边,所以我也见过几眼。啊,对了,据说是朱君殿下嫁进皇女府的时候,那个丫头托关系跟着一起来了安阳,想混口饭吃。”   “竟然连母父的丧事都不回来……”殷碧涵的口吻似乎相当惊讶。   “总该有些什么事吧?”黄四也满是不赞同,“不过这回去吊唁的时候,甄家屋子倒是大了很多,看样子是甄丫头出息了。不过就算混得不错,也不能……”   殷碧涵笑了笑,说:“既然也不是太密切的朋友,尽到心意就可以了。相信官府也一定会把犯人抓到,以慰亡者在天之灵。老四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也是。”黄四抓抓头,“人年纪大了感慨就是多。老板,你看看这账怎么样?”   “你做的事情我一向放心。对了……”    猜度不知   “太傅大人请用茶。”小宫侍将白玉茶碗端到姬筠卿面前。他偷瞟了眼端坐不动的人,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姬筠卿似乎这才注意到身边有人,只是淡淡颌首,轻道声:“有劳。”   那流转间,如春风扑面般柔和的眼神只是一瞬便让小宫侍脸上飞上一抹红,“应……应该的。”说话间,连口舌都不利索了。   姬筠卿低首,纤长如玉的手指搭上白玉茶碗,揭开盖子。莹白的杯子里,碧色的茶汤腾腾袅袅地将浓郁的香气送了出来。   “还有事吗?”姬筠卿看了眼小宫侍。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看着姬筠卿发呆,小宫侍瞬时脸上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一样,叫一声“没什么”飞快地逃走了。   姬筠卿看向手里的茶杯。   御用的凤团胜雪和当今陛下最喜爱的白玉茶具,连几位皇女都不敢擅用的东西,她倒是用过好几回了。   或许是因为御座上那个人的默许,但是更多的却是因为她的表象。   安阳四大名门之一姬氏唯一的一人,从小在皇宫中长大的姬筠卿,凌驾于这些东西之上的,却是她的容貌。   清雅脱俗,宛若天上仙已经与姬筠卿分割不开,甚至已经成为多数人可以看到的一切。   就因为这样的容貌,于是想当然的,世间阴暗不会与她有关。   于是想当然的,她也一定是白玉般染不上任何污秽。   但是外表就真的可靠吗?姬筠卿冷笑,然后习惯性地将冷意收敛在心里,只是将笑流了出去。   看上去宠爱儿子的李烨,只是因为喜欢儿子才赐予府邸吗?   看上去姐妹友爱的皇女,真的会有手足亲情吗?   看上去温柔体贴的朱墨兰,在伤人性命的时候又有没有手软过?   而看上去温和无害的殷碧涵……   姬筠卿突然露出微笑,这一次带上了愉悦的内核。   殷碧涵,也许从某些方面来看可以说是一个很坦诚的人。毕竟秦负的事情也好,调查换官案件也罢,她只是站在一个相对偏僻的位置,却从没隐藏过自己。   这样的人……   “太傅大人,陛下相唤,请随我来。”中年侍官的声音在离姬筠卿不远的地方响起。   姬筠卿站起来,道了声:“有劳。”   同样的两个字此时却带上了不同的语调,听来似乎多了温文儒雅,连见过无数朝臣的侍官也不由暗暗点头。   穿厅过廊,姬筠卿随着中年侍官走进暖阁后,侍官退出去后关上门。   赤月之主穿着一身赤色常服站在桌边的熏炉边,正伸着手在上面取暖。不知道是否因为关上门的缘故,满室浅淡氤氲的香气如凝滞了一般,明明该是让人舒服的味道,却怎么也无法心神爽快起来。   “叩见陛下。”也是一身常服的姬筠卿在离李烨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然后一丝不苟地行礼。   “起来吧。”李烨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连素常说的那些不用如此见外之类的话也没有,短短的几个字里也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姬筠卿依言起身,然后躬身等她说话。即使是她和颜悦色的时候,她也从没逾距过,何况是如今的样子。   “情况如何了?”李烨只是看着熏炉,问。   即使从地面青石砖的反光上可以看到她并没有看着自己,但是姬筠卿却仍然恭敬地说:“三殿下那里,如今该查得差不多了。”   李烨立时冷笑一声,然后不轻不重的一句:“分不清轻重的东西。”   姬筠卿忍住了蹙眉的冲动。   这个人明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却在开口第一句话问如何。如果有心隐瞒或是暗地里想做些什么小动作,只怕就立时将自己□裸地送到李烨面前。   然后这一句,“分不清轻重的东西。”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如果谁心里有鬼只怕就认作自己。但是同时,就算姬筠卿知道她说的是李玥吟,却也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想些什么。   “三殿下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姬筠卿抬头,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陛下第一次将事情交给他做,总是想做得好些。”   不知她在想什么,也可以要做自己就好。姬筠卿给出的答案,是“她该说”的话,听上去公正,却有着淡淡的偏袒。   李烨果然脸色稍霁,“站着干什么,坐。”   姬筠卿在李烨坐下后,也欠身坐了下来。   “你这里都知道了些什么?”李烨问,似乎恢复到一贯的和颜悦色的样子。   姬筠卿却是实实在在地一凛。   姬氏世代人丁都不兴旺,官职也都是位高而权轻,既没有出过才女文豪也没有旷世的敛财手段,但是姬氏仍然稳稳地占定四大世家之一的地位。其中的理由别人也许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却肯定明白。   姬氏就如冰山一般,能看见的只是露在水面上的部分。   姬筠卿肯定知道,但是知道多少,或者说表现出来她知道多少需要小心斟酌,如果一旦让她认为姬氏目前的实力超过了必要……   过盛当杀!   “此事是由朱君殿下而起。”姬筠卿答得简单,然后小心地观察着李烨的表情。   “果然是他。”李烨皱眉,“来人。”   “是。”身后立即有人应声。   “去把小皇女抱进宫里,就说凤后想念孙儿,要亲自照看几日。”   “是。”身后人应声离去。   姬筠卿眼里一闪。   果然是母女,连惩罚人的法子都如出一辙,只是如今那位爱女刚刚回到身边还没几个时辰的朱君不知又做何感想。   而她特意在她面前这般吩咐,又是为什么?   “陛下。”姬筠卿不给她看向自己反应的机会,突然说,“筠卿发现一个相当不错的人。”   “谁?”   “殷碧涵。”   “又是她?”李烨看了姬筠卿一眼。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了。   “她是凤清竹的关门弟子。”姬筠卿小心翼翼地,果然在李烨眼里看到了一丝兴趣,“她在得知甄川的身份之后,立刻说服三殿下同意盗尸。然后甚至瞒住三殿下,分三路出京送至雍州。”   “是吗?”   姬筠卿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面对这一位,点到即止才是最好的做法。      而殷碧涵,面对这位的兴趣,你,又会如何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还在为无聊的理由加班。 希望0点之前能躺到自己的床上 知与不知   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殿下,结果已经知道了。”凉亭里,殷碧涵静静地站在李玥吟的身后。她的声音平稳宁静,就好像说的只不过是茶凉了起风了之类的闲话。   李玥吟并不意外殷碧涵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他脸上难得地露出矛盾,半晌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说。”虽然这个字无力到甚至连他自己都要皱眉,但是他,却不可以不说。   因为,他是皇子,任何事面前,都不可以退缩的皇子。   “将甄川送入禁卫的是朱君殿下,而之后抹除痕迹的是大殿下。”殷碧涵将两人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说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她有了更多确凿的证据。   李玥吟纵然早就知道,亲耳听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是他不肯面对现实。   姑且不论目的如何,窥伺禁军的十有八九便是皇族。皇族的人当然不少,但是单看能对朝中帝命如此反应迅速的,便知此人一定是在安阳。   既然身在安阳,再加上能在事态如此严重时还敢狠下杀手的,除了他那个混迹军队多年以至于杀伐之气浓烈到人尽皆知的大姐,还能有谁?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殷碧涵提醒他的时候她或许还只是怀疑,但是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突然间惶然到无所适从,他只能用这样没有确实的证据就不能定论来安慰自己,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他在推延而已。   “嗯。”李玥吟只是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鼻音,一瞬间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表达知道了,还是希望她尽快离开他的身边,可以让他当作自己还不知道。   “殿下……”殷碧涵在他身后,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声。   “消息,确实吗?”终于忍不住还是这么问了一句。   虽然明知道站在他身后的这个人不会将那些猜测揣度的说给他听,但是他仍然问了。   “是,消息确实可靠。”   “是吗……”似乎已经没有失望了。   “殿下,”站在他身后的殷碧涵跨前了一步,“您想要什么?”   虽然殷碧涵没有碰到他身上任何地方,但是李玥吟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热量。不期然地想起生辰那天夜晚的事情,那笑,那舞,那容貌……   一瞬间,李玥吟甚至有冲动想向后靠过去。他身后那人身上会有足够的温暖,也会有足够支撑他的力量。   但是,他不可以。   “我想要什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李玥吟突然勾起唇角,只是了无笑意。   他想要他的皇姐没有做过,他想要他的母亲不再追究,他想要做一个普通的人不要去烦恼这些他不喜欢的东西。   但是可能吗?   就算身后的人说过,他的愿望就是给她的命令。但是她又怎么可能抹掉已经发生的事情?   “你下去吧。”深深呼吸沁凉的空气,声音再出口时他又是温润如玉的皇子了。   李玥吟没让殷碧涵看见自己的表情,自然也看不见她的。   殷碧涵听到他的话之后侧了侧头,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眨眼。   她,看上去很无能吗?   目前的事态在李玥吟看来棘手。因为律法上明白地写着“窥伺宫禁者,死罪”,而犯案的又是他想要保住的姐姐。   但是在殷碧涵看来,事情虽更加复杂,却远没有那么严重。   坐在御座上的那位,她的真实意图就真是将犯人找出来严惩而已吗?   殷碧涵甚至不相信,李烨在让李玥吟调查案件的时候会不知道真正的犯人是谁。李烨已经到了该立储的时候。她迟迟没有决定,如果不是在保护她属意的继承人,便是在测试女儿的能力。而不论李烨中意谁做她的继承者,都不可能轻易做出决定在现在这个时候就把其中之一撇了开去。   所以只要这几位皇女只要不在母亲彻底失望后再做出什么愚蠢透顶的事,相信李烨不会随便就把自己的女儿给杀了。   所以李烨令李玥吟查案一事的真正目的便不可能是将案犯寻找出来给予严惩那么简单。   而李玥吟出宫建府,虽然说百年难得一见,其中固然有李玥吟的特别,但是殷碧涵以为李烨的深意还是在选储上面。也就是说,她把自己的儿子推出来当成靶子,然后自己站在背后挑选查看。   作为李玥吟出宫后交付的第一个命令,殷碧涵甚至觉得那是李烨对李玥吟的培养。   也所以,案子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玥吟如何表现。   但是,这样的李玥吟或许,不,一定会让李烨失望。殷碧涵眼里流过一道冷光。   看了看站在她面前的皇子。   殷碧涵开始注意这位皇子,起源于被盗的御赐金簪。能够同意用见不得人的手段去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偏偏用意还是宅心仁厚光明正大的,殷碧涵曾经觉得很不可思议。   然后渐渐的,她发现这位小皇子的聪敏,往往只是简单的提醒他就立刻能够明白,这一点不是谁都可以做到。   更何况他如玉般的美丽和雍容华贵的气质无人能出其右,甚至上官慕也输他一筹。   于是,她不知不觉地,受他吸引。   他的愿望,是给她的命令。那句话虽然在说的前一刹那她都没有那样想过,但是出口之后她也没有后悔。   至少,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后悔。   殷碧涵一向温柔的眼眸里,温度陡然下降。   她看得出来,这位小皇子对她的信任依赖与日俱增。但是他似乎还没有发现一件事:忠诚,是一种永远不可能在她身上出现的品质。   如果这位小皇子……   “碧涵告退。”殷碧涵向后退了一步。   背对着她的年青皇子自然不可能知道,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逐渐为他所倚重的人心里转过了什么样的念头。他只是觉得背后突然有些凉,然后蹙起了眉。   殷碧涵慢慢走出凉亭。走到看不见任何人的地方,她抬头看向如洗碧空。   深深地吸气,然后随着吐气,绽放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MS我又拖沓了。 但是但是,我真觉得是很必要滴啊……唉 并非偶遇   安阳是赤月大宅深院最多的地方。这里哪处造的时候都是费尽心思,但是哪一处都比不上皇宫。殷碧涵面前的这园子一眼看过去只觉颇得野趣,令人见之忘俗。但是谁知道眼前不起眼的石头杂草又都是奇物。比如眼前这从杂草,其实是出自异域的奇花曼珠沙华,又或者草丛里盛满雪水的破缸其实是前朝的古物。   这里,就是皇宫吗?   殷碧涵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然后继续悄无声息地在园子里慢慢向前走着。   今日,李烨召见李玥吟。   照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即使不为了案子,只是李烨单纯地想见见儿子也是理所当然。偏偏传口谕的女官说完之后,捎带了句“殷总管也请一同入宫”。合府的人都奇怪,连殷碧涵也是。只不过无论如何都没有她反对置疑的余地,只能跟着李玥吟的车子一起入了宫。   入宫之后李烨立刻召见了李玥吟,却对殷碧涵只字不提。殷碧涵虽然并不着急,也不敢远离或者随便乱走,只能在屋子外面散步。   屋外这一片其实应该还称不上园子,只不过是房子之间多出来的空地而已。殷碧涵挑了挑眉,突然想到这块也许整年都闲着没人经过的地方已经比她家要大上好多了。   殷碧涵摇摇头,继续向前慢慢走着。她转过房子的一角,看见前边的亭子里有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坐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乌发如云,白衣胜雪,然后是背挺得笔直。   殷碧涵停下脚步。   虽然只见过三眼,但是这个人殷碧涵几乎是立刻就认出来了。   姬筠卿。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想蹙眉,殷碧涵好笑地摇了摇头。身为太女太傅,国之重臣,姬筠卿在皇宫里的理由比她充分多了。   这个人……殷碧涵看着那略显纤细和孤独的背影,她不想接近她。   诚然她的外表的确是美丽,不止外间传闻甚至连殷碧涵都认为她的容貌至少安阳里是数得上的。但是令她印象深刻的,其实却是姬筠卿的眼神。   初见时姬筠卿用探究玩味的眼神看着她。那一瞬间的眼神相触,让殷碧涵下意识地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   她令她,有了种面具破碎后无所遁形的错觉。   甚至说过的话才两三句而已,但是殷碧涵不想再靠近这个人。她刚想转身静静离开,却不想姬筠卿已经发现她了。   “殷管事。”不知姬筠卿怎么知道她在她背后的。   殷碧涵浅笑,走快几步到了离姬筠卿十步远的地方,躬身行礼道:“姬大人。”   “急着走?”姬筠卿回头,淡淡一笑,“含光应该没这么早出来。”   一句话,成功打退了殷碧涵告辞的企图。   她知道她不想离她太近?   “坐。”姬筠卿抬眼看了殷碧涵一眼。   姬筠卿没有笑,只是这一眼却让人觉得她希望她能坐下来,却又不想强加于人一般。如果这里站的是哪家的少年公子,只怕立刻就脸上飞红然后忙不迭地就坐到她所指的地方去了。   殷碧涵迟疑了一瞬,还是道:“碧涵恭敬不如从命。”   及至落座,殷碧涵才看见姬筠卿面前是一套茶具。青瓷茶壶里早没了热气,淡淡的青色在寒风里显得愈加冰冷。   “姬大人在这里赏景?”殷碧涵瞥见她冷得发青的指甲,问道。   “只是寻个安静地方坐一下。”   殷碧涵随便点了点头。   然后,似乎再无话可说一般,亭子里陷入一片安静。   “你怕我?”突然,姬筠卿又问道。   她语调平静,似乎在阐述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只是说话时,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殷碧涵,彷佛很殷切地希冀着答案一样。   又来了,这种包含着微微研判的光芒。   “怎么会。”殷碧涵几乎是立刻加深笑容,“只是不想打扰姬大人而已。”   “你知道是我?”唇角上勾了一点,姬筠卿似乎心情不错。   殷碧涵没有说话,只是牵起唇角露出温和又安宁的笑。   姬筠卿的笑意却在加深。   “皇子府如何?”姬筠卿突然问。   “三殿下是位不错的主人。”   “不错的主人……”姬筠卿突然似乎再也抑制不住笑意,一声轻笑逸了出来。   待听见那声轻笑,殷碧涵心里一紧,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出口的话并不妥当。   即使表面上看不出来,殷碧涵却与赤月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赤月人会将成为皇子府管事看成荣耀恩宠,是需要全身心投入并且为之付出一切的。而殷碧涵则完全不同。她尽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起因只是受雇于皇子府。她之所以为李玥吟尽心,之所以愿意承担他的愿望只是因为李玥吟这个人,与他皇子府主人的身份并无关系。   但是对赤月人来说主人甚至没有好坏之分,遑论“不错”?   “那么殷碧涵,”将殷碧涵些微不自在的神色看在眼里,姬筠卿正色问道,“你忠诚的是谁?”   “当然是‘陛下’。”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殷碧涵几乎立刻就恢复了过来,唇角拉出几分带有深意的笑。   对,她忠诚的只会是“陛下”。不是李烨,只是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   不可抑制的笑在姬筠卿的眼里扩散开来,她听懂了。   “果然有趣,怪不得云儿一直在我面前提起你。”   云儿?   殷碧涵突然觉得,这个名叫云儿的人一定是个男人,而且是名字里带了个流字的美人。   所以,姬筠卿她……一时间,想起流云对她说的话,又想起平时的点滴,又忍不住想皱眉了。殷碧涵不由抬眼朝她看去。   “陛下那里该传了。”姬筠卿突然站起来,说。   陛下那里“该”传了?   殷碧涵眼珠子一转,想起之前她对她的出现毫不惊讶,隐隐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姬筠卿知道些什么。而且这个“什么”还跟她有关。   殷碧涵看了眼姬筠卿,知道自己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结果,于是站起来应道:“是。”    入梦决心   “拖出去,二十杖。”   跪在地上的殷碧涵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心里升起的是荒谬的不真实感。   说话的人语调轻松平常,她说完之后还拿起镶着金边的白玉茶碗,慢慢地抿了一小口。   李玥吟站在离殷碧涵不远的地方,眼神里透出淡淡的愧疚,但是却什么都没说再说。而站在李玥吟对面的姬筠卿只是又用那种研判的眼光看着她,一言不发。   殷碧涵只觉得荒谬可笑,心里竟难得的一片空白什么话都想不起来,甚至当孔武有力的侍卫狠狠抓住她的肩膀,甚至不等她站起来就直接把她朝外面连拽带拖地拉走时也是一样。      就在不久前,殷碧涵刚刚从凉亭里走出来时果然如姬筠卿所说,侍官已经候在那里传令说陛下召见。匆匆随着侍官进了书房,殷碧涵立即跪在地上行礼叩见。   但是房间里的几人,尤其是皇帝好像没看见她一样,静静地谁也没有说话。不得起身的殷碧涵只能长跪在地上。   “案子进展得如何了?”上座的中年女人开口,问的自然不是殷碧涵。   殷碧涵乘机抬眼看了看。   李玥吟的母亲,赤月朝的皇帝李烨正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给殷碧涵的第一印象,是不似个母亲。   虽然她也未必见过多少个母亲,但是高坐其上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是君临天下的气势。虽然皇帝与母亲的身份并不冲突,但是不论是她问题的语调,甚至她看着李玥吟的眼神,殷碧涵都觉得那更像是对着一个下属,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怪不得……   殷碧涵发现李烨似乎有看过来的迹象,立刻低头做恭谨状。   怪不得她关心李玥吟的心情时,他会露出那样茫然又心痛的表情。果然是与他的母亲有关。   “母皇……”李玥吟接口道,“儿臣无能,案情至今尚无进展。”   殷碧涵没有再放肆地抬头打量周围的一切,只是李玥吟的声音听在她的耳朵里,说的是在是勉强。   也是。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要他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果然是艰难。   但是,他竟然这么说?殷碧涵不由皱眉。   可以想见,李烨今日特地传召大约是知道了些什么。素日来皇子府动作频频,有了些什么进展不用李玥吟自己说就会有人巨细靡遗地呈到李烨耳边。就算李烨不知道李玥吟已经知道的罪魁是哪一个,虽然这一点非常值得商榷,李玥吟依然有必要回报。   但是李玥吟竟然什么都不说。这种太过明显的敷衍令殷碧涵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吗?”只短短两个字,李烨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   光滑如镜的地面将李玥吟低头的动作清楚地送到殷碧涵的眼里。   “这么说,是我的错了。”李烨再度开口,话语里的不满任谁都听得出来,“将如此重任压在你身上,是我看错了。”她的声音越说到后来越轻。   殷碧涵看见李玥吟突然握紧了拳,几乎是咬着牙说:“儿臣有负母皇,请,请……”   “有负?”李烨冷哼一声,“你这是要自请责罚了?那好……”   “陛下。”姬筠卿突然出声制止了李烨的话。   “怎么?”李烨对着姬筠卿时,语气倒是温和了不少。   “三殿下到底是第一次受命做事,不得要领做得慢些也是常情。”姬筠卿的声音如泉水般清澈,但是低着头的殷碧涵却不知为什么隐隐有些寒意。她很想抬头看,却终于还是把冲动忍了下去。   “进展慢了,我想也不能全怪在三殿下身上。”姬筠卿继续说,“三殿下到底是皇子,不能什么事情都亲自去做。下面的人如果不得力,良莠不齐的做事自然就快不了。”   殷碧涵眯起眼睛,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也是……”李烨似乎认同了她的说法。   “不。”李玥吟似乎看出了些什么,急急开口道,“进展如此缓慢归咎于我的无能。我甘愿领罚,只是请母皇不要牵连我府里的人。”   “既然……”   “陛下请三思,”姬筠卿突然开口,这一次语速快了些,似乎想抢在李烨说出口前,“三皇子到底金枝玉叶,不可轻易责罚。”   “既然如此,责罚就着在她身上。”李烨顿了顿,“是叫殷碧涵吗?代主受罚理所当然,何况未能克尽辅佐提醒之职,罚了也不冤。”   “拖出去,十杖。”   殷碧涵错愕间抬头。一直像不存在一样跪在角落里的她突然被注意的结果,就是廷杖?   “母皇——”李玥吟还想阻止,却在李烨的眼神前停了下来。如果他再度开口,只怕不能阻止殷碧涵受罚,只能将二十杖变成三十杖、四十杖。   侍卫拖着殷碧涵到了门外,把她压在地上。殷碧涵没有挣扎也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因为那根本就没有意义。   “一。”有人在她身边喝了一声。   木杖举起,殷碧涵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木杖带起的风声。   木杖重重落下。   “啪!”   痛从身后爆散开,立刻传遍全身。   “啊……”轻呼声在喉咙口滚动,殷碧涵猛地死死咬牙,把声音封闭在身体里。   她不能叫出来。   “二。”   痛还没有过去,第二杖又狠狠落下来。激起之前更严重的痛,差点让她痛喊出声。   “三、四……”   木杖一下又一下地落下来。前一次的痛还没有过去,新的痛又累加上来,直痛得她连呼吸都想忘了。   为什么她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为什么……   嘴里有股甜腥味开始弥漫。   周围的一切开始朦胧起来,只有身后那一下又一下,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痛一层又一层压下来。   殷碧涵勉强抬头,看向那个她被拖出来的门口。房间里的人不会出来看,那三个人现在还是在那里轻松地说着话。   她都已经做到所有可以做的事情了,是李玥吟犹豫不决,是李玥吟决定不说。   为什么受罚的是她?   因为她的身份太低了,所以她才会被当成警醒猴子的那只鸡吗?   不。   在黑暗将殷碧涵吞没之前,她突然抑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不,在她们眼里,现在的殷碧涵连只鸡都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嗯,我果然喜欢在年节的时候捏人啊。不知道春节的时候会捏到哪一只。 回家养伤   “荼靡……”   软软的声音从荼靡身后传过来,让他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殷碧涵昨日早晨好好地从门口走出去,回来时竟然是皇子府的人抬她进来。当他看到那双温柔的眼睛紧闭着,心里顿时痛得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及至等送她的人走了,他看了她的伤口,差点就忍不住掉眼泪。   待她醒了,本以为她心情不会好荼靡一直小心翼翼的,谁知竟全不是那个样子。   她醒过来没多久就说口渴,让荼靡倒水给她。他倒了水过去后又说要他喂。本来她只能俯趴着,喂她喝水也是应该,她偏要他含到自己嘴里再去喂她。闹了半晌枕头弄了个半湿,喝到她嘴里的只有小半碗。   他终于开始恼了的时候,她却说:“之前咬牙咬得太厉害,满嘴的血腥味。”那笑语盈盈的样子,顿时让他忘了所有想说的话又心疼起来。   之后无论是喝药也好,换衣服也罢,她总有法子闹个半天。荼靡对着这个受伤趴在床上的女人真是恼不得又离不得,被她弄得实在是没办法。   “荼靡。”见他不理,她的声音又响了些。语调虽然甜软,但是有气无力的感觉也更是明显。   荼靡只得走到床边,问:“怎么了?”   “我想睡一会。”趴在床上的殷碧涵抬头对着他,似笑非笑的。平素温和轻暖的笑此刻因她发白的脸色带上了几分虚弱,唇上被她自己咬出来的几个齿痕虽然不再流血,在苍白的唇色下显得愈加可怖。   荼靡知她还有下文,没说话。   “太安静了。”殷碧涵说。   她想睡一会,但是太安静了?   本来听见她声音就没好气的荼靡看见她这副柔弱的样子,心里一软柔声说:“那我陪你说会话?”   “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殷碧涵伸手,然后荼靡自然而然地将脸凑到她手边,“我要听你的心跳。”   果然。   荼靡已经连眉都不想挑了。他也不多话,直接宽了外衣上床躺在她身边,然后偎过去。   殷碧涵果然将耳朵贴在他胸口,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被子从她身上滑落下去露出雪白的皮肤。荼靡顺手将被子拉上来,然后双手贴上她的背。他的手习惯性地滑下去,却在腰上突然停止。   再下去……   荼靡想起她刚回来时那里惨不忍睹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发疼,只是收紧了揽住她的手。   “别想。”闭着眼睛的殷碧涵突然说,“不管你看到什么,别去想。”   “她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你……”忍了一天的话,终于还是从嘴里溜了出来。   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他不懂那些正事,但是她的尽心尽力他都看在眼里。她都这样用心了,为什么……   “就当让我休息几日陪陪你,不好吗?”殷碧涵抬起头,下巴搁在他的胸口,褐色的眼眸里闪着柔柔的光。   “谁要你这么陪。”荼靡替她生气,为她不值,可是这该气该恼的正主却浑然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他只觉一口闷气压在胸口,又不能说她什么,只能侧过头不看她。   “我的荼靡啊。” 殷碧涵轻笑出声,用脸蹭蹭他胸口。她抬起头,皱眉看了看荼靡的衣服,然后伸手将他的前襟拉开。   “大白天的,干什么……”   殷碧涵将他前襟拉开之后,将脸贴上他胸口的皮肤,然后满意地蹭了蹭。   荼靡无语,只得将被子拉上来,裹住她的肩。   “我在她们眼里,只怕还算是有点分量。”殷碧涵似乎想要用平常的语气说话,但是出口时调子却含着无比的冷意,“平常人只怕还领不到这种‘赏’。”   知她故意说反话,但是荼靡仍是不解:“我不明白。”   “做娘的打我一顿,然后让我发现儿子对我的好,今后不就可以更加卖命做事了?”殷碧涵抬起头解释道。   “啊……”荼靡轻呼,“那为什么不用普通些的法子,赏东西赏钱就好。这么死命地打……”   “所以说,她们看重我。”殷碧涵道,冷笑之意更甚,“这就叫双管齐下。你看着,过阵子就会有恩赏的东西下来了。”   荼靡立时皱眉。虽然殷碧涵这么一说他是明白了,但是想到这种招数用在殷碧涵身上,就替她不值。尤其是那身伤,想到心里就更不舒服。   “所以说,别去想了。”殷碧涵伸出手,捧起他的脸,“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不会拖你进去,你安心地过日子就好。”   所以,她是为了让他不要胡思乱想才像孩子缠着他做这做那?都伤成这样了……   突然了悟,于是一股酸意涌上来,水气又开始在凤眼里凝聚。   “好了好了,”殷碧涵淡笑,然后双手用力将他拉下来,“也不全是为了你,其实是我发现你比药更加止疼。”她手上一用力立时牵动伤口,又痛得皱起眉来。   荼靡这时哪还用得着她说,立时将自己的唇凑上去送到她面前。双唇相濡之间,□未见得有多少,却是甜甜暖暖的感觉逐渐浓厚。   “果然有效……”殷碧涵放开他后,舔着唇说。   荼靡看着她,软软一笑。   他本身姿色就不差,自从住到殷碧涵的家里心情更比之前在青楼时好了不知不少。加上殷碧涵在他的吃用方面简直不惜血本,所以眼前被殷碧涵压在身下的他也许妖艳已经所剩无几,但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柔媚却是比以前更甚。这一笑,端的是勾人无比,把她的眼睛都看直了。   殷碧涵看着他,突然哀叹一声。   “怎么了?”   “我想抱你。”殷碧涵对着荼靡上看下看,彷佛上等佳肴不能入口,满脸可惜。   这一句话顿时逗笑了荼靡。他笑得柔软,然后将她搂回来,轻道:“那你快点把伤养好。”   “到时候,随便我怎么吃?”   “随便你。”荼靡答应得轻易。   殷碧涵看着衣衫半裸的荼靡,眼珠子一转,唇角又勾起不怀好意的笑。   “对了。”殷碧涵看着荼靡,似乎想起什么事,“我这伤不知道要养到什么时候,暂时就不回去了。”   “啊?”荼靡眨眼,然后努力将失望压下去,勉强扯开笑脸,“知道了。”她不是故意的,这重伤等养好也早过了年了。荼靡知道殷碧涵说的是实情,但是盼望了好长一阵子的事情突然之间没了,总是忍不住会失望。   “不高兴?”殷碧涵看着他。   “……没有。”荼靡声音低沉下来,这一声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抱歉。”殷碧涵说,“说好带你去玩的。也许,后年过年的时候会有空。”   谁在意玩的事情了。推到后年,也就是说“那件事”也要推到后年了……   不知不觉地又咬起下唇。   殷碧涵看着荼靡,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对着荼靡的耳朵吹气,“虽然见我家里人要等到后年,但是我们可以先成亲。“   荼靡猛地转头瞪她,突然意识到她又是在戏弄他,“你……”   “你做错一件事,知道吗?”殷碧涵突然正色道。   被她正经的样子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跟着问:“什么?”   “谁准你咬我的嘴唇了?”   “谁咬……”荼靡舔了下自己的嘴唇,突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什么你的嘴唇。”   “连人都是我的,嘴唇怎么不是。”她说着,凑过去一口将他的唇含进嘴里。   荼靡眼珠子一转,突然伸手环住她的脖子,主动加深这个吻。   待她放开他时,气息已经开始不稳。只是她稍稍一动伤势又痛起来顿时哀叹不止,一双眼睛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荼靡。   荼靡看她惋惜却又不敢乱动的样子,顿时轻笑起来,“自做虐。”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的网真抽啊…… 朱新来访   房门上一声轻响,骆双从外面推门走进来。   殷碧涵侧躺着,荼靡被她扣住手压在床上,她的一只手还伸在他袖子里。两人见骆双走进来一齐都朝他看去,虽然有些意外却都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骆双本来要说话,进了房眼睛就不知道朝哪里看才好。见两人在他面前还是自在地黏在一起,不由幽怨地看了殷碧涵一眼。   “双儿,有事吗?”殷碧涵对他如诉如泣的眼神视若未见,只是平平淡淡地开口问道。言下还颇有些“没事你就可以出去”的意思了。   骆双的表情更是落寞,倒是荼靡有些看不过眼偷偷拉了殷碧涵一下。但是这动作落在骆双眼里只觉更是刺眼,狠狠瞪了荼靡一眼后骆双才说:“有位朱新小姐来了。”   “朱新?”殷碧涵颇为意外,“请她进来。”   骆双点了点头便要出去。   荼靡见有外客来,想收回手从床上坐起来。谁知殷碧涵突然发力,荼靡一时不防倒在她身上,殷碧涵笑呵呵地凑过去在他唇边偷香。荼靡虽然瞪了她一眼,眼角眉梢却全是笑意。   这小动作落在正要推门出去的骆双眼里,令他更是黯然。他拖着脚步,眼里盈着淡淡水光慢慢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朱新走进房间的时候,殷碧涵斜躺在床上,而荼靡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相陪。   “姐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看我?”殷碧涵脸上带着三分浅笑。她的声音听来愉悦,打量过朱新后却不由皱起了眉。朱新的样子很不好,虽然还是素常的锦衣华服,但是愁眉深锁眼神恍惚看来精神并不算好。   “朱小姐。”荼靡站起来敛衽行礼。他与朱新也算是认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青楼伎子,而朱新也不是恩客了。   朱新的目光落在荼靡身上,顿了顿似乎才反应过来,勉强扯起一抹笑道:“荼靡不用客气。既然成了妹婿,跟着碧涵叫我就好。”   荼靡看了眼殷碧涵。   殷碧涵也道:“姐姐说的有理,今后自然是我叫什么你也叫什么。”   “朱姐请坐。”荼靡眼角盈着笑意,他知自己在场两人都不好说话,于是借口退了出去,“我去沏茶。”对着殷碧涵一笑,就退出了房间。   “姐,站着做什么,坐。”殷碧涵指了指离床不远的椅子,“如今这样子,你不是想我亲自下床给你让座吧?”殷碧涵虽然看出来朱新心神不属,不过她没说之前她也只当是不知道。   能让她烦的事,十成十是跟那个人有关。   “碧涵,你怎么样?”朱新坐了下来,这才想起应该问一声。   “我有什么怎么样,”殷碧涵露出客套的笑,“伤势总算恢复得不错。”   “那就好。”朱新点了点头,浑然没发现殷碧涵的敷衍。   说完这一句之后,彷佛就想不到有什么说的,房间里陷入沉默。朱新不开口,殷碧涵自然不会自己凑上去问。那边朱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不知道怎么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这边殷碧涵却躺在床上,神态轻松半点局促也没有。   “碧涵……”好半晌,朱新终于忍不住了。   “姐,有话就说。”殷碧涵侧身躺着,顺手拉了拉被子,“看在你我姐妹情分上,能做的我尽量做。”   朱新听她这么一说,猛然一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说:“碧涵,帮帮他好吗?”   “谁?”殷碧涵当作听不懂。   “哥哥那样子,我真看不下去了。”朱新抬头看着殷碧涵,“但凡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去做,但是我……”   朱新的话里充斥着浓烈的无力感。   殷碧涵也不好意思再装不知道。她看了朱新好一会,正色道:“姐,我也不跟你说那些不着边的话。现在不说各为其主,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哪里是你我可以左右的?我劝你还是少管这些……”   “哥他好几日没看见小皇女了。”朱新彷佛没有听到殷碧涵的话,只是自言自语,“那天宫里传旨说凤后想念皇孙。小皇女抱进宫去之后,哥就没一个晚上睡得踏实。前些日子殿下对哥还算关心,现在都不过来了。哥晚上睡不着,白天还要对着外人强颜欢笑……”朱新回想起这几日,眼看着朱墨兰一点一点憔悴下去,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殷碧涵一时无语。   凤后所出乃是二皇女李济彰。李济乾和朱墨兰所生的小皇女,正经爷爷该是充仪钟阳玉,凤后是想念哪门子的“皇孙”?所以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肯定是李烨的意思。也所以,怪不得皇女府上下都开始着急了。   而殷碧涵也知道朱新虽然只是朱墨兰的族弟,但是自幼受他照顾,两人之间的情分只怕是亲兄妹也及不上。目前的状态,殷碧涵虽然不知道皇长女府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想也知道朱墨兰的境况一定好不到哪里去。朱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她也的确没有一点办法,否则她也不会找到她这里来。   “姐,”殷碧涵叹气,“你说,你想我怎么帮你?”   “能不能求三殿下,不要将事情说出来?”朱新看着殷碧涵,满眼的哀求。   朱新如此说法,不仅变相地替朱墨兰承认了所有的一切,同时也将自己也一起搅了进去。   “是……朱君殿下让你来的?”殷碧涵几乎认定了。   并非她小看朱新,但是她的确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朱墨兰做这些并不奇怪,但是他会让朱新也参与就是一件怪事。就算朱新为了朱墨兰可以一直警醒着不出岔子,她本身的城府谋略也并不足以对这件事有益。所以殷碧涵猜测朱墨兰是走投无路才推了朱新出来,利用她和殷碧涵之间的关系来劝说殷碧涵。   “不,不是的!”朱新急急否认。   “是吗?”殷碧涵明显不信。   “是……那天殿下很生气,说话声音大了些我不小心听到的。”朱新再次重申,“哥他绝没有开口让我过来找你。”   李济乾在与朱墨兰说话时声音大了些,甚至大到了连朱新都可以听见的地步   殷碧涵忍不住想挑眉。她看了眼朱新,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三殿下……本来就不想说出来,”殷碧涵话到嘴边,突然改口,“不然你以为我这二十杖是怎么来的?”   “是吗?太好了。”朱新眼里瞬时一亮。话出了口,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在为殷碧涵挨打而高兴,一时不由讪讪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殷碧涵知她性子,倒也不以为意。   “不过,碧涵,”朱新得了那句话后精神立即好了起来,她看着殷碧涵犹犹豫豫地说,“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是替三皇子做事,他就这么看着陛下打你?”   殷碧涵挑了挑眉,看着朱新,没说话。   “在皇女府做事,其它我是不知道,至少到现在还没听说有人因为主子不肯怎么样而挨打的。你……”朱新吞吞吐吐的,“你真的不考虑过来帮哥的忙?有自己人看着,总比你现在要好吧?”   殷碧涵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她刚才是不是弄错朱新的来意了?    回府决心   皇子府的游廊下,殷碧涵慢慢地走着。虽然她也委实走得太慢了些,不过皇子府里见到她的人却没有一个觉得奇怪。   殷碧涵的伤势其实并不算特别严重。下手的人当然知道轻重,狠打时能出人命的二十杖,到她这里只能算是轻伤。但是,那也是结结实实的二十杖。   能这么快下床其实得益于殷碧涵本身体质特异。平常看不出什么,只伤势恢复上却是大大优于常人。现在虽是好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这个时候如果她到处活蹦乱跳,外人只会当皇帝偏私做样子。如果因此恼了御座上的那个再补一顿,实在是得不偿失了。所以殷碧涵在家里待足了十日才出的门口,也所以她即使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仍是做出一副十分勉强才能走路的样子。   用了平时几倍的时间才走到沁雅阁,殷碧涵到时承墨已经等在门口了。她一脸焦急的样子,直到看见殷碧涵才松了口气。她怕殷碧涵不喜欢别人的搀扶,只是小步跑过去陪在她身边慢慢走向沁雅阁的门口。   殷碧涵看到她这番体贴心意,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殿下。“殷碧涵跨进门口,然后向坐在那里的李玥吟行礼。她礼行得规正,脸上素常的温和淡笑也不曾少了一分半毫。   李玥吟看到她时脸上表情复杂,愧疚里透出喜悦,顿了顿才说:“水蓼,你回来了。”   殷碧涵眼里一闪。   不是“来了”,是“回来了”。   这位小皇子已经开始把她当成自己人了吗?   于是,她的心里突然晴朗了一些,笑里多了些嫣然。   李玥吟看见她的笑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一时有些不自在。而站在殷碧涵身侧的承墨,一双圆圆的眼睛却忍不住黯然。   “坐……能坐吗?”李玥吟问。说到这个,他眼里又闪现出愧疚。   殷碧涵看了眼明显多加了垫子的椅子,眉尖微微一蹙还是摇了摇头,“躺了好几日,站一会的好。”   她只是考虑着如何不让外人知道,但是落到另外两个人的眼里却成了连坐都不敢坐的意思。承墨眼里又闪过一阵心疼。   “姐,你怎么不在家多歇几日?”承墨说,“府里的事情自然有人做,你最要紧的还是把伤养好。”   殷碧涵看着承墨笑了笑,“府里的事情是其次。倒是有件事迫在眉睫,碧涵想还是请殿下快点决定才好。”说到后面,殷碧涵抬头看着李玥吟。   “……什么事?”李玥吟说的是问句,却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   他的母亲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人打了。能有什么事情比这个还要急迫?殷碧涵的无辜,他比谁都要明白。尽心尽力却只落得一顿好打,就算殷碧涵今日气势汹汹地要来讨个公道,他也是哑口无言。但是,他还是不想决定。   不想。   “殿下,”殷碧涵缓缓地唤他,“能告诉碧涵当日为什么说不知道吗?”   李玥吟抬头,看着殷碧涵。   依旧是普通的衣衫,依旧是清丽却不耀眼的容貌,现在的殷碧涵在他的眼里却明明白白地多了些什么。她说过想要达成他的一切愿望,李玥吟知道,她的那句话奉给的是“李玥吟”,而不是“三皇子”。   这样的人,他却害她……   “抱歉。”李玥吟轻轻的,却还是把道歉说出了口。   “殿下,我说过,”殷碧涵突然侧了侧头,“您的愿望就是给我的命令。所以不论您想要什么,告诉我。”   李玥吟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明明只是温和的话语,明明只是温和的笑,为什么那里面竟然透出如此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不想对母皇告发大姐,”李玥吟看着殷碧涵的眼睛,喃喃轻诉,“但是我想替她隐瞒的时候,又想到那六条人命。”   声音,已经轻到不能再轻。   是,他想保住自己的姐姐。他不知道将李济乾和朱墨兰做的事情如实禀报上去之后,等待着她们的会是怎么样的惩罚。但是他同时也没有办法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些事。他能原谅一切,唯独不能对他的姐姐因此伤了六条人命而释怀。   六个人,不是六只蚂蚁。   所以当他的母亲,赤月的皇帝问他时,他就是不想回答。他知道他很幼稚,无论选择什么都好过他现在的踌躇不前,但是在那一刻,他真的说不出口。   温暖的面具几乎碎裂,殷碧涵的惊讶从她的眼睛里切切实实地透露了出来。   虽然从以前就知道李玥吟是个相当难得的皇子,却不知道他竟然可以善良正直到如此地步。殷碧涵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会有如此的地位了。   出于阴暗却仍然清澈,最重要的是本身足够坚硬。可以想见这样的人如果稍加琢磨,一定能释放出璀璨的光芒。   虽然现在还是天真了些……   殷碧涵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殿下,”殷碧涵重新微笑,“您现在决定了吗?”   李玥吟微怔,低头,“决定了……”   殷碧涵能够纵容他的犹豫,但是李烨不会。二十杖已经是警告,李玥吟甚至不想去揣测如果他继续这样下去,真正的惩罚会是什么样子。   就像落在殷碧涵身上的廷杖,他的母亲永远知道哪种惩罚对他才最有效。   微微释然。殷碧涵不得不承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在心底松了口气。   事情远远要比她告诉荼靡的复杂,她告诉荼靡这是皇帝收买的手段不过是为了安荼靡的心。或许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个用意,但是在刚才那一刹那殷碧涵突然明白了。   她是皇帝用来琢磨李玥吟的砂石。   李玥吟需要小心打磨,但是砂石却到处都有。如果她不想成为用坏了被丢弃的那些,就要帮着李烨一起督促李玥吟改变。   殷碧涵绝不会为了李玥吟而将自己置于险地,所以当他决定的时候,她真的松了口气。   她不想逼他,或者说,她不忍心逼他。      承墨退在房间的一角里看着那两个人。她和他离他不远,却无意识地将他排除在外。他不想看,不想听,却又不能离开。只能低着头缩在角落里,默默无语。    墨兰祈福   “诶——”皇宫的某个角落里,手里拿着笤帚的宫侍突然惊呼,“现在这个季节?”   站在他身边年长些的宫侍看看左右,低喝道:“你叫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偷懒是吧。”   “是真的吗?”年青的宫侍压低了声音问,“朱君殿下真的要去?”   “我听来的还能有错?”年长的宫侍对消息来源十分确信。   “但是斋戒祈福也不用特地挑了这个时候去吧,多冷啊?”宫侍想到那些就不由一阵发抖,“大冬天的,还要把井水一桶一桶地朝身上倒。”   “哪止这些,”另一个说,声音里满是对他无知的轻蔑,还有炫耀,“每日里除了清水,还什么都不能吃。”   “啊?”年青宫侍顿时目瞪口呆,“干吗要去遭那罪……”天寒地冻的时候,每日只能喝几口水,一日还要照三餐取整桶的凉水朝身上倒。   “遭罪?”年长宫侍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当谁都可以去遭这个罪?能去祈福的只有皇家的人,朱君殿下也是因为嫁给大殿下才有那个资格。”   年青的宫侍摇摇头,没再说话。   这种要人命的事,躲都来不及竟然还有人自己凑上去。真是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会有一章 街上偶遇   风和日丽。前几日下过雪后好不容易等雪化净了,虽然冷得厉害但是天空晴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虽然殷碧涵并没有刻意把骆双当成小厮,但是日常里的家事他还是主动担了下来。临近新年,想着要再添置些衣物,家里的柴火和油盐酱醋也要再买些,骆双独自出了门口。   “双儿?”   走在街上的骆双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不意间回头待看清那人的时候顿时脸上一冷。   “双儿,真的是你。”上官慕匆匆从街对面走到骆双身边,他甚至没注意到骆双的表情,神情里充满着重逢的喜悦和淡到几乎没有的疑惑。   三年前骆双以为殷碧涵坠崖身亡所以不能原谅上官慕,回了自己家里。骆双回去之后,上官慕还经常写信去骆家,可惜所有的信函都是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上官慕疑心骆双在骆家过得并不好,于上任途中还特地去了一回。当时骆双的姨父先是百般推脱,后来才在上官慕的逼问下吞吞吐吐地说骆双还生着他的气,又拿出他写来却被撕烂的信作证。当时上官慕以为骆双还是没有原谅他,无奈之下只得离开骆家。待到了安阳之后因为始终没有回信,所以上官慕也就渐渐地不再写信了。   但是无论如何,上官慕一直将骆双视作亲弟,能够再见总是高兴。   只是……   上官慕打量了一眼骆双的样子。他在上官家虽然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平时也不过跟在他身边做些细致的事情。但是如今骆双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竟然透出淡淡的沧桑感。他身上衣服的质料在上官慕眼里也是奇怪,不像一般人家买的普通衣料,倒像是大户人家买给小厮用的,结实却绝不华丽。   何况,还有脸上的疤。   上官慕越看越是疑惑,不由地皱起眉来。只是到底近三年没见,不好直接问些什么。   但是骆双自看见他之后表情一直淡淡的,或许仔细看还能找出一丝厌恶来。   “双儿,你怎么会在安阳?”不知道骆双遭遇了什么的上官慕小心翼翼地问,“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之前脸上还是淡淡的,听他问起“这两年”骆双脸上厌恶的神色突然浓烈起来。他恨恨地看了上官慕一眼,终究顾忌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只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有劳上官大人挂心,我还能喘气。”   浓烈的怨气从他的话语里散发出来令上官慕一窒。他突然想到分别时骆双以为他害死了殷碧涵,于是急急解释道:“双儿,你知道吗?其实水蓼她没有……”   也许是提到殷碧涵的关系,骆双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虽然语调仍是充满敌意的生硬,“我知道。”   “你知道?”上官慕又是疑惑。   他也是看见殷碧涵之后才认出她就是水蓼。骆双知道的话,难道是已经见过她了?   骆双眼珠一转,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出一抹毫无笑意的表情说:“我现在就住在她家里。”   “她家……”如果是前些日子或许还没有什么。但是如今的上官慕却不同了,说起她家无端端地就想到客栈的那夜,脸上顿时不自在起来。   虽然是骆双有心误导,但是平常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曾经青嫩柔软的少年竟然有过那样的遭遇。   “表哥,那时候是你赶走了她。”骆双得意地笑了出来,“能怪得了谁?”该是温暖的笑,如今怎么看都有股阴恻恻的味道。   上官慕竟然忍不住地,轻轻一凛。   “双儿,我……”上官慕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是却什么都想不到。   “你装出这个样子给谁看。”骆双看着上官慕,眼里的厌恶几乎满溢了出来,“在曲央的时候,你只不过为了炫耀你自己。看,上官家的公子有多出色,有多善良,收容骆家的那个小孤儿,还对他那么好。”骆双压低了声音说,周围离得远些的路人甚至以为是两个偶遇的熟人在闲聊,没人多看一眼。   “不,不是的……”上官慕瞠目,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是吗?”骆双冷笑,“你把自己穿过的旧衣服给我,不就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你长得有多好看,心地有多善良?”   “双儿,你误会了。“上官慕想要解释,“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骆双咄咄逼人,“你敢对天发誓,你一点这样的想法也没有?”   没有吗?   面对着这样的骆双,上官慕似乎并不能否认得那么坚决。当时的他,只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的姐姐而忽略了他。所以,也许……   “不能否认?”但是骆双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再度冷笑,“你把我留在身边不过就是多个使唤的小厮罢了,连卖身的银子都不用给。你什么时候真当我是弟弟了?”骆双的声音开始拔尖。   “双儿……”上官慕想说什么,却被骆双抢先。   “所以当我向你求救的时候,你开始嫌麻烦了,把我所有的信都置之不理。”说到后面,骆双的声音几乎是怒不可遏,“你害得我,你害得我……”说到后来,骆双竟然气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不,双儿,你听我说,我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上官慕下意识地想要上去扶,却在他的眼神下作罢。   “你骗得了谁?”骆双恶狠狠地盯着他,“如果不是我狠下心在自己脸上划了这两道,现在我就是青楼里下贱的伎子!”   上官慕被骆双的话震得退了小半步。   “我是保住了清白的身子,但是,我的脸毁了——”骆双说到这里,声音里忍不住地悲哀,他猛抬眼瞪住他,“我这两年过得好不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这两年吃的鞭子和耳光比饭还要多!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水蓼救了我,我说不定早死了。”尖厉的声音引来路人的注视,骆双发觉了周围人的目光陡然间又恢复如常。   “所以,我不敢跟上官大人有任何牵扯。您行行好,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让我过两天安生日子吧。”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留下上官慕竟然呆在当场,久久不能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第3章的伏笔终于用出来了。 远目,我真佩服我自己,竟然还记得……-_-|| 偶遇街上   上官慕看着骆双决绝的背影,呆立半晌都不能回神。   “清辉。”   一道柔软的女声传来,上官慕下意识迎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殷碧涵。   街边是一家茶楼,该是二楼雅间的地方,那个人正站在那里从上往下看着他。她穿着一身浅灰色长袍,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要上来喝杯茶吗?”她的语调平和里带着轻松,脱去了之前的隐隐的敌意将偶遇的愉悦送到他的耳里。   上官慕只犹豫了一瞬。他看了眼骆双离去的方向,立刻走进茶楼。在小二的领路下,他走进了二楼的雅间。   “坐。”殷碧涵随意地指了指椅子。   殷碧涵半倚半靠在窗框上,身子有大半探到窗外。从下面看不觉得,上官慕只觉得她似乎一眨眼就会从窗口摔出去。抿了抿唇,勉强忍下把她拉回来的冲动,上官慕自己随便寻了张椅子坐下来。   而那个站没站相的人浑然不觉他的心思,只是定定看着走进来的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柔软的光,一如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曾经温暖又明媚的日子,是他回忆里不可或缺的珍藏。   “露珠?”殷碧涵彷佛靠得很舒服的样子,身子又朝外倾斜了几分,“我带过来的。”   上官慕微皱了下眉,索性不再去看她。他看了眼桌子上冒着热气的茶壶,然后随便点了点头。   “水蓼,双儿他……”上官慕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问才好。   就在刚才,骆双说他差点被卖到青楼,又说他现在寄居在殷碧涵家里。上官慕不是想要置疑,但是这突然发生的一切真的让他很难接受。曾经那么温柔羞涩的表弟变得尖刻和咄咄逼人,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向殷碧涵启齿询问。   “我看见双儿和你说话了。”殷碧涵说,“他现在的确是住在我家。”殷碧涵明白他想要问的是什么。   上官慕猛地抬头看向殷碧涵。住在她家是什么意思?难道……   殷碧涵看着眼神闪烁,表情变换不停却怎么都不肯开口问的上官慕,眼里露出一丝隐隐的兴味,说:“荼靡去牙市买小厮,买回来的是双儿。”   “把双儿买回来……”无意识地重复了殷碧涵的话,上官慕猛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嗯。”殷碧涵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皱眉,“刚过来的时候他的样子不太好。身上到处是伤,情绪也很不稳定,听到大些的声音就会尖叫。”   茶杯从上官慕手里滑落到桌子上,溅出大半杯的水。   “有没有烫着?”殷碧涵皱眉,终于离开窗子走到桌边坐下。   上官慕震惊于殷碧涵所说的话,良久才慢慢地摇摇头。   殷碧涵拿出手巾递给他,一边说:“当初把双儿卖到牙婆手里的是他的姨母。我没详细问过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怎么会回骆家去的?”殷碧涵似乎只是轻描淡写地顺便问了一下。   他竟然去了骆家还是没有发现异状。上官慕沉浸在悔恨的情绪里,竟然没有发现殷碧涵的问题顺口就答道:“你坠崖的消息传来之后,他说是我害死了你,怎么也——”猛然住口,上官慕抬眼瞪着殷碧涵。   殷碧涵脸色一沉,“果然是因为我。”   隔了好长时间,上官慕才缓缓开口:“不,和你没关系。是我……”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泛滥。他曾经以为牺牲的只是他自己的东西,但后来先是殷碧涵再是骆双,每一次伤的都是他不愿意伤的人。当初那句无悔变成了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即使现在他还是不想放弃,但是想到殷碧涵的坠崖和骆双的遭遇上官慕眼里一黯,沉寂了下来。不过是转瞬间,竟然有了萧索的味道。   看着这样的上官慕,殷碧涵皱起了眉。   “清辉,这不是你的错。”殷碧涵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上官慕闭上眼睛。他想要挤出一丝笑给她,但是失败了。   “清辉。”殷碧涵加重音,然后伸出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这是骆双的选择,他选择的结果就该由他自己承担。你可以帮他,但是绝不能把错揽到你自己身上。”   上官慕凝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浅色眼眸。   她是在,担心他吗?   那双眼睛离他这么近,他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曾经怨愤,曾经无视过他的眼睛,此刻专注地看着他,在为他担心。   春暖融冰,心又一次慢慢地暖了起来。   殷碧涵松开紧皱的眉头,放开自己的手又靠回原来的位置上去。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殷碧涵转眼看向窗外。难得的好天气,她不用窝在皇子府的房间里和一堆帐簿过不去。冰凉却清新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她舒服地甚至眯起了眼睛。   上官慕看着她的侧脸,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曲央的家里。   但是现在的上官慕清楚地知道,这个人不是“水蓼”。水蓼是水晶,无尘无垢通透纯净。但是这个殷碧涵,上官慕抿了抿唇,她却是黑曜石。光泽迷人,但是却任谁都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伸手将碎发拢到耳后,无意间碰到自己的脸让上官慕想起刚才殷碧涵的动作。   她,捧着他的脸……   她的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他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但是现在想起了,他和她现在什么都不是,刚才那种亲昵的举止实在是不合适。   真的……不合适吗?   那个疯狂的夜晚,想起来上官慕脸上就飞起一层薄晕。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心甘情愿,即使是现在也没有后悔。但是,上官慕抬眼看向站在窗边的人。   她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虽然和曲央时的完全信任不同,但是上官慕可以感觉到眼前的殷碧涵又将他纳入到自己的世界里了。于这一点,上官慕知道自己是高兴的,但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他的问题。   他是她的人了。   上官慕把这个让他虽然不排斥却感觉怪异的句子搁置一边无视。   那一夜即使她没有说,但是她知道他是清白的,什么无数人只不过是他的借口。   那……她会不会想娶他?即使只是为了负责任。   殷碧涵偶尔回头,看见的却是脸上染着一层粉色的上官慕。见他一会皱眉,一会展颜的样子,大约猜到他在想些什么的殷碧涵眼中闪过促狭的光芒。   “在想什么?”殷碧涵突然凑近,轻问。   上官慕看着她突然逼近,不知怎么的一双却不敢对上那双眼睛,“没什么。”   侧了侧头,殷碧涵一双眼睛里盈着淡淡笑意,突然向后靠进椅背上,“不是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言语里调笑的意味十足。   只是这样却着实恼了上官慕,他语气生硬,“没有,只是在想娶……”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上官慕看着殷碧涵猛然挑高的眉和意外的表情,皱起眉转向另一边不看她。   她的意外瞬时搅乱了他的心情。一方面他自己并没有想嫁的意思,另一方面却为她的表情而不悦。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轻叹一声,殷碧涵正色问:“清辉,你想嫁给我?”语音里,是彻底的意外。   “不是。”上官慕心气难平,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   “真的?”殷碧涵突然再次捧起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   上官慕皱起眉,本想拍掉她的手却因为她十分认真的表情而愣了愣。   “真的。”终于,还是闷闷地答了一句。   “我觉得也是。”殷碧涵微笑,“你是天上高飞的鸟,不应该困在闺阁里。”   上官慕眼里闪过感动,但是转瞬间便明了,眼睛眯了一下道:“所以你从没想过要娶我。”   “现在这样子不好吗?”殷碧涵轻叹,“比朋友多一点,你我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看着她的眼睛,良久他才露出淡淡的笑,“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话痨,絮絮叨叨2K多竟然还是有没写到的内容……泪 济乾求见   午正时分,整个辰芳殿都静悄悄的。   辰芳殿是五皇子李月潇和他的父君,昭容世君安凝的住所。近些时日李烨都在这里歇晌,今天也不例外。所以不止院内安静到只剩下风声,即使院外几丈远的地方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只因为,李烨正在休息。   就在一片宁静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辰芳守门的宫侍立刻皱眉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暗自揣度到底是谁竟然有胆子在这个时候弄出那么大的声响。   来人很快就出现在宫侍的面前,她竟然看也不看宫侍直接就朝院子里闯。   适才还是一副看热闹心情的宫侍顿时一凛,连忙拦在那人面前,低声厉喝道:“什么人!陛下正在午睡……”一边低喝一边暗自恼怒着,她要是就这么进去了会怎么样还难说,拦不住的他是肯定逃不了重责。   “让开。”年青的女人倒是停了下来,意外过后露出不耐的神色。她冷冷看了宫侍一眼,这一眼甚至连轻蔑都没有,只是单纯地命令并且毫不考虑他会有不从的可能。   宫侍顿时怒从心起。他虽只是辰芳殿的低等宫侍,但自从陛下经常过来之后他主子在宫里提高了很多,无形中连带着殿里一众下人也扬眉吐气了起来。他正想要把侍卫喊来,无意间瞥见来人衣袖上的凤纹图案,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那是殷红色的七尾凤凰。   宫侍立时便明白眼前的到底是谁,看见她凌厉的眼神,身子一抖不由自主地就让开了路。   殷红,如此接近黑色象征了她的地位,而其本质的红色也暗示着她带着血腥味的杀伐之气。   皇长女李继乾。   宫侍看着大步向里面走去的女人,在冷风里一阵瑟缩,想起这位殿下的传闻不由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拦错了人。      李继乾穿过游廊大步走向正殿,却在正殿门口再次被人拦了下来。   安昭容的贴身小侍樱草远远就看见李继乾。看她脚下生风和满脸的不豫的样子,心下不由一沉。这位殿下的厉害他不止听说,甚至也亲自领教过。但即使他再不愿意,却仍是不能不拦。于是他走上去款款行礼道:“樱草见过大殿下。”他自然不会直接说不能进,只是站在她面前令她不能继续前行而已。   “樱草,母皇可在?”李继乾眼中闪过怒色,但是此时此地由不得她不给面子,于是只能耐下性子明知故问。   “陛下刚刚睡下。”樱草迟疑了下,答道。   “通传一声,我有急事求见。”李继乾虽然停下脚步,焦急之色却愈甚。   樱草立时面现难色,“不是樱草敢拦殿下。前两日陛下亲口吩咐过,她歇下的时候谁都不见,尤其是……”说着,犹豫地看了她一眼。言下之意这“尤其”的就是她。   李继乾见他拒绝,不由得眯了下眼睛,神情危险起来。   樱草心里一颤,不由小退了半步,“殿,殿下,您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樱草素知这位皇长女性子刚硬手段狠辣,放眼整个皇宫敢当面得罪她的几乎就没有。但是如果就这么放她进去,他也没法向自己主子交代。只是说到后来,他的声音也开始轻颤起来。   李继乾耐心告罄正想要伸手推开他时,突然樱草的身后传来甜软软的声音:“大皇姐?”   正殿里,一个少年慢慢走出来。   他发髻松松地绾着,精致的小脸上还是将醒未醒的朦胧。他抬手揉揉水润的大眼睛,抬头看见李继乾时露出憨憨的笑。   紧张的气氛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樱草暗暗松了口气,转身让开了位置,退到一边。   “五儿,怎么穿那么少就出来了。”刚才还在发怒边缘的李继乾,看到李玥潇顿时露出和煦的微笑。她走到少年的身边,摸摸他的头发。   “刚睡醒,有点热了。”少年的语音里有些撒娇的意味,“大皇姐来看我?”一边说着,一边仰头看向李济乾。   “我来求见母皇。”李继乾说。   “是吗。”李玥潇声音里有淡淡的失落,然后又扬起脸道,“母皇最近晚上睡得不好,所以父君说下午连五儿都不能去打扰。大姐的事情很着急吗?”   “墨兰晕倒了,我来借母皇的御医。”李继乾说着,眼里闪过一道光。   她特地挑了这个时间来自然是有原因的。   最近她求见李烨都被拦下来,不止李烨身边的小侍,甚至刚才樱草的态度都说明李烨现在不想见她。理由是什么她自然心知肚明,但是这种状态却绝不能持续下去。   而这种时候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够将她带到李烨面前,那么除了这个备受宠爱的小皇子之外再无她人。   “姐夫晕倒了?”李玥潇果然如李继乾所料轻呼一声,“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就直接拉起李继乾的手朝正殿里小跑过去。   入正殿后,李玥潇当那些侍卫不存在一般,拉着李继乾直接地冲到寝房门口,然后扬声道:“母皇,五儿求见。”   “进来。”过了好一会,里面才传出李烨的声音。   李继乾走进寝房没几步,离床还很远的时候就便直直地跪了下去,“叩见母皇。”   李玥潇本想走过去,见状也跟着低头叩见。   李烨散着头发穿着中衣斜靠在床上,显然是从睡梦中刚起。床边脚凳上坐着一个宫装美人,正是李玥潇的父君安凝。   李烨看着跪在地上的李玥潇,冷下脸道:“五儿,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话里斥责意味甚浓。   李玥潇抬起头,看了眼明显带着不赞同神色的父君,委屈地说:“姐姐说姐夫晕倒了嘛。”说着头低了下去。   “你这孩子,”安凝担心地看了眼李烨,然后抢先开口,“怎么可以吵了你母皇休息,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母皇,地上好凉……”李玥潇抬头,软软地诉苦。   “你这孩子。”李烨摇头轻叹,终于招了招手,“过来。”   李玥潇顿时笑逐颜开,站起来就走到床边坐下。李烨瞪了他一眼,他却反而笑呵呵地偎在李烨身边。   李继乾跪在冰凉的地上,渐渐握紧了拳头。   她这么大个人跪着李烨自然不会没有看到,但是她视若未见的态度甚至令她不敢站起来。   无视,本身就说明了她的态度。   “母皇,女儿知错了。”李继乾开口,重重地说。即使再重的惩罚也好过这种无视。   这一次,李烨倒是冷哼了一声。   李济乾一挺背,姿势又恭谨了几分。   李烨伸手摸了摸李玥潇的头发,慢悠悠地开口道:“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李继乾心里一寒,竟然僵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怎么,连话都听不懂了?”李烨再度开口,话中驱逐之意更甚。   “儿臣……告退。”李继乾慢慢起身,动作迟缓又沉重,慢慢退向门口。   坐在李烨身边的李玥潇到底是不忍心,偷偷拉了拉李烨的袖子。   “慢着,把你女儿和御医带回去。”在李继乾即将退出门口的时候,李烨突然开口。   李继乾猛然抬头眼中闪过狂喜,“多谢母皇!”    察觉决定   皇子府花园一角。   虽然周围已经没了绿意,但是围拢的树丛将凛冽的寒风挡在了外面,加之地势又高放眼望去能将半个皇子府收入眼底,实在是个偷懒的好去处。   地上积雪还未化净,太阳却是明艳得刺眼。殷碧涵在石桌上慢悠悠地摆弄着茶具,准备烹茶。   按说她不过一介管事,即使闲着无事也不好正大光明地在李玥吟眼皮子底下偷懒。但是前阵子受过伤之后李玥吟又是遣府医又是送伤药的,如此这般的偏宠皇子府里谁都看得明白。   殷碧涵索性乘着这个机会偷懒。就算听见别人背地里说她恃宠而骄也罢,横竖李玥吟没露出不满的意思她就乐得清闲。   烹茶是受书生推崇的清雅之事。虽不是六艺必习之业,却也没有一个读书人肯说自己完全不懂。只是要烹出一壶好茶委实太过繁琐,殷碧涵虽也喜好此道却并不精擅。与下棋一样,只是偶尔为之权充宁心静神的法子了。   殷碧涵面前的这套秘色瓷的茶具是她从府库的角落里翻出来的。盈着柔润光泽的茶具才入眼便让她爱不释手勾起她烹茶的欲望,于是美其名曰为免明珠蒙尘拿出来借用。起了火后剥开包着茶饼的纸,殷碧涵用瓷筷夹着茶饼放在火上慢慢烘烤。   李玥吟在园子里散步,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信步就走了过来。   然后,他看见了沐浴在阳光里的殷碧涵。   这个人并不喜欢打扮自己,一直就这么素淡的样子。李玥吟在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脚步,看着专注于烤茶饼的那个人。她的容貌并不差,李玥吟想起生辰那个夜晚,眼中一阵迷蒙。   那个夜晚站在萤火虫包围下的殷碧涵,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即使从小看惯了姬筠卿号称赤月无双的脸,但是那一夜的殷碧涵却仍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甚至比较过,竟然发觉殷碧涵丝毫不会逊色于姬筠卿。   就是现在的殷碧涵,李玥吟的目光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掠过挺直的鼻、柔软的唇又落回在阳光下益发浅淡的眸子上,这样的殷碧涵在他一转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   黑水晶般的眼眸里露出点点温暖。   “殿下。”殷碧涵放下茶饼的时候看见李玥吟。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局促不安,只是淡淡暖暖地朝他笑了笑。   没有刻意逢迎,没有规行矩步地提醒他上下有别,只是因为看到他而微笑。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也还以微笑。   “碧涵烹的茶大约还可以入口,”殷碧涵说,“坐下来喝杯茶吗?”   这位小皇子被自己囚在冰雪峰顶,亲情和身份束缚到几乎窒息的地步却还是不肯放开自己。看着这样的李玥吟,有时候殷碧涵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的坚毅,还是感叹他的执着。但就是这样的小皇子却还是会对她露出信任而放心的微笑。殷碧涵的微笑里不由带上了几分淡淡的愉悦。   李玥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了殷碧涵的对面。   殷碧涵看了看烤好的茶饼,放进茶碾里细细地碾起来。她不经意地问:“听说朱君殿下祈福后晕倒,大殿下进宫求了陛下的御医出来诊治?”   温暖宁静的感觉瞬时碎裂,李玥吟轻叹了声,道:“不错。”   朱墨兰所做名为祈福,实为惩罚。想想天寒地冻地,连伸手进凉水里也会让人瑟缩一阵,何况是整桶的井水往身上倒?朱墨兰那么单薄娇弱的身子竟然能撑过三日,已经可以夸赞一声毅力过人了。   外人也许不明白,李玥吟却是知道,此举不过是向母皇李烨告罪的一种方式而已。好在母皇松了口,赐下御医还开恩让小皇女回到皇女府,否则朱墨兰的一条命说不定就交代在这祈福里了。李玥吟知他的长姐心狠,却不知她竟然可以狠到如此地步。外人面前好似如何宠爱夫君,发生了些事情竟然把他朝死里逼。   殷碧涵看了眼神色郁郁的李玥吟,又低头看着茶碾,“殿下这是做什么?如今陛下也算是原谅了大殿下,朱君殿下有御医看护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一场祸事已经过去,殿下还是不能展颜?”她的语气一径的平和无波,彷佛什么都不能撼动她的情绪。   “只是觉得,姐夫有点可怜。”李玥吟转头看向在一旁还在树枝上恋恋不去的枯叶。   殷碧涵意外于李玥吟竟然会把想法告诉她,手上一顿还是道:“朱君殿下先是选了大殿下为妻,后又安插眼线在禁军里,此为因。所以与爱女分离再受寒水之苦便是他该受的果。殿下觉得他可怜,或许他甘之如饴呢?”   李玥吟知她开解自己,苦笑一下,“希望吧。”   “倒是殿下决定了吗?”殷碧涵将碾好的茶饼粉末倒进茶罗里,慢慢筛过。   “决定什么?”李玥吟扬起句尾。   他虽然没说李烨却早知道了一切。如今不等他揭发,皇姐便自求了责罚。母皇都开口允恕了,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来决定?   殷碧涵低头,转了一眼看他,然后轻轻一笑。   这一眼虽是极普通的动作,却无端端的透出一股妩媚的味道来,直看得李玥吟一呆。   殷碧涵不知李玥吟为何怔愣,只是笑叹这位小皇子实在是太不懂何谓官样文章了。“当日陛下在朝上亲口要殿下查案,总不能不了了之,殿下怎么也要给朝中诸位大人一个说法。”   李玥吟一点就透。他想到这里不由厌烦,皱眉轻声抱怨了一下道:“真是……”   殷碧涵将筛出来的茶粉倒进茶锅里的动作因为他的轻声抱怨而顿了下。“殿下,您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喜欢的东西?”李玥吟愈加不解。   “如今大殿下要怎么过这一关全在您的手里。我知道您是不忍心难过您的大姐了,不过如果有什么看中的东西,这个时候尽管开口。”殷碧涵抬头看着李玥吟,“大殿下绝不会说个不字。”   李玥吟微微瞠目。殷碧涵这是在教唆他敲诈……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竟然是认真的时候不由更是惊讶。   李玥吟的表情逗笑了殷碧涵,她手里一颤,差点把炉里的火炭挑飞了。“把事情搪塞过去的理由我写了放在您书桌上,您看看行不行。”殷碧涵说,“就说甄川被学塾逐出之后一直心怀不满,上京途中遇见贾充后盗走官牒,随后冒名顶替入试及第。”   想起枉死的几条人命,温暖平静的感觉一扫而空,李玥吟脸上的表情又沉寂下来。   “殿下,尝尝看。”殷碧涵仿若完全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只是将烹好的茶笑盈盈地送到他手里。   轻抿一口,馥郁的茶水温暖了发凉的舌尖。   好香。   正待出言称赞时,却听殷碧涵突然扬声说:“承墨,过来。”   承墨?   李玥吟有些意外地看向身后,果然见承墨就站在那里。承墨远远地看着两人,脸上一时犹疑不定似乎并不想过来打扰的样子。   殷碧涵淡笑着道:“过来试试我的茶。”   听她开口招呼,承墨脸上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寻我?”李玥吟问承墨。想是哪里有事,承墨才被遣了出来找他。   承墨摇摇头正想说话时,殷碧涵却抢在前面,“承墨在殿下身边,别的不说大殿下那边的事情却一定顺畅很多。”   站在一边的承墨脸色刷地一白,瞳孔猛然收缩。   李玥吟并没有看见承墨异常的表情,只是疑惑地看了眼殷碧涵,觉得她的话别有含义。   但是殷碧涵却是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只是倒茶递到承墨手里用平时一样的语调说,“来,尝尝看你姐姐我烹的茶如何。”    承墨之殇   莞梨院里,殷碧涵定定地凝视着着桌子上的信,脸上的表情相当平静。   “原来,真的是……”终于她不由地,轻喃出声。   放下信,殷碧涵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然后将胸中淡淡的骚动和其他的情绪一起慢慢地呼出来。   桌上的信只寥寥几行字,写着近几日朝里的一些杂事。比如哪个人告病辞官了,哪个人又莫名失踪了。   看起来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却恰恰坐实了她的身份。李济乾派来的奸细,就是承墨。   她看向窗外,轻叹了口气。   起初怀疑的是承墨和流风两个,但是自从殷碧涵受了廷杖之后承墨的嫌疑却突然大了起来。恰好在殷碧涵伤后回府与李玥吟商谈的次日,朱墨兰便自求惩罚去祈福,苦挨三日之后病倒李济乾入宫求得李烨的原谅。如果没有奸细这回事,殷碧涵也许能勉强将之看成巧合,但既然有了就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尤其这时机更是切合得太过。如果李济乾从别处打听到消息,甚或是当日宫里的事情走漏了风声,又怎会在她在家里躺了十日之后再行为?毕竟求恕是宜早不宜晚。而那日流风并不在府内,所以殷碧涵的目光就落在了承墨身上。   对殷碧涵来说,设计相试本不是多难的事情,所以特地安排了烹茶的戏码,于是果然被她试了出来。   其实如果存了心思躲懒,只要窝在自己家里不出门即可,何必眼巴巴地跑到皇子府里来吹冷风?殷碧涵素知李玥吟午膳必然在园中散步的习惯,于是特地乘那个时候将事先写好的详细建议放在沁雅阁的桌子上,然后寻了茶具在园子里烹茶。   那详细的建议自然没她那日顺口说的那么简单。搪塞过去的法子之后还附了几个人的名字,特地注明了这几个可能参与过其间,如果被人抓住把柄一定功亏一篑遮掩不过去,云云。   李玥吟不肯轻易伤人性命,所以殷碧涵这个就是写给奸细看的。果然数日后收到的消息里,那名单上的都已经清理得一干二净。再加上那日承墨脸上惊惧的表情,于是奸细是谁已是清楚明了的事情了。   有一点,生气。   殷碧涵敛目,顺手关起窗子。   她知道承墨这奸细是受人之命,针对的也不是她,她也知道承墨进皇子府甚至在她之前,但是一想到那少女竟然掩藏着这样的身份,她心里就不舒服。   知道了她是奸细,于是想当然地就会细究起她的一举一动来。往常只是浮光掠影的念头因着她的天真懵懂而抛之脑后,现在想起来只怕都是做戏。   那么,口口声声的“姐姐”,那里面又有多少真情实意?   殷碧涵知道自己冷情,挑选朋友比挑选情人不知苛刻多少。当日她曾开口说过,听那孩子叫姐姐,就是真认了她这个妹妹。这句话并非是作伪,她的确是真心喜欢着这个孩子。   她一面告诉自己即使奸细总也有人的感情,未必就不会真心待人;另一面却想到既然奸细,自然处处都要掩饰作假,哪里又会有真实的感情?   矛盾,所以即使她知道自己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李玥吟,却还是下意识地拖延了下来。对自己难得的优柔寡断摇摇头,殷碧涵又走回自己的书桌边。   门上传来两声轻叩,然后有人推开门。   “姐……”承墨探进头来,轻轻喊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殷碧涵一顿转身时已经敛去脸上复杂的神色,说:“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   “姐,我从厨房拿了些热汤,你喝了暖暖身子。”承墨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只是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好,你放下吧。”甚至连殷碧涵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对着承墨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承墨眼中一黯。   她默默走到殷碧涵身边,然后将汤碗从食盒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随后,两人就像是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似的,房间里陷入一片安静。   “承墨……”   “姐……”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止。   殷碧涵看着承墨,见她紧紧抿着唇,只得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姐姐,要……”承墨嘴唇一颤,“赶我走?”轻颤的声音让她的情绪表露无疑。   殷碧涵心里一软,摇了摇头不去看她。   “你刚才想说什么?”殷碧涵看着她问。   “如果承墨做错了事,姐姐会不会原谅我?”承墨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问出口。   “不知道……”殷碧涵想了想,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承墨不是奸细,又或者她不是在李玥吟身边,那么殷碧涵或许根本不会介意。但是,李玥吟对殷碧涵来说是不同的,所以她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承墨被迫要伤害他的时候,她能不能不生她的气。   “是……吗。”承墨扯起了一个虚弱的笑,“姐姐忙,我不打扰了。”      两日后,莞梨院里。   “你说什么?”殷碧涵脸色死白,陡然拔高了声音。一向平和温润的她,此刻声音尖厉。她也不待面前的小厮回答,推开他就朝库房的方向走去。开始还是快步,到后来竟然跑起来。   她一路跑到库房。平时紧锁的库房此刻大门敞开着,路悠和流风都在里面,外面还站了不少人。   殷碧涵突然放慢了脚步,一步又一步地朝里面走去,连路悠和流风同她说话,她都没有反应。   库房的角落里,承墨静静地躺在地上。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脑后一大滩已经凝固的鲜血。   “承墨……”殷碧涵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伸出轻颤的手抚上少女的脖子。   曾经温暖的身体已经冰凉,即使她在怎么用力也摸不到她的脉搏。   “碧涵,你……”流风看着蹲在地上,脸色古怪的殷碧涵说,“承墨她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下来,走得总算是平静。你,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而蹲在地上的殷碧涵彷佛根本没有听到流风的话。   “承墨,我知道了。”她伸手抚摸上尸体冰凉的脸,殷碧涵的眼里是全然的决绝,“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声音里流露出的那种清晰明白的恨意,让路悠和流风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将安慰的话吞了回去。    莞梨杂谈   “好无聊——”莞梨院里流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向后躺倒在方榻上。   殷碧涵坐在书桌边,左手翻页右手抄录正在核对新年的礼单。面前垒得高高的几叠都是需要她过目处理的事情,所以对于流风的抱怨殷碧涵听若未闻只是专心于自己的事情。   “碧涵,我……”流风见殷碧涵无视她,只得又开口。   “嫌无聊就过来再帮我对一遍礼单。”殷碧涵甚至头都不抬。   只一句话便封住了流风的口。流风嫌恶地看了眼她面前堆成山的案卷书信,转头不语。   时近新年,皇子府里各管事愈发忙了起来,今年李玥吟虽然不预备请外客,但是各处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而因着李玥吟体恤府里侍卫,天寒地冻的时候就免了日常的操练,于是除了日常的巡守之外便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排班定时是统领的职责,流风这个副统领自然是闲得发慌了。就在殷碧涵整日地坐在莞梨院里恨不得多生两只手出来时,偏这流风不知收敛,整日都在殷碧涵身边打转,喊闲喊无聊地直到殷碧涵开口赶人了才能有个消停。   “碧涵,”流风趴在殷碧涵的床上,话语是漫不经心,但是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她,“承墨昨日下葬了。”   殷碧涵恍若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她脸上平静安稳,甚至连写字的手都没有颤一下。   “碧涵,你听见了没有?”流风皱眉,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嗯。”殷碧涵似乎听出她有些不悦的意思,好歹应了声算是回答。   “我也真服了你。”流风看了她好半晌才叹道,“那孩子在的时候人前人后叫你姐姐。你不是也很喜欢她吗?怎么现在倒好像是个漠不相关的人一样。荼靡还怕你……”   殷碧涵的手这才停下。她放下手里的笔,抿着唇转向流风正色问道:“荼靡怎么了?”   往常一直笑吟吟的殷碧涵此刻只是平静地发问。却不知为什么在流风眼里多了些莫名的肃然,她一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才道:“荼靡担心你把自己闷坏了,叫我来劝劝你。”   “闷坏了?”殷碧涵冷笑一声,心里的怨气又隐隐然想要冒出来。   如果承墨真的喜欢她,又怎么会用这种方式来将自己从她的生活里彻底剥离?果然只是随口叫的姐姐,所以她才没有想过当她用死亡掩盖一切的时候有人会伤心。   既然人家只是虚情假意,那她又何必将人家放在心上。   将心里的混杂的伤心、怨恨和愤怒的感情挥到角落里,殷碧涵扯出一抹平静的淡笑道:“我没事。”   “真没事?”流风疑惑地看着她,显然是不信。   那日殷碧涵看到承墨的尸体后是什么反应她不是没有看到,只是当时她的表情让她实在是不忍心问。现在的样子也是古怪,也许荼靡的担心并没有错。流风说:“你……”   殷碧涵见她又想说什么,于是抢先说道:“你过年领的银子是六两吧?想过给流云买些什么吗?”   殷碧涵虽然转得生硬,却成功地扭转了话题。   流风突然一噎,转过头去闷声道:“干吗要给他买东西?”   “你不是很喜欢你哥哥吗?”殷碧涵见她难得的郁闷表情,心情才算是好了些,逗得兴起不由又说了一句,“他可是一直在我面前提起你。”   流风猛地回头看了殷碧涵一眼,眼神里流露出难得的烦躁和厌恶。她似乎想说什么话,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竟然直接起身穿鞋想要走的样子。   殷碧涵眉毛一挑,转瞬明白,“只是喝茶聊天而已。”   流风脚下一顿,狐疑地看着她。   “真的。”殷碧涵用她最诚恳的表情看着流风。   流风这才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流风,”殷碧涵皱眉道,“有些话还是你亲自去说好些,你这样子流云怎么明白?”   流风表面上讨厌流云,但是殷碧涵注意到每当她提起流云的事情时,流风总是在她说完之后才露出讨厌的意思。几次下来就令殷碧涵不得不怀疑流风到底是不是真心讨厌她的哥哥。而刚才流风只因误会她去找流云的理由便如此不悦,可见她的猜测没错。虽然只是大约猜到流风到底在介意什么事情,殷碧涵还是开口劝了。   “哼。”流风只是回以轻哼,却并没有再像往常一样说些讨厌之类的话。   殷碧涵一笑,知自己的话她总算是听进去了,再说反而不好于是转而说道:“你这几日闲着就好好休息,待过了年只怕就没那么清闲了。”   “怎么?”流风看着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起眉,“假官的事情才算了结,又出什么岔子了?”语气不由自主地沉重下来。   前些日子李玥吟将殷碧涵的意见写成折子当朝上奏。李烨当场就发配了相关涉及的一干官员,或贬斥或入狱罚的并不算轻。至于皇女府,却只因着朱墨兰将甄川带进京而连累了个“不察”的罪名,给他的处罚是闭门思过一个月。朱墨兰因为祈福时受寒如今正卧病在床,短时间内想要下床也是难事,所以这罚简直可以说是无关痛痒。   之后的事情也就是大理寺量刑,皇子府这边可以说是全没了干系,所以流风才会对殷碧涵的话有此一问。   “这倒不是。”殷碧涵笑道,“今后陛下只怕会指派更多的事情给殿下来做。如今的人手实在是不足,所以我拟了点东西给殿下,好歹训点可以用的人出来。”   “这个,”流风挑眉,“和我有关?”   “这是自然……”殷碧涵正想继续说,透过窗子看见庭院里的日晷后突然转了话题,“我去皇女府一回。”   “……皇女府?”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流风陡然拔高了声音,“你去那里干什么?”   “朱君殿下病重,府里总要过去慰问一声。”殷碧涵站起来,“替我叫人回家传个话,今天晚饭不回去吃了。”    碧涵之离   起风了。   殷碧涵伸手将沁雅阁的窗子合上。   “殿下,茶凉了我去换一壶。”殷碧涵转身对着李玥吟说道。   李玥吟抬头看了眼殷碧涵,点了点头。   假官事件过去之后,皇子府又回复了往日的宁静。就像每个午后一样,李玥吟用过午膳就会来沁雅阁小坐,看书画画又或是小憩,一直消磨到近晚膳的时候才会走。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每当李玥吟跨进门口的时候,一定可以看见殷碧涵在房间的角落里做事的样子。他和她之间未必会说话,只是静静地让时间慢慢地流淌过去。   殷碧涵像不存在一样留在他身边,注意他的需要体贴他的感受。每当他不经意地回首时,看见她抱着一摞书站在书架前,又或是口渴时从她手里接过一杯暖茶的时候,李玥吟觉得时间就这样凝固下来,也好。   “水蓼,府里发的过年银子怎么样了?”暖暖的,安静的气氛里,李玥吟轻轻地问。   “今年的账算完了,除去置办礼物的钱之后再分出去每人三四两总是有的。”殷碧涵笑意浅浅淡淡,“家里人多的就照顾着多给些,想来过个年总是够的。”   殷碧涵的声音就和人一样柔和细腻,十分好入耳。初听不过平平,时间听长了之后反而会觉得如何的天籁也比不过她的声音。李玥吟甚至想,她的声音用来念诗词也许会意外地好听……   殷碧涵挑眉,看着明显在她的声音里走神的李玥吟,脸上温暖的笑没有丝毫变化。   “殿下,今年打算怎么过年?”殷碧涵随口问道。   “怎么过年?”李玥吟一向沉稳自持的表情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困惑。   什么叫怎么过年?年还有怎么过的?   “除夕夜宫里的大宴,还有初一的请安是规矩了。”殷碧涵说,“不过加上您皇姐那里和府里也就三两日的功夫。到元宵还有十来日的,您打算怎么过?”   请李玥吟的帖子别说十几张,只怕认真数起来几十张都有。往年不过是应个景,今年陛下亲口点了李玥吟的名字出来查案,朝里有些眼色的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眼看着还沾得上边的或是身份够的都下了帖子来请他。不过李玥吟除了自家姐妹那里,就是姑姑家的邀约也一概不曾答应,所以算下来倒真是很闲。   “若是得闲,您想上街看看吗?”   李玥吟想起那寥寥几次离府,外面的世界虽然粗糙杂乱,却很有生气。   殷碧涵看出李玥吟已经有些心动,继续说道:“西市那里,好些过年都不回家的想了法子要好好闹腾几天。据说她们……”   时间,就在殷碧涵娓娓的叙述中慢慢流逝,待李玥吟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李玥吟像往常一样站起来,但是这一次殷碧涵却没有将他的袍子拿过来递给他。   李玥吟抬头,看见她站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恭敬地一揖。   昏黄的光线从窗口照进来,将眼前这个穿白色棉袍的女人勾画得清清楚楚。甚至她脸上的笑也温和平淡得与平时别无二致。   “殿下,碧涵请辞。”   所以当那四个字入耳的刹那,李玥吟只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一定是听错了。   为什么刚才还好好地说着话,突然之间竟然说要走?   李玥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表情过于惊讶,他看见殷碧涵的笑容里带上些许安抚,然后再度开口道:“碧涵请辞。“   这一次,那四个字毫无疑虑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周围刹那间一片死静。温暖、平和之类瞬间抽离他身边,消失得一干二净。连房间里的空气突然沉重得压了下来。   李玥吟想开口说些什么的,但是他甚至嘴都张不开。   如果开口,他该说什么?   “府里的事情我都已经详细写下来,放在莞梨院的桌子上。”殷碧涵脸上盈着温暖的笑,似乎并没有在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从明天起,我就不会再来皇子府了。”   她平淡温和的语气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连之前递茶给他时也不过如此。但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声调,她却用来宣布她即将离开。   李玥吟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非常荒谬的感觉。   “殿下,您该去用晚膳了,碧涵告辞。”说完殷碧涵转身走向门口。   在推门之前她又回头看向李玥吟,对着他露出一抹明艳的笑,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突然有种冲动想伸手抓住她。   但是那种温和,不,是温柔无比的笑容里写满的坚决。她甚至不需要他点头,她的决定不是任何人可以撼动的。隐隐约约想起来,他曾经以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是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那是一个绝不可以让她得到权势的人。   是因为,预感到了今天的事情吗?   想自嘲的李玥吟,却最终还是笑不出来。   “好……冷。”不知在黑暗里站立了多久的,他才轻轻吐出这么两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第三卷完毕。 所以,俺要休息一天到两天去排卷四的具体大纲。这是埋线太多的恶果…… 再回来,是13或是14号了。 (托下巴)顺便感叹一下,我竟然把日更坚持了那么长时间。真佩服我自己。 金司员外郎   流云看着他面前的女人,脸上虽然笑得平和心里却厌恶无比。   “王小姐,流云替您寻个漂亮些的过来陪您。”流云拒绝得委婉,一边挡住了女人伸向他的手。   他早已不是将名牌挂在门口任人挑选的伎子,这样的事情却还是无法避免。眼前的这种也不知打发过多少个,但是今日却借酒装疯特别难缠。   流云低垂下头,掩过眼里的不耐。   谁知他低头的样子看在女人的眼里却成了欲拒还迎的羞怯。本就是美人,如此一来更是叫人难耐,竟然也不顾大庭广众的直接就搂上去。   流云心里一恼,几乎就想用力将那女人的手甩开,抬头时却还是隐忍下来。他向后退一步躲闪着那女人的手,不经意抬眼间却看见一双笑谑的眼睛。   那人抱着手靠在不远处的墙上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也不知看了多久的好戏。   流云使了个眼色。   那人却只笑吟吟地靠在那里动不动,甚至还朝流云摇了摇头。   流云眼睛一眯。   他看着那人的方向动作猛然一僵,然后慢慢低下头去,轻喊:“涵……”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委屈。   与流云拉扯的女人发觉不由也转头朝后面看去,还没看清楚前面站的是什么人先挡在流云面前扯开喉咙喊:“你是谁?”竟是已经将流云看成了自己的东西。   流云祸水东引后,乘着女人背对他看不见,笑得很是得意。那人看着流云,眼里闪过一阵好笑,然后转瞬间她的表情就带上隐怒,沉声道:“云儿过来。”她表情转得极快,那女人甚至都没有发现。   流云敛去眼里的笑意,一步一挪低着头走到她身边。   她伸手用力揽住流云的腰,流云一个趔趄扑到她身上,然后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怯生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她冷哼一声,揽住流云就要走。女人见她竟然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一时气急拦住两人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抢我看上的人……”一边说,一边就要上去抓流云的手。   “殷碧涵。”她抬高下巴,盛气凌人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用极之挑衅的眼神看着她。   女人顿时一噎。   只是殷碧涵是没什么,但是想到她如今的靠山,狠话顿时卡在喉咙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殷碧涵冷笑一声,“没事就快滚。”   “你,你……你等着!”留下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女人转头离开。   那人才走,流云就再也忍不住,他伸出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将脸埋在她胸口笑得身子直颤。   殷碧涵敛去那嚣张霸道的样子,无奈地笑叹。另一只手自然地环上他的腰,稳住他的身子。   笑了好一会,直笑得身子也软了。流云索性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殷碧涵身上,然后凑过去在她耳边吹气,“抱我回房。”软软糯糯的声音似在诉情,起因却只是犯懒。   殷碧涵看着他,终于还是弯腰伸手将他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流云的房间。   进了房间之后,殷碧涵将流云放在软榻上,然后又去桌边倒热茶。   流云懒懒地倚着,看着殷碧涵。   她面粉唇朱,身上穿着绛红色百蝶纹的绸缎深衣,如云乌发上仅簪着一枝青玉钗。与过去在皇子府里素淡的样子截然不同,如今的她只是淡淡妆点便容色精致、风流秀逸。   殷碧涵倒了热茶,送到流云面前。   而且她专注地看着某个人时,当真能给人眼里只有他的错觉。   “妖孽。”流云接过茶杯,并且结论。   殷碧涵不解,挑着眉在榻边坐下来,顺手将薄被盖在他腿上。   流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好整以暇地开口,“说吧,什么事?”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殷碧涵一径的轻松,却并不否认流云的话。   “户部金司的员外郎,奴家可不敢劳动您的大驾。”流云嘴里是如此说,身子却懒懒地靠着,连带着声音也是软得不着力,听在耳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是个小官而已。”殷碧涵略皱眉,不喜欢他把她的官名整个地念出来。   “从六品下很小吗?”流云说,“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有些人可是一辈子都轮不上这么个‘小’官。”   “对了,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做这个?”流云一脸的好奇,“听说你自己和大殿下求来的?”   “嗯。”   “她竟然会同意。”流云摇头,一脸的不可思议,“真是……”   “怎么?”殷碧涵看着他,笑问,“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好歹给我几分面子,她是我的新主人。”   “不堪倒是不至于。”流云耸肩,用浑不在意的口吻评书那个他该从来没见过的人,“不过就是冲动狠辣了点。”   不堪倒还“不至于”。   殷碧涵轻笑。   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如果之前还会有些诧异,不过既然是“她”身边的人,倒也不足为奇了。   “所以说,”流云没有忘记自己的问题,伸出食指轻戳了戳殷碧涵的胸口,“到底你跟她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殷碧涵轻描淡写地将流云手里的茶杯接过来,放在一边,“不过就是说了句,东西市买东西和藏东西都方便而已。”   当时自然没说得那么简单,不过李济乾并不笨,也是稍点即透。   从小的方面来说,比如买个杀人的稀罕毒药,杀了人之后处理尸体靠着两市都是方便,而大到通番卖国之类,靠着两市也可以便利不少。   流云一怔之后便明白,他皱眉瞪了殷碧涵好半晌,再次定论:“妖孽。”   殷碧涵还以为他想到了什么,不由失笑。“这次过来是有事问你。”殷碧涵说,“我今年过年赶不回去了,所以我预备着和荼靡在这里成亲。算来算去能请的也只有一两个,喜筵如果省了会不会不太好?”   “你要把喜筵给省了?”流云不由瞠目,“人再少也不能把喜筵给省了吧?”   “到时候如果只一两个人,冷清清的还不如不要。”   “怎么会只有一两个?好歹风儿……”说到这里,流云不禁停了下来。   “流风还恼着我,见面能不拔剑砍过来就不错了。”殷碧涵笑得平和自在,彷佛一点都不介意。   “你啊……”流云轻叹一声,“真是狠心。知不知道小皇子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没出来。”   殷碧涵神色不动,眼里却漾起一股温暖和欣喜,轻声道:“我知道。”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流云差点想翻白眼了,“别后悔就好。”   “不,我不会后悔。”   殷碧涵稳定的声音里似乎有着什么坚硬的东西,流云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却终究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只得作罢。   “所以,”殷碧涵又问,“喜筵到底怎么样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注: 户部下属金司,是负责管理东西两市和供应皇宫内苑衣物的部门。 员外郎是金司的副长官,官阶从六品下。 对鸟,要番外当春节新年礼物不? 要的话,请提供大概人物和情节方向(为了河里的螃蟹起见,不cj的内容一概8行。),表或者木人看见我的话,就算鸟。 ps:如果写,我会贴到非V章节下面去滴。 殿上纷争起   满头白发的待诏跪在冰凉的砖石地面上,身体微微颤抖着。她苍老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缓慢在大殿的梁上氲袅缭绕,久久不去。   “臣启陛下,当世弊乱之源是为科考……”   殿上一片安静,纵然朝议时满殿站的足有几十个,但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尤其是在跪在殿中央的宋待诏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臣恳请陛下酌情,令天下有志学子能为朝廷效力。”老待诏说完,重重地磕在地上。   宋待诏洋洋洒洒半天将时弊归咎于入仕之道。在她看来,举荐者难以做到不避亲嫌,往往为了自己利益而罔顾国家。而被举者局限于小范围内,不识亲贵的有才之士只能埋没一生。   “列位怎么看?”李烨端坐在上,缓缓地开口。   她的声音平稳得一丝情绪也没有,让人完全揣测不到她的心意。殿上人就算胆子再大,这当口也不敢放肆地抬头打量。不过就算有那个目力,只怕也不能从李烨的几乎没有表情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站在后排的人不禁露出埋怨的神色,怨愤地看了眼宋待诏,暗自腹诽,“真是老朽。如此大年纪不在家含饴弄孙,出来害什么人。”只是腹诽归腹诽,脸上却一派恭敬端庄,绝露不出一分一毫来。   “儿臣以为,宋待诏所言不无道理。”皇长女李继乾首先出列说,“儿臣去边关途中,路上所见才学之士并不少。只是科考过于艰难,屡屡落第才绝了念想。”   李继乾此言一出,立时有人露出不满的神色,但是因着她的身份却没有人出来反驳。殿上众人将目光投向二皇女,且看她如何应对。   李继乾虽是皇家长女,其父君钟阳玉的身份却是相当低微。李烨还是皇女时曾奉命入军,当时副将钟阳津将自己亲弟送给李烨贴身服侍,到李继乾出生时其父君才勉强脱离小侍身份,而册封充仪世君更是在钟阳津成为大将军之后了。   二皇女李济彰的父亲是凤后刘雅书,出自当世第一名门刘氏家族。细算一下,朝中几乎到处都有刘家人的身影。凤后更是如今家主的亲舅,身份尊崇自不待言。   所以如果李继乾赞同科考并不意外,那么在众臣眼里李济彰理所当然地应该反对。   “儿臣以为不可以偏盖全。”果然,李济彰出列答道,“诚如宋待诏所言今朝并不事事尽意,却也瑕不掩瑜。想必宋待诏也不能否认如今盛世。”   温润,甚至带着些缥缈的声音响起来,瞬时得到殿中多数人的点头。与一身武将气息浓厚的李济乾不同,甚至也与隐含着锐气雍容华贵的李玥吟不同,李济彰天生便有着一种皇家的风范。她举止合仪自有一番立于人上的气势,令人仰视的同时感叹一声,这才是皇女该有的样子。   跪在地上的宋待诏也点了点头。   “布衣不乏能士,然则生于寒微又不拘于贫贱者毕竟少数。有能而短视,儿臣以为不如无能而守旧。”   李济彰此言一出,立时便有不少人附和,连李烨也赞许地点了点头。   李济乾眼里闪过焦急,不由道:“但是放任那些有才之士留在民间不为朝廷效力也是白白浪费,岂不可惜?”李济乾本不擅长口舌之争。她说的话虽然没错,但是已经落了下乘。   李烨脸上又是一派平静,她看向站在李济彰身后的皇四女李济安,问:“济安,你怎么看?”   “儿臣……”李济安出列,看了看站在她左右两侧的皇姐,然后爽快地承认,“不知道。”   大殿上顿时响起一片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敢对着皇帝的问话说不知道的,只怕也只有这位皇女了。   李济安浑然未觉似的,又补了一句:“儿臣以为两位姐姐说的都有道理,是以儿臣不知。”   这位四皇女向来便是得过且过的典范,如今说出这么搪塞的话殿上众臣都以为李烨会恼怒,谁知御座上的人竟然莫测高深地看了自己的四女儿一眼,没说什么。   “玥吟,你呢?”李烨问起若有所思的李玥吟。   李玥吟走出行列,躬身然后道:“儿臣也同四妹一样。”随后便静静的,什么话也不说了。   该说是中规中矩的回答,但是听在李烨耳里却令她脸色一沉,轻哼了一声。   李玥吟只是姿势又恭敬了几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如今不止殿上众臣,朝中也是人人都以为李玥吟受宠才会如此破格,但是照今日母子两之间的感觉却又不似。窥破不了其中奥妙,自然一动不如一静,一时间诡异的安静在大殿里弥漫开来。   “此事,再议。”然后李烨似乎并不想给人太多思考的时间,只是平平淡淡地丢下那么一句便转向下一件事去。    作者有话要说:列一下皇家的家谱吧,各位大人看得清楚点: 皇帝:李烨 后宫第一级: 凤后,刘雅书…………………………皇二女 李济彰(夫:苏氏) 后宫第二级:贵君(共2人) 德贵君,姒情…………………………皇三子 李玥吟(未婚) 容贵君,姜雨邺………………………皇四女 李济安(未婚) 后宫第三级:世君(4人) 充仪,钟阳玉…………………………皇长女 李济乾(夫:朱墨兰,幼女尚未取名) 昭容,安凝……………………………皇五子 李玥潇(未婚) 昭仪,朱麝兰(无子女,朱墨兰的哥哥) 充容,祁云萝(无子女) 番外的事情,我再等等看吧,到发下章决定。 府中议短长   皇长女李济乾的府邸位于城北。   与李玥吟的皇子府不同,李济乾的府邸反而规矩了很多。既没有辟出专门用于练武的校场,也没有特别华贵的装饰,除了地方够宽敞之外一眼看去直与普通大户人家没什么区别。   作为书房的韬晦楼也与沁雅阁不同。沁雅阁是李玥吟读书画画的地方,平时除了他之外也不过一两个人近身侍侯。而韬晦楼则是李济乾议事的地方,不仅地方宽敞甚至还预备了卧房和小厨房,俨然府中之府。   “哼。”韬晦楼里,李济乾冷哼了一声,神色非常不悦。   李济乾才从宫里回来,朝议上落于二皇女李济彰下风的事房间里的人已经知道了大概。而李济乾在外面还算是表情平和,自打走进门口起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殷碧涵站在房间的一角,静静的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虽是朱墨兰亲自开口邀了过来的到底处来乍到,贸然开口不合她的性子。   一个看上去与李济乾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笑道:“殿下无须如此恼怒,这也不过是一时口舌之争。”此人身形高大,不似一般读书人喜着襦裙深衣,上衣下裤看来颇为干练。她名为钟阳博,是大将军钟阳津的次女,也是李济乾的表妹。   钟阳博说话虽然听上去像劝实则充满轻视,彷佛在说李济彰不过嘴上厉害。殷碧涵微微怔愣间朝钟阳博看了一眼,换来钟阳博同样轻视的眼神。   殷碧涵转眼看向李济乾,只当作没看到钟阳博的眼神。李济乾脸上不豫之色减淡,显然是因为听到钟阳博的话之后心情好了不少。殷碧涵眼珠子一转,脸上仍和之前一样波澜不惊。   “叩、叩”   两声轻扣之后,有人推门进来。   朱墨兰。   他的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嘴唇不见一丝血色,身上穿着多过常人几倍的衣服。走路时虽然有人扶着他还是脚步虚浮,倒是一双眼睛灼灼发亮。   “你怎么出来了。”李济乾的不悦清楚明白地表现在脸上。她走过去半扶半抱地将朱墨兰带到榻边,让他躺了下来。   殷碧涵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这是她来皇女府后第一次见到朱墨兰。看他的样子,果然因为祈福时那几桶水浇出重病来了。但是值得注意的,并不是这个。   之前换官一案,知道些底细的都说李济乾心狠,为了自保竟然将身子一向孱弱的朱墨兰推出去受罪,连李玥吟也为自己的姐姐齿冷。原本殷碧涵是同意的,但是看到眼前的事情她却以为该稍微修正一下自己的观点。   现今也没有外人李济乾没有必要做戏,所以她关心体贴朱墨兰应该就是发自真心的。况且以她的心性为人来看,坊间传闻皇长女与正君妇夫美满的传闻也许更接近事实。   朱墨兰对着李济乾笑了笑,然后又朝殷碧涵微笑,说:“水蓼,你能过来就好。”   殷碧涵立时恭敬地点了点头,配上礼貌和绝不过分的关心,道:“朱君殿下身子不适,怎么还过来?”   “是啊,”一旁的钟阳博插口,阴阳怪气地说,“朱君为着殿下,可是连自己身子都不顾了。”   谁都听得出来的嘲讽,朱墨兰只是淡淡一笑,道:“有劳关心,念着殿下是应该的。”不是不卑不亢,朱墨兰柔软的态度是另一种形式的漠视。   殷碧涵掩下勾起唇角淡笑的欲望。   如此聪敏的男人……   联想起之前看到的,被人抱着孩子耀武扬威到他面前来的事情,殷碧涵不由在心底笑叹。她应该说果然吗?   之前扶着朱墨兰进来的小厮一直侍立在他身边。小厮穿着桃红的衣衫,看来十四五的年纪,一张脸未必见得有多少艳丽却是相当清秀。尤其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如易受惊的小鹿般,看来楚楚可怜直让人想拥入怀里好好怜爱一番。   殷碧涵看着朱墨兰时发觉小厮似乎看着她,待抬眼看过去时那孩子立刻转开眼睛低下头去。微挑眉,殷碧涵转开眼没放在心上。   “殿下,今天朝上宋待诏可是上奏了?”   “嗯。”李济乾随后将朝议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虽然对李济彰仍是不忿,但是面对朱墨兰时却说得很仔细没有丝毫遗漏。   “是这样。”朱墨兰听完,只是淡淡地应了声。   “三弟和小四倒是一直那样,就是老二那样子实在看不下去。”李济乾说着说着,脸色又阴沉下来。   “二殿下说得也没错。”朱墨兰的手覆在李济乾的手上轻拍几下,“她如果能同意才是怪……”话未说完,一阵轻咳。   “你这样子还出来做什么。”李济乾皱眉,然后在他背上轻拍着替他顺气。   “哪里能一直窝在床上,都要发霉了。”难得的,朱墨兰竟然还有玩笑的力气。   李济乾和朱墨兰的互动,房间里其他两个也许是看熟了并不觉得什么,殷碧涵却是十分惊讶。   她早就猜到朱墨兰在府里地位不低,绝不是个普通男人,却不想他对李济乾的影响力竟然强到如此地步。不仅参予到正事里来,甚至还能让她把情绪也压制下去。   “水蓼,怎么站在那里不吭声?”朱墨兰看见殷碧涵,“你怎么想的?”不知是不想冷落她,还是别的什么,朱墨兰突然把在一旁默默无语的殷碧涵也一起拉了进来。   “碧涵和钟阳大人一样,”殷碧涵犹豫了下,还是选了这个称呼。   李济乾说:“都是自家人叫什么大人,叫名字就行了。”   殷碧涵在说出“大人”两个字的时候,钟阳博的脸上明显露出得意的神色,此时也说:“叫大人多见外,昌邑就可以了。”昌邑,是钟阳博的字。   殷碧涵一笑。   “就如昌邑所言,殿上也不过一时口舌之争。”殷碧涵说,“最重要的还是实绩。”   朱墨兰点了点头,赞同道:“事实胜于雄辩。”   “那,要做些什么?”李济乾直接问道。   殷碧涵说:“其实也并不难。无非就是向陛下证明,官家纨绔女儿不少,布衣可用之人也不少……”   朱墨兰突然一阵猛咳起来,彷佛之前拼命压抑着突然爆发出来。   眼看着也无法继续下去,李济乾丢下一句“明天再说”,抱起朱墨兰就朝门外走去。   朱墨兰身边的小厮急急忙忙跟上,临走时又朝殷碧涵看了一眼。   殷碧涵与他视线相交时,隐隐然升起一股熟悉感。还没等她琢磨清楚,小厮已经随着两人走了出去。   他……   殷碧涵不由皱起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的话定元宵灯会了。 至于出场的,我看看能朝里面塞几个进去,尽量多塞点好了。 基本春节前几天写完贴到90章那里。 以上 闲庭信步走   李济乾带着朱墨兰离开韬晦楼之后谈话自然无法继续,殷碧涵又不想与钟阳博同处一室,于是便信步走了出来。   皇女府构造简单。前面是正堂,正堂之后连着韬晦楼,楼后隔着花园有三四处院落,是府里内眷的住所。殷碧涵沿着花园边的抄手游廊向前慢慢走着,远远看见朱新坐在水榭里,便慢慢踱了过去。   “姐。”殷碧涵走到朱新身边坐下,随便招呼了一声。   倚在水榭栏杆上的朱新怔怔地看着水面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听见声音才茫然地抬起头,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碧涵?你来了。”   “嗯。”   “有阵子没见了。”朱新收摄起满脸心思,对着殷碧涵笑道,“还没恭喜。”虽然笑里残着几分心神不宁,不过朱新显然因为殷碧涵能够来皇女府而高兴。   “是啊。”殷碧涵知她真心恭喜,但是说话时却刻意略了半句。   不止城里,连朝中诟病她所做所为的也不少。从律法上的确挑不出她的错来,但是“背恩弃主”的名号只怕要跟她一阵子了。朱新自然不是没有听说过,见她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想起传闻一时不由讪讪的不知怎么接话。   冬日寒冷得滴水成冰,也不知道朱新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虽然朝阳无风,却也冷得厉害,不过两人都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碧涵,对不起……”朱新彷佛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对着殷碧涵郑重道歉。   殷碧涵挑眉,转眼不解地看着她。   “你……其实是不想离开皇子府的吧?”朱新小心翼翼地看着殷碧涵的表情,想要从中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殷碧涵微怔,随即绽开公式化的笑,“怎么会这么想?”   “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同意,但是我就是看得出来……”朱新想了想,换了字眼,“你并不想离开三皇子。”   “是吗?”殷碧涵的回答似反问又似否定。她脸上的笑纹丝不动,心里却着实讶异。   “你喜欢他。”朱新见她不肯说实话,于是将自己的结论说了出来。   殷碧涵的笑退散干净。她连连眨眼,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看得出来?”   她是那种把心事写在脸上的人?   何况,她甚至没有在朱新面前提起李玥吟的记忆。   “不是吗?”这回倒是朱新惊讶了,“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成为他的‘妇君’……”   “妇君?”殷碧涵完全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那个……”朱新看得出来殷碧涵并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真要她解释却尴尬起来。   殷碧涵看着朱新为难的样子眼珠一转,自动略过这个问题。她转向水池,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说:“这样对他对我都好。”   对他对我都好?   朱新诧异地看向殷碧涵,什么意思?   朱新不过凭着直觉猜测殷碧涵应该是喜欢李玥吟,却难解这些哑谜似的话。反正于她而言,只要殷碧涵来这里能帮到朱墨兰就可以了,所以也就干脆地略过。不追根究底,不勉强别人,她一向就是这么做人的。   “鸣夏哥哥……”   一声细细的声音钻进两人的耳朵。   隔着花窗,抄手游廊的另一边传来两个少年的声音。一个是朱墨兰边的鸣夏,另一个却是刚才扶着朱墨兰去韬晦楼的少年。   鸣夏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少年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羞涩。   “我就说这胭脂的颜色衬你。”鸣夏性子爽朗,声音也大,“我房里还有一件绿色的半臂,索性也给你试试看。你可别嫌弃,那料子是主子裁衣服剩下的,好东西呢。就是不适合我穿,芳春说我穿了像韭菜。”鸣夏说到最后,不由恼怒。   少年噗哧一声轻笑,“芳春哥哥真的那么……”少年的声音柔嫩,十分好入耳。   殷碧涵因为那少年临走的一眼,不由地有些上心。朱新在一旁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突然坏笑一声,扬声道:“鸣夏,砚儿,你们两个过来。”   两人完全没注意到花窗的这边还有人,都是小小一惊。鸣夏拉着名叫砚儿的少年从月洞门里走了过来,见是朱新不由松了口气,“新小姐,原来是你。”   “什么‘你’,越大越没规矩了。”朱新假意生气,“我介绍一下……”   “这位是殷大人嘛,”鸣夏说,“以前和芳春在皇子府里见过,还帮过主子大忙呢。”鸣夏笑得明朗,连说到皇子府也毫无阴霾,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倒是旁边的砚儿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砚儿见过新小姐,殷大人。”他似乎不好意思抬头,只偷偷地看了两人一眼。   朱新笑道:“还是砚儿懂事。去拿些热茶过来,我和碧涵再坐着说会话。”   “砚儿这就去。”彷佛觉得自己很失礼一样,砚儿匆匆忙忙拉着鸣夏一起去了。   “看上哪个了?”朱新笑谑的声音突然传到看着少年远去出神的殷碧涵耳里,“看上就尽管开口跟我说。虽然这里没人把我当回事,不过问哥哥讨个小厮过来倒也不难。”   “什么?”殷碧涵丝毫也没有被逮住的窘迫,瞟了她一眼。   “不要?”朱新挑起一边眉毛,坏笑着靠近殷碧涵,“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那个叫砚儿的……”   朱新听她开口问脸上露出果然的神色,“砚儿?眼光不错,那孩子我也觉得好。”   “他是谁?”殷碧涵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   “他啊,”朱新说,“我记得是……对,三年多前的冬天。他原是为了替他娘买药才卖的身,没想到没一个月他娘就没了。当时哥哥说放他回去守孝,都预备那银子是白扔的了。没想到三年一到他竟然自己回来了。说什么‘守孝期满,今后就能在殿下身边服侍’什么的,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   “是吗。”殷碧涵不置可否,只淡淡应了声算是听到。   “照我说,情愿是这个砚儿也好过荼靡。”朱新看着毫无所动的殷碧涵,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荼靡哪及得上这孩子?身家清白品性又好。那荼靡别说身子不干净,年纪又大,就是娶回去做小的都嫌弃,你还要明媒正娶的……”   “你还没死心?”殷碧涵瞥了她一眼。   她语气虽然还算得上平静,但是那眼神让朱新觉得背后一阵凉飕飕的,顿时住了嘴不说。   “新小姐,殷大人。”砚儿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大木盘。盘子里不仅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还有两碗热腾腾的芝麻糊。   “不错。”正觉得有些冷,朱新看见芝麻糊不由眼里一亮,搓搓手就伸手过去。   “那个……”砚儿托着木盘朝后缩了一下。   “怎么?”朱新不解。   这不是端给她们两的吗?   砚儿侧身转了盘子,示意道:“这碗。”   朱新更是不解,“这碗不行?”她指了指另一碗。   砚儿摇头,然后彷佛不知道怎么解释似的抿唇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固执地看着朱新。   殷碧涵看着砚儿的神色,心里隐隐地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彷佛这样的事情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朱新看着少年的眼神,妥协地将手伸向他指定的碗,然后殷碧涵也接了过来。少年露出满意微笑,行礼后带着木盘走了。   殷碧涵舀起一勺,小小地含了一口。   不甜的。   她不由诧异地抬眼看了少年的背影一眼。   他的背影……殷碧涵眼睛眯了起来,与某人太相似了。   某个,应该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jj的速度,偶无语鸟…… 安居平淡乐   “起床了。”   荼靡略皱了皱眉,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只当作没听到。   “该起床了。”声音近了些,似乎还含着些笑意。   荼靡索性朝被子里一缩,只留了几根头发在外面。   一声轻笑,被子突然被拉开来。还没等荼靡抗议,微凉的手抬起他的下巴,软软的唇贴上来,然后柔腻的舌侵入他的嘴里。他甚至还没有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启唇回应,然后伸出手臂勾上那人的身子。   “昨天晚上不尽兴吗?”她又是一声轻笑,“看来是我的不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微凉的手探进被子里,在他温暖光滑的皮肤上慢慢游走。   荼靡终于睁开眼睛。初醒的迷蒙,淡淡的水光,瞬间的神采简直勾魂摄魄。   她叹一声,正想掀开被子的时候,他的肚子“咕噜噜”一声响。旖旎的气氛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荼靡这时才完全地清醒过来,顿时脸上飞起一抹赧色,猛地缩进被子里。   跪坐在荼靡身边的殷碧涵不由好笑,“起床吧,也是到了该吃点东西的时候了。”   半晌,荼靡才“嗯”了一声从被子里慢慢探出头来。他拥着被子坐起来,一边搜寻着自己的衣服。   他的衣服,从外面的到贴身的散在地上到处都是。   荼靡瞟了眼挂在床角上的亵衣,叫声:“水蓼。”然后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指了指亵衣又缩回去。   殷碧涵收起地上所有的衣服送到他身边,然后顺手将床角上的勾过来替他着衣。   别人怎么和自己房里的人相处荼靡不知道,但是殷碧涵却似乎相当喜欢做这些事情。替他穿衣服的时候少不了蹭蹭摸摸,穿到一半前功尽弃也是常事,所以他对她的举动安之若素。殷碧涵先将衣服批在他肩上,乘他把手塞进袖子里的时候在他唇上蹭了下。系衣带的时候两只手倒是做着正经事,可惜唇却将他的耳垂含在嘴里。荼靡只是懒懒地倚在她身上任她摆布,待衣服穿完自然花去几倍于平常的时间。   “双儿呢?”荼靡这才发现骆双不在家里。   平时总是预备好热腾腾的早膳等着殷碧涵的骆双甚至曾敲门催过她起床。今天起床已是晚了,再加上刚才那阵闹腾,等荼靡的双脚走出门口的时候已是巳初时刻了。   “他昨天跟我说今天想出去逛逛。”殷碧涵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出去逛逛?”荼靡不解。   “他没细说,我也就没问。”殷碧涵答道,“不过能出去逛逛总好过一直闷在房间里,开阔一下眼界和心胸对他有好处。”   “如果能有朋友最好了。”荼靡一愣神,也明白过来,“女人更好。”   即使殷碧涵已经说清楚了,但是骆双仍是不能把对殷碧涵的心意放下来。虽然自那次谈话之后骆双对荼靡的态度大有收敛,却仍是心存芥蒂,对着荼靡不言不语之外,如非必要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荼靡自然对打着殷碧涵主意,又看自己不顺眼的骆双亲近不起来,殷碧涵去衙门的几个时辰里,只当家里就自己一个。   “那自然是,”殷碧涵笑得真心,“最好了。”骆双如果能够放开怀抱接纳另一个人,那么无论对谁而言都是好事。   “所以,”殷碧涵突然转变话题,“今天如果想吃东西,不是你做就是出去吃了。”   荼靡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指望殷碧涵做饭实在不可能,但是他……   犹豫了半晌,荼靡挤出一句:“我……试试看。”说完,便去了厨房。   半个时辰后,殷碧涵久等他不来,只得也去了厨房。   推开厨房的门,看见满地的狼藉还有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正对着灶上的碗发呆的荼靡。   “怎么了?”   “……水蓼?”这才反应过来的荼靡急急转身,想要遮住背后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伸手将他遮住的东西拿了出来。   焦黑的一砣,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   “我看见这里有面糊,就想烙块饼……”荼靡的头低了下去,声音里满是沮丧。   努力半个时辰的结果,是让他发现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相貌一般,才智一般也罢了。连男人该会的东西,刺绣、做饭什么的他也是一样都不会。他会的,只是怎么取悦女人。如果有个清白的身子兴许也能嫁得出去。但是眼前的这个人,这样的他怎么可能配得上她?   突然明白骆双为什么一直会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同样是卖了身,他比他好太多了。   越想越觉得胸口发闷。   “觉得自己不会的,可以学。”殷碧涵站在荼靡面前说,“你用五年时间去做了为人子该做的事情,所以忽略了另一些事情也是在所难免。”   荼靡只低着头,不说话。   “为人子,你做到了该做的事情。”殷碧涵的声音里没有不快,“今后就要学着为人夫的事情。”   荼靡抬起头,仔细地看着殷碧涵的眼睛。   “反正时间很长,我等你就是了。”殷碧涵捧起荼靡的脸,“我可以等到你学会做饭的那一天。”   时间很长……   胸口沉闷的感觉开始松动,荼靡郑重地点头许诺,“我会努力学的。”那口吻和表情,有如立下重誓一般。   殷碧涵露出淡淡的笑,说:“那么,我们现在该吃什么?”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殷碧涵和荼靡同时看向门口。骆双手里拿着一只大木盒子站在门口,他看见两人脸色一沉。   殷碧涵和荼靡虽然没有碰到彼此的身体,但是两人贴得很近。弥漫在两人之间亲密浓厚的气氛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   “抱歉,双儿。”殷碧涵说,“把这里弄得这么乱,我们先出去了。”她说着,牵起荼靡的手朝门外走去。   两人离开厨房,没有看见沉郁的颜色在骆双的眼睛里凝成怨毒。骆双默默地走进厨房,将手里的木盒重重地砸在灶台上。   “荼靡——”轻到几乎完全听不见的声音,却比冬天最凛冽的北风还要寒冷。    冷夜述情思   沐浴是殷碧涵不同于安阳人的爱好。虽然官员每十日中便有一日的沐休,但是她喜欢沐浴的程度却远超出普通人之上。愈是寒风凛冽的时候,她愈是喜欢把自己浸泡在热水里。   房间里满是氤氲的热气。殷碧涵将衣服脱下来后挂在屏风上,然后跨进了浴桶。   热水一瞬间包围住她的身体,热量慢慢地渗透进她的身体驱走冬夜的寒冷。她舒服地吐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浴桶壁上。   一切都,循序渐进。   因为没有第二个人在房里,所以殷碧涵的表情更为真实。温柔的笑容里渗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以及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自信,微微睁开的眼睛里流泻出纯黑色的幽光。   她离开皇子府自然是有原因的。   但是之后投入李济乾麾下,却也不是因为她看好这位足够心狠的皇女能够成为下一个“陛下”。是因为只有心狠的她,才能无所顾忌去抢夺弟弟身边的总管,并且还要张扬地给予官职。   是的,只因为她不想做皇子府总管了。   副总管虽然也是有着官阶,却形同虚设毫无权力。不,或许也是有作用的。殷碧涵冷笑,当她被用作磨砺的砂石,被用作儆猴的那只鸡时,她也是有作用的。   回想起廷杖落在自己身上时的感觉,殷碧涵心里搜寻不到多少愤懑不平。   虽然没有愤懑,但是她也没有想过再去体验一次那种感觉。那种屈辱远远大过伤痛的回忆,一次就太多了。   她睁开眼睛。   眼睛的最深处沉淀着坚硬的意志,配上浅浅的琥珀色竟是难得的潋滟。   身后传来门推动的轻声,甚至没有寒风从门口吹进来,门又再度轻轻合上,然后是轻到不能再轻的脚步声。   殷碧涵不以为意地撩起水泼在脸上。她似乎躺得稍微久了些,水有些凉了。   “荼靡,替我加些热水好吗?”她软软地开口。   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没有说话,只是提了水桶到她背后,然后舀起热水慢慢倒了进来。   再度温暖起来的水让她满足地叹息了,然后伸出手去拿放在浴桶边的澡豆。   身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似乎是舀水的勺子落进桶里。殷碧涵一笑,转头看向那人,“荼……双儿?”调笑的声音陡然变调,刚才进来的人竟然是骆双,不是荼靡。   骆双面红过耳,一双眼睛不知朝哪里看才好。   殷碧涵有些不解地看了看自己。   她侧着身子右手伸到浴桶外,浴桶只能遮住她半边胸口。也就是说,她的上身几乎完全暴露在骆双的视线里。   殷碧涵没弄明白骆双为什么会进来,但是她好歹还是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背对着骆双。   “双儿,你怎么进来了?”殷碧涵背对着骆双,问道。   虽然骆双被卖到牙市,但是他的出身和教养是无可否认的。虽然他倾慕殷碧涵,也承担着殷家所有的杂务,但是他与殷碧涵还是保持着必须的距离,其中就包括他从来不会在她沐浴的时候走进这里。   骆双没有答话,只是又拣起勺子默默地替她加热水。   殷碧涵不敢随便回头就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尽量平和了语调问:“是不是荼靡不想来,所以……”   “不是!”这次的回答,生冷僵硬。   “那……”   那你为什么要进来,这一句话即使到了嘴边殷碧涵也还是没有说出来。对于骆双,她虽然从没能爱上他,却一直感激着三年前那段时光的无私照料。所以,她会给予他应有的尊重。   除了倒水的声音外,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而当热水加完之后,安静变得更加让人无法忍耐。   “我就……不可以吗?”少年艰涩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双儿……“殷碧涵叹息了一声,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如果骆双做了什么伤害荼靡的事,甚至只是露出敌对的情绪倒也罢了,只是如今的这种状况真不知道该让她怎么回答才好。   她回过头看向骆双,却不由一怔。   少年显然是早有准备。   他细软的黑发打成松散的辫子垂在胸前,既挡住了脸上的疤痕,也将他衬得益发楚楚可怜。丝绸质地的亵衣轻软地贴合在身体上,纯白的颜色更增添了少年柔软无辜的印象,虽然庄重地不露出一点肌肤,却仍是尽职地勾勒出少年纤细的身体。而刚才失手掉落的勺子将热水溅在他身上,亵衣的前襟成了半透明,殷碧涵甚至可以看见他的肌肤和胸口樱红的茱萸……   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的殷碧涵猛然转开眼,少年脸上红得更加厉害。   “水蓼……”静了半晌,骆双还是将手伸向殷碧涵的脸。   殷碧涵只是愣了一愣,那颤抖的冰凉的指尖就碰到了她的唇角。   下意识地,她猛然后退。水飞溅而出,浴桶甚至因为她的动作而晃了晃。   待发觉不对时,抬眼却看见骆双受伤的眼神。   狠下心,殷碧涵抬头看着骆双的眼睛,说:“对不起,我们是绝对不可能的。”   水光在眼睛里凝聚,然后一点一滴地落到浴桶的水里,消失无踪。   骆双突然转身,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只留下殷碧涵怔愣之后,长长地一叹。    西市存蹊径   西市,茶楼。   茶楼外写着“牙市茶楼”四个大字的布幔在寒风里轻轻晃动着。茶楼的老板红光满面地朝外面看看又乐呵呵地回厨房去做事了。最近一阵子,这店里的生意一下子好了很多。虽然整间茶楼都卖给了人家自己反倒成了受雇的厨子,但是最近半个月赚的银子能抵得上过去一个多月。成日里没了那些开张关门的烦心事,连气色也好了不少。   “再来一壶热茶,两个米饼。”座上的客人吆喝。   “来了。”她大声应着,回厨房端东西去了。   这家茶楼的新老板是殷碧涵。   她升任户部金司员外郎之后,便将这间小茶楼买下来。二楼改成书房和帐房,一楼仍是茶楼。   二楼的书房里。   书房里的家具均是一色的浅棕,宽大的椅子上都用了厚厚的棉垫,一旁小火炉上还暖着茶水。殷碧涵就坐在书桌后面,捧着茶杯喝了一口,问道:“最近生意怎么样?”   坐在她对面的是黄四。她一身上好的棉布袍子,头上也用起了镶银的小冠。   黄四虽然在牙市里也算是有数的人物,但是她在殷碧涵面前却还是正襟危坐毕恭毕敬。见问,她立刻答道:“生意方面还不错。最近十天里……”   殷碧涵看中黄四的牙婆身份和足够老实本分的性子,在皇子府时便插足牙市的生意。当时虽然说了是合作,但是黄四对她很敬佩有加一直称呼她为老板。不仅如此,还事事向她回报,时间长了殷碧涵也就认同了黄四的身份。   黄四定期会将帐务的细目交给殷碧涵来看,所以她并没有打算听她细说。“我成了西市员外郎的事情有没有影响?”   殷碧涵最先来西市的目的,便是求财。相中黄四以后虽然有着半隐的意思,但是西市里稍微耳聪目明些的都知道她才是老板。原本她倚着流风,再靠着自己的努力在西市总算是名声不错。但是她前阵子刚刚离弃了皇子府转投李济乾身边,连她的同僚都难免侧目何况是市井。虽然黄四没说什么,但是不顺是理所当然的了。   “这……”黄四顿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无妨,你直说就是。”殷碧涵既然做得出来,就不会怕人说,“都说些什么?”她甚至还有些好气。   “有很多人不信。”黄四说,“虽然外面的人都说老板你为了权势背弃忠义,不过西市这里倒还好,至少我还没见过有开口大骂的。还有替老板争辩的人,说你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   殷碧涵微笑,“这就好。”心里到底是有松口气的感觉。   也许市井之徒更容易见真性情,即使看不顺眼甚至抡过拳头,一夜之后仍然可以爽朗地打招呼。被西市接纳过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放弃的。   比起官场里当面亲切微笑背后鄙夷构陷,不知要好过多少。   “如今我既然坐了这个位置,少不得就要图个便利了。”殷碧涵笑道。   黄四微皱眉,似乎略有担心的样子,说:“老板的意思是……”   “放心。”殷碧涵一眼便知黄四想的是什么,“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没想过去做。”   殷碧涵看中黄四的一大原因,便是她的老实。能按着良心做事的人也许不少,但是牙婆就真的不多了。何况于殷碧涵而言,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捞钱虽然快却着实不算什么本事。   “我一开始让你训练了那些人再卖出去,也不单只为了卖个好价钱。”殷碧涵说,“我是想让你和各家的总管混个眼熟之后,方便卖东西进去。”   黄四不解,“卖东西?我们除了人之外,还要卖东西?”   “那是自然。”殷碧涵继续解释,“各家各户喜好的东西不同,丝绸、玉器,甚或是瓷器,西市有的是奇珍异宝,但是她们却苦于无法认识权贵,所以再怎么好的东西也卖不出去。”   黄四明白过来,“是啊。就算一路通关节认识过去,其中花的银子实在厉害。有时候货倒是卖出去了,算下来反而是亏本蚀钱。”   “既然我们认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殷碧涵说,“与各家总管相熟之后,打听好各家的喜好,送些东西进去。成自然最好,不成损失得也不大。”   “是啊!”黄四眼前一亮,“我怎么没想到。”   “所以要定时去各府里走动,而且打探的消息自然是越多越好。不过也不能随便乱问,招人怀疑便是大忌。毕竟我们只是求财,不是求祸。”   “是……”黄四想了想说,“但是如此一来,人手实在是不够。光我一个,肯定顾不过来。”   “嗯,我知道。”殷碧涵笑道,“不过好在我们是做这一行的。你从各地买回来的人里看看,有机灵合意的就留下来做事。这事也不着急,慢慢做好了。”   “是。”黄四干脆利落地应了声。   殷碧涵低头慢慢喝了口茶,掩去眼中的光芒没让黄四看见。   做生意的确是必要的,但是这一步棋却还有其他的用途。用得好了,也许能受益无穷……   黄四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老板,你那新院子怎么样了?”   殷碧涵想到新买的院子,便想到即将临近的成亲喜筵,不由眼角眉梢都带上淡淡喜悦,“差不多了。”   殷碧涵新近买了一个三进的院子,打算粉刷装饰过之后便可以搬进去了。   “那府里的下人就由我准备了,就当恭喜老板成亲。”殷碧涵的事情黄四知道的不少,故而有此一说。   “那怎么好意思。”三进院子,连着洒扫门房,还有房里侍侯的小厮,十来个总是要的。这一笔开销也是不小,怎么可以让黄四破费。   黄四笑得爽朗,“这里面也不单是我一个人的钱。西市里好多人都凑了份子在里面的,我不过就是多花了点时间挑人罢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殷碧涵笑道,“替我多谢各位。”   “对了,老板,”黄四突然想到什么,“小郎君现在和你住一起吧?到时候花轿怎么办,难道要从府里抬出来转一圈再抬进去?”   “这个,”殷碧涵不以为意地说,“我现在住的地方已经转到荼靡名下去了,算是他的地方。到时候轿子从那里抬出去,再抬到新院子那里就行。”   “哦。”黄四挑眉,“还有……”    府衙员外忙   寒冷的早晨,太阳甚至都还没有升起来各部官衙的门口就有人陆续来到。每日小朝,三日大朝是定例的规矩,上殿听政自然也分个官位高下,那些不用上殿的便早早来到官衙开始做事。   殷碧涵从大街上走进尚书省衙门。   阶下洒扫的仆妇看了眼她绿色的官袍,还算恭敬地躬身行礼。但是走进户部大门时,周围打量的目光里就变质了。   好奇并且小心翼翼,注视里渗漏着星星点点的不屑。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如影随形的目光,但是主动追寻过去时却只看见一张张守礼沉稳的面孔。   殷碧涵露出淡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向路过的官员拱手行礼。   这就是,官场吗?   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是永远的敌人,看似地位低微的也许有着难以想象的靠山,高官厚禄的也许不过是一具空架子。端看如何去发现那隐藏在背后的一切……   殷碧涵举步跨入自己的房间。   尚书省所属户部掌天下财、民二政。举凡土地、丁口、钱谷均归于户部管理,所以安阳朝的尚书省衙门里户部占的地方最大,也所以殷碧涵虽然只是从六品下的员外郎却已经有了独属于她的房间。   当然,其中也不排除李济乾的原因。   “大人,早。”她的房间里,早已有人等候着。   “宋主事,早。”殷碧涵劾首回应。   此人姓宋名启,是隶属于户部金司的主事,自殷碧涵上任之后便派到她这里来做事。殷碧涵到的绝不算晚,但是宋启到得更早。她不仅等在殷碧涵的房间里,甚至还在她桌上放了几叠等着她看的卷册。   “大人,东西两市上月的税钱已经呈上来了,请过目。”宋启看着殷碧涵脱下厚厚的面袍,说道。   “今日才过来?循例不是该四天前就算好的吗?”殷碧涵把衣服交给门口的仆妇,然后走到炭盆边暖了暖手。   “是。”宋启简单应了声之后便没了下文。   “理由呢?”殷碧涵搓了搓手,漫声道,“为什么迟了这几日,总有个说法吧?”殷碧涵说话不紧不慢,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据说是因为年节近了,所以才耽搁了。”   殷碧涵忍不住想挑眉。   “据说”……   不知道换个人来她会不会也这么答,殷碧涵有些好笑地想。   殷碧涵坐下来,先替自己倒了杯茶。茶壶外面包了厚厚的棉套子,虽然粗茶浸久了味道寡涩,不过这水却是温热的。   就像,这里的人一样。   “东市三家,西市十三家,总计十六家铺子要运新货入市,提了请求上来。”宋启继续说道。   殷碧涵瞬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果然见书桌上有厚厚的一沓正是十六家商铺的递上来的。   东市卖贵,西市售奇已是安阳人尽皆知的事情,年末年初正该是东市大卖西市安寂的时候,今年却偏偏倒了过来。   想也知道,一定是殷碧涵的关系了。   入新货,准与不准全在殷碧涵的一句话里。东市那里想必是因为摸不准殷碧涵的脾气,所以不敢妄动。而西市,则正好相反。   “往年也是这么样子?”殷碧涵问道。   “往年东市要多些,西市少些。”宋启答道。   “大约有多少?”殷碧涵继续问。   “东市大约有三十多家,西市在十家上下。”宋启答得很顺口,几乎想也不用想。说完,她看了殷碧涵一眼。   果然如此,殷碧涵暗自点了点头。   然后,这个宋启也相当不错。   殷碧涵低头喝了口茶,将脸上明显在谋划着什么的表情挡了去。   关于宋启所答,殷碧涵虽然不了解东市却知道西市的确就在十家上下。一不隐瞒,二能熟悉,宋启是个有能之人。   虽然一问一答地实在累人,不过物有所值,时间和精力都不会白费就是了。   宋启乘殷碧涵低头,不由将眼神里的诧异稍稍露了些出来。   殷碧涵背弃对她青眼有加的三皇子,转投大皇女门下的传闻,只怕如今的安阳是个人就知道。宋启本对她的作为颇为不齿,所以一直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她好歹也顾忌着殷碧涵背后的靠山,不敢明着乱来于是只能折中成“绝不多说也不多做”。   一段日子下来,宋启却开始对殷碧涵有些改观。   她虽然并不自恃年资,却也有些拿这个做文章的意思在里面。须知户部的事情纷繁复杂,无论是谁没有人帮手也是不行。就算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做过皇子府的副总管又如何?做不来的,一样做不来。   却不想殷碧涵果然是做不来,却也绝对不耻下问。仔细数上去,这个比她高了七级的员外郎,竟然可以用对着老师的态度一样,把事情一样一样地问清楚。即使她说得再简单,即使她再表现出不愿多说的情绪,殷碧涵也详详细细地,不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问清楚绝不罢休。   至少,做事很认真。   宋启在心里肯定。   她看着殷碧涵平静温和的侧脸,又在心里加了一句:心胸……也不错。   府衙里的官吏背后议人长短的也大有人在。有几个聚在一起曾说起过殷碧涵的事情,虽是闲聊话却是越说越离谱,不止背主另投甚至连大殿下好女色的话也出了口。宋启清楚地看到殷碧涵站在窗外听了好长时间,由头质尾比她听到的还多些。   但是当时,她竟然一笑而过。   不是那种隐忍着怒气后,怒极而笑的表情,好像只是听到窗外有鸟鸣后的轻轻一笑。此后,宋启也着意留意过那几个人的事。虽然对殷碧涵来说不易,但是对李济乾来说犹如蝼蚁一般的存在而已。   但是,那些人到现在为之都没有发生任何事。   也许,这人也不是那么坏……   那边殷碧涵自然不知这短短一瞬间宋启竟然转过那么多念头,只是放下茶杯说:“宋主事,劳烦你等一下去府库里拿前十年的书案记录出来,我想看看。”   “十年?”宋启没有意识到,她对殷碧涵说话的声音里第一次露出了平板之外的声调。   “昨天巡过市了,正好今天下午得闲。”   “……是,我等下就去。”   “还要麻烦你事情都挪到我这里来做。”殷碧涵道,“如果我有不明白的,方便直接问你。”   “是。”    作者有话要说:临近春节,因为预订要去奶奶家,所以更新时间我只能说尽量日更。 然后,不知有没看过青翼的大人。因为07年的春节,我在除夕夜小捏了一下雪荏。 所谓良好传统要保持,09的春节自然一样。 以上。 ps:春节期间不会死人的,这点完全可以保证。 姬府浅漫谈   “你……”   马车里,流云皱眉看着殷碧涵。相对于她的懒散舒适,流云却一直坐得很端正。一路上他总是很担心的样子,临近终点时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殷碧涵半躺半靠着坐在流云身边。她自上了马车就自在得很,明知流云为什么紧张却只作不知。   “等下别在‘她’面前乱说话。”流云还是忍不住担心说了出来。   殷碧涵顿时露出一抹暧昧的笑,突然凑近流云的耳朵说:“你这是担心我,还是护着她?”   流云一噎,瞪她一眼之后转过去不理她,却引来她的轻笑。流云知殷碧涵存心逗他,不过他心思不在这里,所以也懒得计较。   三天前,她突然到流云居来对他说:“我想见她。”   没头没脑的一句流云虽然听懂了,却半晌回不出话来。   那个“她”,是姬筠卿。   流云并不知道殷碧涵如何得知他是姬筠卿身边的人,但是她的确知道。也许想见她来向他要求并不奇怪,但是关键却是,她为什么想见姬筠卿?   “只是想见见她。”殷碧涵也许是看出来流云在想些什么,解释了一句,“而已。”   但是还不如不解释。   于是他只说:“我去问问。”   结果,姬筠卿竟然点头了。   明明只是才见过三回,流云却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某些即使没有对他隐瞒,他也看不明白的东西。   马车很快就到了姬府门口。下了马车后,流云带着殷碧涵一路走进去,到了姬筠卿的书房。   门上轻叩两声之后,流云沉声道:“流云求见。”   “云儿进来。”书房里传来姬筠卿的声音。   ……云儿?   这种称呼是只有她们两个人,或者至少没有外人的时候才用到的称呼。遇到需要掩饰的场合,她甚至连“流云老板”都叫过。而她明知殷碧涵就在他身后,竟然还叫他云儿?   流云推开门,一阵浓郁的香气先飘了出来。   姬筠卿仍是一袭白衣,却是很慵懒地斜躺在软榻上,看见两人走进来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这又是与他相处时才有的姿势。   流云愈发弄不懂姬筠卿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只是款款走到她面前,敛衽行礼道:“流云见过主人。”   跟在流云身后的殷碧涵一拱手,道:“碧涵见过姬大人。”   “云儿,过来。”姬筠卿向流云伸出手。   流云连忙走前几步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手里,被她一带人就跌进软榻里。   流云抬头尴尬地看了看殷碧涵,却见她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两人,对姬筠卿几乎无视她丝毫没有一点焦躁不满之意。流云回头再看姬筠卿,却见她微垂着眼睛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虽然不知道理由,却有种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感觉。原本这时候只要依进她怀里,软语温言娇嗔几声就可以,偏还有个殷碧涵在场,想要站起来又怕姬筠卿不高兴,于是竟然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被书房主人无视的殷碧涵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原该最不自在的她,却好像在自己的地方一样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与平时不同的地方。   “殷碧涵。”良久,姬筠卿才开口,“你想要什么?”   “碧涵不过是个俗人。”殷碧涵彷佛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问一样,答得很顺口,“名利美人,多多益善。”   “是吗?”姬筠卿只是淡淡应了声,又没了下文。   流云半趴的姿势委实难受,于是偷看一眼姬筠卿似乎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便坐了起来。听到姬筠卿这么回答,突然转头看了她一眼。   殷碧涵也许听不出来,但是流云却听得很平白。   那如古琴一般悠扬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喜悦,姬筠卿因为殷碧涵所说的话而高兴着。   至于理由……   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无论事后问她们两个中的谁都可以,现在的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简单直白的回答会出自殷碧涵的口里,甚至还奇异地让姬筠卿很满意。   姬筠卿不说,殷碧涵却开口了。   “在姬大人的眼里,碧涵可有这个资格?”殷碧涵问。她脸上是惯常的浅笑,眸子也如平时般闪着温柔的光芒,只是背比平时挺得更直了些。   “还不知道。”姬筠卿回答得爽快。   殷碧涵眉毛一挑,眨了两下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流云看看姬筠卿,又看看殷碧涵。   两人之间哑谜似的对话听得他半懂不懂,隐隐想到一种可能,不由朝殷碧涵多打量了几眼。   流云打量的目光被殷碧涵发现,她朝姬筠卿看了看然后对他一笑。   流云瞪她一眼,眼角余光扫向姬筠卿,发现她并没有看着自己,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我去沏茶。”   流云才想站起来时,姬筠卿却突然扣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捏在自己手里把玩着不放。   “茶在哪里?”殷碧涵很自然地问,一副打算由她来泡茶的样子。   “那个……”流云不由看了姬筠卿一眼。   就算地位高低不同,殷碧涵好歹过门是客。哪里有让客人为主人沏茶的道理?   但是姬筠卿却没说话,却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主人……”流云轻声唤了一声。   姬筠卿抬眼看了他一眼。   堪称潋滟的目光里,似乎包含着一些微凉的东西,看得流云心里一惊,顿时低下头去。   “那里。”良久,姬筠卿终于再度开口。   她竟然真的让殷碧涵去沏茶?   流云瞪圆了眼睛。   而殷碧涵顺着姬筠卿说的方向,果然看见一整套的茶具。“两位稍候,试试碧涵的手艺如何。”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桌边开始动手烹茶。   而殷碧涵竟然也真的开始烹茶了?   流云难以置信地猛然回头看向殷碧涵,见她泰然自若地坐在桌边在两人的目光里熟练而动作优雅地开始烤制茶饼。   这两个人……   到底在做什么?    偶遇故人后   荼靡从医馆里走出来,凛冽的寒风让他不禁缩了下脖子,却无法吹走他的好心情。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贴到小腹上,脸上不由开始傻笑。   水蓼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只是这样想着,连冬天刺骨的风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风送来食物的暖香,荼靡觉得有些饿了。抬头见对面就是一家茶馆,于是就走了过去。   才走进茶馆,一阵暖意就混杂着嘈杂的声音迎面扑来。许是天冷的关系,茶馆的生意好得很,一眼看去竟然没几个空座。   “这位公子,真不好意思我们没空桌子了。”小二见来了客人,立刻迎上来说,“如果您不介意和别的客人搭个座……”   心情实在太好的荼靡也没待小二多做劝说便点了点头,反正也就是喝口暖茶歇歇脚的工夫。   小二见他点头立刻眉开眼笑,“来,您这边请。”   小二将荼靡引到一张桌子边。桌边已经有了先到的客人,不过那人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酒气,面前半张桌子上都是横七竖八的空酒壶。   一个醉妇。   荼靡有些不情愿,但是想起外面的寒风也只好忍耐了下来。他坐在醉妇的对面,对小二说:“来壶热茶,然后上两样点心。”   小二应声而去,不一会便送了东西过来。   茶馆里虽然嘈杂人多,但是到底比外面风里要暖和多了。荼靡喝了口暖暖的茶,拿起碟子里的酥饼。   正在这时,荼靡对面的醉妇突然动了下。她撑着手想要坐起来,却不想手一挥将荼靡的点心碟子挥到了地上。   “哐当”一声,虽然在茶馆里不算响却也不轻。   那人抬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地上的碎碟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抬起头,说:“对不……”   话没说完,陡然停止。   荼靡皱眉,开始有些后悔答应搭座,听对方道歉只得说:“不要紧。”话才说完,他抬头看见对面的人时,也是一怔。   竟然是,秦复。   秦复看见荼靡后,醉意清醒了大半,好歹是坐直了身子。这才让荼靡看清楚她的样子。她发髻散乱,脸上醉意朦胧,身上穿的还是官袍,可惜不知多少日没洗过到处是油腻腻的污渍。   哪里还有荼靡回忆里文雅清隽的半点影子?秦复的样子,怕只比街上的乞丐略为好些。   早已没了过去的那种心情,荼靡看见眼前的人只觉得不悦,当下就想站起来。   “珠儿,原来是你……”秦复苦笑了一下。   珠儿。   方珠,这是他原来的名字。   曾经,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在双亲和姐姐的宠溺下每天都过着快乐无忧的日子。那时,他常常会去邻家,偷看那个秦家姐姐写字读书,偷偷喜欢着她,期待着她偶尔抬头时看见他,对他笑一笑说一声:“珠儿,你来了。”   那是,曾经是,温暖又平静的生活。即使他现在想起来,也忍不住觉得温暖。   只是一个简短的称呼便勾起太多的回忆,荼靡一时有些怔忡没有急着离开。   “珠儿,你……”秦复看着有些出神的荼靡,眼里闪过一道光,“你现在过得好吗?”秦复温和的语调里带着点点哀伤,彷佛当初是荼靡遗弃了她一样。   荼靡皱眉。   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说他不要脸,现在又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嫌恶的表情实在太甚,秦复脸上闪过受伤的神情,低下头,“对不起……”又一声道歉轻轻飘了过来。   荼靡转开头。   他早已舍弃了秦复这个人。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不再与他有关,虽然他有接受她道歉的资格,但是却没有那个必要。   只是虽然没有必要,他却也没办法云淡风清地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曾经深深爱过的人,伤得他那么深刻,如果不是殷碧涵出现在他眼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面对回忆背后的真相。   想起殷碧涵,荼靡心中一阵温暖。他不由将手移到小腹上,脸上露出微笑。   秦复看着荼靡明显不是因为她而出现的微笑,脸上闪过一阵戾色。   “对不起,珠儿,我错了。”秦复继续说,“我知道没资格求你原谅,我也曾经想过要回来找你,但是……”   “算了,过去的事情……”荼靡这时已经无心喝茶,只想快点离开。   “不!你一定要听我解释!”秦复陡然拔高了声音,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她甚至一把抓住荼靡的手,不让他走。   秦复的声音尖厉非常,听在荼靡耳里不舒服,他看了看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只得又坐了下来,把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其实,都是我爹出的主意。”秦复见他没有坚持再走,开始用忏悔的语气述说起过去的事情。   “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我真心想娶你,但是,但是……”秦复越说越激动,“我爹逼着我,说我不做官就是对不起祖先。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才……”   “算了,别说了。”由她的话里,过去那完全不能称为愉快的回忆和感情又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蠢蠢欲动,荼靡低声喝止了她。   “上了公堂之后,我也曾经恨过你。”秦复说,语气中是无比悔恨,“但是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   说到激动时,秦复突然站起来。谁知她本来就是喝醉了酒,一时站得太猛眼前一花就朝地上扑倒了下去。摔下去的时候撞上桌角,顿时额头就见了红。   此时小二也终于发现这里的不妥,匆匆赶过来时连忙扶起秦复。   谁知秦复只是猛地拉住荼靡的手,人都不站起来只是不停地道歉,说要荼靡原谅她。她额头上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是一番折腾下来竟然是血流满面看来颇为可怖。   小二拉不起秦复,听她嘴里翻来覆去地对着荼靡道歉,于是只能对荼靡说:“客官,这位客人这几日就住在我们茶馆的楼上,要不您和我先送她回房去把脸上的血洗洗?这位再这么下去,我们也不用做生意了……”   荼靡看着几乎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秦复,又看看面有难色的小二,不得已只能点了点头。   秦复知道荼靡不走之后,也停止了无理取闹,由两人送着一起去了茶楼二楼的客房。   茶馆二楼的客房收拾得很干净,甚至还燃着熏香。荼靡闻着这味道有些奇怪,却因为心思不在这上面,所以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多想。   小二扶着秦复进了客房后就说要去取药膏纱布,请荼靡稍待。荼靡虽然不情愿留下,却也不能在这种情景下说走就走,于是只得在桌边坐下等候。   香气渐渐浓郁起来。   眩晕的感觉越来越浓重,荼靡摇了摇头。   “珠儿?”秦复在他身后轻唤。   荼靡想回过头去,却突然天旋地转就这么倒了下去。   朦胧中,似乎有人轻轻搬动他的身体。他从冰凉的地板上,到了一个很软的地方。   一双手开始脱他的衣服。   不可以。   他心里隐隐明白这是不可以的,但是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更不要说移动身体了。   不要。   谁来……阻止她……   “哗”的一声,一盆冰水突然浇在荼靡脸上。他心里一惊,猛然睁开眼睛。   他不知何时已经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而秦复骑在他身上。   这时的秦复已经没有了之前哀伤求恕的表情,她的脸上只剩下恶毒和怨恨。   秦复狠狠一巴掌扇在荼靡脸上,把他的脸打歪到一边,嘴里甚至泛起了血腥味。   “贱货!”秦复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知廉耻的下贱货色,竟然联合外人来整我。我肯用你家的钱,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气!”说完,又是狠狠几巴掌。   荼靡虽然可以睁开眼睛,但是身体仍然一丝力气也没有,他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只能一动不动地挨打。   秦复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恶意地往他身上乱摸,陡然压低声音□着说:“反正你也侍侯女人也侍侯惯了,今天就让我来尝尝看你是什么滋味。再把你丢到殷碧涵面前,看看你这种人尽可妇的破鞋她还要不要!”   荼靡眼里顿时闪过一阵惊恐。   他想要挣扎,但是一丝力气也使不上,就在心焦若焚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荼靡想起小二说是去取药膏,一定是去而复返,顿时有了希望。   “不,不是我——”秦复突然尖叫起来,“是他先勾引我的!”   不是小二吗?   脚步声渐渐靠进床边,一个人影进入荼靡的视线。   殷碧涵。   恐惧突然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冒出来。   荼靡看见,殷碧涵的抿着唇,完全没了平时温暖的浅笑,死死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当那双一直温柔的眼睛里出现了幽暗的黑色时,荼靡的心突然一沉到底。   殷碧涵盯着他,突然转头离开。   她留给荼靡的背影,是完全的决绝和不可转圜。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一章 寒夜诉流云   入夜,流云居前面还是热闹一片,流云已经早早梳洗完后上床休息。自从流风去了皇子府做事,他也就不太在意这些事情了。   才睡了一会,突然觉得床边有什么东西,流云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有个人站在他床边。一声惊呼堪堪堵在喉咙里,心却是越跳越快。   站在床边的人轻声开口说:“抱歉,吓到你了。”   熟悉的声音瞬间抚平了流云的惊吓,“碧涵?找我有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了衣服批在肩上,从床上坐了起来。   就是因为熟稔,所以流云才知道殷碧涵没有半夜里站在床前吓人的爱好。她这么晚了过来,就一定有重要的事。   “嗯。”殷碧涵轻轻应了声,却没有说到底是什么事,然后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流云睡前熄了灯,只有窗口透进来淡淡的月光,即使殷碧涵即使近在咫尺流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反常,流云柔声问道。   “我……”殷碧涵的声音透出浓重的茫然,她似乎不知道怎说才好,一个字之后便停了下来。   流云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今天,看见荼靡和秦复躺在一张床上……”茫然里透出无措,一直轻笑浅颦,一直做什么事情都胸有成竹的殷碧涵竟然也会用这种声音说话。   流云心里一凉。他几乎是立即开口道:“不会的!荼靡不是这样的人,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殷碧涵沉默着,没有说话。   流云即使看不清楚殷碧涵的表情,也可以听得出来她的混乱,“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问的是“发生”什么,而不是“看到”什么。   流云确知荼靡不是那种人,何况伤他到如此地步的秦复就更加不可能。殷碧涵虽然亲眼目睹,但是流云还是认为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他之所以这样问,就是希望殷碧涵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的她,应该比他更能发现事实背后的真相。   “双儿告诉我,荼靡身子不舒服,让我去医馆看看。”   “然后呢?”   “我到了医馆后,有人说看见荼靡去了对面的茶馆。”殷碧涵说,“进了茶馆后,小二告诉我荼靡在楼上的客房里。我上了二楼,推开门……”   之后,说不下去了。   推开门之后的景象深深刻印在殷碧涵的心里,那一幕清晰地如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因为秦复看着她的脸就惊恐地大叫什么是荼靡勾引他。   她只记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床边。虽然心里叫嚣着要自己转头离开,但是她的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了一样,只是走到床边。   然后,她看见荼靡的睁着眼睛。   他是清醒的。   那双凤眼,竟然可以用那么冷静的眼神看着她,就在他身上寸缕不着,躺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的时候。   他竟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心里猛然一阵钝痛后,邪念从阴暗的角落里探出了头。   “碧涵,碧涵。”流云摸到殷碧涵的手握住,“听我说,这其中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她的手竟然冷得像冰一样,流云暖着她的手,不由皱眉。   “我知道。”殷碧涵应得清楚,“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想到了。”   从房间出来……   流云顿时瞪大了眼睛,他语声急促地问:“你把荼靡丢在那里?和秦复两个人?”句尾声音陡然拔高,甚至近于尖厉。   “没有……”殷碧涵在黑暗里摇摇头,“我让小二报了官,看着她们把他送回家了。”   流云松了口气,但是立刻发现不对,“你看着她们送他回家?你为什么不送他回去?”   这种时候,荼靡最需要的是她的安慰吧?   她为什么没有带荼靡回去,为什么让别人送他?   还有,她为什么会在出现在他这里?   “我……”殷碧涵话里的苦涩一览无遗,“不敢见他。”   “你……”流云说了一个字之后便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   她原来是这种女人吗?流云皱眉。   殷碧涵突然伸手将流云拉进怀里,轻声却也十分清晰地在他耳边说:“我想杀了他。”   本想推开她的流云因为她的话突然一僵。   “看见他躺在别的女人身下,那一刻我想杀了他。”殷碧涵的声音里流泻出难以自抑的哀伤,“杀了他,他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但是说到后面,哀伤变成了平静。   她是认真的。   这个这种认知让流云身子轻轻一颤。   “就算我走到了门外,就算清楚地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着什么。云,”殷碧涵说,“我就是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想法。”   “所以,你才到我这里来?”流云伸出手,右手环住她的腰,左手轻抚着她的背。   “我在自己家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就是不敢走进去。”殷碧涵把脸埋在他肩上,“我不知道再看见他时我会说些什么,或是做出些什么来。”   流云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手。   “所以,代我照顾他几天好吗?”殷碧涵抬头,看着他。   “好。”流云叹了口气,柔声道:“到你心情平静为止。”   殷碧涵的脸凑得近了,流云才看见她脸上红得不自然。抬手一摸发现她额头竟然烫手,想起刚才说的站在门口,不由皱眉问:“你在风里站了多久?”   “不知道……”流云答应照顾荼靡,殷碧涵觉得胸口一松,随之而来的便是昏昏沉沉的感觉。她不由又将额头搁在流云肩上。   流云伸手在她身上摸索,身子冰凉一片额头却烫得厉害。   “你不回家,要住哪里?”流云听她意思,应该是不想回家。   “随便找家客栈就是……”殷碧涵说是找客栈,可是头越发昏沉,甚至靠在流云身上都不想起来。   “你这个样子还想出去?”流云皱眉道,“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休息,我去让厨房给你煮碗姜汤。”说着,流云扶殷碧涵在床上躺下,然后起身披上外衣。   流云穿上衣服,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殷碧涵虽然只几句话,但是流云便听出不少问题。她也许是关心则乱,但是流云却冷静得很。   且不说那个一定不能放过的秦复,骆双也有不妥。荼靡虽然没有怎么仔细提,但是骆双这个人流云是见过的。那个看着他就露出鄙夷的少年,流云不认为他会真心关心荼靡。何况哪里有那么巧合,荼靡红杏出墙就正好被殷碧涵看见?   就算他以前对殷碧涵有恩又如何。他不信就为了个骆双,殷碧涵会和他翻脸。   回头看了眼床上闭着眼睛的女人,流云紧紧了外衣去厨房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 我米讲过只捏一个滴,对吧? 墨兰小计议   皇长女府,后院正房。   朱墨兰刚刚哄着女儿睡着,自己便靠在榻上小憩。他自祈福受寒以来日日汤药不断,现在也不过是稍好些,每天还是有大半时间要躺着。   不过他素来要强,就是躺在榻上也不肯闭上眼睛,不由看向站桌边的小厮。   穿着月白襦裙的小厮正是名叫砚儿的那个。   他收拾着桌上刚用过的碗筷,动作轻盈绝不发出一点声音来。或许是不习惯男装宽大的袖子,他挥手间衣袖将一只银勺勾住,滑到桌边。正当勺子要砸在地上时,他灵巧地伸出脚一踢,勺子飞回到他手里。他朝小皇女的方向看了看,露出调皮的微笑。   朱墨兰不由也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果然没看走眼。   眼前的小厮砚儿,或许叫他承墨更合适些。四年前在街上遇见他时,朱墨兰不过是一时怜悯才将乞儿带回府里,哪知拣到的竟然是浑金璞玉。这孩子不仅长相清秀,聪明灵巧,更难得的是对他一直感恩。于是他突发奇想,将他易装成女孩送进皇子府。对外则编了套买药守孝的说辞,甚至连朱新也一起瞒了过去。   三年里,承墨果然传回来不少有用的消息。可以说,皇女府和他能够逃过这次大劫,甚至化险为夷还招募到殷碧涵入府相助,承墨功不可没。   虽然有些他被殷碧涵拆穿了身份是有些可惜,但是本来承墨在朱墨兰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块问路的小石子而已,何况他年纪越大扮成女子就会越困难。   本来这孩子帮了他那么多,给他个安身之所也并不难,但是昨天李济乾却向他提起他了。   朱墨兰看着眼前的少年,眼里闪过一道阴暗。   三年而已,当初那个孩子已经变成了少年。纤细的身体清秀的面容,眼前的他如春天柳条的新芽一样,鲜嫩可口我见犹怜。   所以,李济乾向他开口,说要将承墨收房的时候他不应该觉得奇怪。   “砚儿。”为了避免殷碧涵产生不必要的联想,所以承墨回府的那天就把名字改成了砚儿。   “殿下。”承墨轻轻地答应着,然后立刻走到榻边,乖巧地等候朱墨兰吩咐。   “来,坐下。”朱墨兰拉住承墨的手。   承墨乖乖坐在榻的一侧,一双大眼睛看着朱墨兰,清澈透明。   “殿下昨天跟我提起,说是想将你收房。”朱墨兰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看着承墨的表情。   承墨一怔,抿住唇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去。   “看你的样子,是不愿意了?”朱墨兰声音更是轻柔。   承墨沉默了一会,低低地说:“砚儿全凭殿下做主。”他声音干涩,说得却很平静,彷佛早就知道会这样。   李济乾宠爱朱墨兰的名声在外,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只有朱墨兰一个。除了有名分的两个侧君之外,她贴身服侍的两个小厮,甚至朱墨兰身边的芳春和鸣夏两个,也都是收了房的。所以承墨听到朱墨兰说这样的话并不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朱墨兰伸手抬起承墨的下巴,仔细打量这张青涩却鲜嫩的面孔,“这么干净的孩子,我还真是有些不舍得。”   “殿下……”   “嫁人需嫁有情人。”朱墨兰看向窗外,“被殿下收房,虽然说终身有靠但总归是没有名分。何况她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几天也就丢开手。”不知为什么,朱墨兰的语气里带上一抹惆怅,虽然转瞬即逝却清晰无比。   “殿下不经常来您这里……”承墨嗫喏着,说得很不好意思,“砚儿也许可以……”   朱墨兰一怔,转向承墨时目光真正柔和下来,“好孩子。”说着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低垂下眼睛。   李济乾岂止是“不经常”来这里,根本就是在他生下女儿之后,不,是太医说他有了身孕之后便再也没有踏足过他的卧房一步。   转眼间,竟然有两年了……   朱墨兰心头划过无奈、委屈等等混合在一起的酸痛,但是转瞬间这些柔软的情绪就被他收藏到心里的某个角落里封存起来。   再抬起头的朱墨兰,又是平时那种宁静的表情。   “我哪里用你这么个孩子去替我争宠?”朱墨兰轻笑,“别看你在皇子府里混了三年,真让你帮我做这个事情,不用三个月你骨头渣子就一点不剩了。”   “殿下——”承墨似乎有些不甘被他看得这么无能。   “好了好了。”朱墨兰认真地说,承墨也立刻安静下来看着他,“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殿下都开了口我不能就这么回绝。”   承墨一僵,眼里又黯淡下去。   “如今只有一个法子。”朱墨兰说。   承墨眨眼,不解。   “你见过殷碧涵了?”   “见过……”承墨似乎有些愣愣的,只是应道。   “觉得她如何?”   “如何?”承墨说,“她很好啊,有什么如何?”似乎有些明白朱墨兰想说什么,承墨声音开始轻了,头也低了下去。   “如今殿下正要重用她,所以我想把你送给她。”朱墨兰说得清楚明白。   “全凭……殿下做主。”承墨头更低,声音也轻如蚊呐。   “这么看,你是愿意的了?”承墨不知是不是习惯了扮成女子,动作总是相当明快爽利。此时见他难得露出男儿家害羞的样子,不由轻笑。   承墨没有应声。   “只不过,”朱墨兰又说,“如果只是送给她做下人,恐怕也堵不了殿下的口。承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之前承墨抬头不解,听到后来脸就慢慢红起来了,“殿,殿下,说,要,我,要我——”口齿不清,怎么也不好意思把话说出口。   “对。”也不知是不是存心逗他,朱墨兰说,“只要你上她的床,木已成舟殿下就不能反对。”   “唰”一下,承墨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而且你在她身边,我也放心些。”朱墨兰看向窗外。   想起那双浅色的眼睛,朱墨兰总觉得难以放心。他绝不相信殷碧涵没有自己的目的,只是希望她想要做的事情不要妨害到她们。   血色慢慢在承墨脸上消失,刚才面红过耳,转瞬间却如置身冰窖。   朱墨兰让他,监视殷碧涵。   如果被她发现,承墨甚至不敢想象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是不是注定只能用奸细的身份出现在她身边?   承墨伸手压上胸口。   突然觉得,心很痛…… 无事起风波   户部金司衙门,殷碧涵的房间里。   时已近午,殷碧涵还埋头在一堆帐簿里写写算算。去年一整年西市所有商家上缴的税钱原该是前几天就核对清楚呈交上去,却因为需要重新核验,累得殷碧涵在衙门里睡了好几天。   门上两声轻叩。   殷碧涵头也不抬,说:“进来。”   来人推开门,站在门口好一会也不见她抬头,只得叫了声:“碧涵。”   殷碧涵抬头,却是朱新。   “姐?”她笑道,“怎么有空过来?”殷碧涵招呼归招呼,手里的笔却没有放下来。   今日尚未轮到朱新沐休,该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时候,这个时辰跑过来显然是偷懒了。殿中省近身侍侯李烨,虽然全年几乎都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不过好在李烨勤政,每日做的事情都有定例,所以要偷懒也并不困难。   “寻你吃饭来了。”朱新皱眉看着殷碧涵略微苍白的脸色和发青的眼眶,“走吧。”   殷碧涵看了看所剩无几的帐簿,点了点头放下笔。走出门口时,她特意关紧了窗子,然后还在门上加了锁。   朱新不解,道:“衙门里还上什么锁?”   殷碧涵笑了笑,却没说话。   朱新正要再问,却感觉几道不善的目光朝这里看过来,猛地转身过去却见是几个穿着绿色官袍的陌生面孔。殿中省与尚书省并无多大往来,朱新本人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所以她立刻明白这目光是冲着殷碧涵来的。   知殷碧涵不难相处,也不是轻易招怨的人,衙门里又不好问朱新的脸上不由透出浓重的疑惑。   “想吃点什么?”殷碧涵对那目光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平静地开口问。   朱新眨眼,却还是没说什么,只问:“听说你们户部的饭堂不错,带我去试试?”   “那里还是不要了吧。”殷碧涵一脸平静,“我怕你食不下咽。”她显然是知道理由的,不过并不想在这里说。   朱新看了她好一会,终于还是说:“那随便。”   殷碧涵想了想,说:“过去一条街,有家铺子的羊肉面……”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两个衙差押着一个穿绿袍的年青官员从里面出来。那绿袍的官员耷拉着脑袋,满脸的不忿,却在经过殷碧涵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朱新放眼望去,周围似乎站着不少人。别人离得远,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押送的两个衙差却可以看得很清楚。她们对着绿袍的那个十分同情,却对着殷碧涵十分不屑。   更加令朱新看不明白的是,殷碧涵对着那人恶意的瞪视,甚至是坦然地回以一笑。   “刚才那个人是谁?”朱新低声问,“她得罪你了?”朱新显然是以为此人有这种下场,是因为殷碧涵做了什么。   “不认识。”殷碧涵只道,“大约是吏部的。”   “那她为什么……”   “姐,你不知道吗?”殷碧涵说,“最近一阵子殿下在做的事情。”   朱新一愣,然后恍然。   科考改制一事,当日李济乾与二皇女李济彰在殿上争执过后,当时李烨说的是“再议”。其后明面上,两位皇女都将事情丢下,暗地里却是各自动作。   李济乾一系的人使尽了法子挑错。于是近一阵子御史台每日都要收到无数密帖,暗告哪个官员又做了什么违反律例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不大不小,重罚不了却也轻乎不得的错处。   安阳为数最多的是穿绿青两色袍子的,也就是六至九品的官员。她们大多是由世袭举荐得来的官职,年龄既轻官位也不高。这些即使打压受罚了也无伤大雅,不过损了面子的,正是检举处罚的重点。这些从小就爹宠娘爱的大小姐们,素日里能不犯大错已经谢天谢地,哪里能人人循规蹈矩一点行差踏错都没有?   而换了别人也许还不会当回事,既然李济乾是幕后主使,于是连御史台也不敢轻乎。于是隔三差五地便有官员被告诫,更严重的就会像这样被押送出去。   被惩戒的官员自然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除了哀叹时运不济殃及池鱼之外,怨恨李济乾当然是不敢的。但是对着殷碧涵这个大皇女身边的新宠却没有什么不敢的,于是明里怒视,暗里添乱总是连番着来。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没多久就到了面店。   坐下叫了两碗羊肉面之后,朱新说:“她们……没做什么吧?”   朱新也不是没经历过这些的人。想当初凭借着朱墨兰的名头突然做了殿中省的起居郎,流言蜚语也是不少。   “也没什么。”殷碧涵不甚介意似的,“就是时常会少东西,喝的茶水也不够热而已。”   朱新叹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真是无妄之灾。”   “小事而已。”殷碧涵说,“只要别闹得太厉害就成。”   朱新想到她刚才小心翼翼的举动,不由问:“她们不会连公文都敢乱动吧?”   “就是动过了。”殷碧涵慢条斯理地说,“我桌子上那些已经是做的第二回了。前一回的,我不过出门转一圈,回来时就全泡进茶水里了。”   “那……要不先告个几天假?”朱新试探着问道,虽然她自己也知道并不可行。   “平步青云,总是有代价的。”殷碧涵笑得通透,“人家寒窗苦读十几年也不过望试兴叹,我只是少睡几个晚上算什么。”   朱新见她开朗,脸上也跟着一松。她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行的。”   一时羊肉面送过来,两人动筷。   “对了。”殷碧涵突然问道,“听说上官慕最近调任了?”   “上官慕?”朱新想了想,道,“啊,是有这回事。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真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据说,他调去吏部考功司了?你每日进进出出没看见他?”   “倒是没注意。”   “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   “……没什么。”殷碧涵随口答道,“随便问问而已。”说着低头吃面。   朱新抬头,看了殷碧涵好一会,却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低下头吃面。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下面是说好滴番外~~ 还米写完,但是为鸟证明我没有偷懒,先贴一半上来。 本来打算贴到前面去的,但是想想还是这里好。反正我说过新年礼物是8收钱滴,放在这里一样8收,哇咔咔。 《元宵》 宇宙中有无数次元。传说每一个次元里都有一个你,每个你都是完全相同又截然不同的存在。 所以这是一个既可能,也不可能的故事。 某年,正月元宵下午,安阳城内殷家小院。 被人叫做殷家小院的地方确实很小,通共才两间屋子。不过这里却住着当朝尚书令的长女和她的父君。 谁都知道,如今朝中官位最高的乃是封了阳安王的姬筠卿姬太傅,但是这位大人温雅风流,鲜少管朝中的俗事闲事。所以说起权位最高的,或者该说权倾朝野的,当属正二品的尚书令殷碧涵大人。 也许有人要问,堂堂尚书令的夫君和长女为什么要住在这等地方? 是这位殷大人嫌弃糟糠,另结新欢? 显然不是,如今尚书令的府里别说正君,便是有名分的侧君也没有一位。 亦或是这位夫君做了什么错事,触怒尚书令才被赶到这里来? 当然也不是,尚书令大人隔三差五地过来小住,周围街坊都是知道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 外面传说纷纭,当事人却是三缄其口。几年前各大赌庄都开了盘口,不知多少人下注猜原因,只是到现在还是没个定论,只看着那下注的银子越垒越高罢了。 殷碧涵整了整衣领,然后从身后搂住荼靡的腰,凑过去在他耳边吹气,“孩子她爹,跟我回去住几日。” 衣衫不整,才从床上起来的荼靡一双眼睛里还是没有退去的情潮,只轻轻一吹身子又是一颤。荼靡也不客气,索性靠在她身上,声音倒是坚决,“你就不嫌烦?每次都要这么说一回。” “这么大冷的天,你舍得女儿雪地里跑来跑去?”殷碧涵继续说。 “……反正有车跟着。”说到女儿,荼靡显然是犹豫了,咬咬牙,“女孩家怕什么冷……” “你不怕冻着女儿,那我怎么办?”殷碧涵将手伸进他衣服里,贴在他腰上取暖,“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冷吗?” 才起身没多久,一双手就凉了。此刻贴在荼靡腰上,让他身体一绷。 殷碧涵坏心地一笑,手继续往下滑,越过小腹都还不停。 “你——”荼靡回头瞪她一眼,“不是说,等,等一下府里还要宴,客,该回……”身子又开始发软,他越说到后面口齿越不清楚。猛地一转身,他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不让她的手到处肆虐。 “宴客也不过是吃东西说话而已,”殷碧涵低头照着他的唇咬上去,“有你,我还用吃其他东西?”既然转了身,当然只有更方便,她的手挑开他的衣服,滑进去覆在他臀上。 “唔……” 她再不走就赶不及了,但是,实在不想推开她…… 就在这个当口,猛地有人从外面大力推开门。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从外面跳进来,大声问:“娘,你说服爹爹没?” 荼靡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却想起身上衣衫散乱几不蔽体,又连忙缩回殷碧涵怀里。 殷碧涵倒是好整以暇,她不慌不忙地抱住荼靡,转头对女孩说:“你爹答应了。” “你——”荼靡猛然抬头。 他什么时候答应了! “你想让女儿觉得我这个做娘的骗她,你就说好了。”殷碧涵低头在他耳边轻说。 荼靡越过殷碧涵的肩,看到女儿满眼的期待,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看见荼靡点头,女孩欢呼一声,过来就要拉荼靡的手,“那我们快走。” “不行,你爹爹衣服还没穿好。”殷碧涵拦住女儿。 女孩眼睛骨碌碌一转,“刚才爹爹衣服明明还穿的好好的。为什么娘说服爹爹回家,要脱爹爹的衣服?” 荼靡顿时脸上一阵尴尬,殷碧涵却泰然自若地问:“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知道了!”女孩想了半天,突然大声说,“因为娘喜欢爹爹!” 荼靡脸上飞红,又瞪了殷碧涵一眼,“你都跟女儿说了些什么!” “怎么?”殷碧涵一脸无辜,“不对吗?”说着,也不顾女儿在场,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荼靡看见女儿睁着双与她一样的浅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们两个,顿时脸上红得更厉害,也不顾身上的衣裳直接把两人推到门外去了。 于是,一大一小蹲在房门外。 “娘,爹爹为什么把我们赶出来?爹爹生气了?”女儿从门缝里朝里面偷看未果,问。 “因为啊,”殷碧涵看了门一眼,刻意拉高了声音,“你爹喜欢听我说喜欢他,但是他装着不喜欢,所以这个时候只能自己躲起来偷偷笑。” “哦——”女孩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你对着女儿乱说什么!”荼靡用力打开门怒视蹲在地上的殷碧涵。他已是衣衫整齐,脸上一抹红晕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一双眼睛灼灼发亮。 “衣服穿好了?”殷碧涵站起来,整整衣衫淡淡一笑道,“来,我们走了。”说着,将手伸到他面前。 温暖得如春天一般的微笑,那浅浅的琥珀色里承载着世上所有的温柔,所以他这辈子情愿溺死在这湾温柔里,都不愿离开。尝过她的温柔之后,还有什么能与之相较? 荼靡一恍神之间,已经将手放进她的手里。 “女儿。”这一次殷碧涵再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女儿的小手。 三人一起离开殷家小院,上了在门外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一路快行回到殷府。 府门口有一个青年男子正在等候。他穿着素淡通身不见首饰,但是一身衣服的质料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材料,实在是叫人看不明白他的身份。 他笑吟吟地看着三人下了马车,立即迎上去说:“果然还是要姐姐出马才能把荼靡哥哥请回来。” “承墨,宴客的事情怎么样了?”殷碧涵之前在荼靡那里说得轻巧,到底还是在意的。 承墨先向荼靡躬身行礼,才答道:“放心,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来呢。” 荼靡原是侧身在一边,这时也只得走上前来还礼。他看了承墨一眼,又看看殷碧涵,低头牵起女儿的手,低声说了句,“我们先去梳洗。”说罢匆匆进了府里。 “姐,”承墨偎到殷碧涵身边,似笑非笑地问,“你用了什么招数把他劝回来的?” 曾经娇憨的少年如今已经二十岁了。他身材纤长面容姣好,不似荼靡年纪越长便越沉静端庄,还带着几分少年时的清新。 “你想知道?”殷碧涵挑眉。 “……不。”才巧笑倩兮的青年眨了眨眼,突然有些落寞,“我先进去了。” “承墨。”殷碧涵伸手勾住他的下巴,拉起他的脸,让他看着她,“你啊……” 承墨对着她一笑,“我没事。” “真没事?”殷碧涵置疑,仔细看着他的眼睛。 “嗯。”轻点头,承墨看看左右没人注意,双手在她腰上抱了一下,“那边还要事情要做,我先过去了。” 指尖在他唇上移来移去,好一会才放开他,“有客人来的时候过来叫我,我在书房。” 承墨笑得眼睛弯弯的,答应着去了。 “真是世风日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柔软的嗓音。 殷碧涵回头,却见一顶轿子停在门口,有个男人正从轿子上下来。粉面朱唇,行如弱柳扶风,笑若春风缱绻。 “云。”殷碧涵不由微笑,然后伸出手。 “见过殷大人。”流云嘴上说的行礼的话,可是腰却挺得笔直,丝毫不见有低头的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到殷碧涵的手里。 “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想见到我?”流云莲步款款,在到殷碧涵身侧压低声音,“堂堂尚书令,竟然在大街上公然调戏自己身边的小厮。真是——”一边说,还一边摇头。 流云虽然出语调侃,殷碧涵却是毫不着恼的样子。 “怎么会。”殷碧涵轻柔地笑,还是那般温暖,“最近好吗?” “除夕晚上才见过,今天也不过是元宵。就想我到这个份上了?”流云话里继续调侃,眉眼里却全是喜色。 “嗯,就是想你。”殷碧涵竟然承认得一点都不避讳,“别站在风口里,我们进去说话。” 两人一路从门口走进殷碧涵的书房,随口聊着些不着边的小事。待进了书房,殷碧涵很自然地把流云让到软榻上,先替他脱鞋盖上薄被,最后倒了暖茶送到他手里才算停下来。 流云只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呢?”殷碧涵似不经意地问了句。 “她……”流云脸上不由尴尬,却终于还是说道,“说今儿不来了。” “我就知道。”殷碧涵脸上不由冷了几分下来,“好歹是我亲手写的帖子,这样子还不行?”语气里除了不悦之外,也隐隐带着几分恼意。 “你知道她的。”流云不由干笑,“她就是不喜欢这种人多吵闹的地方。” “不过是还没下气罢了。”殷碧涵冷笑一声,“不就是她中意的几个全弄下去了而已。户部侍郎的那个位置想要,开口说一声我会摇头吗?犯得着这么处心积虑的……” “好了。”流云笑着阻止,“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听着烦,不许在我面前抱怨。有事找她说去。” “抱歉。”殷碧涵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对着流云一笑。 “道歉就过了。”流云在榻上挪了点地方出来,然后示意殷碧涵靠过来,“你我之间,需要这个吗?” 殷碧涵很自然地靠上去,一愣神后失笑道:“我收回就是了。对了,今天到底为什么过来?你不是也讨厌这种事情,就专为替她送口信说不来了?” “没事就不能过来?”流云低垂下眼睛。 “又有人提亲了?”殷碧涵一眨眼,立刻明白。 流云沉默,显然是她猜中了。 “我有时候想,为什么就没有选你呢?”流云枕在殷碧涵肩上,懒懒地开口。 殷碧涵笑了笑,没说话。 “你想要宠人,就能把人宠到天上去。”流云叹道,“然后除了你之外,眼里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我待你如何?你还不是一样到她那里去了。”殷碧涵淡笑,眼里是明明白白的宠溺。 “这个不一样。”流云抬头,伸手抚上她的脸,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跟了她我是不后悔,但是实在舍不得放开你。” “别放不就得了。”殷碧涵说,“温柔和宠溺,随时都在这里等着你。你一直知道我在哪里。” 流云看着她,笑了。 “何况如果你要占着两个人,也只能如今这样子。”殷碧涵继续说,“调转过来,只怕一个都留不住。” “也是。”流云眼珠子一转,“不过你就只能看不能吃,想想就可惜。”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好似看着什么美食一样。 “可惜?”殷碧涵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的,“我是什么味道,你不知道?” 流云顿时一愣。彷佛想起了什么不怎么好的回忆,流云难得地皱眉,“那个……当时我怎么就答应下来了。” “怎么?”殷碧涵挑眉,“后悔了?” “后悔倒是没有,当时也的确是不错。”流云眉毛倒竖,“但是之后我可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日。”想起来那酸软的感觉,做人果然不能一时意气。 “姐,有客人来了。” 书房门口承墨一边说,一边推门进来,见到流云却是一呆,然后惊喜道:“云哥哥?” 殷碧涵回头看了看流云,有些歉意的样子。 她话还没出口,流云便道:“有事就去忙,把砚儿留下来陪我说话就行了。” 殷碧涵点点头,起身整了整衣服就出了房门。 轻松得好似在自己家里一样,流云向承墨招招手道:“砚儿过来。” 眼神跟着殷碧涵走到门外去的承墨,流云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他回头,看着一脸促狭的流云,不由脸上一红乖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啊……”流云看着他,无奈道,“就是这个样子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承墨眼神又飘向门外,绽开如花笑颜,“待我挺好的。” 流云看着他,知他说的并非违心话,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云过复清朗   绿茗收起桌上几乎没有碰过的茶水,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沁雅阁。   门口,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莽撞地从游廊里冲过来,差点撞到绿茗身上。绿茗一手托住盘子,一手拎住女孩的衣领,低声喝道:“眼睛长哪里去了!这么毛躁,怎么做事!”   女孩吓得一抖,连连说:“绿茗哥哥,别生气别生气。我去厨房替殿下拿东西了……”   绿茗听着只有更气,戳了戳她空着的手,“那你拿的东西呢?”   “啊呀”一声,女孩一拍额头慌慌张张地又回头去找。   本来想骂的,绿茗看着绝尘而去的女孩,突然叹了口气。   原来哪里需要他来担心书房里的事情?就是那个毛躁的承墨,服侍起殿下却是十分用心,没出过什么岔子。   可是这个孩子,竟然就这么去了。绿茗想起来,也不由唏嘘。   回头,看了眼关起来的门。   殿下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绿茗知道,他对承墨的事情也是伤心的。   人非草木,相处过就会关心,就会牵念,也会因为离去而伤心。   但是那个人为什么可以轻易地背叛皇子府,背叛殿下,绿茗到现在也想不通。如果说承墨过世只是令人伤心,那个人却令人措手不及。   短短十几日里,那个人成了府里的禁忌。没人再提起她,甚至连她曾经存在的痕迹也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彷佛她根本就没出现过一样。   那个人……   殷碧涵。   外间传说,殷碧涵为了入仕才利用殿下。   但是绿茗却不相信。就算她如今成为户部的官员,他还是不信。因为她为李玥吟做的事,绿茗都看在眼里。   调解他同路悠总管的,是她;为府里找来侍卫副统领的,是她;平时做事尽心尽力,甚至彻夜不回的,都是她。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虚情假意?   但是如果不是虚情假意,她又怎么会背叛殿下?   殷碧涵的确做了,那么轻松地毫无芥蒂地,背叛了。   “绿茗,你没有看见她的眼睛吗?那不是一双甘为人下的眼睛。”当他忍不住去问路悠的时候,路悠这样回答他。路悠的语气里,遗憾、后悔和羞愧混合在一起。   曾经是她至交的流风,整日里也拉长着脸。谁在她面前提起殷碧涵,脸阴沉得更厉害。   于是,由不得绿茗不信。   “绿茗,怎么了?”身后的门突然打开,李玥吟站在门里问。   “没什么,是绿茗失仪,扰了殿下。”绿茗捧着盘子行了一礼。   他抬头看着李玥吟。   这位他从小服侍到大的皇子,仍然和以前一样矜持内敛、雍容优雅,说话声音永远平和稳定。   但是就是这样的皇子,在她走之后,将自己关在房里很长时间。   关于殷碧涵,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偶尔一次,绿茗听见他轻声说了一句,“少了点什么。”   绿茗抬头时,看见李玥吟的目光落在书架前。当时阳光正艳,从窗口照进来,所以书架前的一片地面都是亮堂堂的。   少了点什么。   少的,不是“什么”。   是一个,穿着浅色棉布袍子,笑得很温暖的人。   那个应该站在身后,只要回头就可以看见的人,为什么不在那里了?   那一刻,绿茗凄然。   “嗯。”李玥吟应了声,转身朝里走。   “殿下……”绿茗看着李玥吟的背影,突然开口问道。   “嗯?”   “为什么……”绿茗知道自己不该再提起那个人,却还是忍不住,“为什么放她走?”   府里的人怕惹他不高兴,已经不知多久没在他面前提起过她了。   李玥吟一怔。   “是绿茗多嘴了。”看着那双宁静的眼睛里,暖色一点一点溜走,绿茗突然自责起来,慌忙就要告退。   “不知道。”李玥吟说。   绿茗猛然抬头。   不知道?   “我不知道,能不能让她留下来。”李玥吟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我抓不住她。”   看了看自己的手,李玥吟似乎又想起当时的情况,有些出神。   “殿下……”绿茗看着他脸上露出些许茫然无措的表情,不由开始心疼,“是绿茗不好,提起这些事情。”   李玥吟摇头,“是我留不住她,怎么能怪你不好。”   “殿下,恕绿茗大胆。”绿茗说,“您是殿下,是陛下的儿子。如果您看中什么人,就算她不情愿又怎么样?您也一样可以把她留在身边。”   李玥吟又是一怔,似乎绿茗说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到过。   “绿茗服侍您十几年,知道您不喜欢用权势压人,但是这次不一样了。”绿茗认真地说,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您难得任性一次又怎么样?您是‘殿下’啊。”   李玥吟笑容里带上了一点苦涩,“用权势,的确是可以把她强留在我身边。但是如果她不情愿,又有什么意思?”   “不情愿,就让她情愿。”绿茗接口得极自然,“您是我赤月朝里第一位蒙赐府邸的皇子。论相貌,论才学,当世哪一个男子能与您相提并论?”   李玥吟神情一动。   “殿下……”绿茗试图再劝。   “好了,绿茗。”李玥吟微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是以前没有的清朗,“我知道了。”   似乎能感觉到李玥吟心情的改变,绿茗也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懒病发作,不想码字~~ 番外的确是还有。 但是,嘿嘿,宴会上跟下属官员的一段我略了吧。那个剧透忒严重了,我后面还要用来埋线的。接下来,把宴会后逛花灯会的那段写完番外就完鸟。 (前面写鸟4k,竟然一点都米提到元宵灯会的事情,我对自己的罗嗦真是orz) 韬晦楼小住   入夜,韬晦楼还是一片灯火通明。李济乾没有在居中的主位上,只是很随意地坐着。她对面坐着钟阳博,左手边坐着诸聿。   殷碧涵踏入房门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她先向李济乾拱手行礼道:“殿下。”   “水蓼,你来了。”李济乾似乎相当高兴的样子,“坐。”   殷碧涵点头应声,在钟阳博的右边坐了下来。然后,用不经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诸聿。   上次见她,还是在朱墨兰那里的水榭,短短一两句话可见是一个相当安宁的人。但是如今既然能在李济乾身边坐着,便也不会是个普通管事。   对面诸聿发现殷碧涵打量的目光,侧身点了点头。   “水蓼,诸聿你还没见过吧?”李济乾道,“她虽只是府内管事,也是我倚重之人,今后好好相处。”   “碧涵曾与诸管事有过一面之缘。”殷碧涵向诸聿点头回礼,“不算初识了。”   “那就好。”李济乾并未注意这些,只是关心地问道,“最近府衙如何?”   李济乾问的,自然不是殷碧涵做的公事。虽然户部金司可以说是重要,但是李济乾注意的却是她正在做的事情。   “还算平顺。”殷碧涵说。   “听说,你的公文被人泡茶水里了?”钟阳博嗤笑。她说话趾高气昂,还一开口就戳人痛处。   “碧涵不小心而已。”殷碧涵答得软中有硬,还算客气。她不是朱墨兰,就算有能力给她软钉子碰也不会那么做。   “不小心……”钟阳博又冷笑一声。   她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诸聿突然说:“近日安阳各处都有流言,说殿下有意打击二殿下。被御史台惩戒的那些,怨气相当不小。”诸聿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打断,帮了殷碧涵。   “一群草包,有何可惧。”钟阳博傲慢地说。   “殿下,碧涵倒是觉得这也是一个好机会。”殷碧涵心中一动,说。   “哦?”李济乾露出感兴趣的眼神,“说。”   “就碧涵所见,如今朝中立场分明的并不占多数。”殷碧涵看了看李济乾,虽然并未明说,在场的却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正是所谓的事不关己,才容得那些人如此超脱。”见李济乾点头,她继续说,“如今正好乘着御史台到处察人的当口,看看这些人的反应。祸事临头容易见真心情,多看多记些可备将来之用。”   李济乾点了点头,半晌面上露出喜色,转头吩咐诸聿道:“你去各处留心着……”   殷碧涵淡淡笑着,似乎只是因为意见被采纳而高兴。   她说的话并不错,任谁在场都挑不出错来。只是要做到却有一个问题:人手。   要看多少人,便需要多少人手。所以想知如今的皇女府到底有哪些势力,只要看她能看到哪些人便可以了。而且能看多少,便代表她的势力渗透得有多厚。   诸聿恭声应“是”,抬头却淡淡地看了殷碧涵一眼。   殷碧涵回以温和一笑,光明坦荡得很。   “对了,这事还需要……”      四人商谈各处的事情,等到结束的时候竟然已近半夜了。   李济乾自不待说,连钟阳博和诸聿也是住在附近,唯独殷碧涵今日借住流云居。此时过去委实不是时候,于是诸聿便安排她在韬晦楼的客房里住下。   客房原本就是预备着这个用途,所以不仅一应物品具全,甚至还布置得相当雅致。   殷碧涵才松开外袍的带扣,便有敲门声传过来。   “谁在外面?”   “我送洗漱的热水过来了。”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   殷碧涵没多想,走过去随手打开了门,却不想门外站的竟是那个名叫砚儿的小厮。   “殷大人。”少年手里提着水壶,羞涩又腼腆地对殷碧涵笑了笑。   殷碧涵不语,退后半步让少年进来。   少年轻巧地走进屋子,端盆倒热水示意殷碧涵可以用了之后,又去床边整理床铺。殷碧涵本来就打算睡了,所以油灯没有刻意拨亮。昏黄的灯光下,穿着淡黄色衣衫少年的侧脸看起来肌肤细腻平滑。   原该是温暖的景象,少年轻灵的动作却与她记忆里某个人重合起来。殷碧涵不由眯了下眼睛。   少年不久就铺好了床铺,转身问道:“大人,还有什么需要砚儿做吗?”   温和,柔软又顺从,这是少年的声音带给人的第一印象。这样的少年咋看之下,怎么也与皇子府里那个毛躁的少女毫无关系,但是殷碧涵就是觉得相象。   不是外貌,甚至不是音色,眼前的这个少年越看越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而殷碧涵,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觉。   “大约是错过时辰了,竟然不觉得困。”殷碧涵浅浅地笑,看上去无比温和,“砚儿如何有空,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好吗?”   征询的口吻说得客气无比,而少年果然如殷碧涵预期的,点了点头。   “砚儿是安阳人?”殷碧涵自己在桌边坐下后,示意砚儿在她对面坐下。   砚儿摇头,“我是青州人,不过自小在安阳长大。”   “前次见到你还是在朱君殿下身边,今天怎么到韬晦楼来做这些杂事了?”   “这个……”砚儿脸上飘起淡淡红晕,头也略微低下来一些,“韬晦楼一直没有当值的小厮。砚,砚儿今天晚上有空,就过来……”说完,还抬起眼偷看了殷碧涵一眼,然后又低下去,脸上红意更甚。   如果是循规蹈矩之人,该是皱眉然后有礼地请他出去,如果是好色之辈,则喜上眉梢蠢蠢欲动。   但是殷碧涵心里,只是泛起一阵疑惑。   他想做什么?   “我曾经认识一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女孩。”殷碧涵突然开口,“名叫承墨。”   砚儿怔愣一下,抬头看着她。   殷碧涵看着灯火,说话的口吻悠长又怀念,“那孩子毛毛躁躁的,却一直叫我姐姐。所以虽然不是亲妹妹,我很喜欢她。”   砚儿也开始怔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但是有一天,当我发现她做的错事之后,她竟然立刻就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我。”殷碧涵说到这里,声音不由低沉了下去。   “她……做了什么?”明知结果的砚儿,却不得不问。   因为他是“砚儿”,所以不知道“承墨”曾经做过的事情。   “她死了。”殷碧涵的声音陡然间归还平静,一丝情绪波动也听不出来。   “她死了,”砚儿问,声音不由带上一丝轻颤,“你,不伤心吗?”   “不伤心。”暖色从殷碧涵的眼睛里消失,嘴角噙上冷笑,“我为什么要伤心?”   砚儿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明显含着怒色的眼睛,茫然间带上不知所措。   “她情愿选择死亡,就证明我在她心里毫无分量。”殷碧涵冷冷地看着砚儿,“既然过去的事情都是一场骗局,既然她叫我姐姐只是虚情假意,我为什么要伤心?”   被话里传出来的寒意冻得一瑟,砚儿似乎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所以我不止不伤心,”殷碧涵的眼睛又回复平静,只是往常浅浅暖暖的琥珀色变得异常幽深,“我恨她。”   我恨她。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好像一把巨锤,猛然砸中砚儿的胸口痛得他眼前发白。   殷碧涵看着面前少年的表情,扬起一抹带着冷意的笑。   找到你了。   承墨!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写3p~ 门前驱祸首   “呜——”骆双用力挣扎,但是怎么也挣脱不了钳住他的手。   他临睡前听到有人敲门,便披了外衣去开门。还没看清楚,一个女人就从门口冲进来,先捂住他的嘴然后又将他的手用力反剪到身后。   粗糙的手在骆双柔嫩的嘴唇上摩擦出火辣辣的痛,但是却完全及不上他手上的感觉。那人毫不留情地死扣住他的手,他甚至都可以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咯吱作响。   沉寂在某个角落里尚未褪色的记忆毫无征兆地苏醒,恐惧在从心底暴散开来充斥全身。   骆双只是一顿之后突然猛力挣扎,甚至不顾自己纤细的手臂会有折断的可能。他无法挣脱,用力踢向大门只盼能弄出些声响来。   就算是荼靡也好,无论是谁,过来救救他!   他踢中门之后,门猛地合上。就在他心里一喜的时候,突然有只手从外面挡住了门,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女人走进来。   清冷的月光下,那个人的眼睛闪烁着刀一样的寒光。   骆双心里一凉。   门外那人见同伴已经制住了骆双,朝外看了看然后示意她出去。钳住骆双的人用力一推,半提半抱地将骆双拉出了门口。   才刚入夜,街上竟一个人也没有。   骆双看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知道上了马车便万事具休,他手上挣不动就张开嘴用力咬在那人捂住他嘴的手。   腥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但是骆双只是死死地咬着不肯松口。   他不要,死也不要再被卖一次!   骆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那人竟然怎么也抽不出自己的手,转瞬间血液就从他的嘴角流落下来。但就算是这样,那人也还是没有放开反剪住骆双的手。   之前挡住门的女人回头一看,不由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伸手掐住骆双的脖子。   手指大力地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才没多久骆双就觉得眼前开始一阵阵模糊。   他隐隐听到那人说:“反正捉回去也是丢进窑子,不如掐死……”   不,不要——   他还不想死!   为什么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却要面对这种事情。   一次又一次。   他不甘心,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到底……   “两位,可以住手吗?”一道清润的声音突然传进骆双的耳朵。他从来没有觉得她的声音竟然可以那么悦耳动听。   掐住骆双的那人似乎十分意外,转头看向发话的人,手却没松下来。   “先停手好吗?”那人的声音益发地诚恳,甚至带着些许商量的口吻。   “你想救他?”掐住骆双的那人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却没有离开他的脖子。   新鲜冰凉的空气带着腥甜的味道灌进肺里,骆双剧烈地咳嗽起来。制住他的那人,嫌他吵又捂住了他的嘴。   但是好歹,他能呼吸了。   骆双看向出声救他的人。   果然是殷碧涵,心里一松。   她会救他出去……   但是刹那间,骆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视线渐渐清晰的骆双看见她的脸上没有焦急没有不忍,却彷佛有着些犹豫不决。   犹豫了半晌,殷碧涵终于开口道,“能不能请两位放过他?”   这一次,她商量而绝非坚决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骆双的耳里,心里奇怪的感觉更甚。   “他的确是交代过,如果你想放过他就照着你的意思做。”女人开口,声音低哑暗涩,显然是刻意,“不过你想过怎么同他交代吗?”   殷碧涵苦笑,“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麻烦两位,放了骆双。”说着殷碧涵深深一揖,甚是恭敬。   骆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出不对来。   之前他一直以为将他卖给牙婆的人又找到他,如今冷静下来才发现不对。殷碧涵已经将他买下,过去的牙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寻上门来。他被捂着嘴,发不出丝毫声音来,但是心底却不由一阵阵发凉。   “好。”那女人道,“就让我姐俩看看,你到底如何处置这个人。”说着,女人退到一边,双臂抱胸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而另一个松开了手,站在同伴身侧一言不发。   骆双失去支撑,立时软倒在地。他抬头看着殷碧涵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应该说些什么话的,但是张开嘴竟然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殷碧涵在骆双面前停下,俯视着他,眼里闪过怜悯。她叹了口气,声音尽量平稳地道:“我给你安排好了去处。明日天一亮就走,再也不要回安阳了。”说完,竟然掉头就想走。   “不,”骆双猛地抓住殷碧涵的裤脚,死死不放,“水蓼,我做错什么了你说。不要赶我走……”   “那天的事情,与你有关。”殷碧涵顿步,回头看着他。   她甚至没有说哪天,甚至也不用求证,只是单方面地做出结论。   骆双低头。   他当然知道殷碧涵指的是什么。   但是……   “不……”骆双楚楚可怜地抬头,“什么那天,什么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水蓼,你不要听别人乱说,除了你身边我哪里也不去。”   不要听人乱说。   这句话甫出口,殷碧涵突然眯了下眼睛。骆双清楚地看见她眼中闪过的寒光,不由一瑟,拉住她的手也松了。   “看来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殷碧涵的声音凉了下去,“我留你在身边,只是因为当初在上官府里你待我一片真心。”   骆双眼里才一暖,就被殷碧涵的表情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能容忍你伤害我的人。”殷碧涵的声音突然又轻了下去,“让荼靡遇上这样的事情,就是绝对不能原谅的错。”   骆双瞪大双眼。   她……竟然都知道了……   “所以看在你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也有我的原因,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殷碧涵说,“去过平静的日子,不要再出现在我或者荼靡的眼前。”   骆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殷碧涵蹲下来,从怀里取出手巾,小心地抖开然后捂上骆双的口鼻。骆双只觉得闻到一阵异香,然后视线开始模糊。   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殷碧涵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让我看见你,就算什么都没做,我会让你知道‘殷碧涵’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看着骆双失去意识倒在地上,殷碧涵慢慢站起身子。拉出一抹最温和的笑对着旁观的两人道:“今日有劳两位白跑一趟。骆双的事情请交给我来处置。”   旁观的女人突然开口问:“如果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你打算做什么?”言下,似乎对殷碧涵说的话非常地感兴趣。   “两位想知道?”殷碧涵笑得和风轻暖,异常柔和。   “……算了。”女人突然放弃,丢下一句,“之后你自己去他解释吧。”与同伴跳上马车离开。   两人才走,便有人驾着马车停在殷碧涵身边。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抱起骆双丢进马车。   殷碧涵冷冷地看了眼毫无知觉的少年,转身对那人说:“有劳。”   那人点点头,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殷碧涵看着自家小院的门口,目光渐渐柔软下来。   她抬手覆在门上,犹豫了半晌,眸子里挣扎剧烈却终于还是轻轻拉上门,走了。 流云别流云   流云看完手上的信,猛地朝桌子上用力一拍,冷笑了一声。   正在此时,门上传来一阵轻叩。流云稍敛怒色,静了一阵子才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却是殷碧涵。流云见是她,眼睛一眯,脸上又沉下来。   殷碧涵无奈地笑,“对不起。”   流云只冷哼了一声,转头不理她。   “别生气了好不好?”殷碧涵走到流云身侧,蹲下来仰视着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   “我哪里敢生您的气。”流云俯视着那双带着歉意的眼睛,出口的话仍是意气。   “你说,”殷碧涵伸手握住他的手,“要怎么样你才能消气?”她语气诚恳,琥珀色的眼睛里歉然淡淡地溢出来。   流云只凝视着她的眼睛,好久才终于叹了一声,“横竖不是我的事情,算我白操心……”   “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殷碧涵双手合拢,握住他的手。   “不识好人心。“流云白了她一眼。说着似乎还不解气,他伸出另外那只手,用力戳了戳殷碧涵的胸口。   知雨过天青,殷碧涵反身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流云身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流云问得没头没脑,但是殷碧涵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前些日子,殷碧涵在茶馆撞见荼靡与人有私。虽然并未将事情闹大,但是到底是伤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去见过荼靡。此后她虽然照常去衙门做事,照常言笑淡淡,落在流云眼里却是郁结于心难以开怀。加上小病一场,何况还有荼靡的一层关系,流云自然不会放过那个始作俑者。   查清来龙去脉本非难事,何况对流云这样的人。   骆双想赶走荼靡,秦复要报夺官之仇,自然一拍即合。两人买通茶馆小二后,秦复在荼靡面前做戏,骗他入房。而骆双则算好时间将殷碧涵送到那里,让她亲眼目睹不得不信。   此计该算是成功的,但是两人没料到殷碧涵踏出房门后竟然立刻告官,以□罪名将秦复投入大牢。骆双胆战心惊好几日,才算安了一两分心却不知还有个流云黄雀在后。   流云恨骆双手段下作,便遣人漏夜捉住骆双意欲卖入青楼。偏殷碧涵竟然及时赶到,救下骆双又送走。   所以流云才会恼怒。   也因为殷碧涵开口便是道歉,所以流云才只讽她几句。如果她有一分责怪的意思,只怕立即被赶出门口,到死不相往来了。   “来你这里之前。”殷碧涵低垂下眼睛,回答。   才收敛了怒色的流云顿时冷笑一声,“我说呢,也不至于就到这个份上。原来早就知道了。你就真放心那个人和荼靡住在一起?”   “他不会亲自动手的。”殷碧涵低沉的声音里,彷佛有什么冰冷而沉重的东西在晃动,“他的目标在我,没有完全的把握撇清关系,他不会动荼靡。”   如此笃信的口吻让流云突然一噎,好半晌才说:“你知道,还发生这种事情?”   也许于他人而言,不过是一时心软。但是在流云看来,这一次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归咎于殷碧涵。   “我想磨磨荼靡的性子。”殷碧涵苦笑,她的确是托大了,“一早安排了这几日送他走的,没想到竟然差了一步……”殷碧涵原打算将骆双带到老家安顿,自被换官的案子拖住便另寻了地方。本想年前送他过去,没想到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不知哪里养出来那么自负的性子。”流云好不留情地嗤笑,“活该灌那么多药下去。”那日殷碧涵在寒风里站得太久,晚上到流云这里就开始发烧,连着吃了几日的药才压下去。   殷碧涵被他戳中痛处,只能再度苦笑。   “对了。”流云看了看桌子上的信函问,“什么是‘真正的殷碧涵’?”流云心里不快过去之后,突然好奇起来。   “持续的痛苦会让人麻木。”殷碧涵用一种就事论事的态度说,“所以要给他希望,然后再彻底捏碎。重复个几次就可以了,时间太长了也麻烦。”该是令人不寒而栗的话,却偏偏用无比平和的语调说出来,在殷碧涵身上竟然有一种异常的协调。   “……我现在倒是期待,他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了。”流云勾起唇角,露出与殷碧涵某些时候十分相似的微笑。   “不要这么笑,”殷碧涵略皱眉,“难看。”   流云眨眼,笑里越发不怀好意,突然凑过去在她耳边吹气,轻语:“偏要这么笑。”   殷碧涵含着三分笑意,转眼看他。   她清澈的眼眸,是一种暖到人心痛的颜色。那细密的睫毛静止着不动,因为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流云心里彷佛有羽毛拂过,轻轻软软的。于是彷佛被迷惑了一样,他慢慢朝她低下头去。   就在他的唇快要碰上她的时候,流云突然清醒似的猛然后退。他转开脸,眼神飘散却独独不敢朝她那里看。一股止不住的燥热爬上来,慢慢在他脸上添上一层淡粉。不期然的,某个人带着凉意突然跃进他的心里。一时间浅暖和微凉混成一片,乱得他脸上淡淡的粉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云。”殷碧涵的声音里似乎有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要走了。”   他心里翻腾得更厉害,但是出了口的,却只是轻轻地一声“嗯”。   她走,也是好事。   如果她继续留在流云居,继续天天陪着他,一定会发生些不可挽回的事。   只是想到她要走,刹那间只觉得房间竟然空起来。虽然空,她走也是“应该”的。   应该……呢。   心里弥漫起一阵不舍得淡雾。   “不准就这么把我赶出去。”殷碧涵突然从后面拥住他。   “是你自己要……”流云转头看着她,却突然停了下来沉默不语。   刹那间明白她说的不是住在流云居的问题,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沉默下来。   “去我那里挑间屋子?”殷碧涵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蛊惑着他。   “那算,什么呢?”流云的声音里透出茫然。   她家的某间屋子属于他。   虽然诱人,但是他想不出可以行得通的理由。   “你高兴就好。”殷碧涵继续蛊惑,“何必伤神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背靠在她胸口,虽然隔着厚实的衣服,却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无言地,他只是将手覆上了她搂住他的手。    同乐宴之夜-1   除夕夜的皇宫,灯火通明流光华彩。各处的宫侍仿佛都集中到崇元殿里,鱼贯出入忙得脚不沾地。平时即使敢偷着躲懒的,今晚却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该做的事情一点都错不得。   按说除夕夜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就连远行到天涯海角的商贾都要回家过年,偏一种人不能。李烨登基时曾言:朝廷命官劳苦一年,为嘉褒奖,年末之日须当大行犒赏入宫享宴同乐。于是同乐宴便成了传统,每年到这日朝议也要早早结束。同乐宴开于酉初,赏玩游乐直到午夜方告终止。   虽说大宴群臣,皇宫的地方到底有限不能把全安阳的官全纳进来同乐,于是便有了五品以上官员方可入宫的规矩。这倒是平常的事,不过这入宴的资格却也着实微妙。   比如到了五品,礼部特令“可不列宴”的,又或者尚未穿上绯色官袍却已经能入宫飨宴的。其中的奥妙,入得宴的自然人人明白。   殷碧涵坐在崇元外殿最末的位置里,好整以暇地拿起酒杯,小抿了一口。   同乐宴人数众多,自然不会人人都坐到内殿。崇元殿分内外两进,内殿里只有着紫色官袍的才有资格进入,而原该是一片绯红的外殿,今年却意外地多了两点绿色。   从六品上。   于百姓来看已是高不可攀的金司员外郎,其实连绯色的官袍都没有资格上身,那是五品之上才能用的眼色。   并没有感觉到入芒在背的刺骨目光,大殿里但凡有目光略过她,也必定温和平常。彷佛她这个穿绿的异类能出现在这里,根本稀松平常。   不过,对面的那位似乎就没她那么放松了。殷碧涵装作不经意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人。   上官慕。   上官慕前阵子调任考功司的员外郎,官位也是从六品上。其实从秘书郎到员外郎,一样都是从六品上,但是其中的意义却绝不相同。秘书郎不过是写写抄抄的闲人,而另一个可是能剥人官袍的职官。   本来这么一挪已经够惹眼的,偏还是上官慕,本朝唯一的男官。   殷碧涵看着对方,恭谨到僵硬的仪态姿势,又轻松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鹿脯送进嘴里。   也许她该谢谢他。如果没有他在,只怕如坐针毡的就是她了。   内殿里传来丝竹声乐,传到殷碧涵这里已经变成了朦胧不清的模糊,似有若无似真若假。靠近内殿的还能看见里面的歌舞,但是她这里一片衣角也看不见。   身边那些一个都不认得,就算勉强搭话上去,不是落得个相应不理,就是明褒暗贬的官腔。反正是同乐宴,并没有拘着一定要枯坐到底。只要不到处乱走,去殿外那片小园子里散散酒气也并非不可。   殷碧涵想着便站起身,施施然从门口走了出去。   到底是冬天。   殷碧涵缩了缩脖子,才走出殿门便被一股寒气裹进去。不过园子里雪树银花衬着艳红的花灯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殷碧涵索性走进雪地里去,仰头深深地吸了口冰凉的空气。   想来,还真是天差地别。前次跟着李玥吟入宫,莫名其妙的一顿好打,而这次跟着李济乾,竟是人人眼红羡妒的同乐宴。   该说,她的背叛果然没错吗?   一抹似嘲讽,又似满意的笑爬上唇角。   “咯吱”一声。   似乎有人踩着雪过来了,但是那一声之后便安静了下来。   殷碧涵有些意外,转头去看,竟然是上官慕。   “清辉。”于是出言轻唤。   上官慕的表情隐在游廊的阴影里,让她看不清楚。不过她这一声轻唤之后,他倒是又朝前走了一步。   唯二的绿色,站在一起。   官袍,果然衬他。   虽然说起来不过是一种定例,其意义远大于外形。但是上官慕一身绿色的官袍竟然是异常地配合他的气质。一刹那,殷碧涵甚至觉得,让这个人穿上襦裙简直是可笑的想法。   他孜孜以求的,果然适得其所。殷碧涵的眼眸里不由浸上暖色。   不过,他很怕冷吗?怎么穿那么厚实。   这念头一闪而逝,殷碧涵根本没放在心上。   “殷……员外。”犹豫了一阵子,上官慕还是叫了她的官名。与殷碧涵的称呼比起来,避嫌和撇清关系的味道甚重。   只是说完之后,上官慕的一双眼睛里露出点点的不安。   殷碧涵甚至连眉都不挑。   她是大殿下李济乾带进宫的人,而上官慕却是因为二殿下李济彰才能入宴。虽然殷碧涵不以为然,但是两人确实不是该互称表字的关系。   “坐腻了?”殷碧涵虽然知道,语音却仍是一派的毫无波澜。似乎她叫他清辉是应该,他称她殷员外也是寻常。   上官慕眸中忧色稍解,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什么时候来过来尚书省衙门?”殷碧涵问。   上官慕的调令虽然已经发了,但是却尚未到任。   “年后。”   “那也快了。”   “嗯。”   “会……”殷碧涵转头看着他,“有点辛苦。”   上官慕这次抿着唇,没有说话。   如果只是“有点”辛苦,倒也罢了。只怕他到任之后,真没几天安生日子可过了。   上官慕眼里,燃起的是斗志。   殷碧涵浅笑,然后慢慢地、悠然自得地踱回殿里去。   留下上官慕站在雪地里,露出一抹浅淡到几乎看不清楚的笑。然而他的笑还没及眼底时,却又转为怅惘轻叹。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家小涵和流云之间是清白的! 同乐宴之夜-2   殷碧涵才走回大殿门口,一名宫侍匆匆近身低语道:“殷大人,陛下传召。”   殷碧涵只是略挑眉,转眼间闪过无数念头。   皇帝传召臣下是稀松平常,但是如此谨慎却显然不同。如是秘旨私命,那么列席同乐宴也算有了由头。虽然必定凶险,却也一定伴着平步青云的机会。   又或者只是陷害她的局?   毕竟她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看她不顺眼的,只要引着她随便乱走就能扣上个“私闯后宫意图不轨”的罪名,她长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   只不过……   殷碧涵看着宫侍垂眼肃容和端正到一丝错也挑不出来的姿势,只是如平时淡笑道:“有劳。”   即使是局,既然用上了皇帝的名头,也就由不得她说不。   宫侍引着殷碧涵,一路穿廊绕殿进了一处偏殿。   殿内不止李烨,还有另外五人。殷碧涵只认得李济乾、李玥吟和姬筠卿三个,另两位华服的女子想必是二皇女李济彰和四皇女李济安了。她们各自坐得分散,每人面前都是极为丰盛的菜肴,该是帝王家宴了。几人之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此时竟然都安静地看着殷碧涵。   “下臣户部金司员外郎殷碧涵,叩见陛下。”当今最尊贵的一家几乎都在殷碧涵的面前,用各自不同的平静表情看着她。换了旁人也许紧张得声音都发抖起来,但是她却只是从容地行礼。而她行的礼,虽然规矩周正,却看不见几分恭敬。似乎对她而言,她所要做的事情只是行礼本身,而非向在场的某人表达敬意。   “起来吧。”李烨这次应得十分轻松。   殷碧涵站起身,然后又向另外几位躬身行礼道:“碧涵见过几位殿下、姬大人。”   被行礼的几位表情不尽相同。   李济乾似乎对殷碧涵的反应十分满意,喜色溢于言表。   李济彰脸上淡淡的,一贯的风雅淡然只微劾首示意听到。   李玥吟眼中闪过一瞬的怔忡,然后别开眼不看她。   李济安表现得很好奇,一直朝殷碧涵上下打量。   而姬筠卿也是一贯的飘逸出尘,与李济彰溢于外的尊贵雍容相比,不食人间烟火之气甚重。她脸上维持着淡淡的笑,也不知道是一直这样,还是对殷碧涵行礼的回应。   殷碧涵才站直身子,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   李玥吟转眼得太刻意,一块放在桌上的手巾掉在了地上。宫侍在门外侍侯,远远地竟然没有看见,但是房间里的人却都看见了。   殷碧涵很自然地走到李玥吟身边弯腰拣起手巾,然后双手捧到李玥吟手边,轻唤一声:“三殿下。”   李玥吟抬头,看见殷碧涵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对他浅浅地笑着,一时间彷佛时光倒转的错觉。   沁雅阁里,她总是这样站在他身后,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安宁又温暖的笑。   于是他顺手接了过来,就好像沁雅阁里无数次从她手里接过东西一样。   但是殷碧涵将手巾递给他之后,几乎是立刻走到李济乾身后站着,用她的行动无声地昭告着谁才是她现在的主人。   李玥吟又是一阵怔忡。   对了……   她刚才称呼他“三殿下”。   三殿下与殿下,差的又何止是一个字?   不由得,黯然。   李烨不由多看了眼殷碧涵,看向李玥吟时却不由轻皱了下眉。   “殷碧涵。”李烨出声。   “下臣在。”   “上次你出现在朕面前的时候,用的可是皇子府总管的身份。”李烨不咸不淡地那么一句,连声调都没有起伏。在场的不止殷碧涵,只怕连她的子女们也摸不清楚她的意思。   “碧涵是赤月的臣民,所效忠的唯有‘陛下’。”殷碧涵答得沉稳,“是以无论皇子府还是户部金司,碧涵以为并无区别。”   殷碧涵答得规矩,却也十分大胆。她背叛李玥吟既成事实,但是对着李烨,尤其李玥吟还在场的情况下还能这样理所当然就不寻常了。   连李济彰也朝她看了一眼,李济安更是显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哦,这么说,你倒是忠心耿耿的了?” 李烨说,上扬的尾音有着明显的兴趣。   “是,碧涵以为自己做的并没有错。”殷碧涵的话掷地有声。   李玥吟的脸上不由浮现出难堪的神色。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在大姐身边比三哥那里更能为母皇效力了?”李济安突然开口。   她的话自然并不合宜,听得李玥吟眼中更黯,李济乾拼命抑制却还是将得色露出了一两分。   她……   突然觉得四皇女的声音在哪里听见过,殷碧涵抬头看去,正巧与李济安四目相借。   原来是她……   殷碧涵几乎是立刻认出来,但是她脸上仍是一派平静,只是说:“不,是三殿下不需要碧涵。”那突然低了几分的声音,让原本温润的声音更加柔和,似乎宛转轻诉着某些缠绵不解的东西,又似乎在述说志不得伸的委屈。   在场的都想到殷碧涵受的无端廷杖,一时间脸色各自不同。而李济安却不知为什么,轻轻松了口气。   “如此看来,你倒是用心的了。”李烨又说了一句,突然转折,“那照你看,玥吟如何?”   李烨这是让殷碧涵公然评论自己的儿子,在场的几乎个个都面露诧异之色,然后又立即转向殷碧涵。   殷碧涵自从跨进门口,便一直表现得十分大胆。尚未触怒李烨,大约可以归功于同乐宴时李烨心情不错。但是李玥吟到底是李烨的儿子,即便母子之间有些什么,也不是殷碧涵有资格评论的。   李烨让她品评,如果只是搬出一套虚词赞他,只怕从今之后只能被当成无耻小人。但是若照实了说,便是十分的不敬。不止李烨,在场的谁都可以惩戒她。毕竟在场的是一家子,甚至唯一的外人姬筠卿还有着与李玥吟一同长大的情谊。   “三殿下聪敏大度、睿智雍容,实为人中翘楚。”殷碧涵说,然后立刻在李济安脸上看到明显的失望,“只是却有些心软。”   一句话,立刻将整间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全勾了过来。   “心软?”李烨继续问。   “是。碧涵愚见,如果三殿下稍加磨砺,必然更加光彩夺目。”殷碧涵答得十分恭敬,声音里一点颤动都没有。   “照你的意思,要如何磨砺?”   “入军,戍边。”   四字一出口,房间里突然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入军也罢了,毕竟李玥吟自小习武。但是戍边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西北苦寒之地不只荒凉,是需要苦苦挣命才能活下去的地方。若是哪家妻主要去西北,哭瞎了夫郎的眼睛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而殷碧涵,一直温和浅笑的殷碧涵,竟然建议让李玥吟去那种地方?   就连李济彰也不由动容。   “嗯。”李烨虽然未置可否,脸上却第一次露出赞许的神色,“下去吧。”   殷碧涵神色自在,于众人复杂的目光里行礼告退。    双双把家还   除夕夜里,外面欢声笑语到处是炮仗和烟花的声音,但是殷家小院却只有一盏灯笼挂在门前,似乎在等待着谁。小院里,安静地一丝声音都没有。   房间里昏暗一片,桌子上放着三碟小菜和一碗饭,几乎都没有碰过。荼靡连收拾桌子的兴致都没有,只吃了两三口就直接上了床。   荼靡窝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有多少天没回来了?   荼靡不敢去细数,令他心颤的数字让他怎么也数不下去。   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荼靡就再也没有见过殷碧涵。大夫告诉他,那日他受惊过度,之后切记静养不能再激动。所以每当他心里泛酸的时候,总是逼着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这些日子哭倒是没哭过,但是心里就没好受过。   前几日衙门的差役过来告诉他,秦复判刑十年即日押送采石场劳作。就算那人应得此报,荼靡还是没觉得一丝快意。听到消息的当时,他只是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接着,骆双也失踪了。荼靡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骆双大约已经不见了一两日。但就是这样,也仍旧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   荼靡掀开被子,下床找水喝。   昏暗的房间里,荼靡随手一推桌上的盘子被他扫下两个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吓了他一跳。   他借着门外的灯光蹲下去捡,锋利的瓷片边角立刻划破他的手指。   他就是这样。   什么都不会,连捡个碎盆子都会划破手。   长得不好看,又不聪明,没个能帮上忙的娘家,甚至连身子都不是干净的。他越想越是惶惑。   怎么办……   她会不会不回来了?   一阵酸意在心底涌动,慢慢地从心里溢出来涌向眼睛。   不行……他不能哭。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她回来他要对着她笑。   所以,不可以哭……   他用力抱紧膝盖,蜷缩起身子,似乎这样就能减轻眼里的酸意。   “为什么蹲在地上。”   身后突然传来不悦的声音,荼靡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人抱起。他彷佛想扭断自己脖子一样猛地回头,看见一双他日思夜想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没了以往的柔光,含着明显的不悦。   “怎么,不认识我了?”殷碧涵硬是拉起唇角似乎想对着荼靡笑,却十分生硬。   她把荼靡放在床上。   荼靡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似乎只要他一眨眼,殷碧涵就会消失一样。   殷碧涵看着他的表情,眼里露出心疼,手抚上他的脸轻唤:“荼靡。”   “水……蓼?”他轻轻的,用梦呓般不确定的声音叫她。   “嗯。”殷碧涵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手上温热的触感似乎终于让他确信了她的存在。   荼靡想对着殷碧涵笑,只是唇角才翘起一半,眼泪却突然冲了出来,“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殷碧涵将他柔软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   哭了好一阵子,荼靡的情绪才算平静下来。殷碧涵怕他着凉,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荼靡只是看着她,用近乎贪婪的目光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殷碧涵摸到他冻得冰凉的脚,不由皱眉道:“怎么赤脚站在地上,不冷吗?”说着,坐到床的另一角上,把他的脚拉进怀里取暖。   泪水过后,他的凤眼被洗得透亮,透出喜悦。他说:“碗打碎了嘛。”娇弱的声音,含着哭泣之后的轻颤,还有淡淡的安心。   殷碧涵却是一皱眉。   她的表情落入荼靡眼里,引来他再次的惶恐。荼靡猛地伸手紧紧拽住殷碧涵的袖子,想要将布料撕裂一样地用力。   殷碧涵叹了一声,俯身过去将荼靡搂进怀里,“对不起。”   荼靡却显然误会了殷碧涵的意思。   他脸上的血色退得点滴不剩,死死咬住唇,全身都在发抖。“……不要,不要赶我走……”几乎是恐惧地喊出来,他说,“我,我……随便给我个地方住,偶尔过来看我就好,水蓼,不要赶我走……”   荼靡的反应显然出于殷碧涵的意料,她眸中愧疚之色更显,却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抚他的情绪。   她低头含住他的唇,然后极尽温柔地吻他。用唇小心翼翼地化解他心里的不安,一点一滴地解开他的惶惑,慢慢地温暖他的心。   反应过来殷碧涵在做什么的荼靡突然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只是激烈地吻回去,直到他咬破她的唇尝到一股甜腥才停了下来。   “荼靡,”殷碧涵双手捧住他的脸,“这十几天让你一个人在家里,对不起。”她清楚地说出道歉的内容,以免他再次误会。   荼靡摇头,“你只要不生我的气就好了。”   “生气?”殷碧涵意外,“我为什么要生气?”   “那天……我不该跟那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我也不该送她回客房……”荼靡解释着,突然想到什么,急急说道:“水蓼,她……那天她没碰过我!”说完之后,紧张地看着殷碧涵,只怕她不信。   “……我知道。”殷碧涵闭上眼睛,再次皱起眉,“我知道。”   荼靡也不知她的“知道”,到底是安慰还是敷衍,一时又不敢乱说乱猜,只能忐忑地看着她。   “你,”殷碧涵睁开眼睛,“不生我的气吗?”   这回却轮到荼靡不解。   碰上这样的事情,她能原谅他就是万幸,他怎么能生她的气?   “你啊。”殷碧涵叹一声,“设计秦复的是我,决定收留双儿的还是我,她们联合起来设计陷害你,没能阻止就是我的错。何况那样的事情发生后,我没有陪在你身边安慰开解,更是错上加错。更何况我只是不敢回来面对你,这种可笑的理由竟然让你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十几天。所以,荼靡,你真的不生气吗?”   那双一直浅笑的琥珀色眼珠里,此刻盛着浓浓的歉疚。   她不介意,原来真的不介意。   不是不要他……   瞬间像有什么东西解开了一样,荼靡只觉得心口一松,浑身都放松下来。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推了推殷碧涵,示意她翻身然后趴在她身上。   “水蓼……”   “嗯?”殷碧涵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头发。   “我们分房睡好吗?”   殷碧涵手一顿。   殷家小院虽然有两间卧房,但是自入冬以来荼靡那间就一直空置着。此刻他提出分房,殷碧涵直接便想到他还在恼她,讷讷的却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大夫说……”不知为什么,荼靡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分房比较好……”言语里,还含着些羞涩。   “……大夫?”殷碧涵不解。   恼她,怎么扯到大夫那里去了?   “是,我……”荼靡开始脸红,“有了。”   “有了?”殷碧涵完全反应不过来,只跟着他重复一遍。   平时通透到底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迟钝,荼靡一咬唇,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腹部,重复:“我有了。”   殷碧涵顿时一呆。   荼靡见她久久不语,以为她不喜欢孩子,轻声问道:“你不喜欢孩子?”   虽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奇怪,殷碧涵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没想到这么早……亲都还没成就有了……”   荼靡略放下些心,脸上的笑也温甜起来,“早些也好啊,我都十八了。大夫说我这算晚的了,再迟两年生第一胎会很辛苦。“   “哦……”于这方面一窍不通,甚至想也没有想过的殷碧涵只能应声,“那大夫还说过些什么没?”   “大夫说,我那天……受了惊,要好好卧床休养。”说到卧床的起因,荼靡的声音不由低沉,“开了安胎的方子给我,然后说,要,要分房,不可以……”说到后面,他声音陡然降低,殷碧涵几乎听不清楚。   连荼靡都不好意思说的话,殷碧涵却并无所谓地听着,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要卧床休养?那成亲怎么办?”   成亲虽说是喜事,也着实累人。大夫既然要荼靡卧床,那就是连下地走动都要避免,如何应付得来成亲的一整套规矩?   荼靡也是一呆,“那……要怎么办……”   成亲和孩子,两样他都不想放手,但是眼看着只怕不能兼顾了。   “罢了,明天我陪你去大夫那里问清楚。”殷碧涵说,“倒是桌子上的菜几乎动也没动过,你这十几天里有没有好好吃饭?”   荼靡干笑几声。   他知道不应该,但是实在是没那个胃口。每天都有个一口两口的下肚已经是不错了。   “那安胎药呢?”殷碧涵挑眉,“喝过没?”   荼靡只能继续干笑。   药倒是去铺子里买了。但是,他不会煎……   唯一的一次煎药,差点把厨房给烧了。   殷碧涵无语轻叹,再看看床前满地狼藉。   “本来想明天早上再说。”殷碧涵摇摇头,“今天就走吧。”   “走?”荼靡不解,“去哪里?”   “我新买了处院子,里面东西和下人都齐备了。”殷碧涵起了身。她阻止荼靡也起身穿衣的打算,用被子裹住荼靡然后抱起来,“美人,跟我回家了。”   “……嗯。”淡淡的喜悦蔓延上来,弯了那双明媚的凤眼。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荼靡捏完,之后不会再捏。 迟来的考绩   除夕夜之后便是新年,按规矩能有三天的休息。初四的一大早,府衙里才又恢复往日人来人往的繁忙景象。   年前好歹是赶着时辰将西市众商家的税额呈上去了。本来该是年前便要发下去的入货许可也搁置到了年后。殷碧涵不似别人好命,年初二便开始回衙门看这些堆成山的公文。初三时西市那班人明着请她去小宴,却是催着她快将事情办好。好不容易定下初十有个准信才算点头放她过关。   殷碧涵在那时候,才有了些自己官威不足的慨叹。   要知道金司辖下两个员外郎管着所有的行商坐贾。摆明了是个肥差,就算自己不开口,底下那些随便孝敬些也吃用不尽了。偏她这个员外郎不同,那里人人看她都是从西市里出去的。所以别说有什么官威,如今有个什么大小争执,两三句话后必然跟着“找碧涵去”。以前替人拿主意还可以收银子,如今竟成了该的了。   不过,好处自然也是不少的。   先是她自己的生意做得不错,赚的银子足够再买几个新院子。再者站稳脚跟后,西市于她已经成了一个可靠的退路。   殷碧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伸手摸了摸茶壶盖子,几乎热得烫手。   她倒出一杯热茶来小抿一口,抬头环视一下干净了几分的房间,微笑起来。   不过是去了回同乐宴而已,差别便如此明显。她该说尚书省果然不凡吗?连洒扫侍侯的仆妇衙役也知道见风使舵。   门上传来两声轻叩,主事宋启走进来先躬身行礼,然后也不待殷碧涵应便直接说:“大人,今日有四家买卖做中人,还有三家要开新铺。”   宋启初时对殷碧涵甚为排斥,现时虽然并未胸怀尽开,但是与殷碧涵配合倒是愈发熟悉。她知殷碧涵重事务更甚于虚礼,所以行礼也只是意思一下。   殷碧涵抬头见是她,“宋主事,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是。”宋启顺手便接了过来,正要看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殷碧涵怔了下,突然微笑道:“今儿初四了?”   “是。”宋启应了声,然后道,“大人知道外面是为什么吵闹?”见她表情,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殷碧涵眉轻挑,宋启向她主动搭这些闲话还是第一回,看来她收拢宋启的法子开始见效了。她答道:“该是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上任来了。”   “考功……”宋启微怔后,轻呼,“是那位上官大人?”   “就是他。”   “他……”宋启正想再问些什么,门上传来一阵轻叩。   “进来。”殷碧涵应声。   推门而入的,却正是被殷碧涵提及的上官慕。   穿着绿色官袍的上官慕长身玉立、俊秀端雅,只是硬着一张脸。他不像是过来招呼的,倒像是预备好了来吵架的。   殷碧涵眼珠一转,站起来抱拳道:“上官大人寻我有事吗?”殷碧涵与他同品同级,所以并不需要过多地行礼。   一旁的宋启先因为上官慕是男子,习惯性地转看眼不直视,直到听到殷碧涵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道:“金司主事宋启见过上官大人。”   上官慕回礼后,看向殷碧涵说:“的确是有些事。殷大人可能抽出些空来?”   考功司员外郎,做的事情之一便是品评官员的政绩操守。那些上上中中下下可不止是简单的几个字,上上者可受褒奖,而累次下下者甚至能剥了官袍去。所以如果考功司特意寻上谁说是“有事”,只怕那人立即挺直脊背开始思量自己被人捉住什么把柄。   不过眼前这上官慕却也是个异类,一时让人联想不到那么多。而殷碧涵虽然在皇子府三年,入仕为官却连一个月都不足。所以该是压抑的场面,竟然一点该有的味道都没有。   “当然,请坐。”殷碧涵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然后示意宋启也坐下。   “慕此次前来,是为了补殷大人去年的考绩。”上官慕一直死板着脸,连客套话都不说直奔主题。   但是,他说的话却不寻常。   殷碧涵去年的考绩。   考绩在每年腊月初便要开始,到月中就要将结果呈上去的。殷碧涵来金司就任是在月中前几日,才不过几日的功夫根本评无可评,所以当时是略了过去的。但是现在说要补,却着实奇怪。   宋启自然也听出其中的不妥,不由看了殷碧涵一眼。   殷碧涵脸上平静地几乎一点表情都没有。良久,她才淡道:“这是应该的。是现在开始,还是要另定个时辰?”   “如果殷大人方便,自然越快越好。”   “那么,请开始。”殷碧涵说了,突然对宋启说,“劳烦宋主事开窗,有些闷热。”   正月初四的天气,闷热?   房间里另外两人同时看向她。   好一会,宋启才依言去开了窗子。而上官慕脸上的表情似乎终于有一丝碎裂,看着殷碧涵的目光里有着淡淡的愧疚。   “殷大人,”上官慕敛目,“西市的税钱呈报,可是晚了日子?”一开口,便直指她的错。   “是。”殷碧涵答得爽快。   宋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所以,”上官慕说,“政绩一面里,殷大人并未尽妥。”声音止不住地艰涩起来。   “是,那是碧涵的过失。”殷碧涵说。   “与同僚之间,殷大人相处得似乎也并非很好。”上官慕说,只是他的眼睛已经低下去,几乎都不敢看她。   “也许是碧涵初入仕,今后一定改善。”   第二条,她也认了。   再然后,上官慕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里。   “抱歉,上官大人坐了那么久,我竟然还没有倒茶。”殷碧涵说着,另取了杯子倒了茶送到上官慕手边。   上官慕抬头看向殷碧涵,却见她淡笑着直如过去在曲央时一样温暖。   她知道,而且没有介意……   想到这里,他心里才觉得好些。   “……最后,”上官慕说,“殷大人在陛下面前进言,将三皇子送至边关戍边。”   “确有此事。”   殷碧涵的话音一落,窗外传来一片抽气声。   “背主另投,又蓄意谗言,是以,上官慕顿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把话说了出来,“……是以品德有亏。”   殷碧涵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所以殷大人去年考绩,结果是,”上官慕咬牙,“下下。” 殷家新宅邸   比以前更柔软的枕头,若有似无的淡香,荼靡隐隐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明知道天已经亮了,他还是不想睁开眼睛。既然她都回来了,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担心?荼靡勾起朦胧的笑,蹭了蹭枕头继续睡。   “先起来吃点东西,晚上早点睡好不好?”轻软的,含着些许无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荼靡皱眉,翻身不理。   那人叹了口气,只能伸手将他从暖暖的被子里拉出来。   荼靡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含混不清地说:“早……”   “不早了。”殷碧涵失笑,“我都从衙门回来了。”   “嗯,不早了……”荼靡迷糊地伸手勾住她的脖子,靠在她身上,嘴里继续含混不清地说话。他只怕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荼靡,”殷碧涵抬起他的下巴,“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饿……”说起饿,倒真是有些饿了。   他倚在殷碧涵怀里,慢慢睁开眼睛。进入视线的,是完全陌生的房间。   宽大的床,宽敞过以前几倍的房间,还有崭新的桌椅……   对了,他昨天晚上就跟着她到了新家。   荼靡这十几天就没睡踏实过。马车上殷碧涵一直抱着他,被她的气息包围,听着她的心跳,浓重的困倦席卷过来将他淹没。他倒是隐隐知道下车后,殷碧涵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把他抱到床上,没想到他一睡竟然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先起来吃点东西?”殷碧涵浅浅的眸子看着他。   荼靡点了点头。这十几日来,虽然他拿了银子让街口的酒楼每天送饭过来,但是入口的却实在没多少。心踏实了,又好好睡了那么一觉,自然觉得饿了。   “梦蝶。”殷碧涵唤了声。   “是,梦蝶这就去准备午膳送过来。”一道脆嫩的嗓音在床边响起。   荼靡这才注意到床边竟然还站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顿时一窘。他身上什么都没穿,手臂又勾在殷碧涵身上,棉被从胸口一直滑落到腰部,于是整个背部几乎都露在空气里。房间里暖和并不觉得冷,但是有人在一旁就不一样了。   “蝶梦慢着。”荼靡正想要缩回被子里,却被殷碧涵搂住。她将被子拉高盖住他的背,一边又扬声叫:“珠泪、玉烟。”   殷碧涵话音才落,又有两个小厮从门外走进来与蝶梦并排站在一起,问:“主人叫我们?”   三个少年都是十三四的年纪,长相清秀身形纤细。   “新院子里一共有十个人。门房、厨子和车妇都是全的,这三个是房里侍侯的。”殷碧涵对荼靡说,“你挑一个。”   “……我挑?”荼靡看了看眼前三个孩子,然后又看向殷碧涵。   蝶梦看上去温厚些,珠泪有些羞涩,而玉烟一直眨着眼,十分活泼伶俐的样子。三人相貌都未必如何出色,不过却是如水葱一样的青嫩可人。   “我也是才用了几日而已,好不好的别问我。”殷碧涵脸上仍是淡淡的笑着。   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就……蝶梦好了。”荼靡有些意兴阑珊,却还是随手点了个人。   “是。”蝶梦立刻敛衽行礼,“见过……”说到后面,却突然停了下,然后朝殷碧涵看了眼。荼靡虽说是殷碧涵亲手抱进来的人,可是名分未定着实不知道如何称呼。   “荼靡是我的人,挑日子等着过门的。”殷碧涵又转向蝶梦,“他有身子了,好好服侍。”   按说未婚的男子如何也不该住在妻家,更何况是未婚便有身孕。不过这三个小厮倒也不同寻常,听殷碧涵这么说了连眉毛也不挑一下,齐齐敛衽行礼道:“见过君上。”   官宦人家的正君,下人一般称呼为君上。荼靡即使正式过门,只要不是正君细究起来就不该如此称呼。不过既然殷碧涵认了他,他们自然知道进退。   行礼过后,原该去准备午膳的蝶梦仍然留着。他小心地站在死角里,既不远离也不在两人眼前晃来晃去。珠泪代了蝶梦出去准备午膳,而玉烟静悄悄地退出房间,接着做他之间的事情了。   荼靡头枕在殷碧涵的肩上,默默不语。   “怎么了?”殷碧涵看出他心情有些不好。   “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荼靡的脸贴着殷碧涵的脖子,所以他的表情她看不见。但是他的声音却可以听出些闷闷不乐来。   “这里不好吗?”一时想不明白理由的殷碧涵只是问。   “没有……不好。”荼靡的声音更是低沉。   新院子,地方宽敞了,还有下人服侍,他哪里能说不好。   但是,某些盘踞在他记忆深处的东西却一直让他丢不开。   在他还是伎子的时候,被人叫进府去并不少见。府里那些夫郎们表面上衣着光鲜,日子却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他们不屑着他的身份,对其他的夫郎们冷嘲热讽,其实望穿秋水只盼妻主能多看他一眼。   所以他一直梦想着简单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话,小门小院的一家人,有妻有女就好。但是……   殷碧涵是不可能的。   荼靡知道,殷碧涵不是个一直住在那种地方的人。她不停地向上走,会走到高入云端的某个地方。   荼靡也知道,也许殷碧涵可以没有他,但是他不能没有殷碧涵。那才过去的十几天甚至比他在青楼的那段时间更加灰暗晦涩。   只因为,没有她。   “到底怎么了?”殷碧涵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她的眼睛。   “没有……”   他的凤眼里,惶惑星星点点。   “因为……”殷碧涵联想起他情绪低落的起点,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三个的关系?”   荼靡不说话。   “你要是不喜欢,换年纪大些的,或是成过亲的也可以。”殷碧涵说。   荼靡摇头。   “荼靡,”殷碧涵捧起他的脸,“我没办法承诺,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个。”   荼靡猛地收紧手臂,用更大的力气抱住她,似乎不想她被别人抢走。   “但是直到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一个。”殷碧涵说着,“我可以保证,我现在如何待你,将来只会更好。”   荼靡抬眼看着她,突然柔柔软软地笑出来,“我记得你今天的话。”   “如果食言了,随便你怎么处置。”   “好。”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番外补完: 《花灯》 元宵夜,花灯节。 该是安静一片的大街上到处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挂着花灯猜字谜的,摆着摊卖零食的,还有牵着父亲的手出来逛街的,大街上到处是欢声笑语。 李玥吟穿着一身浅青的深衣,戴着银色面具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元宵佳节,传说如果这一天能认出自己的心上人,就一定可以与他共携白首。年青未嫁的公子们都喜欢在这一天戴着面具,让情人寻找自己。 所以李玥吟这一身打扮倒是应了景,并不显得突兀。 只是…… 是没有人会来找他的。 突然之间,落寞淡淡袭来,李玥吟茫然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却不知自己应该朝哪里走。 如今朝中称呼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三皇子而是“大将军”了。赤月朝兵权尽入他手,他甚至可以说权倾朝野。 只是年近二十四的他,却还是形单影吊。 后悔吗? 如今问起这个,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曾经想要的不过是家人的平安。经过这么多年,他可以很自豪地说他做到了。但是同样,他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先帝李烨临终前,只召他一人入殿。 她说:“朕对得起天下,却对不起你。” 那一刻,李玥吟百感交集。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母亲利用他。为了天下,为了皇位继承,为了他的姐妹,他的母亲将他推到人前,让他历尽风吹雨打。 那一刻,他想到自己失去的东西,一句“心甘情愿”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原来以为可以回头的,待一切尘埃落定时,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 算了。 李玥吟摇摇头,府里的人就是看不下去他郁郁寡欢的样子,才逼他出来散心。 “这位公子,可是一个人?”突然,一道软暖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 李玥吟转身,看清眼前人是谁的时候瞳孔猛然一缩。 殷碧涵。 她也换下了那身官袍,穿着细棉的袍子,看起来宛如普通人家的女人一样。 只是,她没有认出他来吗? 李玥吟想起自己身上换了从没穿过的深衣,梳着普通男儿的发式,甚至还戴着面具。 她认不出来,也是应该的。 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一松的同时,又有些失望。 想着,轻点了点头。 “我也是被家里逼出来。公子不介意的话,”殷碧涵笑道,“我们一起走走?” 奇异的,李玥吟胸口闪过一阵雀跃。于是,他又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殷碧涵站在李玥吟身侧,两人一起向更喧闹的地方走去。 “看那个。”殷碧涵手指着一盏莲花形的花灯,“做得真是精巧。” “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殷碧涵看着花灯上的字谜皱眉咬唇,怎么也想不出来。 “那个酥糖要尝尝看吗?” 一路上,只有殷碧涵一个人在说话。 虽然遮盖在面具下谁都看不出来,李玥吟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深。一路上,一直都是殷碧涵在说话,他只是偶尔点头回应。之前他不敢开口是因为怕她认出他的声音,而后来却越来越不想破坏这荡漾在她和他之间淡淡的喜悦平和。 “要休息……” 殷碧涵回头问他时,一群欢闹着扑过来,李玥吟为了让开她们,连退了好几步。街上本就人多,才几步的距离,殷碧涵竟然就不见了。李玥吟心里一慌,刹那间沁凉的感觉又弥漫上心头。 虽然知道梦一定会醒,花灯会也总有结束的时候。 但是,竟然这么短…… 突然,手被人握住。 “看来不牵着手是不行了。”殷碧涵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人太多了。” 似乎有理,其实却很无赖。 李玥吟看着她自自然然地牵住他的手,不由想,她是不是知道他是谁了? “走累了?”殷碧涵对着他,笑得明媚温柔,“要不要休息一阵子?” 他摇头。 “那就再朝前走一会。”殷碧涵说,“君醉楼上有个座,可以看见太液池的一角。那里今天很多人放花灯,应该很漂亮。” 她的表情,就如同在沁雅阁一样。 他叹了口气,从她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殷碧涵回身,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不想去君醉楼?那去别的地方……” 他不语,只看着她。 “你啊……”她突然叹了口气,“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李玥吟心里一颤,那似乎哀叹,又似乎宠溺的声音里再没有一点陌生人的感觉。 她果然,认出他来了。 “玥吟。”殷碧涵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然后伸手将他的面具拿下来。 只觉得脸上一凉,李玥吟静静地看着她。 “再陪我一阵子,好吗?”殷碧涵向他伸出手。 李玥吟看着她摊开的手,虽然冲动,却怎么也没有办法轻易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梦虽然美丽,却总会有醒的那一刹那。 他现在可以沉溺在甜蜜里,但是醒过来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怎么又是这种表情了。”殷碧涵说,眼里话里全是淡淡的心疼。 她走过来,突然将他拥入怀里,“你是赤月朝里最尊贵的皇子,你是我殷碧涵发誓要捧在手心里的人。无论你想要什么,说出来。上天入地我也一定为你做到,只要你别再露出那么寂寞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寂寞? “……什么都可以?”他开口,声音里弥漫着淡淡的脆弱,“真的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她的声音笃定。 “……就算是‘你’,也可以?” 回答他的,却是她的嫣然微笑。 “终于等到了。”她收紧手,将他紧紧搂住,“离开沁雅阁的那天,我在等你开口留我。从边疆回来的时候,我在等你开口让我回到你身边。先帝去世之后,我也一直在等你用那道空白的诏书。” “真的,可以?” “你的愿望,就是给我命令。”殷碧涵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触,“我的殿下。” 府中微澜起   韬晦楼。   “水蓼……”李济乾突然瞪眼,“你这是怎么了?”   “见过殿下。”殷碧涵躬身行礼。   她的发髻一丝不苟,身上穿的官袍平整如新,行礼也规矩到没有任何人挑得出错来,唯独脸上却清清楚楚一个掌印。   显然是被谁打了。   钟阳博一声嗤笑,道:“别是在青楼里争不到人,争来了那么一巴掌吧。”   殷碧涵前几天住在流云居的事皇女府里几乎人近皆知。虽然赤月律例并未禁止官员流连青楼,但是钟阳博却显然甚为诟病,言谈之间总是冷嘲热讽。   诸聿也在场。她也看见了殷碧涵脸上的掌印,之前只当作没看见,如今听到钟阳博这番话,不由皱了下眉。   殷碧涵倒是毫不在意,只是如往常一般向两人点了点头。   “殿下,碧涵今天在君醉楼里遇见皇子府的侍卫统领流风。”殷碧涵说,“脸上的这个印子,也是她动的手。”   提起皇子府,李济乾想起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日你为何要在母皇面前那么说?”李济乾脸有不悦。   无论如何,李玥吟在换官一案里是帮了她。案子才过去没多久她就抢了他的人,然后又在李烨面前那般进言。虽说殷碧涵是主动投靠,那番话也并非出自她的授意,但是外边的人不会这么看。她们不会说殷碧涵如何,只会觉得皇长女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思及此,李济乾脸上愈发不好看了。   “殿下。”殷碧涵对阴沉着脸的李济乾丝毫没有惧怕的感觉,“三殿下帮您,是出自亲情。”   “那又如何?”李济乾当然知道。   “二殿下与三殿下之间的手足之情,也不会比您差。”   李济乾眼中戾色一闪,“你的意思是……”   “三殿下现在帮您,将来帮的或许就是二殿下。”   李济乾脸色一沉。   的确如此。   李玥吟这个弟弟虽然聪明,却一直天真得想保住所有的亲情。所以即使他痛恨伤天害理,却还是会帮她。但是经由殷碧涵提醒李济乾不得不考虑另外一种情况,有朝一日如果李济彰岌岌可危,李玥吟会怎么做?   答案,昭然若揭。   “你是想……”   “不。”殷碧涵答得端正,“三殿下受陛下重视,才会被陛下赋予左右大局的力量。同时也正是因为他受陛下重视,所以轻易动他不得。”   “说下去。”不止李济乾,房间里另外两个人也朝她看来。   “碧涵以为,乘三殿下羽翼未丰之时,让他离开安阳方为上策。”   “哦?”在一旁安静听着的钟阳博突然说,“不是你忌讳前主,想要保自己太平吗?”   殷碧涵对着钟阳博挑衅笑了笑,竟然直认不讳,“这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她又转向李济乾道:“就算将来三殿下回来,三四年后安阳也大势底定,即使他能挟风雷之势也于事无补。”   “倒也……”李济乾话虽没出口,观其神色倒是颇为意动。   “所以碧涵今日遇见流风时便出言撩拨了几句。”殷碧涵说话时还不经意地挥了挥手,她手上草草包着块手巾,血渍斑斑,“自然还是当着一位侍御史的面。”   李济乾眼里一亮。   诸聿突然抬头,似乎不认识殷碧涵似的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殷碧涵所言,虽然既不厚道也难脱寡恩无德的名声,但是那毕竟是李烨让她说的。流风大庭广众之下打了殷碧涵,虽然看着解气,落下的却是李玥吟御下不严的口实。   何况还当着一位侍御史的面,甚至连李济乾去告御状都省了。   “我本来是想问你考绩的事。看你的手伤也是不轻,先下去清理伤口吧。”李济乾声音里已有难掩的喜色。   考绩一事,自然不是简单的补遗那么简单。那在李济乾眼里,甚至可以看作是李济彰的战书。但是她无论正面回击或是隐忍退缩,似乎都不妥当。   但是殷碧涵说的事情,却令她想到更为合适的对应之策:转移目标。   “是。”殷碧涵眼里掠过浅到几乎看不见的喜色,行礼后告退。   她一路慢行到韬晦楼的客房里,却不想那里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砚儿。   殷碧涵在看见他的刹那,略抿了抿唇。   “殷大人,你伤着哪儿了?”砚儿在房间里等得坐立不安,听见脚步声就迎了出来。   无论对着任何人都是好脸色的殷碧涵,却唯独对着这个少年笑不出来。她好歹顾虑着这是皇女府,但是脸上却半点表情也欠奉,直如没听见似的越过他就朝房间里走去。   砚儿眼中一黯,但是在看见殷碧涵脸上的掌印时不由又担心起来。他小跑着回到客房在药箱里翻找起来。   砚儿翻找到外敷的伤药后,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将药抹在她脸上,抬眼见到的却是殷碧涵血淋淋的手掌,不由轻呼一声。   殷碧涵正坐在桌边,慢慢解开包缠在右手掌的帕子。听见砚儿惊呼,也不知是疼还是嫌他吵,她抬眼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几乎一点暖意也没有。   砚儿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后退了一步。   殷碧涵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伤口里嵌着不少细小的碎瓷片。她左手不如右手,试过几次却只是将手上已经止了血的伤口再次弄破而已。   “让我来……”砚儿怯生生地在殷碧涵身后说。   殷碧涵眉头一皱,却终于还是将手伸到他面前。   砚儿拿了药箱里的金针,几乎很快就挑完了碎瓷片。抬起头看着殷碧涵的时候,眼睛里盈着将滴未滴的泪水,满是心疼地看着殷碧涵。   该是楚楚可怜的神色,却只招来殷碧涵眼里的厌恶。   他挑碎屑的时候,动作轻巧却又快又准,再再地显示出他并不同一般少年。   联想起之前朱墨兰若有似无地暗示过,想要将砚儿给她的意思,殷碧涵几乎是要冷笑了。   真当她如此蠢钝,连送过来的奸细都还是用旧的吗?   既然如此……   殷碧涵眼睛眯了起来。 玥吟远从军   皇子府侍卫副统领流风于闹市中打了殷碧涵。   这件事几乎是立刻就在安阳城里传开了。府衙里也许还得端着该有的态度,私底下看好戏的不少,说一声“活该”的更多。   殷碧涵如果循着正当的途径入仕,即使她出自当代大儒门下,只怕也招不来一星半点的注意。但是如今,她先是叛出皇子府,这已经是仕绅眼中大忌,不过碍着李继乾的面子不敢随便动她罢了。背叛一事尚未平息,她竟然又在李烨面前谗言落井下石。同样,如果不是有李继乾替她撑着,只怕连弹劾的折子都不用见,她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所以她之被打,大多数人心里都是快意的,快意之后也没有几个人把这个当回事。   不就是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能有多了不起?   但是,事情就是出了大多数人的意料。   侍御史上了折子之后,李烨大怒。不日就下旨说李玥吟不识管教,纵容下人。先是闭门思过三日,随后连三日都还没满,竟然又下旨令李玥吟随军戍边,去的是西北的蛮荒之地。   举朝哗然。   李玥吟自是不会求情,传言圣旨下日便开始收拾行装。其父德贵君姒情只说子过既己过,随军一事竟然只字不语。朝中大臣自有看不下去的,不论是真心为李玥吟也好,想要拉拢姒家也罢,上折求情并不在少数。只是似乎劝的人愈多,李烨怒气愈甚,到最后竟然连年都不许过完,令李玥吟赶在初十之前离京。   这日,正是李玥吟离府之日。   皇子府正门前停着一辆并不宽大的马车,仆妇将一口旧木箱装上马车后就静静地候在车边。连同府门前的侍卫一个个沉着脸,似乎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天蓝如洗练,该是明媚的阳光在这些人的眼里只怕也面目可憎起来。   皇子府正门对面有家小酒楼,二楼的雅座可以看见正门的情况。   殷碧涵此刻,正坐在雅座里。   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碟茶点和一壶不知添了几回水的淡茶。她低垂着眼,既不抬头也不看窗外,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茶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想送人,就去那边。”突然有人出现在殷碧涵身后。   她转眼一看,却是姬筠卿。   殷碧涵不问姬筠卿为什么会知道她的所在,也不问她是不是特意寻她才来的这里,只淡道:“我送什么?只怕还没走近门口,就被人乱棍打死了。”她脸上几乎是一点表情也没有,连说到这般狠话仍是淡淡的,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罢了。   “你要是真想去看他一眼,我带你进去如何?”姬筠卿似笑非笑地说,声音既是诱惑又似挑衅。   殷碧涵略微一怔,撇开眼低声道:“不用了。”   “怎么?”姬筠卿唇边笑意略显,“对他这么上心,临走时却连送也不送?”   “全安阳都知我背叛三皇子。”殷碧涵脸色沉静,继续笃定地喝茶,“何来的‘上心’之说?”   “他这个烂好人的脾性,只能夹在老大和老二之间为难。明明知道她们利用他,却还是会违心做些让自己心痛后悔的事情。”姬筠卿说,“所以你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了能伤他的亲人,以他的资质必定能成长。羽翼丰满之后再回来,便是一番不同的局面。”   殷碧涵低头默默喝着自己的茶水,听完姬筠卿的话只神色平静地说:“我哪里有那么好心。不过是因为背叛他之后,想着把他有多远赶多远罢了。”   “那你为何在这里?”姬筠卿紧追不放。   “自然是要亲眼看着他离开我才放心。”殷碧涵拉出抹不怀好意的笑,“做坏事无妨,却一定要做得彻底。”   姬筠卿挑眉,并不与她争辩这个问题。她走到窗边,抬头看天道:“就是不知道你这番用心为他,他到底能明白几分。”   殷碧涵抿唇不语,似乎并不以为然。   “为他挨打,为他谋划,为他背负污名,为他做尽一切。”姬筠卿看着她,“如果到头来只换得他的厌恶憎恨,你怎么办?”   殷碧涵微怔之后,对着姬筠卿嫣然而笑。她的笑仿若雪地白梅,远看并不显眼,到面前时才发现竟然艳得动人心魄。“我是痴心男儿吗?”略敛了笑意,她异常认真道,“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   强硬到无与伦比的决心从她的话里渗漏出来,那又是另外一种美丽。这美丽,刹那间甚至令姬筠卿也看得一阵微怔。   皇子府正门传来一阵细碎而遥远的声音。两人同时朝那边看去。   李玥吟从府里出来,与相送的路悠、绿茗说过两三句后,便转身跃上马车,动作轻盈得毫无阻滞。   李玥吟掀开车帘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殷碧涵的方向看了一眼。   刹那间,四目相交。   李玥吟的眼睛沉静安宁,看不出任何愤怒怨恨的痕迹。他似乎知道殷碧涵一定会出现似的,并未表现出惊讶,只是同时,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他只是略顿了顿便钻进马车里去,周围的人甚至都没有发现殷碧涵的存在。   殷碧涵突然浅浅一笑。   她本来生相温和,尤其得益于眼珠子颜色浅淡,便是毫无表情看起来都是一副温柔的模样。只是如今她为了某个人绽开温柔笑颜时,那感觉竟然将平时彻彻底底比了下去。能醉了人心的温柔从她的笑容里慢慢地流泻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却招来旁观者的不满。   姬筠卿站在殷碧涵身后,左手指尖贴上她的脸颊,然后移到她破裂的唇角。她的右手也覆上殷碧涵受伤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唇与手同时作痛,令她不得不收回目光。殷碧涵回头,惑然不解地看着那个本该看来和风清朗的女子此时眼中流露着某种谋算。   “伤好得差不多了?”姬筠卿脸上表情又回复平常。   “……再过个几日。”殷碧涵说,“倒是你不去送他,真的不要紧吗?”如今李玥吟马车已远,姬筠卿再怎么也赶不及了。   “无妨。”姬筠卿说,“这里有更有趣的东西可看。”然后,是一抹意义不明的笑。    酒楼偶相遇   午后,殷碧涵从君醉楼的雅间里走出来。   她与人约在此间商谈。从早上开始,说说谈谈结束的时候竟然连午膳的时辰都过了。楼里的客人早已寥寥无几,亏得殷碧涵与此间掌柜甚为熟稔,所以小二才一直在旁边殷勤侍侯着,否则一早赶了她走了。   殷碧涵沿着梯子慢慢向下走,心里却还是盘算着刚才的事。   “殷大人。”二楼的雅间里突然传来一道颇为陌生的女声。   殷碧涵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远远看去,她眉眼之间只一两分熟悉,此时正半倚半靠在雅间的阑干上。她似乎不意间看见殷碧涵便随口招呼了一声。见她朝她看去,扬了扬手里的酒杯,样子十分的轻松随意。   殷碧涵没费多少功夫便想起这个人的身份,然后立刻皱起眉。   旁人叫她,理不理的也无所谓,但是这个人却不同。   四皇女,李济安。   “上来坐吗?”楼上那人继续熟稔地招呼。   殷碧涵只能回身再上楼梯。   她走到雅间门口,顿步,道声:“碧涵有扰。”然后才跨了进去。   雅间是平常的雅间,甚至没有殷碧涵刚才用的那间好。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平常的菜色和两双筷子。倚靠在阑干上的女子穿着白色的直裾,懒洋洋地甚是没有规矩。她看见殷碧涵进来,随意笑了笑,挥了挥手道:“坐。”   殷碧涵自然不是那种对着天皇贵胄便乱了阵脚的人。她虽然不知她的用意,却还是笃定地坐了下来。   “殷大人来这里是用膳?”   李济安说话时不仅是姿势,连语调也随意得似乎对着亲友一般,只是那一声“大人”的称呼却着实疏远得正经。   殷碧涵拿捏不准她到底想说什么,只简短应了声:“是。”   如今皇家,有三女二子。   长女李济乾与三子李玥吟自不待言,二女李济彰即使殷碧涵只见过一眼,合上传闻也能将人品性情略估个大概,偏偏这位皇四女却着实让她看不明白。   传闻中李济安资质平平,眼看着争不过两位姐姐所以整日浑水摸鱼。她对问政一道是完全地没有兴趣,甚至可以说李玥吟都比她上心些。所以如今朝中钩心斗角针锋相对的,只有她的两位皇姐,她倒是每日都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曾经就在这君醉楼,殷碧涵见过易装出行的她。   当时李济安是听了她关于科考的一番言论才过来搭的话。如果她真对政事毫无兴趣,为何又会喜欢听她说这些事情?   但是如果说她韬光养晦,图谋个一鸣惊人,她如今也撇得太清了。   “恭喜,”李济安继续用那种随意却又正经的样子说话,“你一脚踩进来了。”   “一脚踩进来?”饶是殷碧涵,也不解。不过听她的话,也知道那声恭喜之后跟的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家的混水,你算是踩进来了。”李济安挑着眉,似乎很是幸灾乐祸。   混水……吗?   人人觊觎的至尊之争叫成是混水。   殷碧涵不由勾起唇角,然后小心地将笑意控制在温和的角度。   “到现在为止,能让我们全家人都记住的人,你算是第一个。”李济安说,“第一个能同时让二姐和我都不喜欢的人。”   同时被当朝两位皇女不喜欢,该是件极严重的事情。但是殷碧涵却从李济安的话里丝毫听不出任何厌恶的感觉。   “两位,都不喜欢我?”殷碧涵不由诧异地反问出声。   李济彰对她似乎也并未表现出特别明显的“不喜欢”。   她如果有些什么讨厌的物什,只怕立刻便有人替她除了去。但是到现在为止,她得到的也不过只是一个考绩的“下下”而已。虽然那句德行有亏的确可能出自于李济彰的授意,但是如此无关痛痒的评语着实让她兴不起诚惶诚恐的感觉。   “你把三哥送走了。”李济安倒是没打算隐瞒。虽然殷碧涵只是下意识地反问,她却立刻把答案说了出来。   殷碧涵继续挑眉,她有些看不懂这个四皇女了。   “三哥是我们的兄弟。”李济安说着,看向窗外,“我们家只要有三哥在,就还是个家。”   殷碧涵不语,李济安的意思,她可以猜得到。   她在李玥吟身边那么些时候,自然知道他一心想的只有自己的家人。   “大姐和二姐从小就合不来,但是三哥在的时候却还可以坐在一起喝酒。我和两位姐姐年岁差得远,如果不是三哥一直照顾着,只怕从小便落下个孤僻的毛病。至于五儿,他能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是三哥替他挡了无数有的没的才得来了。但是,”李济安怀念的语气突然中断,她转头看向殷碧涵,“你把三哥送走了。”   那话语里,泄漏出丝丝的不舍与对她的厌恶。   微怔后,殷碧涵的眸子里却透出淡淡暖意。   “但是,其实我们谁都知道,三哥能离开安阳最好。虽然我们谁都开不了这个口。”李济安突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所以,谢谢你。”   如此郑重的道谢却令殷碧涵一怔。   李济安这种道谢的方式,让她甚至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她谢的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好了,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句话。”李济安复又懒懒地倚着。她挥挥手,似乎想要赶走什么讨厌的东西一样。   “四小姐不介意我问一句话吗?”殷碧涵眼珠子一转,唇角勾起,问。   “说。”李济安懒懒散散的,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四小姐知道三公子最是关心家人。如果四小姐勤奋些,家里的生意上多用些心,或许您的三哥会高兴也说不定……”   “罗嗦。”顿了顿,李济安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语意里,倒是不喜不恼的听不出情绪来。   “四小姐整日逍遥,不怕两位姐姐看不过您的闲散,寻些事情来给你做吗?”殷碧涵微微抬高下巴,看着李济安的反应。   李济安叹了一声,似真似假的,“所以我才讨厌你。如果三哥在,哪里需要我去烦恼那些事情。”   “时候不早了。”殷碧涵站起来,“碧涵还有事,先行告辞。”   “小心点,别死在我大姐手里了。”连道别,李济安还是用半真半假的态度。 兵部急报来   时间慢慢流淌过去。   尚未到春暖花开的日子,京城安阳的气候已经暖和了不少,路边的老树上都能看见青嫩的新芽了。   自从李玥吟离开安阳之后,本来闹得如火如荼的两位皇女在李烨的一通圣旨之后也安静了下来。   弹劾的密信折子如雪片般铺天盖地也持续了一阵子了,但是在李玥吟才走的那几日,李烨的耐心却似乎终于告罄。她几十年难得一见地在朝堂上将御史大夫狠狠训斥了一通,然后颁下圣旨说,再有错的,无论官职高低一概十倍论罚。   刹那间,偃旗息鼓。   不止是因科考而起的针锋相对,似乎连姐妹两之间惯常的摩擦也少了许多。朝中自那两人而起都安分了不少,一时间竟然出现了少有的平和宁靖。   烦扰的根源没了,殷碧涵这边自然也轻松了不少。   她本非靠着口舌才爬上官位的无能之辈,既然做得了事,起初看她再不顺眼的也总有心平气和的一天,何况要闹事也得顾忌着李烨的脾气。   加上她素来又是长于笼络的人。生得一副温和的相貌,又有着看人下药的眼力,所以如鱼得水虽然说不上,刻意的刁难却没再出现过,日子过得甚是顺当。   她每日里总是在府衙或是东西两市忙碌,做完了事就早早回家陪伴荼靡。然后每隔一两日去李济乾府说上半天话。   她的生活似乎就这样凝固下来。   转眼间,李玥吟离开安阳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日,殷碧涵还是同往常一样,做完了自己的事情后正朝府衙外面走,预备先绕路替荼靡买些酥饼再回家。   一匹快马气势惊人地在大街上狂奔,然后猛地停在尚书省府衙的大门口。马上的女人灰头土脸,浑身上下脏得几乎看不出来原来穿的是什么衣服。她跳下马的同时大声叫着:“五百里加急,兵部急报。”此人声音嘶哑,听起来疲累异常。   门口自有人立刻接过马的缰绳,将马送去马厩。   那人虽然声音嘶哑,还是腿脚稳健地朝里面大步跑去。一边跑,一边重复着她刚才说的话。   此时正是众多官员离开府衙回家的时辰,一路上站着不少人。虽然人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但都下意识地让开了路,方便驿兵的通行。   殷碧涵皱起了眉。   赤月地域广大,只有南边与其他国家接壤,那几个不是赤月的藩属,便是积弱的小国。其他地方譬如东面临海,西南深山,西北荒漠,也不是说没有强到令人难以安枕邻国,只不过隔着层难以越过的天堑,可保赤月无虞。   所以,赤月尚书省兵部的差事一向清闲。   像这样有人吼着急报从门外一路跑进来的景象,别说殷碧涵上任短短几十日没见过,但凡这尚书省里能走能跑的,只怕都没见过。   殷碧涵皱眉也只是一闪既过。   虽然她如今侍奉的主子李济乾听到后会很兴奋,但是并不代表她也会。她只是想着快些去买那些酥饼,加快了脚步。   但是,就在她还没有跨出府衙大门的时候,突然一阵轻呼飘了过来。   “西北……”   殷碧涵突然脚步一顿。   “凉州……”   殷碧涵回头。   凉州,那不是李玥吟去的地方吗?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节,并非偷懒=_= 本心与信任   是日,殷碧涵如往常一般走进韬晦楼。   也许是她到得早了些,那里只有朱墨兰。他坐在李济乾的座位上,一身绣着银线的栗色曲裾和静静地悬在他发髻后面的凤尾步摇让他看来异常娴静,就好似一个普通的,皇女府男主人该有的样子。   殷碧涵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躬身行礼问安:“朱君殿下。”   朱墨兰看着她点了点头,脸上的微笑维持在亲切温和的尺度内。   殷碧涵知进退的表现一直让朱墨兰相当满意。虽然是他将殷碧涵招揽进府,并且他和她幼年相识,殷碧涵如果表现得更亲近一些也并不过分。但是她从来没有利用过这种看似有利实则并无多大益处的关系,只是这一点便令朱墨兰相当中意。   殷碧涵选了一个离朱墨兰相当远的地方坐下来。她才落座,朱墨兰身边的小厮芳春便将手里的茶杯放在她身边的案几上了。   “水蓼可知道昨儿的兵部急报?”朱墨兰似是随意地闲聊,说完还将一块枣泥糕送进唇里,动作优雅意态更是悠闲。   “是。”殷碧涵答得也自然,伴着和悦的笑,“凉州那里送来的急报,据说是三殿下遇袭受伤了。”她每日进出尚书省府衙,知道兵部的消息才是稀松平常。   “不担心?”朱墨兰说话时语调微微上挑,似是调侃,却隐含着些许探询的味道。   “不担心。”殷碧涵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以为你巴不得能长出翅膀,飞到他身边去呢。”朱墨兰似乎并不相信殷碧涵的话,只是继续调侃的口吻。   殷碧涵明显地一愣,“为什么?”   也许是殷碧涵的语气里疑惑不解的意味太过明显,朱墨兰不由得意外。但是当他仔细地观察过殷碧涵的表情也没能看出任何掩藏的痕迹之后,不由挑眉,“你关心他。”这在朱墨兰眼里,明白得无可置疑。   殷碧涵微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通透如琉璃。她承认不讳,“的确是。”只是略一顿后,她又说:“但是那并不代表我会担心他。”殷碧涵说得理所当然。   她没有看朱墨兰微怔的表情,只是低下头喝茶。   独木不成林,李济乾再高的身份也需要帮她的人。但是迄今为止殷碧涵见到的,却仍然只有钟阳博和诸聿这两个。   身为对将来充满觊觎的人,李济乾如果只有这些力量未免薄弱了些。虽然不排除她的势力更多的是在军队里,但是殷碧涵明白李济乾还没能信任她,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这是,理所当然的。   李济乾虽然并不长于谋略,却不代表她很愚蠢。只是短短的一个月如果她就能相信她,那么殷碧涵倒要考虑一下她继续留在皇女府是否合适了。   但即使这样,殷碧涵却仍然可以看到一些东西。   也许钟阳博和诸聿都能让自己的意见影响李济乾,但是殷碧涵认为,皇女府的第一谋士是朱墨兰。而且根据殷碧涵自己所看到的,即使李济乾与朱墨兰的意见背道而驰,最终她还是会按照自己夫君的意见来行动。   正因为李济乾不蠢,所以更能证明她所信任的朱墨兰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男人。   朱墨兰看着殷碧涵毫不躲闪的眼睛,相信了她的说辞却仍然疑惑,“你送他去戍边,却在听到他受伤的消息时无动于衷。”朱墨兰只是将自己看见的说了出来。   殷碧涵微微一笑。   她送李玥吟去戍边。   关于这一点,似乎很多人都知道。譬如四皇女,又或者高坐在至尊之位上的李烨,所以朱墨兰能够看出来,殷碧涵并不惊讶。   虽然,李济乾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如果不能回来,我也算是没有做错事。”撇开心里淡淡的疑惑,殷碧涵淡笑着,几乎是面不改色地说。   朱墨兰一噎,一时想不到说什么才好。   所谓的不能回来,也就是回不来的意思。   她用无异于平时的温和口吻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散发出异常的冰冷无情。   那双一向温柔的眼眸,此刻流动的是毫无怜惜和温暖的目光,一种旁观,并且俯瞰的目光。从六品的小官竟然用这种口吻谈论一位皇子,偏偏朱墨兰甚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也许是因为殷碧涵的语调太过自然,又或者只是因为朱墨兰明白她深藏在温和面具下的本质。   “如果他和殿下选择不同,水蓼你会怎么选?”突然,朱墨兰毫无征兆地问。   “自然是对我最有利的选择。”殷碧涵如琥珀般的眸子却流转着水晶般的光泽,“我的确是关心三殿下。但是那并不妨碍我跟从强者。”如磐石般坚硬的东西从她的声音里弥漫开来,飘散在整个房间里。既冰冷无情,却也让人兴不起任何怀疑的念头。   “墨兰。”不知何时,李济乾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可以称为愉悦的表情。   “殿下。”朱墨兰和殷碧涵两人同时出声。   朱墨兰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柔软地笑着,看着妻子向自己走过来。   殷碧涵则站起身,恭敬地向李济乾行礼。   李济乾坐在朱墨兰身边,牵住他的手,然后看向殷碧涵说:“坐,别站着了。”   殷碧涵可以察觉到李济乾的语气里少了些客套的亲切,比她一直以来的态度。   不由,勾起唇角。   她听见她刚才话了。   看来,这位殿下是更愿意相信这种偷听来的话了,殷碧涵突然想到。   不过……   看着李济乾与朱墨兰牵在一起的手,殷碧涵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协调的感觉。虽然李济乾疼宠夫君在整个安阳城里都有名,但是在外人面前不仅没有必要,反而会让她觉得这种鹣鲽情深只是虚浮于表面。   殷碧涵看了眼随侍在朱墨兰身后的小厮芳春。他低垂着眼睛,并不是恭谨守礼的感觉,倒是有些不想让人注意到他的意味。加上他那个已经嫁人的发式……   “水蓼,最近府衙的事情如何?”李济乾问道。   “还算应付得来。”殷碧涵答得顺口,彷佛刚才根本没有想过任何东西,只是等着李济乾的问话一样。   “那就好。”李济乾说,“这次番上的府兵再几日就收营走了。明日诸聿会去营里送些东西,你若没事就跟着一起去。”   “是。”殷碧涵声音虽然平稳,却隐隐泄漏出一丝喜色。   送个东西自然是小事,关键的却是能看到什么人。   一些,到今天她才终于有资格知道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小注: 1. 番上是唐朝的军事制度,就是轮番到京城守卫的意思。 2. 本章小涵的话,全部都是真心的。 姬府委重任   姬府,书房。   前几日姬府有帖子送到殷碧涵手上,说是得了盆异种春兰,请她过府赏花。   姬筠卿身为太女太傅,在朝中众人眼里一向是个清雅隽秀的出尘之人。她甚少与人来往,朝中能得她的帖子去姬府小坐的也屈指可数。这回突然请了一个从六品的小官,还是那个才闹得满城风雨的殷碧涵,朝中众人自然多加揣测,落在殷碧涵身上的目光也更诡异莫测了几分。   殷碧涵按着帖子上写的时辰去了姬府。   书房里,小厮沏了茶后送到殷碧涵手边,然后就退了下去。殷碧涵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   殷碧涵知道,她与姬筠卿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默契。   如有必要,不妨合作。   她自然知道姬筠卿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出尘离世,然而她对姬氏到底有多大的势力依然毫无概念。从表面上来看,殷碧涵似乎并不具备与姬筠卿合作的资格,但是姬筠卿的确是认同并且首肯了。   其实,殷碧涵甚至都没见过姬筠卿几次。但是莫名的,她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姬筠卿的意图。譬如以赏花为名请她过府,虽然殷碧涵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她知道采用这种方式的理由。   与其鬼鬼祟祟地还要被人发现,不如正大光明。   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将见不得人的事情摊开在世人眼前,虽然带给殷碧涵的麻烦明显要更多一些,但是不得不说她相当中意。   门推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正是姬府的主人姬筠卿。   “殷碧涵。”踏入房门的姬筠卿用一种平稳的语调唤了她的名字。   不是殷员外,也不是水蓼,只是她的名字。彷佛与她生疏得只能用全名来称呼她,但是她的语调里却没有任何生疏的意味,只是很平常地,似乎她就该被那么称呼一样。   “姬大人。”殷碧涵只是温和得一如平常。   “想去凉州吗?”。   没有开场白,甚至连她帮了李玥吟的陈述都没有,姬筠卿的话比开门见山更俭省,简直单刀直入。   “不想。”殷碧涵答得也直接。   只是,别人问她也罢了,连姬筠卿也这样问她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里,似乎还有着些恼怒,只不过殷碧涵立刻将这种不合宜的情绪压制了下去。   “含光如此中意你,真是可惜了。”姬筠卿没有置疑殷碧涵的回答,轻易地就信了她。只是话里,怎么的都有一丝消除不去的调侃。   ……含光?   殷碧涵当然知道,含光是李玥吟的字。但是殷碧涵也知道,李玥吟并不喜欢这个字。姬筠卿自然不会不知道,那么她为什么要在背后这样称呼他?   “我收到的消息并非是小题大做。”姬筠卿彷佛知道殷碧涵在想些什么,“他遇上了些训练有素的盗匪,属下折损甚重。”   “训练有素?”殷碧涵直接抓住重点。   “一样的盔甲,一样的兵器,甚至一样的身手。”姬筠卿又补充道。   “你是说……”殷碧涵几乎瞬间就明白了。   凉州一地并不小,那里还有着去番邦的商路。但是李玥吟所去的地方除了荒漠之外什么都没有。商路那里有盗匪出没尚属寻常,但是李玥吟的所在能碰见就很诡异了。即使落草为寇,何必挑那么荒凉的地方?普通人在那里过日子都有困难,更何况也没有商队会特意去那种地方。   “我什么都没有说。”似乎对殷碧涵敏锐的反应很是满意,姬筠卿淡笑着却什么都没有承认。   殷碧涵直接把她的话略了过去,只是微微蹙眉想着。   看着殷碧涵若有所思的脸,姬筠卿似笑非笑地问:“如何?现在是不是想去了?”   姬筠卿的话将殷碧涵从思绪里剥了出来,她看了姬筠卿一眼,“为什么我该想去?”   “殷碧涵,”姬筠卿又用那种似疏远又平和的调子叫她的名字,“你喜欢他。”   “但是,”殷碧涵并不否认,“他不需要我。”她的语调,也是一贯平和宁静。   “如果他需要呢?”   “那么,我不需要他。”她定定地看着她,用言语表达出她的选择。   “果然妖孽。”殷碧涵的回答取悦了眼前这个风华无双的女子,她慢慢地勾起唇角,笑了。   果然……   听到这个词,殷碧涵挑了下眉。他竟然会在她面前提起她吗?   殷碧涵眨了眨眼,将眼里才浮现出来的一丝暖意掩了去。   “所以,我想你去看看。”   “看那些‘训练有素’的盗匪?”殷碧涵自然明白,看不是李玥吟。   “她们让我有些在意。”   “需要查到什么结果?”殷碧涵想了想,问。   “视情况而定。”   “我用如今的身份并不合适。”殷碧涵说,“要怎么去?”   “这个就要靠你了。”姬筠卿说,“你不是大殿下身边的红人吗?前些日子,连军营都让你去了。”说着,姬筠卿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眼书房的屏风。   殷碧涵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姬大人,碧涵以前就说过。”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明亮的光彩,“能让我付出忠诚的,只有‘陛下’。”   “所以,”姬筠卿微抬起下巴,眼里闪着愉悦的光彩,“有机会你会抛弃现在的主人?”   “大殿下,只是殿下。”殷碧涵答得几乎毫无愧疚,“她不是陛下。”   姬筠卿一声轻笑。      殷碧涵告辞之后,李烨从屏风后面慢慢地踱了出来。   “你觉得她是可用之才?”   “臣不知。”姬筠卿躬身,“只是觉得可以一试。”   “也罢。”李烨看了眼门口,“就给她个机会,看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意恐迟迟归   殷府书房里,殷碧涵正坐在桌边看着赤月的地图。有人轻轻推门走进书房,她以为是府里小厮也没在意。   “殷碧涵!”   怒喝之后,来人猛地拍向桌面。“哐”一声大响,砚台里的墨水一跳,落了几滴在案几上。   殷碧涵顺着拍在她案几上的手慢慢抬头,看见一张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脸。流云的打扮一如往常的精致,只是一双眼睛灼灼发亮,虽然漂亮却也代表着他怒气正盛。   殷碧涵苦笑。   流云的盛怒显然是因为她,但是她却根本想不起来哪儿得罪他了。   这样的表情落在流云眼里,更助长了他的怒气。他眯了眯眼,在殷碧涵以为他即将爆发的前一刻突然停下来,然后沉声要求:“道歉。”   “对不起。”殷碧涵从善如流,虽然她仍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然而殷碧涵的乖顺显然没能缓和流云的怒气,他用一种危险的口吻说:“你错哪儿了?”颇有些她答不对就罪加一等的意味。   “惹你不高兴,就是我最大的错。”殷碧涵异常诚恳地看着他。   流云唇角一勾,险些就要微笑出来,但是仍被他压了下去。他伸手,犹豫了一下之后用柔软的指尖,而非指甲在她额头上一戳,“你把李玥吟弄到外面去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搭上风儿?”说话时,语气倒是平和了许多。   “这个……”殷碧涵一时无语,“抱歉。”   这一次是真心道歉。   她当初算计着李玥吟的时候,倒真是把流风忘了。没想到他去戍边,流风竟然也跟着一起去了。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流云担心自己的妹妹也实属平常。   “风儿去也罢了,她好歹学过武艺。你这种吹点冷风也发烧的弱书生,跑去做什么?”   虽然流云的确是恼她牵连了妹妹,不过却也可以勉强接受。所以他只是等着殷碧涵过来解释和道歉,谁知没等到她人过来,却听到她也要去凉州的消息。   就她这种身子骨也朝那种地方凑,岂不是拿自己的命去玩笑?   “担心我?”听到他的话,殷碧涵瞬时眉开眼笑。   她伸手握住流云戳她额头的手指。流云瞪她一眼,却还是绕过案几站到她身边去了。她乘势将手环上他纤细的腰。   “在这里不是好好的?”也许是离得近了,流云的声音听上去柔软了几分,“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你不知道?”殷碧涵仰头,笑得慵懒,又带着点点满足。   “就不能,”流云的掌心贴上她光滑柔软的脸颊,“不要去吗?”   “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殷碧涵闭上眼睛,用自己的脸蹭他的手。   “就算搭上你的小命?”流云不知不觉又皱起眉。   低笑一声,殷碧涵轻语,“如果回不来,死了也罢。”   初入耳似乎只是她的玩笑和无谓,但是细细分辩就可以听出来掩盖在温和外衣下,她翻滚不息的野心。   她睁开眼睛,静静地仰视他,彷佛一只乖巧的猫儿。   “你——”流云看着她如琥珀一般的眸子,一时间恼不是,不恼也不是。   “云。”殷碧涵手上用力,将流云拉下来坐在她腿上,“我会尽量完整地回来。”   什么叫“尽量”完整?   流云又是一挑眉,待说些什么却被殷碧涵抢先开口,“所以,安心等我。”   突然从心底想要冲到唇边的暖意被流云硬生生地压下去,他只板着脸说:“你是我的谁?为什么要等……”   “云。”几乎能软得化进心里去的声音和盛满温柔的眼睛,让流云停了下来。   “……嗯。”   然后,好歹是应了声。   殷碧涵对着嫣然而笑。   “对了,”伸手遮去看着渐渐令他心慌的笑,流云突然转变话题,“你怎么让李继乾点头的?”   “我告诉朱墨兰,李玥吟去之前接了一道秘旨。秘旨上似乎写着剿灭之类的词。”殷碧涵看出他的躲闪,只是顺着他的意思答话。   根据姬筠卿的话,凉州那边的情形并不寻常。训练有素却听不到丝毫传闻,明显该是有人在那里藏了东西。无论藏东西的是谁,李继乾都会遣人去看看。   人选方面,一来殷碧涵对李玥吟的脾性知道得清楚,二来开始信任她的李继乾总要给个机会,立威也好试验也罢,于是便定了殷碧涵。   殷碧涵说着,将遮住她眼睛的手拉到唇边。说话时唇轻擦过他的手心,送去酥痒的感觉。   流云只是转移话题,见她玩得兴起,索性手上用力捂严实了她的嘴。   她眨眼,却只是将手覆在他的手上。   “走了。”流云毫无征兆地突然站起来,“记得你说过的话。”说着,拉了拉裙子竟是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   “做到了,有奖赏没?”殷碧涵托着下巴,唇边含笑,拉长了声音懒懒地问。   “随你。”流云顿也不顿地推门出去。      没过多久,门再次被推开,却是荼靡进来了。   他穿着家常的素白襦裙,绾着松松的发髻,脂粉未施的脸上盈着淡淡的光泽。他未语先笑,“流云走了?”   “嗯,走了。”殷碧涵见他进来,站起来将他扶到榻上,一边埋怨,“有事叫我过去就行了,干吗非自己走过来?”   荼靡凤眼里盈着笑意,“不过是有了孩子而已,你当我是豆腐做的?”说着,拉了拉殷碧涵的衣袖。她也靠上软榻,荼靡将脸枕在她肩上。   “喜欢流云?”荼靡突然问。   殷碧涵听他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问:“看得出来?”   她与流云虽然从未逾矩,平时亲昵的举动却不少。她和他的确会刻意避开荼靡,但是荼靡到底不傻,自然能看出几分。   “他可不如我那么好诓骗。”荼靡笑了笑,又将身子移过去些,几乎全压在她身上。   “不生气?”殷碧涵揽住他,话语里却是惊奇。   以前那回,可是哄了好一阵子才过去的。   “总觉得你和他之间,不是那么回事。”荼靡说。   喜欢,倒的确是喜欢。但是荼靡可以感觉到,她和流云之间并不是单纯的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情爱。   似乎有些惺惺相惜,又或者……狼狈为奸?   想到这个词,荼靡笑了出来。   殷碧涵不知他为何而笑,却可以明白他的确没介意流云的事,好歹是略松了口气。转念,却说:“我要去凉州了,你不担心?”   连流云都按捺不住,偏荼靡没事人一般的,丝毫没露出任何担心。   “你是公事,又不是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要担心?”荼靡抬头,笑得温柔缱绻,“你无论在外面多少时候,心里念着我就一定会平安回来。我为什么要担心?”   一连两句为什么,问得殷碧涵一怔,然后微笑起来。   “你不担心,我担心。”殷碧涵叹了声,“你一个人在家总让我心神不宁。”   “家里那么多人呢,你担心什么。”   “记着平时吃好睡好,别太念着我。”   “嗯。”   “想用钱只管用,心情不好了就算拆了房子也可以,只要别伤了自己。”   “嗯。”   拆房子?荼靡忍不住轻笑。   “每十天去大夫那里把一回脉,就算没有任何不舒服,也不准不去。”   “嗯。”轻笑过去之后,荼靡安静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事情应付不来的,去找流云。”   “嗯……”   “还有,万一我赶不及回来。孩子出世前半个月就要准备起来,请个产公住在家……”   荼靡把脸埋进她胸口。   “怎么了?”   他伸手揽住她的脖子,闷闷地说:“不想你走。”   “刚才还说不担心的。”殷碧涵温软地笑,然后搂他入怀。   “早点回来。“他抬头看着她,要求。   “好。” 西北戍边营   凉州,赤月最西北的一州。从此再往西北,便出了赤月的地界。凉州全境大部为风沙肆虐的荒漠,冬季苦寒夏季酷暑,实在不是个宜人居住的地方。   凉州敦叶县位于边境绿洲之上,为出入赤月必经之地。此地商贾云集,加之水源丰沛,倒是比一般江南小镇也不遑多让。   但是,并非所有戍边驻军都可以驻守再敦叶县。   边境上除了烽火台之外,每隔百里便需设置戍边兵营,营内人数多不过府兵四百,除了巡逻守卫之外并未有其他重责。但是此地西北苦寒,别说是食物,便是清水也要仰赖敦叶县的配给。所以不论多崇高的身份,此地也只能与普通兵士同饮同食,优待不得半分。   敦叶县北百里处戍边兵营。   天色将晚,空气中的暖意便突然消失无踪。二月底的时节,江南的柳树也许都抽了新芽,但是这西北荒漠却仍是苦寒。   营前守卫的士兵缩了缩脖子,想起营内的那位“贵客”。   自从一个月前皇子突然来到此地开始,麻烦事就一直没断过。堂堂的皇子不在安阳享福,却不知到这个荒漠军营来做什么。他才到军营不久,便有盗匪袭击过往商队。两三回下来,不止营内兵士折损甚重,连那位皇子也伤得不轻。他倒是硬气,一直支撑着与她们用一样的药,吃一样的东西,但是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却让整个营地的人都提心吊胆着。他若是有个什么不妥,只怕全营地的人都别想活了。   士兵想摇头叹气,却隐隐看到前面有两条黑影正在向兵营靠进,一时紧张起来,“谁在那里?”她大声喝问。   那黑影越走越近,果然是两个人。   一个年青的女人大约二十来岁,抿着唇脸色发白。她身后的少年看来只有十三四岁,倒是小厮的打扮。   士兵看两人文弱的样子,先松了口气,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不少,“此处是兵营,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话未说完,自己先停了下来。   此地并非江南,方圆数里之内别说住家,甚至连棵草都没有。要走错只怕也难,于是看着两人的眼神又戒备起来。   那女人皱着眉,毫不客气地道:“还没天黑就眼花了吗?我是来此营赴任的果毅都尉殷碧涵,还不快让你们的校尉出来迎接。”   士兵一愣。   新上任的果毅都尉?   果毅都尉倒的确比校尉大了几级。   她本想说没听说过,但是看对方的脸色,再想想营里的皇子,一时竟然有些不敢反驳,只得交代了同守卫的士兵,匆匆进去进去通报了。   按说戍边营地里,职衔最高的便是校尉。但是来了位皇子,甚至皇子带来的护卫都比校尉不知高了多少级,所以一时间倒真不知该怎么算大小了。那士兵向校尉报告时,皇子身边的护卫也在场。先时倒并未反应,待听到殷碧涵这个名字时,脸色突然一沉大步走向营门。   她还没走到那里,借门口的火光便看清了背着手立在那里的女人,一时不由怒从心起,喝道:“殷碧涵!你来干什么。”   殷碧涵转身,看见喊她名字的人,倒似乎并没有任何不悦的意思。她只是平淡地看着她,“流风,你用什么身份来过问我的行踪?”   冷静,也是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的语气似乎激怒了流风。她猛地一步冲前,伸手抓住殷碧涵的衣领,手猛地提起来。   “你敢打,我就能让你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李玥吟。”殷碧涵眯了下眼,几乎阴恻恻地开口。   她声音里的笃定让流风不得不相信她的决心,何况她本就知道殷碧涵有这个能力。再不甘,握紧了拳头她也只能放下来。   跟在流风后面出来,迟了一步的校尉提心吊胆地看着流风放下拳头,终于松了口气,连忙跑过去道:“下官此营校尉夏域,见过殷都尉。”   殷碧涵看着流风,冷笑一声后转向夏域,拱手回礼道:“夏校尉。”   “天寒地冻的,不要站在这里了,请随我回营说……”夏域想引路,却看见殷碧涵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时,顿时一呆。   军营里,是不能有男人的。   殷碧涵之前脸色稍霁,此刻见夏域看着她身后的少年,不由又皱起了眉。   “这个……”夏域开口问,“这位是……”   “我带来的人。”殷碧涵极为不耐地反问,“怎么了?”   “都尉也知道规矩,军营里是不能有男人的。您看这……”夏域见她脸色不豫,说话便弱了几分。但是该说的却还是要说,否则罪责便在她身上。   “军营里不能有男人?”殷碧涵冷笑一声,“那三殿下算什么,女人吗?”   “这……”   一句话顿时噎住夏域。   她自然知道殷碧涵这是砌词狡辩,贴身小厮如何能与当朝皇子并论。但是她也看得出来殷碧涵只怕是铁了心要带人进营,不由为难地看向流风。   流风却只“哼”了一声,一甩袖子朝营里走去。   留下夏域一个人,嗫喏半天,只得道:“今天也晚了…先入营再说。”她嘴上是拿时辰太晚当了借口,心里却知自己让他踏进门口便再没有赶走他的可能,只能挨过一时算一时。   殷碧涵脸上又露出冷笑,不过她倒是没说什么。   “三殿下如何?”殷碧涵很自然地问起。   夏域陪着殷碧涵一边朝里走,一边回答道:“三殿下前次受伤之后似乎一直没有完全好转。”夏域说起最令她忧心的事。   “似乎?”殷碧涵脚下一顿。   “三殿下他不肯去敦叶延医诊治,这营里也没个大夫。”夏域说,“我看这几日三殿下的脸色是越来越差了。”   殷碧涵停下脚步,“三殿下,现在哪个营帐?”   “那里。”夏域指了指主营边的营帐。   “我的营帐劳烦夏校尉安排之后告诉我的小厮。军营之事明日再与你商谈,我先去向三殿下请安。”殷碧涵丢下一句,便匆匆向李玥吟的营帐走去。 戍边营之夜   殷碧涵向营帐走去。   营帐厚重的门帘遮住了帐里的一切,殷碧涵在门帘前停下来,扬声道:“三殿下,殷碧涵求见。”   但是营帐里却静悄悄的,什么回应都没有。   殷碧涵等了一阵子,伸手掀开门帘。   营帐里烧着炭盆,满是烟灰气的暖意扑面而来。桌边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人支着下巴坐在桌边,似乎睡着了。   不过是一个多月不见,李玥吟瘦了不少。原本盈润的肌肤呈现出毫无血色的苍白,惨白的唇和眼下的青色让那位该是雍容华贵的皇子看来有些落魄。盔甲随意地丢在地上,他穿着半新的白色棉袍,就这样静静地闭着眼睛坐在桌边。   殷碧涵站在门帘后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李玥吟手一滑,醒了过来。他茫然地抬头看向殷碧涵,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眼前站的人是谁。   当清醒的光芒回到他眼里时,一瞬间他的瞳孔缩了一下。然后,瞬间恢复皇子府里那冷静自持的模样,“你怎么来了。”他的语调里,除了冷淡之外听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本该如古琴般优雅的声音,此刻却干涩低哑得好像营外的砂石一样。   殷碧涵脸上毫无表情,往常温柔浅淡的眼神也消失不见。她用一样平淡的声音说:“下官果毅都尉殷碧涵奉命前来戍边营赴任。”然后,是规矩到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躬身行礼。   她竟然,用这么无谓和陌生的语气同他说话。   看着那个站在他面前,毫无愧疚毫无动摇的人,李玥吟心里突然出现一股烦躁,就在烦躁即将破壳而出的时候,他站起来。   “知道了。”李玥吟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漠然地几乎好像他根本不认识她一样。   就在殷碧涵想要退出营帐的时候,李玥吟背后的一点红色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的腰部明显粗了些,背后的衣衫上渗着点点红色。   殷碧涵的眼睛眯了起来。   “伤……怎么样了?”   甫入耳的刹那,李玥吟身子一僵。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向殷碧涵。   她脸上的表情,还是和刚才一样,就连问他的伤势,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于是他心里的烦躁突然再也抑制不住,“不关你的事,出去。”他低沉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怒色。   殷碧涵却显然不受他怒气的影响,她看着他背上因为猛然转身而明显增多的红色,朝李玥吟走过去。   李玥吟显然没想到殷碧涵竟然毫不理会他的话,他怒气更甚,甚至提高了声音,再次命令,“殷碧涵,你给我出去。”   但是殷碧涵只是抿了抿唇,站在他面前平视着他的眼睛,“让我看看你的伤。”   “你——”李玥吟看着殷碧涵。他的脸因为怒气发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殷碧涵不待他反应,走近然后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微热。而只是因为靠近这么一点,他身上就传来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他受伤已经是半月之前的事了。过了那么长时间竟然还有血腥味,他到底怎么对待他自己的身体?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脸色彻底沉下来,殷碧涵的声音反倒轻了些。   但是,那里面却透着不容任何人拒绝的强硬,即使李玥吟是皇子也一样。   也许换了普通的男人会慑于她的气势,但是李玥吟却显然不会。他被殷碧涵近乎命令的口吻激怒,厉声低喝:“出去。”   殷碧涵微怔。她退后了一步,稍微侧了侧头,露出诡异的笑,“我的小皇子,你以为这里是安阳吗?”   她说完,不待他反应,猛地上前钳住他的脖子,将他用力朝后一推。   如果李玥吟没有受伤,别说殷碧涵这推不倒他,就是能不能碰到他也成问题。但是他久伤未愈,加上失血过多造成的身体虚乏,竟然就被她推得倒了下去。   他重重倒在床上,压到伤口痛得他眼前一黑,好半晌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是介意身体被别人看到。   他介意的,是她。   那个曾经就站在他身后的女人,那句“您的愿望就是给我的命令”,其实远比他自己察觉的对他影响更深。   她的叛离并没让他激烈的情绪能持续多久,却让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他太弱了,弱到连她都会离开他。   来到戍边军营之后,这种感觉益发的强烈。   他要变强,强到能够留住一切他重视的东西。   但是变强却不是一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荒漠里的兵营轻松地将他皇子的外衣剥去,露出孱弱无能的本质。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尤其是她。   她的出现,只能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无力和无能。   “出去。”黑暗晕眩的感觉退去之后,李玥吟再度开口还是一样的话。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声音里却满是执着。   她俯身,低头在他耳边轻说:“你若是不肯脱衣服,那就让我来帮你。也许我可以顺手把你贴身的衣服丢到营帐外面,让你皇三子□军营的名声响彻整个赤月。”   李玥吟一震,瞪大眼睛看着殷碧涵,呼吸愈加急促。   “如果你想要阻止我,有一个方法。”殷碧涵拿起他的佩剑,抽出鞘递到他手里,“杀了我。”殷碧涵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   塞进手里的剑,竟然如此冰冷而沉重。他看着坐在他身边,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决定的人。   罢了,由她去吧……   手一松,任佩剑落在地上,他闭上眼睛。   他累了。   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李玥吟可以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扶起他。   解开外衣,剪断他裹在腰上用来阻止血液外渗的厚布,然后擦拭伤口,上药,重新裹起来。她冰凉的手轻盈得好似蝴蝶一样,如非必要绝不轻易碰触他的身体。   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心却慢慢地平静下来。   当被子覆上他的背时,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朦胧中,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将碎发拢到他的耳后。   身体慢慢放松,他陷入沉眠的黑暗里。 戍边的理由   夏域在营帐外面徘徊。   本来戍边营校尉虽说责任重大,但是此营靠近敦叶,就是真有突袭也不会找上这里。加上平时军务也有人帮手,所以夏域的日子还算逍遥。也不知是不是她逍遥太过,竟然将一位皇子送到这营里。   那位虽说是皇子,却丝毫没有娇纵的毛病。每日跟军营里所有的兵士一样,寅初起身日落休息,操练巡逻乃至于饭食都和普通士兵一样。连她都觉得枯燥又辛苦的日子,他却从没有一日的怠惰。说实话,她是佩服他的。   但是昨儿晚上竟然又来了个什么果毅都尉。那殷碧涵一看便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只盼她早些做晚她想做的事情。   “校尉,您这是……”   夏域身后传来一个年青女子的声音,却是此营的长史洪遂信。她去敦叶交接文书,今早刚回营。夏域见是她,眉头一松立时露出放心的表情,“遂信,你回来了。”   “是,今天早上刚到的。”身为夏域的左右手,洪遂信很容易就能看出她的犹豫,“该是操练的时辰了,校尉您在这里做什么?”   “你来了正好。”夏域说,“陪我一起去见见新来的果毅都尉。”   “哦?”洪遂信挑眉,“她已经到了?”   夏域略说了昨晚的事,然后掀开帘子示意洪遂信与她一起走进去。   才跨进营帐的两人脚步同时一僵。   她们来的……   不是时候。   一个女人坐在床上。她穿着月白的缎袍,发髻上簪着玉钗,打扮简单却精致。她虽然未着铠甲,倒也衣冠整齐。   但是她的怀里却有个少年。   少年的上身寸缕不存,雪白玉润的背带着轻淡的粉色看来异常娇嫩。乌黑的头发绾着松松的发髻,只垂下一缕在背上,却衬得肌肤更为鲜嫩。他坐在女人的怀里,从腰开始虽然盖在薄被之下,单只看露出的雪白小腿也知与上身同样状况。他坐在女人的怀里,手环着她的脖子,正伸着粉色的舌舔着她的唇。夏域从侧面,甚至可以看见少年既迷醉又潋滟的眼神。   气氛,刹那间微妙起来。   看着两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夏域不得不重重地咳了一声。   少年转过头看着两人,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娇呼一声,迅速地缩回被子里去。   而那个女人,显然因为被打断而不悦。   她沉声道:“两位这么早进来,有事吗?”   “这个,殷都尉……”夏域不想说,却不得不开口,“军营里不能狎……”   洪遂信眼珠一转,突然插话道:“长史洪遂信,见过殷都尉。”说着,拱手行礼。   “嗯。”殷碧涵脸色不豫,只冷冷地应了声。   “昨日殷都尉到得晚,所以不曾验看过文书。是以今日一早过来打扰,还请都尉先将这必要的手续做了。”说着,很是温和,甚至有些讨好地向殷碧涵笑了笑。   果毅都尉上任,自然不是走亲戚串门。吏部有调任文书,兵部还有任命文书,不仅要在规定的时限内到达,还要连着自己的身牒一起查交验看。   昨夜里夏域一时疏忽,竟没有验看殷碧涵的文书便将她放入军营,如果认真追究起来是个几十军棍的大错。洪遂信却是轻巧的一句话,就替夏域遮掩了过去。不仅听上去好似因为体贴殷碧涵的辛劳才没有验看,还将进来打扰的原因推到了急心公务上。   夏域听洪遂信这么说,先是一呆然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殷碧涵朝她看了一眼。   “……那是当然。”慢悠悠的,不知是存心是故意,殷碧涵朝夏域冷笑了下才说。   说着,殷碧涵站起身,从桌上的包裹里将一应的文书翻找出来直接递给洪遂信。   洪遂信极快地,却也非常仔细地验看过之后将文书收好,道了声:“有劳大人。”   “还有事吗?”殷碧涵语声冰冷,竟是下起逐客令来了。   “遂信尚有一事请教都尉。”   “说。”   “都尉此来戍边营,是为了什么?”   夏域突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洪遂信。   而殷碧涵也十分意外似的,抬头又多打量了她几眼。轻慢的表情从她脸上慢慢退去,殷碧涵突然笑道:“有意思。”   “能否请都尉大人示下?”   刻意加上“大人”两字,听着似乎更为尊敬,其实却透出一股不怎么服气的意味。   夏域看着殷碧涵的眼神从有趣转为寒冷,额头上不由渗出冷汗。她很想拉着洪遂信就这么退出营帐,但是她现在连这么做的胆子都没有。   洪遂信却彷佛丝毫意识不到夏域的焦急,只是坦然地接受着殷碧涵的目光,并且镇静地看着她。   殷碧涵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就在两人以为殷碧涵绝不会说的时候,殷碧涵突然开口,“我只是奉大殿下之命,过来照顾三殿下而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夏域恍然大悟。   相比起夏域轻易就接受了殷碧涵的说法,洪遂信却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仍然带着几分疑惑的眼神看着殷碧涵。   “三殿下受伤的消息传回安阳之后,其实陛下和几位殿下都十分担心。”殷碧涵说,“你们放心,剿匪也不过是个由头让三殿下有台阶可下。只要确保三殿下身子康健安全无虞,我立刻回安阳。”   “是,是,是。”   夏域一叠声地应道。话出口才想起来似乎有赶她走的意思,一时不由讪讪的。但是想起如果她能劝服三皇子安心养伤,不用看着他一日差过一日的脸色,夏域心里又松了口气。   “这里没有补血的药材?”殷碧涵问,“为何三殿下伤成那样,还不给他用药?”   “这……”夏域顿时一脸的有苦说不出。   那日遇袭之后,夏域曾经问过李玥吟是否需要大夫过来诊治。但是李玥吟却坚持只是轻伤,无须麻烦。此后又彷佛没事人一样,跟着兵士一起操练巡逻。   起初夏域信以为真,却不想李玥吟身体竟然越来越虚弱。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问了回,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答案。不仅如此,这位皇子还将暗暗加在菜里的药材都退了回来。无奈焦急之下,夏域也只有向上边告急了。   “罢了。”殷碧涵说,“这几日三殿下会静养,有事也不准打扰。”   夏域本想说话,却在洪遂信的眼神示意下应道:“是。”   之后,两人退出了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明儿有家族聚会,可能一天摸不到键盘…… 听见的事情   夏域和洪遂信走出营帐之后,殷碧涵脸上轻蔑不屑的表情立刻消失不见。她平静地看着飘动的门帘,若有所思地出了会神。   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的少年探头看见营帐里只剩下她和他,便推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这一动,惊动了殷碧涵。她立刻转身向外走去,行动间颇有些避嫌的意思。   “殷……”少年看着殷碧涵毫不犹豫的背影,不由出声叫住她。   殷碧涵脚步虽然停了下来,却依然背对着少年。   “穿衣服。”殷碧涵干涩地吩咐了一句。   少年见见殷碧涵似乎又要朝外走,也顾不上穿没穿衣服,用力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然后猛地从背后包住殷碧涵。“姐……”少年鼓起勇气,却仍带着颤音,“你知道……我愿意的……”短短几个字,少年却说得异常困难。不止有羞涩,更有被拒绝的恐惧。   厚重的衣物隔绝了少年肌肤柔软的触感和温暖,但是扣在她腰上的手臂却是雪白无暇。殷碧涵在少年甫接触到她身体的时候,下意识地一僵。待到少年结巴地说出那句话时,尤其是他对她的称呼,她的表情冷了下来。   “殷碧涵不过是一介稗官,公子却是皇长女正君身边的人,这一声‘姐’实在是担当不起。”   少年黯然。但是他仍然不肯放弃,颤着声道:“我进皇子府在你之前。就算有心要骗人,也不是想骗你……”   “不是骗我?”殷碧涵冷笑一声,“原本也想用这个理由劝自己原谅你。但是你真的没有吗?”   少年脸上闪过一阵慌乱,“这个……我,我……”   “临行之前,朱墨兰告诉我敦叶这里的情况。他手里用着的那份名单,我怎么看都眼熟。”殷碧涵脸上浮起嘲弄的笑,既然少年看不见,“你说,那个是什么?”   少年的脸色顿时一白。   殷碧涵跟着李玥吟查案时,曾经被困在吏部库房里一整个晚上,抄录寻常看不到的众官员的履历文书。他知道后迷晕了殷碧涵,然后抄了一份送到朱墨兰手上。   起先他以为殷碧涵会将名录交给李玥吟,不想殷碧涵交是交了,却不是全部。藏私的部分从别人手里看见一样的,以她的才智自然立刻明白。   少年手不由松了点。   殷碧涵转身,看着少年。   少年未着寸缕的身体虽然青涩,却盈着如玉的光泽。但是殷碧涵的眼神只在他的脸上,彷佛他的身体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   凌厉而冰冷的眼神让少年一阵瑟缩,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她,慢慢低下头去。   “你刚才说什么?你愿意?”殷碧涵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刚才在那两个人面前,你做戏的功夫好到令我惊叹。”   殷碧涵说着,看了眼他手臂上守宫的印记,象征着他还是完璧之身的印记。   “既然你惯了做戏,我还可能相信你说的话吗?”殷碧涵突然放轻了声音,但是却怎么也听不出温柔来。   闻言,少年突然瞪大眼睛。他看着殷碧涵决绝的表情,水气开始在眼睛里凝结。   只是他泫然欲泣的表情只是令她不耐烦,她放开手猛地转身,丢下一句“快点穿好衣服,带你过来不是为了让你做戏给我看的”后大步出了营帐。   陡然失去支撑,少年朝前趔趄。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他苍白着脸僵硬地走回床边。看着地上散乱的衣物,他突然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   不知从哪里来的水落在地面上。一点一滴,渗进地上的衣服里。      殷碧涵走出营帐后,闭上眼睛仰头向天长长地吸了口气。再睁开时,表情又恢复平静。营帐内的少年即使是个问题,她也不会让他影响到她要做的事。   她信步在军营里走起来。   戍边军营,虽说是四百人的营地,白天却没有那么多人。除了出外巡逻和营外操练之外,驻守烽火台的也占着不少的人数。所以虽然她昨天晚上才到,竟然也没有人阻拦查问。   军营自然简单,除了西边的马厩和伙房,营房越往中间越好,住的人也越是高阶。殷碧涵不久就走到主营的附近。   “……校尉!”一声低喝吸引了殷碧涵的注意。   这不是洪遂信的声音吗?殷碧涵停下脚步。   “我知道……既然她不想惹事,我也乐得清闲。”   这是夏域的声音。   “您不知道,我听说过殷碧涵。”洪遂信说,“她看上去是嚣张无礼,但是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   殷碧涵挑眉。   洪遂信“听说”。这里离安阳有三千多里远,她的“好名声”能传到这里来?   夏域不知说了什么。   “您就是不信,好歹也防着点。”洪遂信说,“我们这里的事情,虽说成了定例,但是外头来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被她发现,说不定就是斩首的罪名。”   斩首?   什么事情需要闹到斩首如此严重?   殷碧涵竟然越听越有兴趣,不由向前又凑了一点。   “不过您也不必忧心。”洪遂信说,“虽然军营纵容盗匪已成定例,不过就是些肉菜蔬果,这些是绝拿不住把柄的。倒是那些伎子要小心些,虽然看殷碧涵似乎好色的样子,不过这些需要防她一防。”   夏域似乎说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洪遂信的声音里多了些烦恼,“按理说一般抢劫不单不会伤人性命,连见红都是极少的。为什么皇子碰上的那拨竟然下那种狠手,一副收买人命的样子……”   “是!我明白,总之这段时候……”   “殷碧涵!”   身后突然传来某人的声音,营帐内两人的声音顿时一停。   殷碧涵微皱眉,转身看时却是流风。   不过想起来,这营里能用这种语调喊她名字的,也只有她了。   “怎么?”殷碧涵继续皱着眉。   流风犹豫不决地看着殷碧涵,虽然仍是恼怒却比昨晚好过许多。面对着的流风,殷碧涵提不起做戏的兴致。   “殿下到现在还在休息。”憋了半天,流风终于说了一句话。   “所以呢?”殷碧涵挑眉。   “那个……”流风开始尴尬,嗫挪半天,“……谢谢。”她的眼神颇不自在,道谢时甚至不敢看着她。   于是突然,兴起了叹气的欲望。   殷碧涵静静地看着流风,“我不是为了你才来的。”   流风猛地看向她,瞪她一眼,“废话。”她顿了顿,又说:“你到底为了什么来的?”   “盗匪。”前面两字殷碧涵说得干脆,半晌又加了两个字,“……和他。”   流风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殷碧涵,然后脸上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好似有些什么沉重的负担压着她,殷碧涵的话却终于能让她放下一样。   殷碧涵却反而皱起眉。   正在这时,夏域和洪遂信从营帐里走出来。   “守着他。”殷碧涵转身向两人走去。   就在流风想说话的时候,她听见殷碧涵又说了一句。   “为了他好,不要再信任我。” 时光若水流   一成不变的砂土,白天相同的燥热,夜晚同样的寒冷。西北的暮冬似乎就这样凝固在戍边军营里。   自殷碧涵到军营已经有了十来日。   李玥吟自殷碧涵到来的次日起,就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出现在晨练的校场上。暗地里自然有兵士不屑,但是作为全营统率的夏域和洪遂信看着李玥吟一日好过一日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安心。   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地看着皇子灰败的脸色,又有人在上面挡了违逆命令、禁锢皇子之类可以让脑袋搬家的罪名,想要心情不畅只怕也难。   晨间操练过后洪遂信按例回自己的营帐去编算巡逻的名单,却看见了殷碧涵,不由脚下一顿。   殷碧涵穿着一身月白的锦缎袍子,背着手站在校场边上,静静地看着某个方向。她的表情安宁又平静,甚至还带着些温暖。洪遂信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是三皇子正在校场里舞剑。   校场里,着黑的李玥吟舞动着手里的佩剑,动作轻盈舒缓。明亮的日光令他的佩剑时不时地反射出刺目的光,但是这样的李玥吟却是赏心悦目的。从军多年的洪遂信自然明白,李玥吟的功夫是长年累月练习的结果,虽然未曾沾上血腥而少了几分凌厉,却绝非花拳绣腿。但就,他的剑就是比普通人多了优雅和从容。所谓天皇贵胄,融在骨血里的果非寻常。   “殿下。”殷碧涵开口,阻止他继续舞剑,“您的伤势还没有全好。”   李玥吟闻言停了下来。他走到校场边,拿起备好的汗巾轻点额头拭去薄汗。   殷碧涵脸上的表情几乎温和到可以称为微笑。她倒了小杯热水,在李玥吟放下汗巾的时候递了过去。   李玥吟几乎都没看向殷碧涵,却精准地接住了杯子,送到唇边一口饮尽。   洪遂信眨眼。   那两个人的动作既平常又规矩,却不知为什么竟然弥漫着一层稀薄的宁静。虽然那宁静浅淡到经不起细究,却成了一道无形的樊篱将将她们和别人阻隔开来。   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越过樊篱走近两人的身边。   “洪长史。”殷碧涵看见了洪遂信。   轻微到几不可闻的碎裂声之后,樊篱消失了。   “遂信见过三殿下,殷都尉。”洪遂信躬身行礼。   “你来得正巧。”殷碧涵说,“三殿下说要回营帐休息,劳烦你去伙房将我刚刚吩咐药膳送去三殿下的营帐。”   又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   洪遂信应了声“是”。她低头的时候,脸上闪过疑惑。   殷碧涵从出现时就是这个样子。聪明却也嚣张跋扈,无论看谁都是居高临下的眼神,说话也从来都不客气。   但是奇异的,洪遂信却从没有恼怒的感觉,有的只是疑惑。   其实她早就听过殷碧涵这个名字了,甚至早在李玥吟来军营之前。   敦叶虽然与安阳相距千里,却有一样共同的东西:商队。出入安阳的必经之地停留了大量从安阳出发和去往安阳的商队。于是洪遂信听过那个人,那个半年时间里便在安阳的西市站稳了脚跟的年青女子。   她的名字,叫“殷碧涵”。   “殷碧涵”聪明、稳重却也不好接近,做她的朋友远好过做她的敌人,这是种种传闻带给洪遂信的印象,但是眼前的这个人与她听闻到的完全不同。   只是同名同姓?   不,洪遂信知道那天她在营帐里对夏域说的话,她听到了。   听到了,却平静得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是这一点,便很耐人寻味了。   洪遂信应声离去,殊不知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却清楚地落在殷碧涵眼里。她看着愈行愈远的将官,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为什么这样对她说话?”李玥吟突然问。   殷碧涵突然回头看着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眼光。   李玥吟的声音平静无澜。也许在皇子府他这样对她说话并不奇怪,但是就在她背叛他,就在她送他到这苦寒之地,就在她用羞辱他的方式替他上药之后,他竟然还可以用这么平静简单的语调对她说话?   李玥吟看了眼洪遂信的背影,微挑了眉看向殷碧涵,似乎为她的沉默不解。   竟然真的没有怨恨。殷碧涵看着他的眼睛,在心里叹道。   也许,这样的眼神才是她愿意做这些事的原因……   “她很聪明,在这里有些埋没了。”殷碧涵毫不在意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那满不在乎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些赏识和研判的味道。   “是吗。”   “殿下,回营帐去休息一会好吗?”殷碧涵对着李玥吟软软地笑着。   李玥吟一怔。   清澈透明的琥珀色眼珠里清楚地映着他的影子,唇边温柔得几乎缱绻的微笑……   “嗯。”他轻应了声,然后当先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殷碧涵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在营地里走着。   “不要,放手……”低弱的声音传进两人的耳朵。   两人的脚步同时一顿。   在士兵营帐之间,一个背光的暗角里几个穿着普通兵士铠甲的女人围住一个少年。女人们虽然没有太过放肆,却一直调戏着少年。少年却缩着肩膀努力想要逃出去,但是几次都不成功,脸上倒是被摸了好几把。   少年,自然是殷碧涵带来的少年。   李玥吟看见眼前的事,第一反应不是厉声喝止,却是看向殷碧涵。   此刻,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与其说没有表情,甚至可以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彷佛被调戏欺侮的,不是她身边的小厮。   良久,她终于开了口,却叫出了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名字:“承墨。”   少年乍然听到她的声音很高兴地抬头。那带着终于得救的眼神在接触到李玥吟的时候刹那间一滞,他脸上因为羞愤而起的红色用看得见的速度迅速退落,竟然瞬间就惨白一片。   李玥吟疑惑地看向殷碧涵。   虽然这名字却的确是出了他的意料,但是这少年的表情让他明白这名字肯定另有内情。而且这内情,十有八九还与他相关。   调戏少年的兵士见是殷碧涵和李玥吟两人,几乎立刻便作鸟兽散。   留下少年低着头站在原地。   “还不过来?”殷碧涵的声音里含着李玥吟听不明白的情绪。   慢慢地,少年几乎是一步一挪地朝殷碧涵这边走过来。他走路的速度甚至令李玥吟有了种自己是什么恶鬼怪物的错觉。   “这位是三皇子。”殷碧涵说,言语里那种令李玥吟听不明白的情绪又浓了些。   “见过……”少年似乎想要躬身,却猛然一顿改为敛衽,“见过三皇子。”   李玥吟挑眉。   殷碧涵轻轻地说:“既然你那么得闲,不如从现在开始起去殿下身边服侍,总能找到你该做的事情。”   听在李玥吟耳里合情合理的句子,却令少年轻轻一晃身子。他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殷碧涵,眼神里满是哀求。   少年若到李玥吟身边,一来可以避开兵士的调戏,二来也免了殷碧涵带男人入军营的罪责。如此一举两得的事情竟然令少年如此反应,李玥吟不由多打量了少年几眼。   尤其加上那名字。   “承墨”……   李玥吟皱起眉,突然觉得自己不会喜欢其中的缘由。 盗匪再出现   洪遂信匆匆忙忙赶到主帐里,才掀开帘子习惯性地想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却猛然看见那里坐着殷碧涵,这才想起如今不同往日,于是静静地走到殷碧涵对面坐下。   大帐的主位上坐着李玥吟,流风和殷碧涵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侧。被占去了座位的夏域只能坐在殷碧涵的右侧,洪遂信职衔最低自然也只能占个末座。   大帐里虽然有五个人,却是一片安静。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正中间的案几上,洪遂信也朝中间看去,然后立刻皱起眉。   案几上的,是一只人手。   这只手细长纤白,连着的一截衣袖上绣着细致的文样,可以想见主人一定出身不低。只是现在这只手却满是血污,静静地躺在戍边军营主帐的案几上。它的主人即便没有死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刚才兵士来向她报告,说是巡逻的队伍在荒漠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果然是“不得了”呢,洪遂信苦笑。   殷碧涵站起来走到案几边,拿起手里仔细地查看。她不止是看过就算,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手的断口,捏了捏断手的手指。洪遂信见她神态平静却看得十分仔细,彷佛拿着件玉器玩物般丝毫看不到任何厌恶恐惧。在场的李玥吟和流风倒没什么,夏域立时就皱起眉来。洪遂信自忖也不致于怕只断手,但是要像她那样毫无芥蒂却也实难做到。   殷碧涵看完,竟是随手一抛,道:“流风,你看怎么样?”   流风顺手一接,待拿到手里才意识到是什么,脸上嫌恶之色顿起,却碍于众人在场不能立刻丢开。她勉为其难地看了看之后,将断手丢回去道:“刀口利落,砍的刀不错,功夫也不错。”   “的确。”殷碧涵点头,“血迹已干,但是肌肤仍然柔软,该是死了没多久。”   李玥吟若有所思地望了眼案几上的断手。   殷碧涵将断手上的一小截袖子拉下来,拿在手里摸了摸,“这是上好的苏缎,一身衣服怎么也得两三两银子才能做。看袖口厚实平整,也不像惯做粗活的人。”   “商队的内眷?”李玥吟皱眉问。   “是,有此可能。”殷碧涵应了声   一个被斩断手的男人……   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李玥吟突然开口,“可能和袭击我们的是同一批人了?”   “是。”殷碧涵转向李玥吟,应了声。   “那,现在要做什么?”流风皱眉道,“这里是荒漠,总不见得没个方向到处乱找……”说着她又看向殷碧涵,竟是征求她的意见。   “殿下,您看如何?”殷碧涵浅笑,看向李玥吟。   这三人,默契十足。   在一旁看了半晌的洪遂信发现。   且不说这你一言我一语衔接地如此顺畅流利,将本来最熟悉这片荒漠的夏域和她简简单单地就排除在外。并未听说殷碧涵是个忤作,可是她观察入微竟是从一只断手上看出那么多讯息。流风虽然没说什么,凭这月余洪遂信所看到的也能推想,一旦有了决定执行的定然是她。而李玥吟,则似乎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   李玥吟没有说话。   殷碧涵又说:“西北荒漠不比其他,兵部那里竟从未听闻过有盗匪的通报。照我看,此地靠进敦叶,是众多商贾进出赤月的必经之地,如此安靖反而不寻常。洪长史,你说是吗?”   被突然点名的洪遂信还没有回过神来,才应了声“是……”就发现不妥,立刻闭上了嘴。   西北荒漠,的确不同寻常。   此地沦为盗匪的,也多是为生活所迫。虽不能说除了抢劫就没有活路,却的确是个能轻松活下去的法子。是以一般盗匪虽然抢劫却绝不伤人性命,死了人必然惊动守军。所抢也不会太多,绝不至让商贾心痛到非追回不可的地步。   而盗匪所得,一般也会贿赂一些给戍边的兵士。虽然只是些菜肉之类的东西,但是对清苦且枯燥的戍边军营来说,却也是难得的好东西。所以盗匪只要不过分,军营甚至会当作不知道。   但是最近却似乎来了一支悍匪。接连几个商队消失后,敦叶那里就再也不能当作遇见了沙暴,尤其那伙盗匪竟然连三皇子都一起袭击了。只是如今这事浑没个头绪,既然皇子并未开言,敦叶那里自然乐得当作不知。   却不想,该来的总是要来。   洪遂信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看这断手的刀口也知不易相与。只是眼前的几个,李玥吟当然不可能放过,流风自不待言,连殷碧涵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全没了她自己所说的只要皇子安康便天下太平。   洪遂信心里忐忑,到底摸不准眼前这位皇子是什么心思。照实了说,万一落个收受贿赂的责罚,虽然并不冤枉却也着实可叹。   “西北那些……抢得并不厉害。一般商贾赶着做生意,大多不会报官。”洪遂信拿捏着分寸,留一半说一半。抬眼却见殷碧涵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心下一凛,却也不能怎么样只转过头当作没看到。   殷碧涵不理她心里思绪烦杂,又问道:“也就是说,如此悍匪相当少见了?”   “是。”洪遂信这次说话肯定了许多,“据我所知,这个还是第一回。”   “有无踪迹可寻?”   “这……”洪遂信说,“商队消失在荒漠里的传闻不少。我知道消息确实的有两个,都是在我们营地南边六十余里的武唐沟附近消失的。”   “殿下遇袭也是在那里?”   “不。”李玥吟摇头,“是在营地四十里的地方。”他说话时声音硬了不少,显然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二十里……也不是很远。”殷碧涵想了想,抬头看向李玥吟,“殿下。”   李玥吟略为沉吟,吩咐道:“洪长史和流风去敦叶探探情况。尽量查到消失的商队运的到底是什么货色,有多少人。”   “是。”相对于流风的利落,洪遂信应得有些无奈。   “夏校尉就请画出一份武唐沟的详细地图出来。”李玥吟又转向夏域。   “是。”夏域没想到她也有事做,犹豫了一阵才应道。   “水蓼,你帮着夏校尉。”李玥吟说。   “是。”殷碧涵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轻却沉稳地应道。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我不想码字…… 的结果,码啊码啊,又到2k了。 习惯,果然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_= 铩羽归军营   又是一日。春色似乎终于蔓延到了这边关之地,白日里多了几分暖意,好歹有了些阳春三月的意思。   营帐的门帘扣在帐顶上,帐内一片明亮。   李玥吟坐在桌边,正仔细研究着夏域和殷碧涵前几日描画出来的地图。而殷碧涵坐在一旁相陪。她左右手边的高几上堆满了书册营报,不时拿起这本又翻看那本。   营帐里,一片安静。   李玥吟抬起头,看着专心致志的殷碧涵,突然轻声问了句:“他……真的是承墨?”语意里,已经没有几分疑问而是肯定了。   殷碧涵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向李玥吟,“殿下以为呢?”   眼前的人脸上表情平静淡然,反问他的口吻甚至与她在皇子府沁雅阁时一样柔和,李玥吟却知道她并没有否认。   也就是说,那个少年真的是承墨。   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用去想为什么已经过世的承墨会以男儿身份出现在殷碧涵身边,只是想他的来历,一个出自于皇女府的小厮,李玥吟便能想明白大概。   总以为他的姐妹们能有些不同的,看来却是他天真了。   想起那少年在自己身边足足有三年之久,想起三年里那些娇憨的笑容,那些天真的眼神,这一切竟然都是假做时,李玥吟只觉得心里一阵凉过一阵。   而他的大姐,他甚至在这一刻都不愿意去想那个人。如果李济乾现在站在他面前,他只怕会立刻拂袖而去。   李玥吟不由苦笑。   “殿下。”   殷碧涵清亮的声音击碎那些脆弱却冰凉的感情,冲进他的耳朵里。李玥吟抬头看着殷碧涵。   “殿下既然知道他的身份,有没有想过要怎么罚他?”   “罚?”李玥吟意外地反问。   其实想起来,他的确是有资格去惩罚那个少年,但是偏偏他竟然连想都没有想过。也许有无奈,也许有失望,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靠惩罚的手段来发泄心里的不甘。   殷碧涵浅浅地笑了,轻柔的暖色从她琥珀色的眸子里蔓延到唇角,构成一抹温柔的笑。   李玥吟微微一怔,然后突然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眼。   略挑眉,殷碧涵唇角又上勾了几分。   “我知道殿下不会,”殷碧涵轻描淡写地说,“所以就让他在殿下身边多服侍一阵子。”   李玥吟突然看向殷碧涵,微微皱起眉。   殷碧涵的意思,倒仿佛承墨在李玥吟身边服侍也算是一种惩罚了。   李玥吟只是转念间,便明白过来。   承墨于他虽然只是一个奸细,但是人非草木。三年的朝夕相处,怎么都会有几分情谊在。承墨对李玥吟,只怕是相当仰慕的。卧底已经不好受,遑论拆穿身份之后还要留在他身边?想到这里,李玥吟突然心里一松,之前难以名状的郁闷纠结竟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刹那间清风扑面。   “所以你让他去巡逻?”李玥吟想到什么,边说边将眉皱得更深,“他虽然习过武,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如此……太重了。”话里,是清楚明白的不认同   自前些日子李玥吟分派任务之后,不几日便有了大致的方向。众人一致认可那支神秘悍匪可能就藏身于营南的武唐沟。但是悍匪来去如风,荒漠上又踪迹难辨,一时如何寻找成了难事。不得已,只能选了人假扮出关商队在武唐沟附近搜寻,希望能有斩获。   当时承墨突然自告奋勇,并说没有小厮容易招人疑窦。众人虽觉不妥,但是商队里如果只有粗悍女人委实不像,不得已只能同意了。   殷碧涵微怔,然后低垂下眼睛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李玥吟见她突然冷淡下来,突然想起皇子府里就数殷碧涵与承墨感情最好。   如此骄傲的人发现疼爱的小妹竟然是奸细……   李玥吟默然。   正在这时,突然有个士兵匆匆跑到门口,大声道:“报!”   “什么事?”李玥吟看向士兵。   “假扮巡逻的队伍……回来了。”   话里异常的停顿,令李玥吟察觉到不妥,“发生什么事了?”   “她们遇上盗匪,伤亡惨重。”士兵的声音陡然降低。   “什么?”李玥吟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帐外走去,“快带我去看看。”   士兵应了声,带着李玥吟匆匆离去。   留下殷碧涵坐在营帐里,缓缓地放下手里的书册,然后又缓缓地站起来。她的脸上竟然平静到一点表情也没有。   大营门口,嘈杂一片。   待殷碧涵走到的时候,李玥吟已经开始镇定自若地指挥士兵救助伤患。   殷碧涵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艰难地又僵硬地扫视了一遍她所能看见的每个角落。   所有还活着的人里,没有那个少年。   一瞬间,这个认知彷佛一块冰冷的大石压在她的胸口。殷碧涵站在原地,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缓慢却也坚定地朝死尸堆里走过去。   也没有。   当殷碧涵仔细看过最后一具尸体的脸后,心里竟然略松了口气。   “殷都尉,你的小厮送到你的营帐里去了。”也不知是谁,抬着伤患经过她身边时吼了一句。   殷碧涵转身向自己的营帐里走去,这一次脚步略微快了些。   掀开门帘,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她的床上,趴着一个血人。   殷碧涵的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   她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少年俯趴在她的床上,背上从左肩到右腰的刀伤。伤口不知有多深,还在慢慢地流着血,已经将整件衣服的背部都浸透。就是殷碧涵可以看见的地方,还有其他细碎的伤痕,大多遮掩在破碎的衣服下。   少年昏昏沉沉的,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有个人坐在他身边。他努力抬起头,试过好几次才终于成功。抬眼见是殷碧涵的时候,他竟然对着她笑了,“姐……我回来了。”   殷碧涵抿着唇,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少年看。   “这个……”他似乎想伸出右手,却怎么也提不起来,最后只能徒劳地摊开手。   他握着的,是一只箭头。   带着满是木刺的一小截箭身,少年手里的箭头染满了鲜血却仍然寒光闪闪。   殷碧涵伸手将箭头拿了起来。   似乎因为殷碧涵终于拿到了箭头,少年露出满足的笑,突然眼前一黑倒在床上。 箭头的影响   继断手之后,又是箭头。但是大帐中气氛比前回沉重了许多。   不过试探性的巡逻,派出的五十士兵无一全身而返连流风也受伤不轻。   “来袭的约有三十人。她们穿着一样的白袍青甲,攻时犀利下令撤退时无人恋战……”流风只是试图将当时的情形描述得更准确一些,但愈说愈是丧气。   这五十人的兵士,甚至包括承墨在内具非老弱无力之辈。虽然称不上骁勇,平时的操练到底不曾偷懒。但是碰上这支人数只一半的盗匪,竟然溃不成军实在是让人心情低落。   流风说完,营中众人表情各异。   李玥吟一脸沉重。夏域神色焦虑,坐立不安。洪遂信虽然也是一脸沉重,却依旧坐得笔直。   只有殷碧涵,脸上仍是平静得毫无动静,彷佛外面成堆的尸体根本不能撼动她丝毫的情绪。   她只是看着承墨带回来的箭头。   洗去血污的箭头反射着森冷的寒光。她抓住残断的箭尾用力朝案几上一扎。“噗”的一声闷响,箭头轻易刺进桌面,没进去一半。殷碧涵再将箭身拔出来。分量极轻的木杆却坚硬无比,以她的指力完全奈何不得这两寸长的细木杆。   “输得……”殷碧涵轻轻开口,“不冤枉。”   她的举止早已吸引住营内众人的目光,此时虽只轻轻一句众人却都听得清楚。   夏域顿时松了口气,她手一松瘫坐进椅子里。洪遂信略有不满地看了眼夏域。她不像夏域一般,反倒是皱紧眉头。   李玥吟脸色略松之后道:“虽然不冤,但是代价也太重了。”   出去时五十个,能用自己双脚走回来的只有三十三。   相比之下,流风介怀之色去了大半,眉眼间郁色大解。她说:“我看那架势,肯定也不止三十个。如果想要灭了那股盗匪,凭这个营地绝无可能。”   流风的断言让夏域又紧张起来,她的视线在李玥吟和殷碧涵之间来回巡梭,只盼两人之中谁能开口阻止流风。   洪遂信满脸不服气的神色,却只是稍纵即逝,只是闭紧了嘴什么也不说。   “殿下,您看如何?”殷碧涵将问题丢给了李玥吟。   就像流风所说,如果想要铲除盗匪只凭如今营内兵士实在勉强。   李玥吟沉吟着,没有说话。   殷碧涵突然弯起唇角。   一瞬间,她似乎又成为皇子府里的小小库房,温和疏离却也轻薄得好像不存在一样。只是那双该是温润的眼睛,此刻却透着清晰明白的冷意。   “碧涵房里还有伤患,先行告退。”说完,竟是恭敬地一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帐。留下帐内愕然的几人面面相觑。      殷碧涵倒果真如她自己所言,径直回了自己的营帐。   本该是供她使用的床铺上,躺着一个少年。   殷碧涵轻轻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少年的额头。然后轻手轻脚地取来药箱,掀开被子查看少年的伤口。   少年身上到底都是伤口。擦伤和刮破油皮的简直数不胜数,而最主要的还是背上的刀伤。伤虽只入肉三分,从肩到腰横跨过整个背部长度竟然过尺。索性大夫看过后说并未伤着筋骨,只要趴着好好养伤,十天过后便能下床走动。   殷碧涵虽然尽量小心,却仍是惊醒了少年。他抬头见是她,脸上的表情立时放松下来,然后露出朦胧的笑。   “醒了?”殷碧涵说,“正好替你换药。”   殷碧涵的声音只是平静,甚至连温和都谈不上,但是听在少年耳里却仍是高兴。   至少,已经比漠视和冷言冷语要好过太多了。   殷碧涵用干净的棉布,沾上清水擦拭着伤口。   背上的疼痛令少年突然咬紧牙。殷碧涵俯着身子,他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的腰却近在咫尺。   近到,他只要一伸手。   少年轻轻地伸出手搭在殷碧涵的腰上,然后紧紧闭上眼睛,不敢面对殷碧涵的反应。但是许久,殷碧涵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仍然继续着她手上的事情。   少年睁开眼睛,虽然痛得龇牙咧嘴却仍是笑了。   殷碧涵擦过伤口之后,又拿了药膏替他抹在伤口上。冰凉的药膏接触到发热的皮肤,顿时感到一阵清凉。   “你是,”殷碧涵手上不停,声音还是如之前一样平静,“故意的。”   没头没脑的的一句话,却令少年瞬时僵硬了身体。下意识绷紧的肌肉拉扯到伤口,瞬时大痛。   少年当然明白殷碧涵在说什么。   “不错,很聪明。”殷碧涵彷佛教授学生的老师一般给出了评判,“利用这一身的伤来博取我的同情,同时也可以躲过继续在他身边服侍的尴尬。”   少年不语,彷佛默认了这一切。只是他搭在殷碧涵腰上的手却突然牢牢抓住她的腰带,彷佛在表明他绝不放手的决心。   “所以,前些日子看到的调戏也是你的安排?”殷碧涵顿了顿,想到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不止是博取同情和避开李玥吟,少年甚至提前定下计谋,防止殷碧涵将照顾他的事情推给别人。   因为殷碧涵再怎么恼他,也不会冒着他被辱的危险将他推到曾经调戏过他的人手里。   “不错,我的确是有些心软了。”殷碧涵轻易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那口吻,似乎轻快得过分了。   承墨心里泛起些不安的感觉。   “恼恨,是一件极之无聊的事情。既浪费时间和精力,也可以让人失去判断的常性。”殷碧涵说,“所以,我原谅你了。”   早已做好准备,甚至打算用上几年的时间来磨软她的心,少年没想到殷碧涵竟然那么轻易地就原谅了他。一时间呆呆的,连手上要抓住她腰带也忘了。   “只是承墨啊,”殷碧涵突然压低声音,彷佛在情人耳边低语一般的调子说,“虽然我可以原谅你,但是并不代表我会喜欢你。”   少年浑身一震。   “我喜欢的,是皇子府里那个天真娇憨的妹妹。而你,肯定不是。”殷碧涵的声音温柔如水,入耳却令他寒在心里,“你和我之间的关系既然只剩下皇女府那一层。你说,看着一个别人派到自己身边的奸细,我该用什么态度?”   殷碧涵越是说,少年的身体越是颤抖。   “好好养伤。早些痊愈,我还有些事情指着你做。”殷碧涵说完,继续像之前一样小心地替少年盖好被子,然后站起身朝帐外走去。   留下少年静静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又好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叉腰做茶壶状)谁说我家女儿原谅小粽子的? 我对你们没有认清我正在向后妈积极努力这一事实,感到非常失望。 出营向南行   李玥吟站在校场上,抬头无意间看见洪遂信走进殷碧涵的营帐。   他突然发现,殷碧涵也许是一个特别的人。   她的容貌自然不差,却远不到出色的地步。气质倒是温润,但是那也只不过是个温润。但是细想她做过的事情,李玥吟发现殷碧涵或许应该用奇异来形容更为合适。   她初入皇子府,只是托着与皇子府总管细若蛛丝般的关系。然后转眼间,她又凭借着他姐姐的助力穿上绿色官袍。朝中多少风言风语,暗地里多少下绊子的人,也不见她倚靠谁的庇护,竟然可以如酒入水般融进官场里。李玥吟甚至金司的郎中夸赞她“为人谦和,能力出众”。到了这军营之后,殷碧涵是何等的倨傲无礼,然而现在洪遂信对于军营事务却似乎更愿意与她交谈而胜过夏域。   殷碧涵似乎只是,替她排了一次巡逻的轮次和画了一张地图而已。   没来由的,李玥吟心里升起一股躁动。   殷碧涵在她的路上走得缓慢却踏实。没有任何人会觉得她特别优秀,但是她的确是缓缓地向上走。于是相比之下,他呢?   除了皇子的身份之外,他似乎没有做好过任何事。   母皇期待他能解开两位姐姐之间的僵局,他一无建树。甚至换官一案中,还由于他的举棋不定害她吃了无辜廷杖。   连剿匪……   所谓知己知彼,李玥吟当然清楚。但是此营的兵士也许在训练时从未怠惰,却也难以称为精良。巡防或尚称职,打探消息实在是无此能力。   他该将此事上报给敦叶驻军,让她们来处理之后一切事宜。   他该这样做。   但是,他突然之间就是不想放手。   那种自己无能为力,那种只能眼睁睁地放走,这种感觉他尝试过一次就不想再试一次。   那么,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四十里,只是四十里。来去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而且他一个人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使有些什么凭着他的身手也可以全身而退。   明知道这样并不妥当,明知道他该循规蹈矩,但是这念头竟然像春天的杂草一样,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根除。   抬头,是澄蓝的天空。   蓝到一丝云也没有,广阔无际的,没有被宫墙框成一格一格的天空。   所以,就让他,任性一次……   一次就好。      李玥吟静静地从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出来,轻盈地跃上马背,然后悄无声息地骑着马出了军营,甚至连几尺外的兵士都没有惊动。   但是他才向南走了不到半里,就看见前面有人。   李玥吟心里顿时一沉。   不止是做坏事时被人捉住的那种尴尬,甚至是那种无与伦比的沉闷压抑又沉甸甸地笼罩住他。   他拉了拉缰绳,让马停下来。   荒漠里初春的风已经有了几分燥意,吹在脸上却很舒服。   那个骑着马的人微闭着眼睛仰面享受着荒漠里的微风。   她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温柔并且愉悦的光芒,“一起走走吗?”   即使这温和的邀请是她第一次没有用敬语,没有称呼他殿下,但是李玥吟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那几个字入耳的刹那竟然让那股压抑消失不见,让他的心情晴朗起来。   “好。”   他拉着缰绳,走到那人身侧,与她一起向南缓缓慢行。   “殿下可听说过一句话,”殷碧涵说,“叫‘快意恩仇’?”   “快意……”李玥吟一愣,“恩仇?”   恩仇总是痛,如何能快意。若是快意了,又如何恩仇?   “我小时候不守规矩,曾偷看过一些野史杂闻。”殷碧涵看着蔚蓝的天空,甚至露出悠然神往的口吻,“传说这世上有个地方叫江湖。那里的人目无法纪,肆意打斗。那些人挥剑,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许只不过是为了些别人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   李玥吟初时还在惊讶,但是却渐渐被殷碧涵的描述吸引了注意力。   “那些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虽然粗鲁却也痛快。那些人可以在生死一战后大笑而过,只求打得尽兴甚至不计生死。”殷碧涵说,“随着自己的心意,那便是快意恩仇。”   “那是……”李玥吟的声音不由露出一丝希冀,然后又是遗憾的眼神。   “殿下,”殷碧涵转回头,看着他,“您不是那种性子的人。但是偶尔,试试看随着自己的心情如何?”   “偶尔?”也许是殷碧涵的话太具有诱惑力,李玥吟似乎也有些神往起来。   只是,他是不可以的。   他是……   皇子。   该令他自豪的词,竟然从没有给过他像现在这样的无奈和不甘。   “无论什么事情,别在做之前就想着不可能。”殷碧涵看着他,笑得温柔,“即使您做不到。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您的愿望就是给我的命令。”   李玥吟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殿下,只要您希望。”   蛊惑人心……   那一瞬间看着殷碧涵温柔如水的眼神,李玥吟竟然只想到这个词。   殷碧涵看着虽然没有回答,眼神却再度清明起来的李玥吟,眼里滑过一丝有趣和慨叹。   “殿下,试过纵马飞奔吗?”殷碧涵收起眼里的温柔,温和地看着他。   纵马……飞奔!   李玥吟甚至不能掩盖自己的跃跃欲试。   侧了侧头,“看看,您的骑术是否像剑术一样出色。”丢下一句,殷碧涵竟然毫无征兆地一抽马鞭,打马飞奔起来。   李玥吟一愣之后,也纵马跟了上去。   马全力奔跑,温凉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胸口的郁积消融无踪。   无边荒漠之上,晴空万里广阔无垠。    任性的结果   李玥吟和殷碧涵在荒漠上策马狂奔。   当两人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座并不太高的石头山。   “武唐沟。”殷碧涵虽然第一次来到这里,却只是在微微眯眼后就叫出了此地的名字。   殷碧涵的声音不若平时温和低沉,十分晦暗涩哑。李玥吟回头看见殷碧涵发白的脸色,心里升起淡淡的歉疚。   就算殷碧涵通过了升任皇子府副总管的科考,却也并不代表她精擅骑术。虽然李玥吟已经刻意迁就放慢了速度,但是对她而言仍然辛苦,何况是奔跑了近一个时辰。   殷碧涵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李玥吟歉然的眼神,她看看左右,又按着太阳的角度算了算时辰和位置,转头对李玥吟说:“前面不远处有一眼泉水,要去歇一下吗?”虽然脸色苍白声音暗哑,但是她的语调里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疲惫不适,仅仅是和平常一样提出建议以满足李玥吟可能的需要。   “好。”李玥吟不知不觉就应了。虽然他并不需要休息,也不想喝水。   砂石的阴影后,果然有一汪清泉。不过是两指深的水不仅异常清澈,甚至还养活了一些坚硬灰矮的灌木。   换成别人,也许会惊叹于殷碧涵竟然可以轻易找到泉水。毕竟她也只是前些日子绘制地图时听人随口说过那么一句“可能”。但是,李玥吟却并不觉得奇怪。   两人将马栓在灌木上,然后坐在泉水边。   “殿下。”殷碧涵取出手巾,打湿了然后递到李玥吟手里。   李玥吟接过来,轻拭了下脸。当他放下手巾的时候,看见殷碧涵蹲在泉水边,正伸手掬水凑进唇边。   她竟然,已经不是他的副总管了。   没有来由的,这个念头突然跳进李玥吟的心里,然后他皱起眉。   他不喜欢。   不喜欢她不在他的身边。   “水蓼,你——”正当李玥吟想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脸色一变停下来。   殷碧涵听见他的声音才想回过头,却因为看到的突然严肃起来。   平静得好似一块水晶的泉水泛起了涟漪。   她转头,正好与李玥吟的视线对上。   有人来了。   “人数不少,骑马的。”李玥吟突然俯身趴在地上,然后轻轻说了一句。   殷碧涵眼睛眯了起来。   此处的巡逻属于两人所在的戍边军营,但是今天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人过来。所以说,来的该是……   盗匪!   两人几乎在同时醒悟到这一点,然后立刻开始搜寻可以藏身的地方。   但是武唐沟虽然名为“沟”,却只是一座比地面高出十几丈的石头山而已。泉水所在的是石头山上一个较深的凹坑。放眼望去,除了不到膝盖高度的低矮灌木,石头山上甚至连个可以容纳兔子的洞都没有。   逃不掉了。   如果是其他地方,或许还可以借着山石树木遮挡视线。但是这里除了这座石头山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除非不想追逐否则不过是个费时长短的问题。   搜寻无果后,两人都慢慢将视线收了回来。李玥吟愈来愈焦急,但是殷碧涵却渐渐平静下来。   “殿下。”   殷碧涵的声音里只有冷静。在李玥吟耳里,她的声音甚至冷静到没有丝毫感情。这样的情景下用这样的语调,李玥吟心里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殷碧涵扯开一抹笑,那笑在李玥吟的眼里甚至闪着冷酷的意味。   “留下一个做诱饵,另外一个说不定能逃走。”   “咯噔”,李玥吟心里一沉。   留下一个。   李玥吟突然想起那只断手。   虽然可能是打斗时被盗匪砍断,却还有另一种可能:为了灭迹而碎尸。当时营帐里根本没有人提起过断手主人的生死,那是因为每个人都认同了后一种可能。   能够碎尸的盗匪,落到她们手里生机还剩几分?   李玥吟沉默。   但是殷碧涵却不会给他犹豫的时间。   “殿下,”她在他的称呼上刻意加重了音,“你,还是我?”   近乎于逼迫的口吻下意识地令李玥吟不悦,但是他同时也明白,如果不当机立断那么死的就是两个人。   他,还是她?   这是一个太过明白的答案。   就算李玥吟让殷碧涵走,他自己留下来做诱饵,姑且不论她的骑术能否逃过盗匪的追击,回到安阳后母皇也不会放过她。   他回兵营再带人过来,成功的可能性比她高过太多。   他知道。   但是,他说不出口。   说不出那个理所当然可能让她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决定。   马蹄声已经可以听见了。   “我走。你……”李玥吟不想看着殷碧涵,但是他逼自己仔细看着她的表情,“留下来。”   殷碧涵抿了抿唇,看着他的眼神里不仅没有厌恶甚至也没有其他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然后她慢慢站起身。将马的缰绳从灌木上解下来后,她牵着马慢慢走出石头山。   他想,拉她回来。   但是他不可以。   死死咬紧牙握紧拳,彷佛这样他才能阻止自己扑过来,把那个可能永远消失在他世界里的女人拉回来。   但是,他不能。   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殷碧涵因此而离开人世,那么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跃上马,走进石头山的阴影里,他等待着逃走的时机。      甚至半个时辰没到,李玥吟就跑回了军营。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竟然过得如此飞快,第一次觉得军营集结的时间竟然是那样漫长。   待他带着所有能够出动的士兵到达武唐沟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了。根据武唐沟留下的痕迹一路寻到盗匪的营地。   死战。   虽然是偷袭,却用了将近五十人的伤亡才勉强灭了只有三十人的盗匪。   当李玥吟手里拿着断了剑尖的剑,浑身是血地走进盗匪的营地中间时,看见木杆上吊着一个人。   那人的双手被绑死吊在木杆上,垂着头。身上的衣服碎成一片片,被鲜血浸湿黏在身体上。   她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就好像……   李玥吟只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彷佛没有底一样不停地向下沉。   他沉重地,一步一步地向那个人走去。   “水蓼……”他轻轻唤那个人的名字。   但是吊在木杆上的人毫无反应。   伸出颤抖的手,他轻轻搭上她的脖子。   当指尖传来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搏动时,他手里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伤势虽沉重   敦叶医馆的客房外,李玥吟举手在门上轻叩了两声。   剿灭盗匪之后虽立刻救出殷碧涵,因她伤势过重所以直接送到敦叶治疗。送到医馆时,大夫言语里竟然露出要她们准备后事的意思,好不容易看在银子的份上应承将她留下来,却还只是满口“尽力”不提其他。   殷碧涵到底是命大,昏迷三天后竟然慢慢醒转过来。李玥吟虽然有意探视,但是承墨一直说她每日清醒的时间并不多,所以还是再等个几日为好。李玥吟只道承墨实话实说,并未多想其他。   李玥吟推门而入。   靠在床上的人慢慢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   她肤色透出病态的苍白,唇色浅淡。不过十来日未见,竟然整个瘦了一圈。那双向来如初冬暖阳的眼睛此刻竟如古井般漆黑幽深。   “你……好些了吗?”在那种冷静到冰冷的目光下,李玥吟的心里竟然浮现出些微无措的感觉,开了口才发现自己问得可笑。   “有劳三殿下垂询。”坐在床上的殷碧涵慢慢地收回目光,然后慢慢地回答了一句。   李玥吟心里一抽。   她的声音如此虚软无力,如果不是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他几乎就听不清楚她说什么。   “那个……”李玥吟第一次感到无措。他竟然开了口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三殿下,”殷碧涵低垂着眼睛不看他,慢慢地却也坚定无比地说,“下臣请调回安阳。”   李玥吟终于发现不妥了。   “三殿下”和“下臣”。   殷碧涵何曾在他面前用过这样的称呼?   就算她去了皇女府,就算她以别人的家臣侧近身份出现,她都不曾用这么遥远和疏离的口吻称呼过他和她自己。   她果然是……   李玥吟的眼里闪现了如星光般细微的惶惑。   好不容易找到的温暖,竟然在他手里化成流光慢慢消散。而他,竟然无能为力。   你承诺过,会守着我所有的愿望。为什么竟然会用这种语调,这种表情对我说话?   这句话即使冲到喉咙口,李玥吟也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但是同样的,他也没有办法轻易地答应下来。   于是,一贯飒爽的三皇子竟然好似没有听到殷碧涵说话一样,静静地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毫无反应。   “你该,”良久,殷碧涵轻叹一声,“让我用什么表情来对着你才好……”   李玥吟抬头看向她,这一次殷碧涵的表情柔和了很多。幽暗的黑色从她眼里褪去,透明般的褐色又重新回来。   “你错了。”殷碧涵看着李玥吟,静静地陈述。   有了任何一个外人在场,只怕都对殷碧涵这种直斥皇子之非的言语讶异,但是这两个人却都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李玥吟只是静静地看着殷碧涵,没有否认。   他的确该,道歉的。   如果没有他的任性,她又怎么会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了那么长时间?如果他能更强一些,又何至于需要用她做诱饵让自己逃脱?   自责,如出生在阴暗潮湿里的青苔爬满了他的整颗心。   殷碧涵看着他的表情,知他在想些什么却没有开口安慰他。“陛下密令我来此,一为照顾殿下,二为查探盗匪。如今盗匪既灭殿下也无恙,是以碧涵会在几日内启程回安阳。”随着殷碧涵缓慢虚软的声音,   她只是在单纯地告知。   李玥吟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她不需要他的首肯,甚至不需要顾及他的感受。她只是来这里做了该做的事,然后现在又来告诉他,她要走了。   沁雅阁里,殷碧涵向他请辞那一天的感觉突然又清晰地回来。   不同的是,那时的他甚至还在犹豫自己是否想开口留她。而他现在却很清楚,即使他开了口她也不会留下来。   突然有些明白,他的父君总是用不冷不热的面孔对着他的母皇。   因为不想得到比起得不到,实在是好太多太多了……   “好。”毫无意义地应了声,李玥吟抬起眼看着她,“好好养伤。”只用了一瞬间,他便又恢复成那个雍容华贵、英姿勃发的皇子。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去,没有看见床上那人眼睛里清楚明白的失望。   “只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为什么……”轻若耳语的话语消失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中。   少年倒退着,用被顶开门进来。他一手托着装了药碗和蜜饯的木盘,一手拿了药膏和纱布。听见殷碧涵咳嗽,连忙将东西放到桌子上,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姐,你觉得怎么样?”   彷佛是因为压抑得太久,一阵轻咳引起她猛烈地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她直咳到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才停下来。   “姐……”少年拍着她的背,一脸的焦急却是束手无策。他猛地跳起来说,“我去叫大夫来——”   殷碧涵向后倒在枕头上,轻浅却快速地喘着气,一边将刚才咳嗽时捂住嘴的手伸进被子里。   少年眼明手快地捉住她的手。   殷碧涵微皱眉抬眼看着他,却终于抵不过他的眼神,放弃似的任由他把她的手拉出来。   她的手心里,一片红色。   少年的眼睛黯了下来。   “比前两日好多了……”殷碧涵笑了笑,只是更显虚弱,“伤了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泪珠在少年的眼里凝聚,然后一滴一滴落下来,“都是我不好……”   殷碧涵实在没气力多说话,只是看着他。   “如果,如果不是我自作聪明……那天,我就可以跟着你们……我可以留下来。你就,你就不会……”少年越说越是伤心,泪水不断地从他眼睛里涌出来,落在被子上。少年低着头,用袖子猛擦自己的眼睛,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殷碧涵有些怔愣地看着少年。   这几天他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这几天他也一直落落寡合,这一切殷碧涵都看在眼里。但是直到他说出这番话,殷碧涵才知道他这些天在难过些什么。   殷碧涵经历了些什么,只有她最清楚。自从她有记忆以来,从没有和死亡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   纵然没有亲身经历,贴身照顾她的少年也该大略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就是这样,他竟然在为了没有代她身受这一切而后悔。   她从不厌恶没有忠诚,或者弃主另投的小人,因为她自己就是自私的奉行者。她所在意的,一直就是自己付出的感情应该得到相应的回报,她唯独不能接受感情的欺骗。   眼前的少年用他的眼泪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于是,再大的介意也只能被他的眼泪冲得烟消云散。   “那些人为了逼我说实话,”殷碧涵轻轻闭上眼睛,“在我面前轮暴了几个男子。”   少年双肩一僵。   “我看着那几个男人的眼神,从恐惧,到怨恨,最后死寂。”殷碧涵虚软无力的声音飘散在房间里,“然后,她们又当着我的面,将那几个男人切成了碎块……”   殷碧涵紧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她不能想象,如果李玥吟遭遇到这种事会怎样。   她同样也不能想象,如果那些男人里有一个是眼前的少年,她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殷碧涵轻轻伸手将少年揽进怀里,然后抹掉他脸上的眼泪,“我还活着,所以别再让我想起那件事了……承墨。”   “嗯。”少年坐直身子,用袖子擦擦脸,然后努力露出微笑,“我去端药来给你喝。”    四月仲春暖   “桃花……”都谢尽了啊。   荼靡仰头看着院子里的那株桃花,轻轻叹了口气。   “君上,再用些点心吗?”蝶梦在一旁问。   荼靡只是摇摇头。   已经四月中旬了。   殷碧涵二月底出发去的凉州,再几日就满两个月了。   虽说殷碧涵好歹也是个员外郎,但是荼靡与那些官眷们没什么往来。流云倒是隔个几日就会过来看看荼靡,也不过小坐一会就走。他不止流云居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也忙。所以这两个月里,荼靡连大门都没出过。每日倒是记着殷碧涵的话吃好睡好,但是既然无人欣赏打扮方面自然就疏懒了去。此刻站在窗前的荼靡就素着脸,头发只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绾起,身上穿着的半臂襦裙也是一色月白,半点花色都没有,委实苍白了些。   “让玉烟来给您念段戏文吧?”蝶梦见他提不起兴致,于是提议道。他一边瞥了眼荼靡微微凸起的腹部,担心地看着他有些落寞的侧脸。   荼靡本又想摇头,转头看看蝶梦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肯点头总是好事。蝶梦立时眼睛一亮,快步走出房间去叫玉烟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荼靡以为是玉烟过来,才说:“不用念……”   却不想突然他身后的人轻笑着接口道:“不用念什么?”   熟悉到令他心颤的声音如清泉般流进他心底,荼靡难以置信地猛然转身,谁知还没看清眼前的人就脚底一滑竟然朝前扑倒。   “这两个月在家里……”那人话才说到一半,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腰,“有没有怎么样?”   荼靡双手抵在那人胸口,慢慢地抬头看向扶住他的人。   如琥珀般透明的眼珠,似笑非笑的唇,不是殷碧涵是哪个?   “水蓼……”荼靡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轻轻抚上她的脸。他甚至都没有站直身子,只是倚在她身上,呆呆地看着她。   “知道我回来,所以特地投怀送抱来的?”无比熟悉的调笑说到后面,却有些气力不继的味道。   气弱的尾音立时唤起荼靡的注意。他仔细地看着明显过于苍白的脸,皱着眉,“身子不舒服?”一边说着,一边站直了身体不再靠在她身上。   “没什么……”殷碧涵话没说完,就是一阵轻咳。   “还说没什么。”荼靡紧张起来,连忙拉着她的手到床边让她坐下。   “着凉了?”荼靡一边问,右手摸着殷碧涵的额头,左手贴上自己的额头,“也没有发热……”   殷碧涵却只是宠溺地看着他笑,一句话也不说。   “你倒是说啊。”自己在这边着急,她却没事人一般地笑,荼靡顿时就恼了起来。   “回来真好。”殷碧涵突然压在荼靡身上。   荼靡一时不防,向后倒进枕头里。   殷碧涵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只是搂紧他的腰,然后脸埋进他胸口蹭了蹭。   荼靡一怔之后,自然环上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笑得满足,“荼靡,我回来了。”   “嗯。”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在家里有没有想我?”殷碧涵问。   “那你呢?”荼靡凤眼瞪了她一下,“在外面想过我吗?”初时还知道两三日一封家书,半个月没到就成了六七日,到四月竟是片言只语也无。   亏她竟好意思在这里问他想不想她。   荼靡倒是想露出威胁或是不满的表情,只是眼前的这人都已经回来。相思既解,满心的柔软让表情怎么也凶悍不起来。衬着如玉的肌肤,瞪眼的样子竟然有了几分妩媚。   “荼靡……”她轻笑,然后拉他下来将自己的唇贴上去。   荼靡突然侧过头,她的唇落到他的脸颊上,“到底想不想我?”   “想。”殷碧涵眼里漾起笑意,“特别是晚上被子凉的时候。”   促狭的一句,果然令他转过头来瞪她,正待说什么唇却被她封住。   其实,不用问的。   他想不想她,又或者,她到底想不想他。   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就是典型的给完棒子之后的甜枣。 望天 单纯的探访   能有书房的人家,就算再不喜欢总也要塞满了书。   而殷家书房里最显眼的,却是那张宽大的卧榻。普通不过就是供主人小憩,这张榻却大得能躺下三个人还有余,更别提榻脚上描绘着四季花卉的漆雕和榻上用的上等绸缎了。   此刻,殷碧涵就躺在榻上。   才用过午膳,她斜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乌黑的头发松松地搭在肩膀上,绣着夏荷的丝被搭在腰上。她神色虽然安静脸色却依然很差,尤其静静不动的样子看起来更是病弱不堪。   书房的门被推开,清爽宜人的淡香里混进来一丝甜腻的香。   殷碧涵觉得榻边微微陷了下去。   “身子好些没有?”该是平常的话语,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却怎么就是带着股软腻的味道。   殷碧涵慢慢睁开眼睛。   流云坐在她身边,正看着她。   精致的发髻上只三支镶了各色宝石的凤尾金钗,藕色的曲裾深衣上绣着水色的荷叶纹,随着动作和角度的不同闪过水般的光泽。   “不冷吗?”殷碧涵答非所问,看了看他的领口。   流云穿衣自然不同寻常,交领里竟然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和雪白的皮肤。   “少扯开话题。”流云适才还神色如常,此刻见殷碧涵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脸色一沉。   “没什么。”殷碧涵并不在意。   “你说,”就是这种浑然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的样子恼了他,“去的时候你答应我什么了?”   “去的时候?”殷碧涵挑眉,然后勾起嘴唇痞痞地笑,“你不说我还忘了。那时候你可是说做到了就随我怎样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探向他的领口,腔调极不正经,“美人,陪我一个晚上如何?”   “你——”流云柳眉倒竖。他这边好心好意地关系她的伤势,她那边却只油嘴滑舌地没个正经。   习惯性地想伸手戳她的胸口,却实在不忍心。见她似笑非笑的得意样子,一时怒从心起,伸手在她脸上死命掐。   殷碧涵见他真恼了,才连忙告饶,只是话还没出口却是一阵轻咳。她连忙拿起身侧的帕子捂在嘴上。   流云的恼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轻拍着她的背顺气。   殷碧涵虽然还是咳嗽,到底调养多日比在边关时好了许多。她放下帕子才想说话,却见流云想要拿过帕子来看。她手先是一紧,然后在流云坚持的眼神下松了手。   帕子里有一些血丝。   流云皱起眉,半晌才终于点点头道:“倒真是好多了。”   殷碧涵向后倚进软垫里。   所谓“真”是好多了,应该是在知道某些消息才说的话。她跨进家门也不过大半日,一路上照顾她的除了承墨之外就只有在敦叶雇佣的车妇。所以流云是如何知道她的事情,倒真值得玩味一下。   不过殷碧涵却只作不知,只是拉起他的手把玩着。   流云看她这个样子,有些迟疑地开口问:“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殷碧涵抬眼,似笑非笑地问:“你今天是特地替她来问消息的,还是来看我的?”   流云一怔,他看着殷碧涵眯了下眼睛,脸上一沉,竟然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就朝外走。   好在殷碧涵手快,拉住他的手,“云,对不起……”   流云回头冷冷看她一眼,倒没有挣脱她的手。   “不要走。”殷碧涵要求。她猛地用力拉住他,也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口,脸上竟然又苍白几分,说话时咬牙死忍着痛,一会功夫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直看得流云心又软下来。他坐回她身边,瞪她一眼,“痛死活该。”   殷碧涵双手爬上他的腰,想要将他搂进怀里,一边说:“都是真的。当时那些盗匪以为我断气了,所以说话就放肆起来。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们说的是‘钟阳’大人和‘主人’。”   流云听她说到“断气”一时怔忡不防被她拉进怀里,抬头见她没有不舒服的样子索性靠在她身上。   “钟阳大人……”流云的声音里有些慨叹。   钟阳并不是个常见的姓氏,大人也不是该用在平民百姓上的尊称。而赤月朝中,偏就有一家子不论谁见了哪一个都要喊声“钟阳大人”。   而那个钟阳家,也正巧还有一个主人。   皇长女,李济乾。   本来将殷碧涵遣去边关的目的之一便是调查盗匪。这股不同寻常的盗匪,无论是武器,还是武力,都要强过只能说平庸而绝非酒囊饭袋的戍边驻军。   于是,答案呼之欲出了。   “果然……”流云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吗?”   虽然有些感叹,到底是离着遥远的事情,流云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晃动的情绪。相比起那些不着边际的,反而是眼前的人更让他担心。   流云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想要解开殷碧涵的腰带。   殷碧涵压住他的手,“怎么?”   “我想,”流云咬了咬唇,“看看你的伤口。”   殷碧涵这次却是没有让步,“我怕吓着你。”   “真的……有那么严重?”不知不觉,他的声音里带上一丝颤音。   “别说这个了……”殷碧涵话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视线定定地凝在他肩上的某一点。   流云怔愣之下,顺着她的视线去摸过去,然后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   吻痕。   于是,突然之间尴尬的气氛弥漫起来。   他拉了拉衣领,努力想遮住。   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不止没有后悔,还心甘情愿。但是就算他可以坦然地面对任何人,唯独不想让眼前的这个人看见自己身上这些从另外一个女人得来的痕迹。   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整颗心都给她,却贪恋着她的温柔不想放手。   真是卑鄙……   他额头抵在她肩上,紧紧闭上眼睛。   “其实我想过,也许我能现在才遇见你是件好事。”殷碧涵轻笑,然后搂紧了他的身子。   流云没有动。   “如果你在遇见她之前先遇见我。”殷碧涵轻问,“会怎样?”   如果先遇上殷碧涵,也许他和殷碧涵就不得不为了得到那个人的青睐而互相敌视和猜忌。相同的特质无可避免地让他和她相互吸引,但吸引的同时她们对对方也绝不会手软。   原来,他和她注定是要错过的……吗?   这种认知只是加重了他心里沉重的感觉,让他用力搂紧了她。   不甘心。   为什么……   “所以,”殷碧涵轻抚着他的背,“我能现在遇见你,是上天的恩赐。”   流云没说话。   “陪我睡一会?”她只是轻声问,虽然声音有些气虚无力,却依然漾着淡淡的温柔。   流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蹬了鞋子爬上榻躺在她身侧。   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女人的心里占着一块不小的地方。即使是怀着她的孩子的荼靡,即使是让她远赴边关的三皇子,在她心里的地位也都没有他牢固。   她有一部分,永远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tips:皇长女李济乾的父亲姓钟阳。他姐姐,就是李济乾的姑母是当朝唯一的大将军,是整个赤月兵权最大滴人哦~ 犹豫和决定   皇女府韬晦楼的客房里,殷碧涵靠在窗框上,轻咳了一声。   虽然两个多月前,姬府屏风后站着的那个人才是殷碧涵去凉州的主要原因,但是眼前她还算是李济乾的人。所以她既然从边关回来了,就得给她一个交代。   适才在书房里,殷碧涵用虚软的声音挑着能说的慢慢说了出来。其中当然隐去了李玥吟的相关事情,甚至把自己的猜测也一并抹去。书房内的几个人对她的异常都没有说什么,只是面色凝重。末了还是朱墨兰让她先去客房躺一躺,她才能走出来。   窗外是明媚的阳光。虽然李济乾崇尚俭省到底不至于寒酸,庭院里绿树清泉正是春意盎然。   殷碧涵倚在窗框上,看似欣赏春色实则满腹心思。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只写着短短六个字:折翼留巢,从五。   别人或许看着莫名,但是殷碧涵却是明白。而她连着几日的烦恼也正是从这六个字上来。   折翼,是去掉鸟儿飞翔的能力。留巢,则是留在安全的地方,有保护的意思。从五,是从五品官职的意思。所以这六个字连起来解释,就是如果能够在铲除势力的同时保证安全,那么殷碧涵的官职就可以升到从五品。   殷碧涵低头看了眼字条,然后又塞回怀里。   凉州荒漠里那股悍匪心狠手辣却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谁蓄养的私兵。殷碧涵去凉州之前,李烨恐怕已经知道盗匪的来龙去脉,遣她去不过是确认而已。   而她,果然带回了确实的消息。   私兵,加上“钟阳”和“主人”两词,李济乾企图谋反已经成了李烨认定的事实了。   虽然关于这一点,殷碧涵之前还有些疑虑。按说李济乾的姑母,也就是当朝唯一的大将军,殷碧涵虽未见过其人传闻却听得不少。那位钟阳将军若是想秘密练出一支虎狼之师,怎会让士兵扮成盗匪肆意劫杀?更何况她怎么也算是李济乾的人,那些人在知道她的身份后不仅没有放过她反而下了重手,这更加不合情理。   但是刚才书房里几人凝重的神色却将答案告诉了她。   因为,李济乾不知道。   如果只是坐在安阳的宅邸里或许殷碧涵也不会明白,但是去过那里之后她倒是很快地就明白了。   西北,乃是苦寒之地。   殷碧涵知道,一个戍边大营的士兵每日花去的银两可以养活别的地方几个村子的人。听上去似乎很多,但其实分到每个人手里的不过是几块饼和一碗水而已。殷碧涵虽然不知李济乾将她的私兵养在哪里,想必也是在那片荒漠之上。她们既然无法像戍边大营一样定时定量采买需要的食物和清水,日子必定过得更加清苦。连戍边大营的士兵都可以为了一时的口腹之欲纵容普通盗匪横行,那些私兵为了食物叛逃并开始抢劫也并不奇怪。也所以,那些私兵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痛下杀手。   这些事情或许只是她的猜测,或许事实全然不是如此。但是如今,真相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的事态已是相当明朗。   李烨认为李济乾蓄养私兵,想让殷碧涵铲除兵力的同时保住女儿的性命。   李济乾虽然并不知晓她母皇的知情,但是根据殷碧涵适才的话只怕也想到了些什么。以她的性格,说不定将想做的事情提前了也不一定。   也于是,殷碧涵才开始烦恼。   她的确说过她忠于陛下,但是她所指的只是坐在御座上的人。那张浸透鲜血的椅子上现在坐的是李烨,下一个或许就是李济乾。   如果帮了李烨,败则成为弃子,杀她的一定就是李烨。而如果成了,难保这个时候还想着顾全女儿的李烨会看她顺眼。   如果选择李济乾,此人性子今时今日还有个李烨能压制她,若她做了皇帝只怕成天提心吊胆。   真是,麻烦……   越想越是困局,殷碧涵伸手在额头上轻敲了几下。   她身后突然伸来一双软暖的手按在她头上轻轻按揉起来,按揉得轻重合宜十分舒服,所以殷碧涵也懒得告诉身后的人其实她并不是头痛了。   好一会,身后的人才轻声问道:“好一点没有?”   “嗯。”殷碧涵微闭上眼睛,轻轻应了声。   承墨见她没有拒绝,于是一直轻轻按着。   也罢,其实……   殷碧涵轻舒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从窗口看见李济乾、朱墨兰和诸聿三个人从书房里走出来。她选的客房靠近抄手游廊,所以竟是看得十分清楚。   不知怎么的,朱墨兰脚底一滑。原本是李济乾和朱墨兰走得近些,这时李济乾尚没有反应,身后离得较远些的诸聿反倒飞步上前扶住朱墨兰。朱墨兰站稳后,诸聿立刻放开手,躬身说了些什么后又退到原来的位置。   原本到这里还寻常。   三人继续朝前走。朱墨兰抬头看了看李济乾后,又回头看了诸聿一眼。而诸聿同时抬头,两人四目相接,同时脚步一顿。李济乾回过头时,两人同时看向别处,都是一脸的泰然自若。   而李济乾在面对着两人的时候表情还寻常,回过头两人都看不见的时候,脸上闪过清晰明白的暴戾狠毒。   没走几步后,诸聿行礼告退。而李济乾扶着朱墨兰向后院走去。   “承墨。”殷碧涵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若有所思地问,“殿下,对朱君殿下好吗?”   “这个……”承墨手上一顿,迟疑了阵子才说,“应该……算好的吧。”   “好就是好,怎么说得这么吞吞吐吐的?”殷碧涵听得出其中的犹豫。   “据说,殿下自君上生了小皇女后,就……就再也没有踏进过他的房门……”说到后面,承墨已是脸上微红。   也就是说,李济乾需要朱墨兰的聪明才智,却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男人?   殷碧涵挑眉。   所以即使再愤怒,也会隐忍……吗?   殷碧涵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那个,”承墨从她身后站到她身侧,“姐……”   “嗯?”   “我可以,梳,梳发髻吗?”承墨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耳垂都红起来了。   ……梳发髻?   满心想着别的事情,殷碧涵一时反应不过来。   “梳就——”正想随口答,殷碧涵的声音突然一顿。   在赤月,发髻是不能随便乱梳的。   女子成年,男子出嫁时才会由垂发改为发髻。而像承墨这种小厮身份,梳发髻代表着受主人承认的身份,并非哪个小厮侍寝之后都有资格梳发髻的。   承墨来问她,殷碧涵挑了挑眉。   久久等不到回答的承墨慢慢抬起头,看着殷碧涵的表情脸上的红色不由慢慢退去。   “发髻而已,”殷碧涵轻声道,“你自己拿主意。”说完,她看向窗外。   承墨眼睛一亮,“嗯!”    霁月与墨兰   “水蓼,坐。”朱墨兰浅笑着对殷碧涵说。   朱墨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身子微微朝右倾侧,染着粉色指甲戴着金镯的纤纤玉手搭在椅子玄色的扶手上。他的浅笑端庄里透出两分亲切,用来面对比普通下属多出一点幼年交情的殷碧涵,正是最合适的表情。   他身后,芳春和鸣夏两个小厮同时敛衽,无声地向殷碧涵行礼问好。   殷碧涵欠了欠身子道声谢后落座,“碧涵今日来,是向殿下告假的。”   虽说朝中人人都知殷碧涵是李继乾的人,但她到底不是皇女府卖了身的下人,就算十日二十日不来也不用特地向谁报备,更何况朱墨兰只是皇女的夫君,而非皇女。殷碧涵如此说,一来是明着认了自己的主子,二来也有与朱墨兰更亲近一些的意思,正是素日里谦和知进退的样子。   朱墨兰知道其中的关窍,但是听在耳里果然还是舒服。他的笑容真了几分,答道:“这么客气做什么。你在凉州受伤不轻,是该回去好好养伤。”   “一路上养过来,如今总算能落地走路了。”殷碧涵看着朱墨兰,言辞极尽恳切,“倒是碧涵今日过来,其实还是想劳烦殿下为碧涵传个话。”   朱墨兰脸上只道殷碧涵是要他传话给李济乾,脸上浅笑未去,顺口道:“有什么话刚才和殿下说就是了,怎么反而磨到现在来跟我说?可是看上我身边的谁了?”朱墨兰直接便想到了承墨,以为殷碧涵是过来向他讨要承墨来了。   听朱墨兰这么一说,芳春和鸣夏脸上也露出喜色。他们两个与承墨交好,已经开始替他高兴了。   殷碧涵摇头,抬眼定定地看着朱墨兰说:“碧涵只是想传话给一位旧识。这位旧识当今天下除了殿下只怕再无人能见到。”   “谁?”朱墨兰挑眉,甚是意外。身后的两个小厮也是面面相觑。   “朱霁月。”   房间里瞬时安静下来。因为霁月,是朱墨兰以前的名字。   朱墨兰出身于分家,为了顺利嫁进皇女府所以过继给宗家家主,改名“墨兰”。他年幼时曾经与朱新一起在凤清竹家里小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殷碧涵就称呼他“霁月哥哥”。   虽然细究起来也不过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但是此时听起来竟仿若隔世。朱墨兰不由露出怀念的神情,“你说。”连说话的声音也轻柔了几分。   “霁月哥哥对我来说是个很特别的人。”殷碧涵笑了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男女情爱,只觉得他特别好看,常常躲在窗外偷看他。”   那时的她虽然不是现在的她,但是回忆却清晰地留在她的记忆里。比起童稚未开的凤雅,当时朱霁月却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青涩也清新的,朱霁月彷佛春天的风吹进少女的心里,留下难以抹去的印痕。   殷碧涵的话勾起朱墨兰的回忆,他笑道:“原来真是你。我当时还以为……”他的声音嘎然而止。   那些淡淡的,如水墨画一般微甜的记忆是属于朱霁月,而不是朱墨兰的。思及此,朱墨兰不由怅然。   殷碧涵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朱墨兰的表情,只是继续说道:“霁月哥哥虽然没住多久就走了,但是后来老师和我还一直说起他。那时候的我总觉得霁月哥哥那样的人,总要个什么大官才配得起的。”彷佛为自己当年的稚嫩不好意思似的,殷碧涵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知道不过是些少女朦胧的憧憬,朱墨兰还是露出了微笑,唇角微微勾起。   “等到长大些明白了事理,才知道世上的事并非那么简单。”殷碧涵看向朱墨兰,一脸真诚,“所以后来想其实不论贫贱富贵,只要妻主疼他,只要他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好了。”   些许感动如细沙慢慢从朱墨兰的眼里散尽,他脸上的表情又回复成之前皇长女正君的样子。   “霁月哥哥,”殷碧涵看着朱墨兰,“你现在好吗?”   朱墨兰看着殷碧涵,那双如琥珀般温柔的眼睛里闪着柔亮的光,似乎是当年趴在窗上偷看他的少女一样只是真心地,单纯地希望他能幸福。看着这样的殷碧涵,朱墨兰竟然一呆,那句“好”噎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我知道霁月哥哥是个聪明人,就算是女人也鲜少及得上他。”殷碧涵彷佛没有看见般继续说,“虽然有道是同甘共苦,但是偏偏有些人是共贫贱易,同富贵难。霁月哥哥虽然美丽,却总会有比他更年青更美丽的人出现。等到他的妻主移情别恋的时候,我希望霁月哥哥早些明白不要再放任自己去想望些不可能的事情才好。”   朱墨兰浑身一震。他猛地抬头看向殷碧涵,眼神凌厉。   但是殷碧涵仍是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平静地说:“殿下,那些话能烦您带给霁月哥哥吗?”   朱墨兰眯了下眼,开口时竟然如初时般平静,只有细听才能发现其中的冷厉,“你怎知霁月的妻主不宠他?既然你说他聪明又美丽,又怎会连个女人的心也抓不住?”   “殿下,碧涵是女人,碧涵也有夫郎,当然明白。”殷碧涵笑得平和,答得天经地义,“我如果出去沾花惹草,绝不会让家里人知道。自然不是因为我怕他,只是怕他知道之后会难过。夫君娶回来,就是捧在手心里疼的。”殷碧涵笑了笑,看着朱墨兰明显怔愣的眼神,继续说道:“不过如果因着什么缘故娶了个不能得罪的夫君,即使再讨厌,白天在人前总要做做戏,但是晚上我却绝不会踏进他房门半步。”殷碧涵说完,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看站在朱墨兰身后的两个小厮。   他身后两个小厮都梳着已经嫁人的发髻。闻言,同时低下头,满脸愧疚。   殷碧涵再转回朱墨兰这里时,见他竟然一副砸中胸口痛不可当的表情。惊讶、痛苦,诸般表情混杂在一起,在他眼里剧烈翻腾着。直到殷碧涵的凝视里带上了些许不忍,他才如梦初醒般企图收敛自己的表情,只是再也不能维持端正的坐姿,他向后靠在椅背上。   “殿下……”他身后的小厮不忍心地轻呼了一声。   “其实我觉得,霁月哥哥把心思多放些在自己身上才好。”殷碧涵说,“家业越大,女人就越容易想些有的没的。地位不同了,也许就会嫌身边的男人不够年青不够漂亮,又或者身份不够高贵。倒不如过些平凡普通的日子,快快活活的才好。”   朱墨兰低垂着眼睛,久久不语。   殷碧涵站起身,躬身行礼道:“扰了殿下如此长的时间,实在不应该。劳烦殿下将那些话带给霁月哥哥,碧涵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待朱墨兰反应就退出房门,走了。 皇长女陨落   春尽花落,转眼间就是夏天了。   近一个多月以来,整个赤月也好,或者安阳一隅也罢都不甚平静。尚书都省衙门更为忙碌,近几年都门庭冷落的兵部门口则一直有传令兵进出,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成了家常便饭,简直忙得人仰马翻。   原因起于月前,钟阳一族谋反。   几乎掌握天下泰半兵力的钟阳一族谋反初时并没有多少人信,甚至还有人口口声声说要严惩诬蔑者。但是不知是钟阳家气数已尽,又或者有人恨之入骨,证据接二连三地出现。最后,当远在凉州的三皇子将钟阳家蓄养私兵的消息送来时,钟阳氏的谋反罪名成了定局。   李烨颁下诏令满门抄斩。   转眼间,盛极一时的钟阳家上下数百人,除了充容钟阳玉之外,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   但是这一切,都没能影响殷家平静的生活。   连着好几进的院子,主人却只有两人。前一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殷碧涵现在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贤淑贞静过大户人家的闺阁公子。名义上她才从都尉卸任,赋闲在家等候吏部调令,实则乘机养病闲散的日子已经持续一月有余了。   这日午前,天气晴好。明亮的阳光已经隐隐有了夏日的意思,太阳底下渐渐地站不住人了。庭院池子里的荷花抽出了新芽,一片绿意盎然。   殷碧涵乌黑长发只有一根发带束起,穿着居家的宽松丝袍,带着一身刚沐浴过的清香懒散地朝后院踱过去。   荼靡的房间门口蝶梦正巧出来,抬头见殷碧涵走过来连忙屈膝行礼,正要开口说话时,却在她的眼神示意下闭了嘴,点点头轻巧地离开了院子。   殷碧涵慢慢地跨进房门。   荼靡的房里燃着宁神香,一股子清甜的味道。而房间的主人散着头发,只着了贴身的亵衣,懒懒地倚在软榻上,甚至没发现殷碧涵走进来。   殷碧涵走过去,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在榻边坐下来。   荼靡似乎没想到她这个时辰就会过来,微怔之后立刻朝旁边挪了挪地方,将位置让出来给她。殷碧涵朝后一倒躺在荼靡身侧,也不说话。倒是荼靡有些不安地支起上身,静静地俯视着她。   殷碧涵侧头看着荼靡。   脂粉未施的脸上肌肤润泽如玉,倒是清新自然。只是那双凤眼微微发红,人也是没精神,看来似乎是没睡好的样子。   “昨儿晚上睡得好吗?”殷碧涵看着荼靡问,故意的。   荼靡顿时不自在。他心虚地转过眼不敢看她,低低地回了声:“还好。”   “还好?”殷碧涵听到他的回答,声音顿时冷了几分。   “你……你呢?”荼靡暗哑着声音,虽然不想问却不知怎么的还是问出了口。他偷瞄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不豫,心里一沉。   “我?”殷碧涵冷笑一声,突然放轻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可是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的。”   荼靡闻言顿时脸色一白,不由自主地就开始咬起嘴唇。   似乎每家的夫郎都会这么做,明明他也是想明白了才开的口,但是真听她那么说了心里果然还是难过。   但是,能怪谁呢?   是他自己开的口,是他自己做的事,如今就算怨也晚了……   一边想着,头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殷碧涵看他的样子,到底不忍,轻叹一口伸手将他拉下来,“你啊……”   荼靡顺势靠进她怀里,将脸埋进她胸口。只是当那沐浴过后淡淡的香味冲进鼻子里之后,他心里更不好受了。   殷碧涵伸手抚着他的头发,“后悔了?”   荼靡没说话。   “我还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做这种事。”殷碧涵抚着他头发的手渐渐滑下去,然后极自然地从衣服的缝隙里滑进去,抚上他光滑的背。荼靡习惯性地调整了下姿势,方便她的动作。   医馆的大夫嘱咐过,荼靡既然有了身孕还是与殷碧涵分房为好。殷碧涵晚上从不曾越雷池一步,但是白日里亲近的举止却一直没少过。她的伤势渐好,身子既然正常,想要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殷碧涵不曾抱怨过,但是一直应不得她要求的荼靡开始愧疚,最后竟然在昨夜将一个少年送上了她的床。   荼靡只是心里一阵阵发酸。昨夜他看着那个少年走进殷碧涵的卧房,虽然一直安慰着自己这是应该的,但是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竟然一个晚上辗转反侧都没有睡着。早晨虽然按着平时的时辰起床,却一直没精神。所以用过早膳后他连衣裳都不高兴换,一直躺在软榻里。   “你想要嘛。”荼靡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不仅一点精神都没有,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   “果然笨。”殷碧涵伸手在他额头上一弹,“净替我招惹些麻烦回来。”   荼靡不解地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承墨,不好吗?”   “好,怎么不好。”殷碧涵看着荼靡,只能叹了口气,“之前有个骆双还整不怕你,竟然把承墨弄到我床上。他要是动点什么心思,你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怎么会……”荼靡想起那个干净又带着点羞涩的少年,眼里却是不信,“何况,你不是也喜欢他……”   这一句才出口,就被殷碧涵瞪了一眼,“你知道我喜欢他?”   “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男孩子,但是从皇子府的时候你就很喜欢他了。”荼靡看着殷碧涵,语气却是十分肯定。   以前住在小院的时候,名叫承墨的少女就来过好几回,口口声声的“姐夫”让荼靡怎么也对她讨厌不起来。如今虽然相貌变了,甚至性别也变了,荼靡还是认得出来他就是当时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承墨会死而复活,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男人,甚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皇女府的小厮,荼靡只是看出来少年眼里对殷碧涵的爱慕,所以才打算让殷碧涵收了他在身边。   殷碧涵难得地一噎,竟然没说出话来。   “最重要的,是你喜欢。”荼靡看着殷碧涵,眼里是难得的坚定。   “就算你心里会难过?”殷碧涵不由勾起唇角。   “就算我心里难过。”荼靡的声音透着无比的坚定。   “虽然傻乎乎的,”殷碧涵将他拉过来,搂进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得意的笑,轻轻附在他耳边吹气,“不过,我喜欢。”   荼靡才露出微笑,就觉得自己的耳垂被她含进了嘴里。轻吮慢舔,濡湿的感觉从耳朵传过来,慢慢软了身子腻在她怀里。她的手只是到处游走,似乎在享受着皮肤软暖的触感,但是渐渐地滑向下面去了,贴上臀的时候突然停止。   荼靡诧异地抬头,却见她闭上眼睛,紧紧地抿着唇。知她正努力压制身体里翻腾的感觉,荼靡静静地窝在她身边看着她,心里升起甜蜜的感觉。   她是,为了他呢。   “其实我过来,倒是有件事要跟你说。”殷碧涵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声音带上了莫名的涩哑。   “嗯?”安宁的笑里带着甜意,凤眼里闪着柔光,甚至声音也是软软的。荼靡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看上去有多诱人。   殷碧涵微挑眉,努力提醒自己后果严重,却也是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皇女府里有事,承墨要住到我们这里来。”   荼靡不解,眨眼,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大殿下她,怎么样了?”他虽然深居不出,外面的事情也总知道些。不过天大的事情到了他这里,不过就是街谈巷闻之流。   “怎么样?”殷碧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抹略带着诡异的笑,“她娶了个好夫君。”   荼靡眨眼,更加不解。   “李济乾的成败,都在朱墨兰一人身上。谁让她只在外面做戏?身边的男人都哄不好,也该她这种下场。”   “你是说,钟阳将军满门抄斩是因为朱君殿下?”荼靡听出些意思来。   “是。”殷碧涵说得无比肯定。   荼靡看了殷碧涵好一会,突然有些担心地问,“会不会影响你?”   不问她哪里来的消息,怎么来的确定,只关心她的安危。殷碧涵暖暖地笑道:“没事,跟我没关系。”   荼靡松了口气,不再问了。   对,怎么会同她有关系?   她只是将李济乾的心意告诉朱墨兰而已。她的确是提醒了那个聪明的男人,有朝一日李济乾登上皇位,他不仅做不成凤后还极有可能被李济乾杀了。那也仅仅是个提醒。   至于朱墨兰听了她的话之后决定剪除李济乾最大的倚仗,逼反也好陷害也罢,总之是除去了钟阳一家,那也是朱墨兰做的事情。   能同她,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到这一章结束了。 按例,歇两日再继续。下次更新,周二或周三吧。 长隆廿六五月   仲夏将至,天气是越来越热了。枝头春花早尽,到处是浓碧轻翠郁郁葱葱。安阳城里早晚还算凉爽,虽然日头下走得急些就开始冒汗,却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往年这个时候,不论高门深院还是蓬门柴扉,早有未出阁的少年穿着新裁的夏衫到各处游赏玩乐。但是今年安阳近郊各个踏青的去处却都是冷冷清清的。   盖因这长隆三年,甚至还没到一半,已经发生了不少事情。   去年末在安阳闹得满城皆知的事情在如今看来竟也不过尔尔。先是正月里还没出新年的时候,三皇子被罚去凉州戍边。还没等安阳的人缓过劲来,竟然又传来钟阳氏谋反的消息。如果说三皇子的事情不过是替普通人家添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充其量不过多加一声慨叹,那谋逆一事却连贩妇走卒也能嗅到其中不同寻常的气味。及至行刑,钟阳家几百口人的血染红整个刑场,血腥味甚至连着半月不散笼罩在安阳之上。连大好的春光韶华,竟也似被染得黯然失色。   虽然如此,日子却还是得过。就算是慑了人心的冲天戾气也抵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消磨。一切终归又平淡下来,转眼就到了长隆二十六年的五月。 大朝禁卫侍郎   五月初一。   连日下雨,好不容易有个停歇却也不见阳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水气,虽然不至于觉得寒凉却潮得难受。正逢每旬首日的大朝,朱雀门前聚集的众官家马车到了午正时分方才算散尽,守卫的禁军们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朝议也分大小。每旬首日的大朝,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均需列朝。而每日都有的小议则仅只是各部之长。   无论何人出入宫禁都需验明正身,而每逢大朝时,朱雀门禁卫不止要面对众多官员,甚至车妇小厮也要一一查验。时间既短又出不得半点纰漏,是以每逢大朝之日诸门禁军都是如临大敌,其中尤以朝向众多官邸的朱雀门为最。   就在守门的诸人以为所有来上朝的官员都已经回去的时候,大殿的方向又走过来一个穿着绯红官袍的人。   此人大约二十来岁。她不似时下喜用脂粉,只是素淡着一张脸看来清爽自然。她面容隽秀,神情温和柔润虽然颇为赏心悦目,却似乎缺了些该有的官威。一身新制的绯色官袍剪裁合身,手工精细。她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脚下不疾不徐地向朱雀大门走来。   朱雀门前的禁卫不由诧异。按说这些禁卫虽说品级不高,但是整日里看得最多的就是绯色官袍,是以绯色官袍虽然可高至四品,但是禁卫根本就不会将来人放在眼里。   让禁卫在意的,是她的年龄。   一般人,到致仕那日也不过还是一身绿袍。能在如此年纪就穿上绯色官袍的,不是攀了关系买通官路便是哪家的女承母职的小姐。看门外等候的马车早已走空,禁卫们互相看了一眼便猜到眼前这毫无官架子的年青女子是个什么出身了。   “站住,出门检查鱼符腰牌。”站在门口的禁军在那人即将迈出门口时突然出声喝止。   禁军班头老贾站在一旁,虽然并无意掺和进去,但是禁卫挑些软柿子来捏也是惯例了。刚才忙过一场,这几日也阴雨得忒不爽快。故此平素多少总会拦一拦的她也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地看着。   那人似乎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多话,只是依言伸手入怀,似乎是想取出鱼符。   离得近了,老贾才发现那人的衣服闪着一层淡淡的柔光。她虽不知这是什么料子,却知一定价值不菲。   年青且富有的绯袍……   她心里隐隐闪过些什么,却快得一闪而逝。   那人从怀里掏出银鱼符,递到拦住她的禁军面前道:“我的鱼符,劳烦查验。”她的声音温润清和,非常悦耳。   那禁军本是刻意为难,自然不会立刻将鱼符接过去验看,只道:“为官便该仪容整齐。随身不佩鱼袋,却将鱼符纳入怀中,成何体统?”   那人微一怔愣,道:“倒是疏忽了,有劳提醒。”她语声虽然温和,却只是她本身音色使然,细辨之下不仅没有半点谦和之意甚至还带着些许敷衍。   老贾站在那人右侧,正巧看见她怀里露出一角紫色。   紫色的……鱼袋?   对了,是她!   那禁军一恼正待说话时,却被老贾拦住,“查验是公务,哪有你这么罗嗦。”说完,老贾又转向那人再次道:“大人,您的鱼符。”   那人眨了眨眼,露出一抹了然的笑,然后伸手将自己的鱼符交给老贾。   老贾分开银鱼符,里面清楚地刻印着一行字。   从五品上,户部金司郎中,殷碧涵。   果然。   老贾心里暗自庆幸,双手将鱼符还给她。   “没事了?”那人笑道,上挑的尾音带着了然,还有几分看戏的轻谑。   “大人请慢行。”老贾抱拳行礼恭送。   既然认出眼前的人是谁,老贾只怕她有意追究哪还能拦住她。她巴不得她立刻就走,甚至后悔起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拦住。   那人轻笑一声,收起鱼符向朱雀门外走去。   “班头,你为什么……”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老贾“啪”地在头上重重打了一下,“出门不带眼的丫头,谁不好惹去惹她。”   “她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穿红袍子的……”那禁卫兀自没有明白。   “她的鱼袋在怀里,是个紫色的。”老贾看了看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回头提了她一句。   “紫色?”禁卫不解,“她不是穿的绯色官袍吗?那鱼袋就该是一样的颜色,‘紫金’‘绯银’嘛,这点我还知道。”所谓鱼袋,虽然不过是个零散物件的荷包,却也跟官袍一样不能随便乱用。一至三品官员着紫袍用金鱼袋,四五品着绯袍用银鱼袋,所以亦有紫金绯银的说法。   老贾皱眉,“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明白?她是殷碧涵。”   “殷碧……”禁卫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新上任的殷侍郎?”   “是。”   “这……”禁卫顿时懵了。   “如果今后咱的穿用有些什么不妥,你就等着挨骂吧。”老贾摇摇头,在那禁卫肩上拍了拍。   户部金司不仅管着安阳东西两市所有的交易,也管着禁宫之内除皇族之外所有人的衣饰。宫侍自不待言,即使是守卫皇城的禁军,铠甲之外的所有包括贴身衣物都由殷碧涵供给。得罪了她,就算不是刻意为难也有禁军好受的了。   想明白自己到底为难了谁,那禁卫呆愣之后又想起一件事,“但是今天早晨入朝的时候,她分明用的还是银鱼袋,为什么转个眼出来就成了金鱼袋了?”虽然不记得殷碧涵的长相,却清楚地记得当时并没有一个绯袍佩金鱼袋的人。   “该是陛下御赐了金鱼袋。”老贾说,“也许这才是她为什么这个时辰才出去,而且鱼袋也没有系在腰上的原因。”   禁卫顿时冷汗直冒。   这金鱼袋,恩赐可以佩戴已经是殊恩,何况赐下鱼袋。   她,似乎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府衙酒楼相谈   尚书省户部金司衙门。   殷碧涵坐在宽大的案几之后,端起杯子慢慢啜了口茶。   姬筠卿,不,该说李烨才是,果然守诺。在铲除钟阳一家势力,而李继乾又安然无恙的同时,吏部一纸任命便送到了她手上。   殷碧涵从随身的鱼袋里掏出金司郎中的官印。   小巧的铜印带着微凉静静地躺在她手里。该是白鹇的印纽早在使用中磨去了细致的纹路,只剩下一个光滑的鸟形。   殷碧涵看着手里的官印,微微抬起下巴,勾起唇角。   如今从表面上看来,因为她在凉州救了三皇子又成功保住大皇女,所以皇帝才赐她加官进爵以示恩赏。   但是,有那么简单吗?   且不说钟阳氏统领天下半数军队,竟然儿戏般地在短短半月内就铲除干净,单说那字条之上的“从五”二字便耐人寻味。   五品含了从正五品上至从五品下的四个等级。一样是写,为何不写个更诱人的五品,偏是个从五?及至再向前些,当时遣李玥吟戍边历练,又为何正好挑了那个军营?按说凭皇子之尊,戍边也该是敦叶县城更合适些。   凡此种种,即使不深究答案也是不言自明。她殷碧涵,甚至连成为郎中,也不过是做了回别人的障眼法。   但是,这又如何?   殷碧涵露出一抹毫不温软的笑。   她随手将官印抛至半空,伸手抓住然后再抛起。旁人看了只怕瞠目结舌的举动,她却乐之不疲。   既然到了她手里,就是她的东西。   门上传来一阵轻叩声。   “进来。”殷碧涵一边答应着,一边随手将官印放在案几上。   “大人,您唤我过来?”金司主事之一的宋启跨进门,走近一步然后躬身行礼。她说的虽是问句,语调却是平的。殷碧涵还是金司员外郎的时候,宋启便是跟着她的主事。   “坐。”殷碧涵淡笑着示意宋启坐在她对面。   宋启依言坐下,表情除了该有恭敬之外看不出别的什么。此人从第一天见到殷碧涵便是如此。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其他一概不理。这人虽然是有些难相处,却意外地很合殷碧涵的脾胃。   “有兴趣顶了我之前那个位置吗?”殷碧涵又拿起茶杯,轻描淡写地开口。   于是,一直巍然不动的宋启猛然抬头,脸上一直公事公办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碎裂。   她刚才,说什么?   殷碧涵却只是浅笑盈盈地看着她,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您是说……”就算那句话简单到让她不能怀疑,但是宋启仍然觉得自己听错了。   “西市是我的退路。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替我看着。”茶杯里腾腾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余下她的声音异常坚定沉稳。   宋启默然。   虽然跟在殷碧涵身边不久,但是那么多事情都过了手,说她一点都没有察觉显然并不可能。宋启知道殷碧涵在西市有不少的买卖。虽然她的作为不合规矩,但是并未滑进以权谋私的范围里,所以宋启一向当作不知道。如今殷碧涵既然当着她明说了出来,宋启也不好再装糊涂。但是同样的,点头应承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殷碧涵能在这个年龄就成为金司的郎中,宋启固然知她有这个能力,但是更多地却是时运使然。宋启限于出身本是升迁无望,殷碧涵的话可说是她唯一的机会。但是如果宋启就这么点头应承下来,也许让她成为员外郎不难,却也代表着她今后就只能跟在殷碧涵身后荣损与共,再也脱身不得。   殷碧涵如今的确风光,但是谁能保她可以一世顺遂?   只是那也许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却也让宋启难以立刻就拒绝。一时间,她竟然哑在当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殷碧涵的笑里露出了然,“你想明白了再来答我。横竖也不是一两日可以做到的事情。”   宋启张了张嘴,好歹应了声“是”。   殷碧涵站起来道:“中午我与人约了一起午膳会迟些回来。小事就直接替我处理了。”轻勾起一抹淡笑,她似乎并不经意地吩咐。   殷碧涵还是员外郎的时候,就曾在忙碌的时候将些简单的事情交给宋启处理。宋启眼下似乎还没能从她的话里回过神来,竟丝毫没发现她的话有什么不妥,如之前一般再次应了声“是”。   殷碧涵脸上笑意更深,整了整衣襟,拿起扇子出了门口。      府衙门口早有马车候着,一路将殷碧涵送到君醉楼。门口迎客的小二也是极熟的,寒暄几句连忙将她带进了二楼的雅间。   君醉楼既是城里招待贵客的地方,布置得当然雅致。雪白的墙上挂水墨莲花,窗外是一株枝繁叶茂的樱树。地上铺的软席,两只绛色矮几上都是三只黑瓷盘,龙井虾仁,凉拌嫩笋和蜜蒸百合,旁边搁着镶银牙筷。   盘腿坐在地上的人见殷碧涵走来,扬声招呼道:“你可终于来了。”她坐得随意,甚至可以说是懒散,只是神情之间却很自得其乐。   “四小姐。”殷碧涵打发了小二之后,拱手一礼也不待对方说话便坐到她对面。   被殷碧涵称为四小姐的人举手夹了一筷百合送进嘴里,说:“上任了这几日可还习惯?”那人一边吃一边说话,口吻极为熟稔,彷佛与殷碧涵相交甚久。但其实殷碧涵与她这样面对面的说话至今也不过才两三回而已。   但是奇异的,这人的语调却并不会让人反感。   “碧涵也听说四小姐新近开始管事了。四小姐可还习惯?”殷碧涵不答反问。   那人抬眼,正好与殷碧涵视线对上,两人同时一笑略过。   “兵部那个烂摊子,有阵子好忙了。倒是,”那人语调突然一转,“你当时到底跟我大姐夫说了什么?”   殷碧涵微一怔愣之后扬起浅笑,“我何曾说过些什么?不过是些寻常的请安问好。”   她看着殷碧涵,殷碧涵也只微笑地看着她。   那人眼珠一转,放下筷子,托着下巴看向殷碧涵道:“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的确觉得你很特别。”   她话题转得如此之快,饶是殷碧涵也有些跟不上,才刚说着皇女府的事情,转瞬又丢开说起初见的时候。“当时,是碧涵妄言了。”   官吏,是器具。殷碧涵当时,当着眼前人的面说了这么一句。   “当时我只觉得,能说这话的必非池中之物。”她慢悠悠地评说一句,神情似乎只是在回忆倒并没有太过夸赞的意思。   殷碧涵自然也看得出来,于是只虚应一句,“四小姐过誉了。”   “那日我忘了问你,”那人突然认真道,“你想做怎样的器具?”   “怎样的器具……”略微怔忡之后,殷碧涵一时有些感叹,“四小姐如果那时候问了,只怕当时我只会答一句‘不做器具’。”   “那如今呢?”   “如今,其实倒也简单。”殷碧涵笑得平静笃定,“衣食饱暖之外,只期望世上再无人能把碧涵当作儆猴的那只鸡罢了。” 月夜殷家美人   初十的晚上,晴朗无云月光皎皎。殷家后院的花园里,房间里的方榻被挪了出来,一侧的高几上放着各色水果。如果不是天上的并非满月,也着实凉了些,倒似足了普通人家仲秋赏月的情形。   荼靡咳嗽一声,枕在殷碧涵腿上的头蹭了蹭。   “这么凉的天气,出来赏什么月。”殷碧涵一边将薄被拉上来裹紧他,一边轻声问道,“喝口水?”   “不用。”荼靡回答地瓮声瓮气。   “回屋子去好不好?”殷碧涵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小心翼翼。   荼靡索性伸手揽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腹部,“你答应了陪我的。”说着还吸了吸鼻子,涩哑的声音听上去有了几分委屈的味道。   “但是你感染风寒,大夫说你不能再受凉了……”殷碧涵无奈,一边伸手将他的衣袖拉好,遮住他裸着的手臂。   荼靡埋着脸,窃笑。他抬头时却瞪了她一眼,“都是你不好。”虽是埋怨却语调柔软,一双凤眼水润润的这么一眼瞟过来,端的是妩媚入骨。   “是,是,是。”殷碧涵只能一连串地应是。“都是我不好。”   说起来,他着凉受寒倒也的确怪她。   前几日她从衙门回来得早了些,正巧碰上荼靡在沐浴。原本不过是想擦背递个东西什么的,渐渐地就变了味,闹腾了好半日才一起出来。当时没觉得什么,隔日起床的时候荼靡便开始喷嚏不断。   平常也不过是吃个几帖药下去就成,偏他现在有身子许多药都不能用,于是只能硬撑着慢慢好。   荼靡用手臂蹭了蹭她的腰,然后看了眼高几上的葡萄。   秋天尚早,不知殷碧涵从哪里弄来的葡萄,一颗颗滚圆水润看上去异常可口。   殷碧涵会意,取过一颗来剥皮去籽,然后在荼靡的注视下竟然自己衔着。荼靡才一挑眉,就见她俯身下来。   他略侧侧头,软软地推住她胸口,“我咳嗽。”   殷碧涵只一笑。她一手扣住他的手然后塞进被子里,一手扶住他的后颈,然后唇就贴了上去。   葡萄送过去之后,柔软的舌也一起跟了过去。绕着清甜的葡萄,她舔过齿龈然后再与他一起将葡萄压碎。待他将一口葡萄全咽下去之后,她才放过他。   荼靡侧着脸,喘了好几口气。他如今气息不畅,着实辛苦。   “有什么关系。”殷碧涵意犹未尽地舔着他唇角的葡萄汁水,“把病气都过给我了,你的病好得也快些。”   明知道不过是一句毫无效验的偏方,只是听她这么说心里仍然觉得甜。荼靡眉开眼笑,声音也比刚才更绵软几分,“不是你,我哪染什么风寒?”   殷碧涵一挑眉,似笑非笑地凑过去在他耳边吹气,“那天的事情,你不喜欢?”   荼靡眼珠子一转。不想老实地承认,也不想违心说反话,只好“哼”了一声转向别处。   殷碧涵又一声轻笑。“夜了,回去休息吧。”   荼靡见时辰的确不早,知她明日还要上朝便点了点头。殷碧涵用被子裹好他,将他一直送回他的床上。   虽然她是有意要留下来,他却说自己晚上又是咳嗽又要喝水,怕扰了她休息硬是赶了她走。无奈之下,殷碧涵也只能回自己房间了。   殷碧涵一个人沿着游廊向自己房间走去。总算是自家院子,又借着淡淡月光,所以她并没有点灯。于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屋子向东,本该是给主屋的小厮用的。自殷碧涵搬进来之后就一直空着,后来给承墨挑了去。   想着,殷碧涵脚下的路线不由偏斜了过去。   相当宽敞的屋子里,点着好几支蜡烛。房间布置该算不错,只是如今却有些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只因为到处都铺满了东西,桌上,床上,榻上,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布料。殷碧涵站在门口,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布匹,问:“你把库房里所有的布都拿出来了?”   “姐?”正站在床边的承墨回头,看见殷碧涵不由暖暖一笑。   “你在干什么?”殷碧涵挑着下脚的地方,一步一跳地走到承墨身边。   承墨看了看满室的狼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给宝宝找衣料。”   “宝宝?”殷碧涵不解。   荼靡是有身子了,但是到生的那天还有半年多,也不至于这么早就开始挑做衣服的料子。   “昨日我跟荼靡哥哥去医馆,大夫说宝宝大约会在一月出生。满月宴就在冬天,那一身上下都得绣出来,现在开始准备已经不算早了。”   明明才十四岁的少年,说起这些却头头是道。看他仔细计量打算,直有些把荼靡的孩子当头等大事的架势,殷碧涵不知怎么的有些想笑。   “对了,”承墨甩甩衣袖,伸手在床上一阵翻找,“姐,这块料子不错,我替你绣块帕子好吗?”   他手里捧着块雪白的绢布,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期盼看着殷碧涵,柔润的嘴唇因为紧张而轻轻抿起。   “嗯。”殷碧涵怔愣了一瞬之后突然转开眼,似乎只是很随意地应了声。   承墨露出甜笑,然后立刻从床上抓起一沓绣花样子递到殷碧涵面前,指着其中一个图形问:“这个样子好不好?”   殷碧涵看了他一眼。   承墨身上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白色棉布亵衣,上衣遮到脖子下裤长过脚踝。其他地方都很合身,只是不知为什么领口的地方略微大了些。所以当殷碧涵站在他身侧的时候可以看见他衣领之内一小段肌肤和锁骨。   如玉般莹润细嫩的肌肤和形状姣好的锁骨……   殷碧涵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却见他一直都着袖子企图将手露到外面。   说起来,他的衣袖也很长,长得直遮到他的指尖。   “袖子怎么那么长?”殷碧涵问。   “云哥哥拿来,叫我一定要穿的。”少年有些苦恼地拉了拉袖子。   微微蹙着眉,带着些许困惑不满的表情,少年水润的唇微微翘起。殷碧涵的视线滑过他只露出一点的锁骨,纤细的腰,落在过于宽长却衬得少年多了几分柔弱的衣袖上。   不得不说,眼光不错。   “既然他说的,你就穿着。”   承墨抬头,不解地眨眼,却还是“哦”了一声。   果然还是个孩子……   殷碧涵伸手在他头发上摸了下,“早点休息,别睡得太晚……”话没说完,收回手的时候小指从他唇边擦过。   承墨一怔,然后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转开眼低下头。   殷碧涵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然后才握紧收了回来。   “早些睡。”说完离开了承墨的房间。 姬府书房午后   姬府书房。   姬筠卿半闭着眼睛,穿着一身白色滚金边的深衣倚在凉榻上。也不知是不是托赖了她清隽脱俗的相貌,平常人要是这么斜倚着,怎么看都是一副懒散样子,偏生她就是飘逸出尘不沾世俗。   书房里正有人抚琴,一曲《花月夜》轻缓悠扬,用来消磨时光最是合适。   正在这时门上传来两声轻叩。   “进来。”姬筠卿应了声。   推门而入的是流云。他头上用了白玉簪,藕色短襦配了白色长裙,倒是清爽得很。   流云进了房门后停在凉榻不远的地方,敛衽行礼道:“主人,松烟来了。”   “让她进来。”   “是。”流云正要转身出去,瞥见窗边抚琴那人顿时脚下一停,奇道:“碧涵?”   那人抬起头来对着流云嫣然一笑,却正是新任了金司郎中的殷碧涵。   殷碧涵……在姬府书房为姬筠卿抚琴?   流云一时愣在原地,眨了好几下眼,待对上殷碧涵似笑非笑的眼时才反应过来,连忙出门去了。   “喜欢流云?”倚在榻上的姬筠卿问了句。那声音彷佛窗外碧绿的莲叶一样平和,让人听不出任何波动来。   才跨出门槛还没关上门的流云脚步一顿。   “是啊。”抚琴的那人应了声。然后那琴声一如之前,月光泄地般微凉且宁静,一个错音都没有。   流云心里一时百味杂陈,惴惴地直想要再推门进去。但是到底还是作罢,只轻轻合上门走了。   不一会,一个人走了进来。   此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穿着一件墨色长袍。她虽穿的是常服,腰间却系了一只绯色的银鱼袋,显见也是哪里的官员。   那人看了眼坐在窗边的殷碧涵,然后才向姬筠卿拱手行礼道:“姬大人。”   “殷碧涵。”姬筠卿唤了她一声,然后抬手指了指道,“姜朔。”   实在是俭省得过分的介绍,当事的两人却不能如她这般轻乎。殷碧涵停下手里的琴,站起身拱手道:“姜郎中,碧涵有礼。”   名叫姜朔的人正待介绍自己,却不想殷碧涵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她笑道:“殷郎中好眼力。可是在哪里见过在下?”姜朔身材高大,笑起来却是异常爽朗,令人见之便心生亲切。   殷碧涵浅笑道:“六部衙门都在一起,的确是远远见过几回。”   此人名为姜朔,表字元晨,乃兵部库司郎中。但是殷碧涵能认出她来,却不单只是因为遇见过。她还在皇子府做库房的时候,曾在君醉楼遇见过四皇女李济安和姜朔。彼时李济安自称安晴,后来殷碧涵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也花过点心思调查那位特别的皇女以及她身边的人,所以自然就知道了自幼就是皇女伴读的姜朔。不过这其中的缘由自然不能摊开了说,于是只一句话含混带过。   “原来如此。”姜朔一边说,一边朝殷碧涵看了一眼。虽然是充满探究的一眼,却因为她爽朗的外表不会让人反感。   “今儿过来,什么事?”知两人介绍完了,倚在榻上的姬筠卿开口。她仍是维持着闲适的样子,连音调也拖得长长的。   那熟稔的语调令殷碧涵也不由朝姜朔多看了眼。   姜朔道:“四殿下明日游湖。遣元晨过来问一声,姬大人是不是得闲……”   “不了。”意料中事,姬筠卿立即回绝了。   “元晨先行告退。”姜朔说着,先向姬筠卿行礼,再向殷碧涵致意,然后像来时一样干脆地走了。   殷碧涵看着那人利落的背影,不由眨了几下眼。   姜朔此来,就是为了替李济安传话邀请姬筠卿一起游湖?   不说姜朔五品官员的身份,就算只看她从小伴读也该十分亲近,传话这种下人的事情怎会特意让她来做?   何况,还有之前流云无意间的一声“松烟”。殷碧涵自对李济安身边的人事上心,不说详细大略总是知道些。姜朔表字元晨,与“松烟”二字可说完全没有关系,但是流云适才那声指的应该就是姜朔。   而且松烟这个名字,总让她觉得有些在意……   殷碧涵坐在琴边,正想抬手继续,却被姬筠卿一声“不用了”打断。   “喝茶吗?”   “也好。”   殷碧涵从琴边站起身子,走向书桌去寻茶具。房间里除了她拿东西时细碎的声音之外,一片安静。   殷碧涵不经意地抬眼看了看那个倚在凉榻上的人。   她叫她“殷碧涵”。   几乎没有人会那么连名带姓地叫她。陌生的叫她殷大人,熟悉些的唤一声水蓼,亲近些的叫她碧涵。但是那声该是奇怪的“殷碧涵”却让她觉得很平常,就像她为她抚琴烹茶一样平常。   这其中……   殷碧涵拆开包住茶饼的白纸,然后放在鼻下轻嗅。   看似几文钱就可以买到的普通茶饼,却是御供的凤团。没有压制出凤纹,没有蜡封,也没有凤团专用的纸包,可以想见这茶饼并不是从宫里拿来的。殷碧涵瞥了眼箱子里还剩余的茶饼,一眼便知余下这些甚至多过御供一年的分量。   “喜欢这茶?”优雅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背后传过来,近到彷佛就在耳边。   殷碧涵转头,那人果然近在咫尺。似乎都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距离,让殷碧涵眨了眨眼。   “好香。”殷碧涵答非所问,然后静静地看着她,一点后退的意思都没有。   “姜朔本有些别的话要说。”   “您的意思,我在这里碍着两位说话了?”殷碧涵扬起温和的笑,只是说话的声音怎么听都有股子寒意。   姬筠卿眼中一暖,殷碧涵不太能肯定那是否是淡淡的笑意。她说:“想要无碍,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殷碧涵挑眉,“我还需要做什么?”特意在“还”上加了重音,殷碧涵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不满。   原来能坐在她书房里抚琴,原来为她烹茶,还不能“无碍”。   “我是无谓。不过我身边尽是些心气高的。”这一次殷碧涵可以看见姬筠卿的眼里切切实实闪过的笑意。   殷碧涵不语,只是看着她。   “与姜朔相同的,还有三个。”姬筠卿浅笑。   “找出那三个,帮我荐个人。”殷碧涵想了想,说。   “可以。”于是,笑意再也遮掩不住。 姬府地牢劝降   与姜朔相同的,还有三个。   从姬筠卿书房里走出来的殷碧涵,瞬时散去平常浅淡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珠染上困惑的颜色。   从她的话里,至少可以明白这些。首先这一组或者一队人是四个;其次,四人应该是有很大的共同点;第三,应该都与姬筠卿有着某些关系,或许还是她认识的。   但是这三点,明白也几乎等于不明白。   殷碧涵慢慢走下台阶,眉毛渐渐皱起。   姜朔,字元晨,现年二十四岁,从五品上的兵部库司郎中。她出身于四大世家姜氏一族,可惜既非长房也非嫡女,自小入宫为四皇女李济安伴读,目前该是四皇女身边最受宠信的人。   提起姜朔此人,殷碧涵想到只有这些。但是这些似乎与姬筠卿根本没有丝毫联系。   除非……   殷碧涵脚下一顿。   “松烟”。   殷碧涵想起适才流云无意间漏出的这个词。   松烟指的就是姜朔,这一点是无疑的了,或许是特别的名号之类。但是松烟不是用来制墨的吗?文房四宝里,只要是提笔写过字的人都该用过松烟墨。   说起来,她身边有个人的名字也与文房四宝有些关系。而那个人……   殷碧涵随手拉住小厮,问明白流云的所在,一路寻了过去。   流云在姬府里,竟也独自占着一重院子。虽然偏狭,却是样样俱全,玲珑精致的园子里甚至还有石头的棋桌。   流云正在书房里与仆妇样的人说话。他皱紧了眉头,似乎有什么疑难似的,抬头看见殷碧涵才稍解了几分难色,笑了笑。   “要走了?”流云以为殷碧涵是过来告辞的。   “嗯。”殷碧涵含混过去,“还有件事,我代承墨来谢谢你。”   “怎么不是你谢我?”流云闻言,微微眯了眼睛,笑得若有所指。   殷碧涵脸上难得掠过尴尬之色,“他还是个孩子。”   “都十四了,哪里还能是个孩子。”流云道,“普通人家十四成亲,再一年就可以做爹了。”   “他……不回来也可以吗?”殷碧涵似有意似无意地那么问了句。   她甫从凉州回来,流云便知她的病情。何况承墨也亲口告诉她,流云送了衣衫给他。所以这两人熟识是铁定无疑的了。而殷碧涵也素知流云的性子,并非对人人都会上心。从承墨身上那件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的亵衣,怎么看他与流云的关系也不平常。   流云似乎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瞪她一眼,微微抬高了声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敦叶都做了什么。姬府里那么多人里,他能拼命挣上一个‘四书’的位置,配你是绰绰有余了。”   “……四书?”殷碧涵侧了侧头。   流云一怔,突然眯了下眼,“你套我话?”   “四书是什么?”殷碧涵虽然避之不答,却也是承认不讳。   流云眉尖一蹙,却突然对着她笑了出来。那一笑如春天百花绽放,异常妩媚娇艳,只是眼中却精光闪闪。   普通人只怕被迷得晕头转向,但是殷碧涵一眨眼,不由得小退了半步。   “帮我做件事,我告诉你四书是什么。”果然,流云开口要求。   “什么事?”殷碧涵的语气里带上两分慎戒。   流云相托,岂会轻松简单?   殷碧涵的表情却换来流云真正展颜一笑,“怎么,你还会不答应?”   “……不会。”殷碧涵轻叹一声,如是回答。   “就算我让你做了事,还是不告诉你四书是什么?”   “我还是会去做。”这一次,是连叹气都叹不出来了。   笑意融入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说正经的。地牢里有个人,她想收她的属下。只不过谁去都撬不动她的嘴。”   “要我去招降?”殷碧涵诧异。   “说起来,倒是与你也有些关系。”流云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神色安静下来,带着几分忧色。   殷碧涵抿了抿唇,“谁?”   “钟阳军的将官,也就是……”流云微皱眉,“在荒漠里伤了你的盗匪。”      殷碧涵跟引路的仆妇一路走进姬府地牢。   甚至姬府为何会有地牢,这个念头都没能占住殷碧涵太多时间,随着走进阴暗潮湿的地牢,随着地牢里混杂着血腥和霉烂的气味越来越重,殷碧涵终于不再保持平素轻浅的微笑了。   地牢里,倒是灯火通明。一个人挂在刑架上。殷碧涵打发了仆妇离开之后,才慢慢看向刑架上的人。   她颈和四肢都被铁链牢牢扣在刑架上,身上衣服倒还完整,可是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浓烈的腥臭和药物混合的怪味,显见她在此受刑之后是医治过的。   她垂着头,待殷碧涵站在她面前好一会,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有人来了,慢慢抬起头。   殷碧涵瞳孔猛地一缩,背着的手握紧成拳。   果然是这张脸。   那人似乎并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张嘴便是大笑,可惜声音干涩粗嘎,听上去异常刺耳,“换谁来都是一样!本将军如果怕了这区区刑法,也不会在……”   她话没说完,好整以暇似乎只是在查看刑具的殷碧涵突然用力猛抽了她一鞭。   要知殷碧涵虽然文弱,但是弓马骑射乃是为官必学之技,何况她又是用了十成力气,这一鞭下去那人竟然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先看看我是谁。”殷碧涵嫌脏似的用鞭柄抬起那人的下巴,令她正视自己。   那人初时还没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你竟然没死!”   殷碧涵冷笑,“奇怪吗?当时断了气的人还能站在这里。”   “你……你……”过于惊讶,那人竟然一句话也说出完整。   “时移世易,如今你我的位置正好颠倒过来。”   “本将军当时下得了这个手,今天就不怕你报复!来吧!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看我眨……”   殷碧涵从旁边水桶里,舀起一瓢盐水朝她兜头浇下去。   这人只是衣衫完整,身上受刑的伤口无数,这一瓢盐水浇下去不啻酷刑。那人虽痛得浑身发抖,却也死死咬住就是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本将军?”殷碧涵冷笑一声,“叛军逆臣竟然还好意思自称将军。”   “你……说……什么?”那人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奈何身上痛得太厉害,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钟阳一族以谋逆大罪满门抄斩。皇长女自闭府里,静思己过。你不知道吗?”殷碧涵语声渐轻,却如最重的锤子狠狠集中那人胸口。   “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殷碧涵背着手,略略勾起唇角,“钟阳不会是逆贼,还是不会被抄斩?”   那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她,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蠢货。”殷碧涵突然低喝,“我还以为知道偷逃出来抢劫商旅的,总算不是太蠢。没想到竟然连废物都不如。”   殷碧涵毫无遮拦的恶言几乎让那人跳起来,奈何她被捆在刑架上,根本动弹不得,“你闭嘴!你懂什么……”   “撇开那些为国为民的大道理,谋反也要挑个像样的主子。”殷碧涵道,“李济乾是个什么样的人,姑且不看你如今的处境,就算谋反成了,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大殿下赏罚分明……”   “赏罚分明?”殷碧涵再度冷笑,“朱墨兰是谁你知道吧?李济乾一个女人,做错了事情竟然逼着她男人冬天里去浇冰水。就算朱墨兰命大逃过一死,你看看钟阳家是什么下场?满门抄斩的圣旨下来时,她竟然躲家里一句话都不说。她的侧君也是钟阳家的人,她竟然可以好不留情地把他推出来送到刑场上去。这种狠心绝命的主子,大约也只有你们这些聪明人肯跟了。”   那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们平时吃穿住用如何?”殷碧涵看了看她若有所动的神色,继续道,“现在就吝惜财物的,你就信她将来能给你们什么好东西?”   那人的头,又低了几分下去。   “是不是要降,你慢慢考虑。”殷碧涵说,“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句。我是最后一个来劝说你的人。”   “其实我倒是巴不得你不要点头。”殷碧涵走近一步,声音陡然降低到冰点,“我可以让你知道,折磨一个人,上刑是多么幼稚又无趣的办法。”   说完,殷碧涵也不看那人的反应转身大步离开地牢。 书房四书少年   “玉烟告退。”小厮将手里的信函递给殷碧涵之后,便静静地退出了书房。   空白的信封里,只有一张印着青色兰花的素笺。   “已降,甚悦。   吾主率三部,四书、四剑、四商。四剑护身,四商盈利。而四书之名,取其平常,近身不察。”   殷碧涵放下手中素笺,看向窗外。   素笺虽然没有落款,她自然也知道是谁送了过来。虽然并未答全了她的问题,不过仅这一句,也可略见些端倪了。   需要“近身不察”的,自然是埋进别人身边的眼线、暗探一流。如果姜朔是姬筠卿放在四皇女身边的棋子,那么承墨就是……   不,不对。   殷碧涵闭上眼睛。遣承墨去皇子府的是朱墨兰。   但是承墨与姬府之间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可否认。难道……   承墨原本是预备送到皇长女府里的?   不知怎么的,殷碧涵突然想起承墨在回到皇女府之后,一直有意无意地暗示想成为她的人。那时她只是以为这样更容易近她身,如今看来可能另有隐情。   皇长女李继乾,是一个相当好色的女人。以承墨的姿色和皇女府里被收房的那几个小厮来看,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情,承墨如今该是李继乾的枕边人了。   承墨原本是打算送到李继乾床上去的,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令殷碧涵心里闪过一阵不舒服的感觉。   殷碧涵不知不觉,皱起眉。   按常理来说,送去李继乾身边的人到了李玥吟身边,姬筠卿应该会继续送人到李继乾身边。   她手指点在书桌上,有节奏地轻叩着。   那个人是谁?   在李继乾身边亲近的人里,首先朱墨兰一定不是。其次李继乾的侧君钟阳瓀和亲信钟阳博,这两姐弟已经问了斩应该也不是。余下的便是那几个收了房的小厮和管事诸聿。   对了,诸“聿”。   正在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来。”   随着殷碧涵答应声推门而入的是承墨。他头发松松地绾了髻,身上穿着樱草色碎花的窄袖襦裙。承墨本不是艳丽妩媚的人,如今素淡却清纯的打扮正合了他天真娇憨的气质,看来如泉水般清澈微甜,只让人眼前一亮。   “姐,”承墨未语先笑,“我端银耳羹过来了。”   “嗯。”殷碧涵尤自沉浸在思绪里,只是随口应了声,随手拿起素笺又看了看。   承墨将托盘放在她面前,却没有立刻离开。   过了好一阵子,殷碧涵才抬头,“还有事?”   “嗯……”承墨嗫喏半晌,才掏出一根带子双手捧到殷碧涵面前,“这个……”   殷碧涵从他手里拿起来,是一根紫红金三色混编成的系带,手工相当精致该是费了不少工夫。   “我编的……”承墨不知为什么,脸上泛起淡淡的粉色,“给你系鱼袋的。”   先时没有注意,系带的一角还挂着两块小墨玉坠子。殷碧涵拿起来细看,不过小指尖大小的碎玉块,一只雕成蓼花,另一只却雕成砚台的样子。   殷碧涵将砚台拿在手里,似笑非笑地朝承墨看了一眼。   承墨的脸立时涨得更红,“我,我先出去了。”说罢急匆匆朝外面走,一时不看路竟然狠狠撞上案几,发出“砰”一声大响。   “撞哪里了?”殷碧涵微蹙眉,“让我看看。”   一边说着,殷碧涵一边很顺手地拉住他朝自己身上带,然后掀起他的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小腿上一道明显的红印子,殷碧涵伸手揉了上去。   揉了几下,她才反应出不对来。承墨是身家清白的少年,无论平日如何与她亲近,总不好直接就这么掀开他的裙子。再抬头时,坐在她腿上的少年果然脸红得就快滴血了一样。   殷碧涵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她之前只当承墨是妹妹,之后又在凉州那里先后受伤,互相都是贴身照顾,于这些细节上面难免就略了过去。   殷碧涵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将他的裙子拉好,突然觉得房间里安静得过分。   少年虽然羞涩脸红,一双手却是不失时机地攀上她的肩。   殷碧涵看着他。   “姐……”承墨红着脸,声音虽轻却咬字清楚,“云哥哥说,只要我乖乖地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的,对不对?”   他脸红得发烫,眼神却异常坚定。   心底的柔软蔓延到她的唇角,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异常明亮却柔和的光彩,“云这么说的?”她不答反问。   听出殷碧涵并没有否定,少年立时露出如花笑颜,重重点头应道:“嗯。”   殷碧涵眼珠一转,只是拿起手上的系带,“这个等一下替我换上去。”   少年眼睛一亮,立刻将系带接了过来。他生怕她开口让他起身,一双眼睛东看看西看看落在素笺上,然后急急忙忙开口道:“云哥哥的信?”承墨一边说,一边拿了起来。   殷碧涵勾起唇角,却也没有拆穿他。她转眼看向素笺,道:“对了,诸聿也是四书之一?”   “主人已经告诉你了?”承墨瞪大了眼睛看向殷碧涵,“是啊,笔姐姐和我一样,也是四书之一。”他完全没想到殷碧涵只是套她的话,竟不用细问全说了出来。   殷碧涵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她倒是拿这个来考校我来了。说是找出四书,就应我一个要求。”   “哎呀。”承墨低呼一声,这时才发现自己口不择言,一句话将一半的底都漏了出去。   “你,诸聿和姜朔,”殷碧涵想了想,“还差一个。”   承墨定定地看着她,彷佛认为她一定可以想得到。   “二殿下那边,真是不太熟。”殷碧涵想了想,“也罢,这个不着急。”   皇长女身边的诸聿,李玥吟身边的承墨,四皇女李济安身边的姜朔,除去这三人之外,皇宫里那位无忧无虑的小皇子只怕也不用特地寻人近身监视。所以余下的那个,一定是在小皇子二姐李济彰的身边。   “对了。”殷碧涵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姬府那里,如果想去就去。家里的生意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帮忙。姬大人培养出来的四书之一,可不能浪费在这些针线活上面。”   家里的。   只这一个词,便让少年露出了笑容。   “嗯!”    玥吟重返安阳   不知不觉中,春天伴随着五月一起静静消失,安阳的初夏开始了。太阳底下已经有些站不住人的午后,皇女府的门房乘着没人看到,斜倚在大门上偷懒。   最近,冷清多了。   身为皇家长女,又是朝中钟阳大将军的侄女,李济乾的府邸向来是热闹的。攀关系的,求情的,成日里进出的官员不知凡几,连带着她这个门房也沾了不少好处。但月前钟阳一族满门抄斩之后,这皇女府突然连普通人家人家都不如。说门可罗雀还是客气的,连巷口都没人经过。   门房叹了一声,抬头却见远远的有个人骑着马过来。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虽然单手控着缰绳,马却笔直地向大门这里走来。   马愈行愈近,在门前停了下来。门房这才看清楚马上那位竟然是个男子,他大约二十岁,相貌虽然姣好,只是沉稳得近于坚硬的气质生生将人的注意力引走而忽略了他的相貌。一般总是形容美人如花似玉,可是马上的这位却是一柄剑,一柄在鞘里却一定吹毛断发的利剑。   那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门房,好一会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门房虽然在他如实质的目光里下意识地站好,却也没有主动开口。她自做了皇女府门房的这几个月里,哪一次是需要她主动开口说话的?   “我是李玥吟,开门。”马上男子终于开口说道。   他语调平静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包含在近乎于命令里的理所当然,听在门房耳里却是异常刺耳。今时的确不同往日,但这里好歹是皇女府。就算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门房,何曾有人用这种态度对她说话,更何况还是个男人?门房一时恼怒,甚至连“李玥吟”三个字代表的含义都被她置诸脑后。   “你以为你是谁,报个名字就想进皇女府?”   门房说话时侧门突然打开,有个管事从里面走出来,“老吴……”管事话尚未说完,却因为看见眼前的人陡然急停,又突然拔高“……三殿下!”   三……三殿下?   门房顿时一呆。   “老吴,还不快开门,愣那里做什么!”管事对门房怒喝了一声,然后大步跑过去站在马的旁边,伸手打算扶李玥吟下马。她陪笑道:“三殿下什么时候回的安阳?”   李玥吟轻松地下了马,然后把缰绳丢给管事,问道:“大姐和姐夫在家吗?”   管事接过缰绳,牢牢握在手里,一边答道:“殿下去宗祠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朱君殿下在家。”   “正好。”   正好?   管事和门房虽然好奇,却也不能开口问,只能目送着李玥吟大步朝府内走去。   “这下子完了……”如梦初醒的门房想明白自己得罪了谁,顿时一身冷汗。   管事瞪她一眼,“安生日子过昏了头的东西!也不睁开你的眼瞧瞧是谁就张开嘴乱说话。三殿下气量大,不跟你计较。朱君殿下可不会心软,你就等着领罚吧!”说着,管事一甩袖子,留下愣在当地的门房,转身进去了。      “三殿下。”朱墨兰从卧房里出来,走进偏堂,“什么时候回的安阳?竟然连个消息也没有,你大姐可一直念着你呢。”   他原本正在午睡,听说李玥吟来了匆匆起身梳妆换衣,等出来时李玥吟面前的茶水都换过一盏了。   “大姐夫。”李玥吟站起来向朱墨兰拱了拱手。   朱墨兰略微一怔,然后笑道:“去了凉州一趟,三殿下倒是益发健朗了。”   李玥吟本就是相当明快的人,此番凉州一行更是将身上最后一点温软磨尽,连带着行礼时也用的是女子的礼仪。朱墨兰虽然与他同是男子却并不亲近,只淡淡一句并未多言。   “戍边大营住的这几个月,的确多玥吟助益颇大。”李玥吟答得诚恳。   “三殿下可是来寻殿下的?”朱墨兰淡笑,一边将一缕碎发拢到耳后,“可不巧她出门去了,要好一阵子才回来。”   坐在主位上的朱墨兰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深衣,领口露出一小截白色的抹胸。他发髻梳得随便,全身上下也只左手戴着一只玉镯。在李玥吟的印象里以往的朱墨兰总是精致又严格,时时刻刻不忘自己皇长女夫君的身份,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素淡过。   虽然素淡,却比以前多了些从容笃定。如今的他,彷佛已经不需要随时都绷紧了身体过日子了。   “不,我是专程来看您的。”李玥吟否定。   “我?”朱墨兰讶异。   “我是想跟姐夫说说钟阳家的事。”说着,李玥吟似不经意地朝朱墨兰身后的小厮看了一眼。   朱墨兰回头将两个小厮遣了下去。   “姐夫身边换了人?”李玥吟随口问了一句。   刚才出去的小厮,并不是原先在朱墨兰身边侍侯的。   “殿下原来的侧室没了,我又嫌她身边服侍的那两个笨手笨脚的,就把芳春和鸣夏换过去了。”朱墨兰毫不在意地说,似乎天经地义。   李玥吟略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倒是三殿下刚才说的,钟阳家的什么事?”   “据说当时有封密信送到母皇那里,说钟阳家意图谋反,信里还把谋反的证据桩桩件件的都列了个一清二楚。姐夫知道这回事吗?”李玥吟说完,一双眼睛却是紧紧地盯着   朱墨兰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脸上突然漾出异常亲切的笑容,“我是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   李玥吟眼中一沉。   果然。   朱墨兰看见李玥吟的表情,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有些发僵,“我倒是听说,钟阳将军藏匿叛军的地方,是三殿下寻出来的。”   “的确是这样。”出乎朱墨兰的意料,李玥吟竟然直认不讳。   “哦?”朱墨兰挑眉,“……三殿下不怕殿下生气吗?”   “玥吟曾经一直不明白,到底如何才算是个好弟弟。”李玥吟正色道,“在敦叶的这几个月,玥吟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如果能够保住姐姐,那么就算被姐姐讨厌一辈子也是值得的。”   李玥吟只是如平常般说话,甚至语音都没有起伏,但是朱墨兰却有了彷佛拔剑出鞘时那一声长吟的错觉。慢慢的,一抹真心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   “如果没有人提醒我,我差点也忘了。”朱墨兰道,“其实我只是希望过些平静的日子。能够不愁吃穿,能够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   李玥吟静静地看着他。   “我以前为了争那一点点的宠爱,也许做过不该做的事情。”朱墨兰静静地笑,“但是今后不会了。”   “姐夫是说……”   “只要殿下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你说是吗?”   “玥吟多谢姐夫!” 作者有话要说:呃,我不是故意的。这章不知为毛,卡死了,昨儿卡到临睡前才挤出几百个字,又被我全部推翻了…… 话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前阵子一直有上榜什么的,所以维持了日更状态。 但是日更,有时候就意味着写不出来也要硬写。觉得不太好,所以,还是表做那种事了。 8过,更新速度已经被练出来了= = 所以基本还是日更,但是如果卡得厉害,就像昨天,我就会停一下。 就酱。 ps一下:有没从本章发现,挑老公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啊。李济乾同学就废在她老公手里了,口年滴孩子。 西市小坐闲谈   西市。   牙市边,原本是茶楼的那个地方换了东家,收起原来的生意,成了供主人落脚休息的地方。   “黄大老板,最近生意如何?”殷碧涵坐在二楼的书房里对黄四说,语声里带着调侃。   “老板,你就别笑我了。”黄四笑得爽朗,“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您这一声老板我可是怎么都受不起。”   殷碧涵也是一笑而过,她拿起手边的茶,抿了口问道:“最近生意如何?”   “还算不错。”一说到正事,黄四脸上表情严肃了几分,“前几日又有几个牙婆退了出去,如今的牙市每荐两个就有一个是我们的人。”   黄四说到这里,不由带上了些得意。   没有遇见殷碧涵之前,黄四不过是个普通的牙婆。她不过想凭着良心做事,竟然连维持生计也成难事。自从跟在殷碧涵身后做事以来,不止是荷包厚实了,黄四甚至隐隐有占据牙市半壁江山的意思,可以说牙婆做到她这个份上,也算是到头了。   “那是应该的。”殷碧涵答得淡然,甚至是理所当然。   她选中黄四就是看中她的老实。也许有人说无商不奸,但是殷碧涵从来不肯着眼在那些蝇头小利上。“老实”不仅能带来良好的声誉,也能保证她的努力,加上殷碧涵在金司衙门里背后的支持,何愁不成?   黄四点点头,转念突然问道:“老板,有件事情想求您。”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殷碧涵的反应。   殷碧涵初到西市的时候,虽然靠着帮人出主意赚银子,但是她所取不多又尽心尽力所以西市里很多人都相当信赖她。如今她贵为朝廷五品官员自然不同往日,虽然靠着她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但是赤月朝素来重农抑商,西市的人想仰赖她,也要看她是不是还肯和西市扯上关系。   “什么事?”殷碧涵一转眼珠,倒是立刻看明白了黄四不过借个由头来探她心思。   “就是大皇女府上,欠了一笔香料银子。”   “又是小叶那孩子?”殷碧涵略一怔愣,便从回忆里搜寻出那个一直被人赖了钱的香料店老板。   “是。”黄四应道,“这一笔百多两银子再不还上,小叶的店里就周转不过来了。”   “这事……”殷碧涵略一沉吟,“让他去我家里找承墨,把事情说清楚。承墨可以替他把账要回来。”   “承墨……公子?”黄四念了声这个陌生的名字。因不知他的身份,还特意加了个敬称在后面。   “对了,倒正是要跟你说。今后我会更忙些,西市这边大约不能像以前那么来了。我看着承墨不错,过几日我让他上你这里来。你替我看看,如果能做事自然最好,不行就再寻别的人。”殷碧涵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如果有什么急事,或是要寻我拿主意的,直接让承墨传话好了。”   黄四自知她方才的用心被殷碧涵看了出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金司员外郎分管着东西两市,所以那时的殷碧涵来西市是公差。但是如今的她既然成了郎中,自然有别的公务要理,西市这里的确是不能常来了。黄四自也知道这点,她听殷碧涵并没有否认她那声公子的称呼,对他的身份也大约猜到几分,于是一边点着头一边应着。   殷碧涵今天本是过来交代今后的一应事宜,说完之后话题便散漫出去了。   “老板,听说您前阵子在姬府过夜了?”黄四问的时候,一脸的好奇。   “什么过夜。”殷碧涵一怔之后笑骂道,“听着像什么青楼伎寨一样。那日谈完事都过了三更,就在客房里小睡了一会后直接上朝去了。”   黄四品着自己那话,也的确觉得不像样,于是笑着解释道:“朝里各位大臣谁都是普通,唯独这位太女太傅姬大人却是特别不一样。您不知道这消息传来西市来之后,有多少男孩子整日在我们楼前晃悠,就想着遇见您,让您荐进姬府里做小厮去呢。”   “她那里……有这么好?”殷碧涵似笑非笑的,又拿起茶杯抿了口。   “我也曾经远远望过一眼。”黄四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一个女人能有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气度,果然是不愧此生了。”   殷碧涵闻言,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淡笑,转而说:“我如今也不过是因着公事才与那位姬大人熟稔些。至于荐人进姬府的事情……”殷碧涵突然正色道:“替我向外面放句话出去。”   黄四不知殷碧涵为何突然正经起来,一怔之后也肃容应道:“是。”   “尽量不要和姬府扯上关系。”殷碧涵说,“牙市那边的生意,就算再小,只要跟姬府沾得上边的,一概先问过我再说。”   不知是否她的表情过于严肃,黄四愣了好一阵子才答应了下来。她跟了殷碧涵也有一阵子了,自然知道她不想说的没人能从她嘴里掏出话来,所以虽然疑惑倒也没有开口问理由。   “最近有没有听说些什么有趣的事?”那句话出口之后,殷碧涵神色又恢复到平静悠闲的样子。   “哦……”黄四转了转眼,硬生生地将注意力转开,“前些日子倒是听去青州曲央送货的人说起过,县令上官家要办喜事了。”   “……喜事?”过了好一会,殷碧涵才应了声。   “是上官牧迎娶夫君的喜筵。”黄四有些疑惑地看着殷碧涵。   她之所以提起上官家,是因为听殷碧涵提起过三年前曾在曲央小住,而上官慕又是朝中唯一的男官,却不知为何她竟然会在意。   果然是认识的吗?   “清洲,”殷碧涵看向窗外,声音里满是怀念,“竟然要成亲了吗……”   “那位上官小姐并没有继承母亲的官位的打算。她不顾家里反对,独自在外面开了一家琴馆,据说生意并不算好。”既然听殷碧涵说出上官家小姐的表字,果然也是认识的。于是黄四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这就好。”殷碧涵琥珀色的眼珠里露出一点温暖,“替我备一份厚礼,就用‘水蓼’这个名字送过去。”   “知道了。说起送礼,”黄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三殿下回安阳来了,最近一直有人在东西两市寻了稀奇礼物送过到皇子府里。老板您不送些什么东西过去吗?”   略微一怔愣之后,殷碧涵突然绽开温暖而安心的笑。   “不用,没有这个必要。”    花园偶遇皇子   户部金司,不仅管着安阳东西两市的买卖,同时也管着所有宫侍的衣着。皇帝以及所有后君的衣衫饰物虽然都由宫中尚衣监打理,但是每逢需要入新货的时候也大多交由金司去搜罗。   也所以,金司郎中虽只有从五品,却是出入宫禁最频繁的绯袍官员之一。   “殷大人,您这边请。”年青的小宫侍当先在前引路,朝尚衣监走去。   天上飘着雪白的云彩,连着几日的雨带走了微风里的燥热多了几分温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香。从远处看宏大的建筑,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呈现出精致的美丽。宁静的御花园更是浅碧浓绿,一派郁郁葱葱。   “前几日下雨冲坏了一处园子,所以还是从花园走近些。”宫侍歉意地笑了笑,解释道。   因着显而易见的理由,宫侍看见殷碧涵都是和颜悦色的。殷碧涵自然也知道,浅笑道:“有劳。”   两人默默无语地走着,宫侍猛地脚步一顿,“哎”了一声。他回过头,急急道:“贵君吩咐我去厨房拿东西的,我竟然忘了!”说着就慌乱起来,也不待殷碧涵反应,直接提起襦裙就小跑而去。   殷碧涵一挑眉。禁宫里这么冒失的也的确少见,不过倒便宜了她可以逛逛御花园。   禁宫的御花园。   明媚的阳光照在树叶上,在小径上画下点点墨迹,稍远些是池水明亮的反光,再远些是宫殿楼阁。   这里是,赤月朝最高点。   殷碧涵有些出神地看着四周的风景。   她喜爱权势,这一点绝不否认。但是同时,她也钟爱自由。也所以,她向来认为皇帝并不值得羡慕。李烨固然是个好皇帝,这一点即使不是刻意奉承,任何人也都会承认。   但是,她快乐吗?   李玥吟手足情深,所以想尽办法要保住自己的姐姐。但是这种感情却被李烨像押注一样,放在将来的权势平衡上。皇三子心寒的表情,殷碧涵曾经亲眼见过。   一次也就罢了。如果每次都心寒,谁还敢保证李玥吟依然乐于亲近自己的母亲?   还有李济乾。   李烨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不惜用从五品的官职为饵来推动殷碧涵做这件事。但是李济乾做的是什么?她私自囤兵最直接的用途就是弑母夺位,面对这样的女儿李烨仍然愿意保住她的性命,殷碧涵可以断言李烨是爱着她的长女的。但是这一点,只怕李济乾永远都不会明白。   所以,她是不会……   一阵轻轻的笑声传进殷碧涵的耳里,打断了她的思绪。   彷佛可以融化在微风里的笑声明朗得就像夏日的阳光一样。殷碧涵忍不住一时好奇,向笑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小径的尽头有架秋千,一个少年坐在秋千上越荡越高。浅粉的长裙拖曳下来,在空中化过一道粉色的弧线。虽然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但是那天真得无忧无虑的笑声却毫无阻挡地传进殷碧涵的耳里。   殷碧涵脚下一顿。   那笑声,和记忆里的某一点重合起来。   殷碧涵紧紧地抿住唇,手不自觉地按上胸口。   不久,秋千慢慢停下来。少年轻轻跳下秋千,向一边的凉亭走去。他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肌肤雪白如玉,一双黑色眼中含着盈盈水光,宛若清晨沾着露珠的花朵,清新娇嫩得只让人想捧在手里好好呵护。   看清楚少年相貌的殷碧涵胸口猛地被砸中一般,竟然原地倒退了一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走向凉亭的少年,一双眼睛里除了他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除了眼眸的颜色,他竟然与她记忆中的少年一模一样。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   那个将她囚禁在这个世界的人。   少年并不知道有人在看着他,只是走向凉亭。也不知道是被裙子绊了,少年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殷碧涵想也没想就跑了出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拉起来,“有没有怎么样?”   少年不知摔疼了哪里,一双黑色的眼睛闪着水光,扁了扁嘴唇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殷碧涵,开始闪烁着疑惑,但是转瞬间就明亮起来,“是你。”少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喜悦。   “为什么每次看到你,”殷碧涵略一怔,终于也在“殷碧涵“的回忆里找到了这个少年,于是叹道,“都在掉眼泪呢?”   少年一皱眉,“哪有。”与其说是反驳,倒不如称为娇嗔。少年对殷碧涵的态度,完全不似个陌生人,倒像是被姐姐欺负了的弟弟。   “还说没有。”殷碧涵拿出帕子,轻轻拭去少年眼角的泪珠,“能走吗?”   少年试图站起来,但是失败了。   “容我僭越。”殷碧涵也不待他反应,一手伸到他膝下,一手伸到他背后,将他抱了起来。而少年也只是自然地将手伸过去,搂住她的脖子,然后靠在她胸口。   就算少年并非普通少年,就算两人并非初次见面,彼此之间却还是陌生人。但是如此毫无芥蒂的信任和举止,两人却都没有觉得奇怪。   “五儿,”殷碧涵抱着他,“告诉我你的寝殿在哪里。”少年嫣然而笑,只为了那声“五儿”。   “那边。”他指了个方向,殷碧涵抱着他走过去。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吗?”   “他们说秋千太危险……”少年彷佛知道自己错了似的低下头,咬咬唇,然后抬头偷瞄了她一眼。   殷碧涵只是勾了唇,没有说话。   “你不生气?”少年眨眨眼,看着她。   “你都已经荡过秋千,并且没有出事,不是吗?”殷碧涵低头,对着他笑得温暖。   回应她的,是少年可以媲美阳光的微笑。   御花园到辰芳殿并没有多远,不久就到了。随着殷碧涵一声“五殿下摔伤了”,整个辰芳殿立刻热闹起来。   殷碧涵将少年放在他的寝床上时,本要立刻退出去,少年却拉住了她的衣襟,“你叫什么名字?”   在众宫侍奇异的目光中,她答道:“殷碧涵。”   不是金司郎中,只是殷碧涵。   “小涵。”少年眉开眼笑,“明天来看我。”   些微的怔忡从她脸上闪过。   “是,五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五儿第一次出现在第9章。 远目一下,我这条线埋得真长啊 野坟惩戒降将   安阳城郊,野坟地。   赤月四海安靖,安阳又是皇城所在,就算是乞讨为生的流浪婆子横尸街头,总也有街坊肯出银子买口薄棺材好生安葬了。   但是自从月前开始,这里就不同了。   钟阳家几百口人,刑场斩首之后择首犯曝尸城门,余者皆弃尸荒野不得殓葬。   天气炎热,尸体不久就开始发出恶臭,招来无数食腐肉的兀鹰前来啄食。于是生前曾经盛气凌人或是娇嫩美艳的一张张面孔带着临死时的强烈恐慌,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开膛破肚,肠子也流了一地。   如此惨状,让这个本来就甚少有人来的地方绝了人迹。   殷碧涵站在土坡上,抖开折扇挡在口鼻前,然后望着这片人间惨境,开口问道:“汤瑞德,如此几日感想如何?”   在她面前的地上,一个穿着破烂棉袍的女人坐在地上休息,粗长的铁链锁住她的手脚,让她无法自由行动。她将一小罐清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倒了一点出来拍在自己脸上。闻言,她抬头满是怨毒地看了殷碧涵一眼,却没有答话。   殷碧涵一声轻笑,似乎对方的样子丝毫不能影响她的情绪。   “这是……”殷碧涵看着眼前如修罗炼狱一般的景色,声音竟然意外地悠远飘逸,“帝王的御座……”   只是自言自语却令坐在地上的女人抬起了头。她看了眼到处成片的尸堆,竟然没有反驳。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帝王呢?   殷碧涵低头看了眼眼神明显软过前几日的女人,唇角滑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殷碧涵当初在姬府地牢里企图招降的人。名叫汤瑞德的降将当时的确是松了口,在姬筠卿保证她们的安全之后,将藏匿的剩余部将所在说了出来。但是之后她竟然开始绝食,一副求死明志的样子。   从残余的部将那里看,此人也许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但是姬筠卿却将她交给了殷碧涵。   “解完气能活着,再论其他。”一句话,竟然是将她交给殷碧涵任意处置。   殷碧涵自收到这个人起也不曾严刑鞭打,将过去她加诸已身的数倍返还,只遣她来野坟地做事:搜寻尸体上值钱的东西,然后用来换取她活下去的食物和清水。   虽然汤瑞德也曾扮成盗匪□劫杀,但是盗尸这种事却绝不屑做。死者为大,盗坟毁尸是要倒几辈子霉的阴毒事,更遑论直接从尸身上扒东西下来。   殷碧涵当时也不与她理论,只将她四肢和脖子全部用锁链牢牢锁住钉在地上。太阳下曝晒两日之后,当汤瑞德终于被放开的时候,她只是犹豫了一阵就慢慢爬进尸堆里。   如果毒刑拷打根本不能撼动这些人的意志,那么就打击她的自尊,毁掉她的信仰。   疼痛,永远不是唯一的折服方法。   “你想要活下去吗?”殷碧涵轻轻的声音彷佛一阵清风吹过耳畔。   那人一惊,收回自己的视线,抬头看了眼殷碧涵,嘶哑着冷笑说:“你会让我活下去吗?”她话里满是嘲讽,竟是认定了殷碧涵不会放过她的样子。   “你想活下去。”殷碧涵俯视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藐。   “你……”那人显然是被殷碧涵露骨的蔑视激怒,只是想说话时干涩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她猛地将手伸向罐子,却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你如果想死,在被抓住的时候你就可以割断自己的喉咙。”殷碧涵徐徐地说,根本无视她的反应,“又或者,你可以选择继续晒太阳,而不是翻找尸堆。”她一边说,一边轻扇着折扇。加上她好整以暇的神色,甚至给人她正在赏景游玩的错觉。   “接着。”殷碧涵从怀里掏出一只馒头,像喂狗一样随手一丢。   馒头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在地面上,翻滚了几下沾上泥土停在半只心脏上。   汤瑞德猛地抬头,怒视着殷碧涵。   殷碧涵随手一挥扇子,用彷佛赏着花的表情轻语:“你说地上躺着的那些,是情愿那么躺着,还是吃这只馒头?”   殷碧涵语声轻缓,表情温柔,但是那话却让人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寒意。   汤瑞德一呆,眼神中出现一股茫然。   在刑架上她还能气势汹汹地说为了殿下如何如何,但是面对着这些尸体,那些话她再也说不出口。   尸堆里,有很多孩子。原本该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只能睁着惊恐的眼睛表情狰狞死死瞪着天空。不是杀过人,就可以对这样的场面无动于衷。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殷碧涵似乎知她心里所想,只是放眼遥望,“李济乾败了,你还能看着她们。若是李济乾做了皇帝,只怕就是颠倒过来,你东一块西一块地躺在那里让别人看了。”   殷碧涵没有朝汤瑞德的方向看,只听到一阵铁链颤动的声音。   “好好享受你的馒头,”殷碧涵收起扇子,“如果你还是想不明白,那就是你最后一只馒头了。”说着,竟是看也不朝她看,回头就走。   殷碧涵走下土坡,向远远停在另一边的马车走去。   马车除了车妇之外,还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长相却只能说是普通,倒是气质温和些,有些像学塾里教书的先生。她身上穿的一身普通青布袍子,脚上却是一双厚实合脚的皮靴,不丁不八地站着。   “殷大人。”那人见殷碧涵行近,躬身行礼。   “你是四剑中的哪位?”殷碧涵浅笑致意,然后问道。   “殷大人好眼力,在下是兰剑。殷大人怎么看出来的?”那人略一怔,笑道,“寻常怎么都该猜我是四商之一吧?”   “你可没流云身上那股子市侩。”殷碧涵随口敷衍过去,“什么事?”   那人自然也知她敷衍,一笑揭过,然后正色道:“主人遣兰剑过来问一声,那个汤瑞德还活得下来吗?她好安排那些残部的去处。”   “不是说随我解气吗?”殷碧涵挑眉,“不舍得了?”   “哪里,主人一向说话算话。”兰剑立刻为姬筠卿辩解,“只是如果活不下来,早些预备把那些人处理了也好。”   殷碧涵眼珠一转,露出一抹轻笑,“我也玩得差不多了,再有个三五日的就能还了。”   “是。” 下朝小谈流言   “儿臣启奏母皇:凉州边境苦寒,百姓生计艰难。钟阳一氏虽匿叛军于此,实与百姓无关。为显我赤月之宽仁……”   李玥吟坚定平稳的声音通过大殿传到殷碧涵耳里的时候,多了几分虚无缥缈的意味。她不着痕迹地抬头向前看了看。   大殿左右两侧各是一片整整齐齐的绯色,之前是连绯色一半都不到的紫色,而紫色之前站着几个黑色的身影。李玥吟应该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在殷碧涵这个更靠进殿门的位置,她只能看到几个背影。   “儿臣恳请母皇,将凉州一地赋税削减三成,以安民生。”   “好。我儿能体恤民情朕心甚慰。就准玥吟所奏,减了凉州三成赋税。”李玥吟几乎话音才落,李烨就立刻开了口。   大殿上一片安安静静,似乎李玥吟所奏与李烨所准都是极为平常的事情一样。殷碧涵在人群里,扯开一抹无声的笑。   李烨将李玥吟遣去凉州,存的无非是磨砺的心思。而三皇子在凉州将钟阳一族藏匿叛军的位置上报朝廷,从表面上来看也许平常,实则昭示着他不再犹豫摇摆的决心。所以减了赋税这种可大可小的事情,就当作奖赏一样给了李玥吟。   从今日起,皇三子李玥吟再也不是赤月朝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退朝。”侍官长长一声之后,众官员跪送李烨下朝,然后慢慢地向殿门口散去。殷碧涵看了眼似乎遥不可及的几个黑色身影,放慢了脚步也随着众人向外走去。   “水蓼?”穿过殿廊后一道熟悉的男声唤住了她。   殷碧涵回头,躬身行礼道:“二殿下,三殿下。”   唤住她的正是李玥吟,他身边站着他的二姐李济彰。   李玥吟一身绣了赤色七尾凤凰的黛色袍子,式样却是仿了将军的朝服。虽然是女装,穿在他身上却异常飒爽利落,看来别有一番风味。他看着殷碧涵的眼神里温暖里混着淡淡的愉悦,一瞬间柔和了他的表情,更添几分艳色。   二皇女穿着绣金凤的黑色深衣。她不及姬筠卿秀逸出尘,却多了几分皇家贵气,举止之间气势浑然天成。她看着殷碧涵倒是切切实实的意外,或许细辨之下,还能从她的表情里品出一分厌恶来。   四皇女李济安的确当着她的面提过,李济彰不喜欢她。甚至殷碧涵作为金司员外郎的下下的考绩多半也是由这位二皇女而来,但是如今李玥吟都已经平安回到安阳,她为什么还会用这种眼光看她?   “伤好了吗?”李玥吟似乎并不顾忌李济彰,开口便是极为熟稔的口吻。   “已经无碍了。”殷碧涵应声答道。   “那就好。”李玥吟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安心表情。   看着眼前从边关回来之后黑瘦了许多,却也精神了许多的李玥吟,殷碧涵心里升起淡淡暖意。   如何看待一个人,不只是看如何相处,更是看如何在自己身边人的面前与那个人相处。李玥吟如果在李济彰面前对着殷碧涵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其实也完全没有错,毕竟他与她之间的瓜葛,说白了也不过是主人和总管的关系。只是如今这样更令她高兴而已。   李济彰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然后又转向殷碧涵,“殷大人。”她的声音平和却疏远,简直与李玥吟天差地远。   殷碧涵惊觉自己心神松散,微微敛容应道:“是。”   “为官当先修心。”李济彰道,“我知你能力卓越,只是待人也请宽厚仁德。”说的是“也请”,她的声音却没有几分“请”的客套意思。李济彰说到后面,不小心泄漏出几分厌恶,可见她的话与她对殷碧涵的观感有很大关系。   但是殷碧涵却只是露出一瞬的茫然,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李济彰到底为什么这么说。但她还是立刻就答道:“碧涵谨尊二殿下教诲。”   “二姐,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李玥吟微皱起眉,在一旁插口问道。   “……不,没什么。”李济彰看了李玥吟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而道,“玥吟接下来去哪里?”   “是。”   “你姐夫说想见见你,如果没事去我府里坐会。”   “好。回安阳之后就没见过二姐夫,也该去问候一声。”李玥吟应道,“水蓼……”   “我会替三殿下传话回府,恭送两位殿下。”即使不再是皇子府的总管,殷碧涵还是说得自然。   “嗯。”而李玥吟也应得自然,似乎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倒是李济彰又多看了殷碧涵一眼,然后才与李玥吟一起离去。   两位殿下走后,殷碧涵继续向宫门走去。   没走几步,她发现自己身周一丈竟成了个无人接近的圈子。虽然地面开阔,但是下朝的官员多是三两同行。独行本就少,更遑论身周一丈之内无人肯接近的。   “她就是那个……”   “就是她?”   “那个殷碧涵……”   “倒是看不出来,斯斯文文的竟然那么恶毒……”   “把人栓在尸堆里……”   “曝晒,连口水都不给……”   “品德败坏……”   微风将窃窃私语送进殷碧涵的耳朵。她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周围人都表情自若,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殷碧涵一挑眉,突然大步向宫门走去。 君醉小坐收服   午后,宋启跨进君醉楼的大门。门口懈怠着靠在门上休息的小二几乎立即就将她认出来,笑容里带着明显的奉承迎过来,“宋主事,您来了。”   小二的话里带出些的下意识的戒备。君醉楼一餐的花销并不算少,而以宋启那份月俸银子来看,她到这里实在并不是太应该的事,也所以小二直接便疑心到了她来的目的上。   要知道,宋启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主事,金司可是管辖着安阳内所有的买卖。   饶是看惯了世态的宋启也不由有了皱眉的冲动,却不能掉头就走。她正待说什么,二楼大堂临街的窗口突然传来某人的声音:“宋主事,我在这里。”   这边宋启尚未答话,小二已经彻底变了表情。她的笑容里变得更为亲切热情,“原来宋主事是约了殷大人,您这边请,这边请。”   陡然转变的态度令宋启甚至有些不适应。她看了看已经一路走进去的小二,犹豫了一阵还是跟了上去。   刚才扬声解围的是金司郎中殷碧涵,她的声音宋启自然认得出。因为些缘故,她最近在府衙里一直避着她,却没想到避到头来还是遇上。   “……这批缎子颜色不错,替您留些?”   宋启踏着木台阶走到一半时,耳边传来这么一句话。   “也好。”殷碧涵答得轻松随意,“先替我拿一匹回去看看。”   宋启心里一沉。金司的官员从东西两市里要东西虽是陋习,却已经成了定例。宋启当然不以为殷碧涵清白如纸,却没想到她竟然沦落得如此之快。联想到近日府衙间有关她虐奴的流言,顿时胸臆间沉闷之气愈重。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二楼的雅座在宋启面前一览无余。午后客人并不多,殷碧涵与另外一个背对着她的人坐在临窗的位置,桌上放着茶壶和盛放着细致茶点的几个浅绿小碟子。   宋启不由脚下略顿。   坐在殷碧涵对面的人起身告辞,在与宋启擦身而过时点头致意。宋启认出她是牙市的黄四,不由更证实了适才心中所想。但是不管她有多不情愿,她仍然向殷碧涵走了过去。   小二换过新的茶杯后退了下去。   坐在窗边的殷碧涵望着窗外。阳光给她雪白细腻的皮肤添上一层淡淡的光泽,她眉眼生得清雅秀丽,纤长的握着折扇的手令她看上去更为儒雅温文。如此品貌也许比不上姬筠卿之流,倒的确秀出众人之上。   “宋主事。”殷碧涵回过头,脸上挂着习惯性的浅笑,看上去温和淡雅,让人心生亲近。   “殷大人。”宋启躬身行礼后,在殷碧涵对面坐了下来。   “今儿过来,是用饭?”殷碧涵问得随意。她替自己倒了茶后,顺手也替宋启倒了。   “不。”宋启仍然与府衙一般,习惯性地就回答了殷碧涵的问话,“犬子喜欢这里的酸梅汤,是以……”话出了口,才觉自己反应太快。何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最近的确是出名。”殷碧涵了然一笑,然后扬声道,“小二,替宋主事拿个十碗酸梅汤送去家里,算我账上。”   “马上就来。”隐在楼梯转角的小二立刻应声而去。   “这怎么好意思。”宋启皱起眉开口拒绝,声音里甚至漏出些嫌弃。   这君醉楼不知从哪里得了个酸梅汤的秘方,竟然连姬筠卿也赞过一个“好”字。宋启耐不住儿子百般相求,只得过来买一碗回去给他解馋。只是这路边凉茶摊子只要一个铜板就能喝到的酸梅汤,君醉楼竟然涨价二十倍。十碗就是两百文钱,相较起宋启四两的月俸银子,实在不算个小数目。   “不值什么,别客气。”殷碧涵应得轻描淡写。   宋启抬头看了眼殷碧涵。   刚才站远了不觉得,如今离近了才发现殷碧涵身上藕荷色的襦裙并不普通。衣料虽然闪着淡淡的丝质光泽,颜色却比普通的丝绸鲜润很多。   这是……那种最近才出现的,要四两多一尺的冷晴纱?   “觉得我品格低劣,贪得无厌?”殷碧涵拿起细竹签,叉起一块梅花糕送进嘴里,然后似笑非笑地一语揭破宋启的心思。   宋启一怔,然后才想起来这时候应该大声反驳的,“当然不是……”否定是否定了,但是之后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本就不是巧舌如簧的人,否则也不会在主事一做就是十几年。   殷碧涵又是一声轻笑,但是这一次却在宋启之前开口,“酸梅汤的方子是我给的君醉楼,甚至还特地去求了姬大人尝了口。我不肯收老板的谢礼,所以她说只要是我来喝酸梅汤一律不要钱。我最腻这些甜的东西,连刚才那十碗倒是头一回要。如何,可算过分?”   宋启瞠目。   不说别的,单是由酸梅汤带来的客人已经不知让老板赚了多少。十碗的本钱,只怕连五十文钱都没有,的确是不算过分。   “再有,这身衣服。”殷碧涵似乎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笑益发温和,“我替一家绸缎庄揽了笔生意,将皇子府和皇女府一季的夏衫全交给她们去做,那家老板就用两匹冷晴纱谢我。你说,这又算不算过分?”   宋启讶然,只能下意识地摇头。   “至于那些传闻么,”殷碧涵一展折扇,遮住自己唇边的笑,“我只能说将来自有分晓。”   宋启又是一怔。   如此说来,那些虐待家奴,什么丢在尸堆里曝晒云云,也不过都是传闻。宋启看着对面那人清澈见底的眼睛不由想到,丧心病狂之人做这悖德之事也就罢了,眼前这人即使重利也仍然守着道德良心,又岂会做出那等事?   “我的确是在西市做了些买卖,也的确希望你能来帮我。”殷碧涵放下折扇,敛去笑容沉声道,“但你,不过是适合的人选之一。”   语声中的寒意令宋启微震。   坐在她对面的年青女子,语声虽然温和却坚定平稳。旁人只觉温和好欺,但是她却早就察觉到那隐藏在表面之下的强硬。而她,竟然因为殷碧涵一贯的温和而忘记了这点。   她竟然,自大盲目到如斯地步。想到这里,宋启几乎要冒冷汗了。   “宋主事,”一瞬间,殷碧涵的表情又和风轻暖,“关于那日的问题,你的回答是?”   “启……”宋启缓缓站起身,然后躬身,“愿效绵薄。”   “好。”殷碧涵笑得满意。   宋启又小坐之后便告辞离去。她才刚踏出君醉楼的大门,二楼雅座就响起三声响亮却懒散的鼓掌声。   “好口才。”楼梯口走上来一个人,懒懒地倚在墙上,“今儿我算是见识了。”   “四小姐今天也是过来喝酸梅汤的?”殷碧涵似乎毫不意外那人的出现,只是转而笑道。她的话里似乎还带着些调侃,只是因为笑得实在温柔,让人只会当成普通的话来听。   “谁耐烦喝这种不地道的东西?”那人挑眉,“倒是那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一个人收得服帖,实在是让人感叹。”   “我实话实说罢了。”   “实话?”那人轻嗤,“酸梅汤你固然没有收老板一分银子,但君醉楼是安阳有名的权贵云集之所,如果你兴起个念头要放个消息,或是结识个人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哪里。”殷碧涵笑道,“不过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罢了。”   “还有那个绸缎庄。”那人简直以拆穿殷碧涵为乐,“结识江南最大绸缎庄的老板,好处又岂止是两匹衣料?今后在安阳近畿一带做绸缎生意,只怕也是无往不利。”   殷碧涵脸上笑容不变,道:“四小姐过来,就是说这些有的没的?”   “我来追债了。”那人略瞪眼,道,“上次叫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那个,”殷碧涵微微低头,笑里染上一抹不怀好意,“就快收网了。” 花园午后少年   “讨厌,出去!”荼靡一手撑着腰,一手用力将殷碧涵推出自己的房间,然后在她面前重重关上门。“砰”一声大响后,殷碧涵对着离她鼻尖只有一寸距离的木门,眨了眨眼。   随着天气渐渐转热,荼靡的脾气也暴躁起来。前一刻还好端端地依在一起说话,后一刻突然就把她推出房门,直让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总不见得,是因为她伸到他衣服里的手?   待要敲门赔些软话过去,也要顾虑荼靡是不是听得进去。殷碧涵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还是决定到缓一缓的好。   殷碧涵慢慢踱着步子,朝花园里走去。   凉亭里的石凳没有做成石鼓的样子,而是用整块石头凿成有靠背和扶手的样子。椅子上面放了夹棉的蔺草垫子,倒是很适合现在的天气。   殷碧涵在石凳上坐下来双腿搁上石桌,坐得虽然惬意却也十分地没有规矩。   尚未燥热的微风将草木清香送过来。除了偶尔两声宛转的鸟鸣之外,只有树叶轻轻的响动。花园里一片宁静。   小径上传来轻快急促的脚步声。   穿着月白襦裙的少年捧着几本书册从小径的那头走过来。许是走急了,一本册子从上面滑下来,眼见着就要落地的时候,少年突然伸脚一踢。书倒是飞向半空中却在半空中散了架,变成一页页纸片飘散着慢慢落向地面。   少年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这才老老实实地将蹲下去捡。   殷碧涵轻声笑了出来。   少年抬头这才发现殷碧涵坐在凉亭里,脸上升起淡淡粉色手上动作倒是快了几分。他捡完书页,走到石桌边,“姐……”   “什么东西?”殷碧涵好笑着,一边将少年手里散成一堆的书页抽了一张来看。   原来是家里的账簿。   本该是荼靡学的东西,如今倒是承墨全接了过来。殷碧涵自然乐得轻松,索性全丢给他去做。   “不乐意做这个,也不要把气出在账簿上。”殷碧涵挑眉。   “没有,没有不乐……”急急分辩的少年看见殷碧涵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明白她有意戏弄,顿时软软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家里银子还够用吗?”殷碧涵浅笑着将书页放了回去。   “银子够用。”少年神色正经了几分,“姐,有几样我觉得可以不用花那么多。”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账簿里东翻西找出来几页放在殷碧涵面前,“像这里,其实家里大多数屋子都空着,所以也不用点灯了。灯油钱可以省下不少……”   其实“家”里……呢。   殷碧涵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少年。也许是心情不同了,所以看到的也随之不同。曾经执着于承墨的欺骗时,殷碧涵只看见一个曾经信任和喜爱的妹妹,而如今……   殷碧涵抬头看了看兀自说得兴起的少年。   他那光洁细腻的下巴,粉润的唇,明亮的眼睛。   “……姐,你说好吗?”承墨说着,看向殷碧涵。   “也好。”殷碧涵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视线说,“就算不为省那几个灯油钱,也好免了走水的麻烦。”   “嗯。”少年见殷碧涵认同他,眉开眼笑,“还有一件。”少年说着,视线似乎极不经意地扫过殷碧涵的腿,略顿了顿,然后突然转开眼,脸上闪过淡淡红晕。   殷碧涵看了眼自己的腿,不解地眨眼。   “这回新做了一批床幔桌巾什么的,把所有房间都做了一遍。”少年没发现殷碧涵的注意,视线慢慢地又飘到她腿上,“以后就不用每回都做……”   突然想起上回在书房里,他磕着自己的事情,殷碧涵突然明白过来。她收回腿,端正了几分坐姿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腿,“站这么久,过来坐会?”   “轰”地一下,少年的脸涨得通红,连口齿也不利索起来,“坐……坐哪里……”   “还有哪里能坐。”殷碧涵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挑眉,“不想坐这里?”   少年立刻把自己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他走近一步,再凑近一点,却怎么也不好意思真的这么坐在她腿上。殷碧涵索性伸手将他拉过来。   柔软的身体带着淡淡的清香扑进殷碧涵的怀里,殷碧涵唇边掠过浅笑。   殷碧涵的浅笑柔软了少年的眼睛,他试探着将右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见她没反对才双手环了上去。   一阵柔软的风吹过,少年轻轻地笑了起来。   “姐……”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说话的声音软腻了几分,“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荼靡把我赶出来了。”说起这个,殷碧涵仍是不解她被赶出来的理由。   怀中的少年轻“啊”了一声,适才还软软地依在她怀里,听她这么一说突然之间转过身子很紧张地看着她,“姐你没生气吧?昨天我陪荼靡哥哥去医馆,大夫说现在正是结胎衣的时候,很不舒服脾气会差好多,特地嘱咐我多照顾的。姐你可不能生他的气!”少年许是说到在意之处,说话既快声音也大了不少。   “我哪里会生气。倒是,”殷碧涵更是不解,“胎衣是什么?”   承墨仔仔细细地看着殷碧涵,确认她是真的没有在生气才明显地松了口气。他听殷碧涵问,就顺口回答道:“胎衣就是裹住宝宝的胎衣啊。”   殷碧涵只是看着他。   承墨眼珠一转。他拉起殷碧涵的左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然后将自己的左手覆在她的手上。   殷碧涵挑了下眉,抬头看了眼承墨,没说话。   “现在是这样的。”承墨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右手插进殷碧涵的手与自己的小腹之间,“结胎衣就是在这里长出新的胎衣来,与外面的连在一起。”   承墨看了眼殷碧涵,见她点了点头,才继续解释。   “胎衣长完之后,会将宝宝裹在里面。”承墨一边说,一边双手合拢握住殷碧涵的手,“等到生产的时候胎衣会整个脱落裂开,宝宝就出生了。”   “原来如此。”殷碧涵恍然,然后抽出自己的手。   “结胎衣的时候很不舒服,所以姐你不能……”   手里一空突然让他想起来,他刚才一直握住殷碧涵的手……   承墨顿时一呆。   他还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肚子。   他,他,他……   刚才还说话自如的承墨突然之间发呆,脸上却是越来越红。殷碧涵一怔之下立刻明白原因,轻笑起来。   “想什么呢?”殷碧涵好笑地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背。   “没什么……”   承墨看着那张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脸。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他做过那么骗了她的事情之后,原以为就算仅仅是原谅也只是一种奢望。但是没想到,他竟然还可以在这么近的地方看着她微笑。   承墨明白,现在的殷碧涵就算是喜欢他,也没有像他喜欢她一样的多。他有时候也嫉妒那个被殷碧涵时时刻刻捧在手里的荼靡。   但是这一切其实都无关紧要。   他可以慢慢等,他有长到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等。   “姐,荼靡哥哥前两日问起过我,”神色慢慢冷静下来的承墨对殷碧涵说,“一些传闻的事情。”   他眼里透出淡淡却坚定的温柔,让本来就清秀的少年彷佛夏夜的萤火虫一样散发出微暗昏黄,却美丽的光芒。   “什么?”于是她应声说话时,也不由柔软了声音。   “就是……那个,虐奴的传闻。”少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殷碧涵,没有嫌恶恶心,没有疑惑动摇。   “不觉得我是个坏人吗?”那份坚定让殷碧涵慢慢露出微笑。   承墨摇头,“姐做的事情,一定有理由。”   殷碧涵的笑容不由扩大。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终于是可以走下一步了。承墨,过几日我会带个人回来住几日,你替我小心看着她。”   “哦。”承墨点点头。他眨了眨眼,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站起身子,“姐,我先去做事了。”   “嗯……”虽然有些意外,殷碧涵倒真是当他想起有些什么事情没做。   承墨慢慢收拾好零散的书页,突然低头凑到殷碧涵身边,敏捷地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飞也似的逃走了。   殷碧涵一怔,碰了碰自己的唇,失笑道:“真是……” 又见皇子玥潇   清晨,殷府门口。   承墨跟在殷碧涵身后,乘她不注意抬起手打了个呵欠。   “我是要上朝,你这么早起床做什么。”殷碧涵正要跨上马上,回头却看见少年困倦的样子。   承墨笑着,“我想送你嘛。”不甚清醒的声音里露出明白的撒娇意味。   殷碧涵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再回去睡一会?”   “不了。”承墨摇头,然后极自然地伸手搂住殷碧涵的腰,脸在她胸口蹭了蹭,“早去早回。”   “嗯。”殷碧涵无声地笑了笑。平时靠进些就脸红得像着了火一样的少年,看来的确是没睡醒了。   “汤护卫,姐就麻烦你了。”承墨放开了殷碧涵,向跟在她身后的人说道。   殷碧涵前些日子曾经提过要来家里小住的人,就是这个名叫汤瑞德的护卫。此人整日冷着一张脸,别人对她说话也没个反应。承墨知她是殷碧涵想要招揽的人,所以不仅包揽了照看她的事情,对她也比其他人更客气些。   汤瑞德穿着一身简单的细棉袍子,似乎根本没听到承墨说话的样子。她突然转身,戒备地对着对面街角的一个巷口,对殷碧涵说:“有人。”   殷碧涵看过去时,正好看见一道纤细的人影闪进巷子里。晨光虽然稀淡,但是殷碧涵还是看清楚了那个人,于是不由皱起了眉。   “要我将他抓过来吗?”汤瑞德显然误解了殷碧涵的表情。   “不用。”殷碧涵看了眼街角,眉皱得更深。   “姐,”承墨眨眼,“那是骆双?”殷碧涵还在皇子府的时候,承墨去过几回她家,是以见过骆双。   “嗯。”殷碧涵想了想,“他如果没过来,就不用理会。”   “哦。”承墨看了眼冷清清的街角,转念间已经丢开,“姐,再不走上朝就迟了。”      下朝之后,殷碧涵没有离开禁宫,而是向辰芳殿走去。   虽然那位小皇子当时对她说的是“明天”,但是她并没有在第二天就真的来到这里。这里是皇宫,而那位,是当今的皇帝李烨最宠爱的小儿子。   但是,她之后的确是来过好几回。   她想见他。   那双明亮的眼睛,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可以让她不停地微笑。不是那种刻骨的思念,也没有那种强烈的想要把他关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的欲望,她只是单纯地想见他,甚至也只是单纯地因为即将见到他而心情很好。   殷碧涵走进花园,看见当初李玥潇扭伤了脚的凉亭里站着一个人。   他是……樱草。殷碧涵几乎一瞬间就想起这个人的身份。李玥潇的父君安凝身边的贴身宫侍,也是整个辰芳殿里地位最高的宫侍。   樱草坐在凉亭里,似乎在等人的样子,看见殷碧涵后他站起来向她敛衽行礼。   也就是说,等的是她了?   殷碧涵转了方向,向凉亭走去。   “殷大人。”殷碧涵低首致意。   “樱草。”殷碧涵也温和地回礼致意。虽然樱草只是一个宫侍,却不是可以无礼的人。   樱草抬头看着殷碧涵,“樱草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只想请问殷大人,到底为什么要接近殿下?”樱草说话时十分沉稳安静,并不是咄咄逼人的口吻,却也有几分责问的意思。   殷碧涵心里升起些微的不快。   他凭什么——   突然一顿。   她竟然在为了有人企图阻止她见到他而……恼怒?   殷碧涵脸上不由冷下来,因为樱草的话,更因为自己适才的心情,“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殷大人见谅。”樱草躬身,却仍是不卑不亢的口吻,“殷大人的名声并不好听,所以我们这些主子身边的自然要多操些心。”   不好听?   殷碧涵的确是知道那些传闻,平时甚至可以一笑而过的她却突然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如果樱草知道那些传闻,那么……那双明亮眼睛的主人知不知道?   殷碧涵克制住想要冷笑的冲动,只是淡应了句,“是吗?”   “殷大人在皇子府从布衣成了副总管,但是三殿下却在您离开皇子府后去了凉州。”樱草的声音依旧平稳镇定,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殷碧涵的不应声而放过的打算,“您去了皇女府后升官到从六品上,而大殿下诸事不顺的时候您却再次官升四级。”   听上去,就好像她每次升迁都伴随着主人的厄运一样。   “那又如何?”殷碧涵的声音终于克制不住地冷了几分。   “樱草不能如何。”樱草看着殷碧涵的表情,突然叹了口气,“殿下天真无邪,对起身边人也是从不怀疑,我只是希望不管您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要伤了他。”说着,他再次躬身。   殷碧涵没有回答,只是因为樱草的举动抹去几分眼里的冷意。   “小涵?”上扬的声音带着喜悦传过来。   殷碧涵转过身。   年轻的皇子穿着一件浅蓝的薄纱襦裙。从腰际的雪白晕染到脚边的湛蓝,半透明的薄纱带着各异的花色层层叠叠飘散开来。配上他头上的银发钿和手腕上细细的足有十几根的银镯,看来异常俏丽可爱。   “五……”殷碧涵才拱起手刚想要行礼,就见他已经双手叉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瞪着她。   “五儿。”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改了口。   小皇子顿时笑逐颜开。   “小涵,好不好看?”说着他原地转了一圈。层叠的纱裙被风吹起,像一朵蓝色的花突然盛放。   “嗯,很好看。”   小皇子笑了起来,“父君说我穿着比父君穿还好看。”   “安昭容气质温润淡雅,五儿却是轻灵娇嫩,这一件的确是五儿穿着更合适些。”殷碧涵此话虽是奉承倒也是事实,比起那些空话自然顺耳许多。   “樱草,倒茶过来。”李玥潇吩咐了一声,然后拉起殷碧涵的手,“小涵,我们走。”   那清澈无比的眼睛里,闪耀着比太阳更耀眼的光辉。惑人的,也终于逃不过被惑的一天。   “好。”伴随着这一声的,是止不住的微笑。 故人再不相见   汤瑞德驾着马车从尚书都省府衙出来,向殷府一路慢慢驶回去。夜凉如水,一轮弯月挂在天际,大街上早无行人,马蹄声之外一片安静。   汤瑞德回头看了眼车里闭眼假寐的殷碧涵,一时心里情绪复杂,是烦躁是安心也难辨个仔细。   她从不后悔跟从钟阳一氏,当然也以被秘选入荒漠营地为荣。其后,她为了一班手足的饱暖甘心沦为悍匪,抢掠无数的事情她也不曾后悔。只是对于殷碧涵这个人,开始迷惑了。   本以为落入她手中,想要好死只怕是难如登天,只求手下那些人能多活一个是一个。但是殷碧涵竟然丢她进尸堆里,让她每日用尸体上扒下来的东西拿钱换命。强烈的被侮辱的感觉,却在她一句话里烟消云散。   “死,是什么?”   倘若问她良心,问她愧疚,她只会嗤笑以对。但是论到死字,虽然汤瑞德当时没有回答,但是她知道有生之年她不会忘记尸堆里那些恐惧的表情。   然后殷碧涵又说让她做她的护卫,条件是可以给她那班手足在太阳底下抬头挺胸做人的资格。于是她,又不得不点头。   扮成护卫跟在殷碧涵身边几日,汤瑞德不得不对她改观。原以为她是倚赖着大皇女的权势才能平步青云,但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是。   无论服或不服,殷碧涵说出口的事情被执行了下去,至少汤瑞德没有看到任何阳奉阴违。这一点,汤瑞德知道几乎是难能可贵的。而住在殷府里几日所见的吃穿住用,或许以殷碧涵的地位而言并不奇怪,然而配上暗地里清廉到古怪的流言,却是诡异了。无论如何,至少现在的汤瑞德相信,殷碧涵有实现她许诺的能力。   也所以,她也要兑现她的承诺。   汤瑞德勒住缰绳,马停了下来。她看向前方的阴暗处,眯了下眼睛。虽然暗,但是并不代表她不能发现躲在那里的黑衣人和手中利器上反射的幽光。   殷碧涵因为马车的突然停止而睁开眼睛。   汤瑞德知她根本看不清楚,正想出声提醒,殷碧涵已经道:“在下殷碧涵。何人在此相候?”平稳的,甚至带着些刚清醒的哑涩,殷碧涵的声音在宁静的街道静静地传了出去。   她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到任何的紧张。   汤瑞德看了车内的人一眼。对方既然无意先开口,僵持下去就没有意义,只是她没想到面对如此情景,殷碧涵竟然可以丝毫不露惧色。   “既然没有话说,”殷碧涵等了一瞬后,对汤瑞德说,“走。”   也许不止是不惧,简直大胆。汤瑞德知道殷碧涵的这声“走”,其实是说给前面那些人听的。她向来是主动出击的性子,也不耐烦在这里憋着气等对方出手,殷碧涵这声正合她心意。一抖缰绳,汤瑞德便欲催马前行。   “殷碧涵,你好事多为。”粗哑的声音之后,有四个黑衣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拦在马车前方。三人高矮不同,手中兵器也不同,刀剑具有,唯有一身煞气如出一辙。   “好事多为?”殷碧涵冷笑一声,“比如说?”殷碧涵毫无惧色,简直蔑视眼前三人。   “雍州,平昌 ,甄家。”那人缓缓报出几个词。   在彻查换官一案时,殷碧涵为了引出皇子府内的奸细,将假官的尸骨送回其家。不想祸事与尸骨同至,竟致甄家满门血案。   “甄家灭门是我考虑不周。但在甄家冤魂面前,我也不过是个歉字。”殷碧涵竟是毫不避讳,沉声道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收买人命的在我面前叫嚣。”   汤瑞德并不知其中过往,只是看到殷碧涵竟然如此坦然,如此堂堂正正地将自己和什么灭门血案连在一起,也是一怔。理直气壮地承认,至少比站在对面藏头露尾的那些顺眼多了。   对面那几个显然也是没想到殷碧涵竟然会毫无愧色。一阵静默之后,又嘶喊道:“你背弃大皇女,害死钟阳将军一家,又当如何?”话里透出无边恨意,显然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那人想是说到恨处,连自己声音都忘了掩饰,竟露出几分本来音色。   殷碧涵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她慢慢从马车里出来,站在汤瑞德身边,居高临下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汤瑞德才想提醒殷碧涵,对面说话那人已是按捺不住扑了上来。身边默默无语的三人见状也抽出各自兵器,跟了上来。   汤瑞德迎了上去。以一敌三,堪堪平手。   殷碧涵站在车头,竟似毫不畏惧一般,只是背负着手静静地看着她们。   三人功夫甚好,一招一式均出自苦练。而汤瑞德虽然出身行伍,使的只是普通招式,但是到底曾经见过红,一身杀伐血腥之气竟也不遑多让。两方四人一时杀得难分难解。   拼杀之间,汤瑞德突然发觉不对。   安阳虽然平靖,夜间巡守的兵士并不少,何以她们如此大的动静,半天也招不来一个人?   她一分神间,黑衣人瞧出空隙,猛地一个狠招,拿出搏命的招式。汤瑞德一时难以抵挡,竟被她冲了过去。   汤瑞德心道不好。但是她被剩下两人缠住,一时□不开。   冲过去那黑衣人三两步扑到马车上,提起刀一声厉喝“受死吧”,便要朝殷碧涵猛刺过去。   殷碧涵退了小半步,后背已经顶住马车车身,正是退无可退。就在剑将要刺穿殷碧涵身体的时候,一条纤细身影突然打横里穿出来挡在她面前。   “扑”的一声闷响。   殷碧涵只觉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扑出来的人是谁,一截刀尖已经穿过那人背部停在殷碧涵眼前不远的地方。   挡在她面前那人向后退了一步,殷碧涵下意识地接住他的身体。   曾经温婉而现在苍白的脸上有着两道交错的伤口。   黑衣人也因为刺错了人而犹豫了一瞬,待她想拔出刀再砍的时候,被她刺中的人突然伸手死死握住刀身,“我不会让你伤了她……”   他虽被刺穿胸口,握住刀的力气却不小,黑衣人竟然一时拔不出来。   殷碧涵乘机将右手中的粉末洒出。黑衣人惨号一声,松开手里的刀,捂住自己的眼睛。殷碧涵随即掏出一只黑色丸子,掷在地上。“砰”一声大响。   瞬时,竟有不知多少黑衣人突然冒出来围成一圈,有几人加入仍在缠斗的三人之间,争斗转瞬平息。   “大人,”后来的黑衣人里走出一个,对殷碧涵躬身行礼道,“逃走一半。”   “嗯。”殷碧涵声音冰冷,“你知道该做什么。”   “是。”那人应声后,周围人立刻像来时一样静悄悄退去,甚至连之前的三个黑衣人也一并带走。   殷碧涵似乎对离去的黑衣人一无所觉,她低头看着软倒在她怀里的人。   “双儿……”面对着他苍白的脸,殷碧涵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水……蓼……”倒在她怀里的骆双气息越来越弱,“你有……没有……伤……”   “没有。”殷碧涵摇头。   “别……生……生我……”少年困难地说。   殷碧涵犹豫了一瞬,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靠在她怀里的少年露出软弱无力的笑。他伸出血淋淋的手似乎想触摸殷碧涵的脸。   就在殷碧涵想要拉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时,骆双的手颓然落在。   只在殷碧涵的唇角,划过一道血痕。 孤坟小坐解怀   盛夏,城郊起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骆双”,甚至连个立碑人的名字都没有。坟前更是一片空荡荡,别说祭品,连对香烛也没有。坟的四周虽然浓翠荫绿,却孤零零地远离尘嚣人迹罕至。如果不是坟前有人,几乎就会让人以为是座被人遗弃的孤坟。   坟前那人并没有跪拜,只是盘膝坐在地上。她双眉微锁眼睛紧闭,双手垂放在膝上。如果不是她还会呼吸,几乎就让人以为是个假人。   时间慢慢流逝,从清晨到正午,再到太阳渐渐西沉的时候,那个女人还是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一动不动。   “双儿……”坐在坟前的女人慢慢睁开眼睛。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声之后却再也没有任何话。   褐色眼眸里不再有往日的清澈见底,冷静、烦躁、感动、厌恶,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一直如琥珀般温柔的眼眸呈现出幽黑的色彩。   就在那些情绪翻腾着即将变成语言冲出口的时候,她突然又紧抿了唇看着眼前的墓碑。   “殷碧涵,你向府衙告假一日,就为了在这里呆坐?”清冷却悦耳,隐隐带着几分嘲讽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坐在坟前的殷碧涵身子一震,却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回头   “坐傻了?”那人却显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   “我只是想陪他一天……”一日滴水未进,句子略长她的声音就开始涩哑。   “你收他入房他,就不会葬在这里。”那人站在殷碧涵背后不远处,殷碧涵甚至可以碰到她的衣服。她话语里毫不留情,“人死了,你这个假惺惺的样子做给谁看?”宛如鸟鸣般清越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犀利地毫不留情。   殷碧涵苦笑。   的确没错。赶走骆双之外,其实收了他也可以解决他和荼靡之间的不合。   只是她不想。   即使无法对任何人许诺唯一和始终,殷碧涵至少应该付出相等的感情。怜惜并不需要通过嫁娶来体现,照顾也与爱情毫无关系。她不娶骆双不是值得或者不值得,也不用“为了他好”之类的冠冕堂皇,她只是单纯地不愿意欺骗那个曾经用一片真心来照顾她的清秀少年。   甚至在将骆双送走之后,她都没有怀疑或者动摇过自己的想法。但是面对他的死亡时,她不敢确定了。   “你错了。”站在她身后那人静静地陈述着结论。   “是我的自私,杀了骆双。”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心里翻腾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留他在身边给他无望的想念,是我自私。知他设计荼靡依旧纵容,是我软弱。送他离开却没有给他更安定的生活,是我无能。”她的话越说越是顺畅。   站在她身后的人一声轻笑,“所以?”   “我错了。”殷碧涵重重地承认。   “双儿。”殷碧涵看着墓碑,抹去之前的沉重,双眼再度回复温柔无比的清澈,“我虽然没能爱上你。但是在我有生之年,我会一直记得你。”   说完,她站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实在坐得太久身子都僵了,她还没站稳便朝后晃了晃。本以为会摔倒,却没想到身后及时伸来一双手臂扶住了她。   “堂堂的金司郎中,竟然站也站不稳吗?”身后,果然传来那人带着不满的嘲讽。   殷碧涵站稳之后,回头极随意地说了声谢。她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那人,只是轻拍着自己衣服上的泥土碎屑。   “一个谢字就完了?”那人伸出手里的檀香折扇,抬起殷碧涵的下巴,语声里有些冷冽。殷碧涵如是男儿,这样的举止便是极轻佻的调戏,偏生两个都是女人于是便有了几分诡异的味道。   “汤瑞德不算?”殷碧涵说得敷衍,倒是对扇子不甚介意。   “我以为,那归到金司员外郎的一笔。”那人神情中冷意更甚。   “她同过往断得干净,不是你招揽她而是她求你收容。”殷碧涵表情不变,又加了一句。   那人突然收回扇子,哂笑一声,“顺便的事情,也好意思拿来说。”说完,竟然转身就走。   “卿。”待那人转身过来,殷碧涵才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她突然扬声,“谢谢。”   那人脚步一顿,仿若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向前走去,上了马车而去。      待殷碧涵回到自己府里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吩咐一旁相候的小厮珠泪可以自去休息之后,殷碧涵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原本该是没有人的房间里亮着昏黄的光,少年坐在床沿上,头靠在床架上睡着了。不知道他等了多久,竟然等到在她床边睡着,少年微微蹙着眉,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的样子。   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她今天会去哪里。但是少年却显然注意到了。   殷碧涵看了眼桌上的几碟小菜,心里一时被柔软的情绪充满。她轻轻走到床边,想扶他躺下来却惊醒了少年。   “……姐?”少年睁开眼睛,然后对着她朦胧地一笑,“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饿不饿?我留了菜……”   “不用。”殷碧涵坐上床沿。   少年侧了侧身子,想要站起来。   “今天去姬府了?”殷碧涵拉住少年的手,问道。   少年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地看着殷碧涵似乎没有生气的样子,才应了声,“我本来想烦云哥哥去看看你的,却没想到主人亲自去了。”   果然。   她虽然向府衙告了一日假,如果不是承墨去姬府说过,她哪里又会知道这些小事?   如此地用心……殷碧涵轻叹了一声。   “姐,你……”   少年以为她仍然心情不好,正小心翼翼地想说些什么开解,却猝不及防被她拉下去压在身下,然后一双唇就贴了上去。   轻轻蹭过,然后密密地贴合在一起。诱他分开柔软粉嫩的唇,舌灵巧地钻进去,引着他青涩的甜美一起纠缠。   略略放开唇,他早已松散的衣领下,形状姣好的锁骨和昏黄灯光下异常细腻软嫩的肌肤,引得她再度将唇贴了上去。轻咬慢吮,眼前美味无边,怎么也不能放弃。   少年手足无措,想做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去做,“姐……”   一声无意识地轻喃,却瞬间唤回她的神智,她突然停了下来。   少年杏眼含春,只是朦胧地看着她。那信任和期待,比起任何语言都更加惑人。   “抱歉。”她犹豫着,又恋恋不舍地替他拉好衣服,掩去一片春色,“我着急了。”   “什么……”少年尤自混沌,反应不过来。   “你还小。”   “我不小——”   少年急急开口分辩,却因她点上唇的手嘎然而止。   “至少十六岁。”   少年不满,却只能眨眼。   “所以,乖,”殷碧涵低头在他软嫩的唇上又碰了碰,“别再挑战我的忍耐力了。”说着,她倒在他身边,然后拉过薄被将两人盖住。 作者有话要说:嗯……我又要出去旅游鸟。 具体情况我会新开一章,然后把什么时候回来之类写清楚。 回来之后,我会用正文把假条内容替换掉。愿意的话,就先把假条那章看了,反正绝不会让各位白出那冤枉钱去买个假条滴。 就酱紫。 顺便感叹一句,小粽子啊,你叫姐也要看地方啊真是。白让你浪费一机会。 殷家新添一口   殷碧涵穿着一身官袍,急匆匆地从自家大门一路奔向正院。不说下人行礼问好只当作没看见,连平时的一派悠闲也不知去了哪里。   “姐——”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承墨在正房门口来回打转没个消停,他看见殷碧涵回来,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殷碧涵刚刚开口,话还没说完房门里就传来一声痛叫。   “荼靡哥哥痛了好一会了,大夫说不妨事。可是,可是……”承墨听着房里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喊声心里愈加不安,看见殷碧涵就扑了过来。   殷碧涵见他这副没个是处的样子,反而安定了下来。她顺手地揽住承墨的腰,道:“到底怎么回事?昨天去看了大夫还说有段日子要等,怎么今天才出门就说要生了?”   荼靡自得知有身孕以来一向都很安生,能吃能睡不说,连长胎衣的时候也不过是脾气比平时躁了些。府里上下都有些松懈的时候,却不想他竟然是说生就生。   “我,我也不知道——”承墨说,“刚还说想吃桂花糕,我才一去厨房,回来就见他扶着床……”承墨愈说愈激动。   “好了好了。”殷碧涵不由好笑,在他脸上轻拍一下,“荼靡有了身子,就自然有生孩子的一天,你别那么紧张。”   “但是,但是,”承墨他还是安心不下来,“他叫了好长时间……”   “乖。”殷碧涵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去烧些热水,把干净衣服之类的都备妥当。”   “好。”彷佛被交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承墨重重点头,一溜小跑地去了。   承墨才去,殷碧涵自己也皱起眉头。虽然知道生养辛苦,但是房里那一阵阵压抑的低呼听在耳里也着实揪心。半刻过后,她终于还是忍耐不住,也不理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说法,直接推门而入。   “您怎么进来了……”接生的大夫看见殷碧涵推门进来也是诧异,“快出去,快出去。”殷家诊金给得丰厚,是以大夫也多上些心。   走进房门,荼靡的呻吟声听得更是清楚。殷碧涵忍住冲过去的欲望,皱紧眉头对着大夫道:“现在如何了?”   “郎君情形不错,再有个把时辰就行了。”大夫显然是见惯了如此场面,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怎么叫成这样……”殷碧涵瞥了眼卧房的方向。   “生育女儿,便是结成的胎衣与身体慢慢分离。等于是揭下一层皮肉来,怎么能不痛。”大夫依旧解释得轻松,“郎君素来身体安健,不会有大碍。只是比预计的早了些时日,所以要多吃些苦头了。”   “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吗?”殷碧涵问。   “没有。”大夫摇头,“强行剥离胎衣极有可能伤了脏腑,反倒不如由他自行脱落。”   “那麻沸散之类……”   “更加使不得。”大夫看了眼殷碧涵,显然是极少见到如此疼宠夫君的女人,“虽然郎君是疼得轻些,却有可能伤了孩子。”   大夫解释得清楚,殷碧涵也再无可问,抿了抿唇直接走到床边。   “水……你……怎么回……”床上躺着的荼靡满头是汗,看见殷碧涵过来才颤悠悠地喊了一声,又是皱起眉。他虽然刻意压抑了声音,声音却涩哑难听。   “我向府衙告了假。”殷碧涵心疼地看着他已经咬出血来的下唇,“疼就喊出来,怎么又咬自己。”说着将手巾沾了清水轻擦拭他的唇。   “我……”才想说话,荼靡搭在殷碧涵手腕上的手突然死死握紧。   殷碧涵直接伸手搂他入怀,紧紧拥住。   “痛……”不知道是不是殷碧涵靠近的关系,荼靡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在她耳边诉苦。   殷碧涵用手抹去他额头上的汗,突然低头含住他的唇。她也不理身后大夫尴尬的假咳声,只是使出浑身解数,用力亲吻着怀里的人。“好一点没有?”殷碧涵稍稍分开一点唇,轻问。   本来想笑的荼靡,却因为突如其来的阵痛扭曲了表情,“……好一点……”   殷碧涵想说什么,荼靡却突然用力勾住她的脖子紧紧搂住她,手指甲掐进她的皮肤之后还是更加用力,然后突然之间松了力气向下一滑。   “荼靡——”殷碧涵不知发生了什么,陡然提高了声音叫他。   “殷大人,您让让。”一旁等待已久的大夫自是老道,立时就看出来,连忙过去掀开被子查看。然后招呼人端水拿药,进进出出的好一阵忙活。   荼靡自一阵剧痛后,身子突然一阵轻松,然后就开始迷迷糊糊起来。他倒是知道有人替他擦身子上药换衣服之类,只是怎么也睁不开眼。虽然睁不开眼,心里却总牵念着些什么,一直不肯就这样放松意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水蓼……”荼靡的声音轻若蚊呐,不过好在他喊的那人就在他身边。   “嗯?”殷碧涵靠在床沿上,听见声音侧头看向荼靡。   “孩子……”荼靡累得几乎声音都发不出来,声音更轻。   “是女儿。”殷碧涵侧了侧身子,方便荼靡看到手里抱着的孩子,“大夫说,是个很健康的孩子。”   “名字……叫什么?”荼靡虽然困倦,却依然不肯入睡。   “名字?”殷碧涵虽然看得出来荼靡心里有些牵念,却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这个……起名要问过我娘。”倒不是殷碧涵没有想过,只是殷家第一个孙女的名字自然不能由她独断专行了。   “她姓……什么?”犹犹豫豫的,却终于问到他最想问的话。   “自然是姓殷了。”殷碧涵答得自然,“……你想让女儿跟你姓?”殷碧涵有些诧异。   荼靡摇头,凑过去贴着她的身体。   殷碧涵眼珠子一转,已经明白过来。“你啊……”轻叹一声,殷碧涵分出一只手抚上他的背,“好好睡,我和女儿陪着你。”   有她,还有女儿。   “嗯……”于是当淡淡的甜笑爬上他的唇角后,荼靡陷入一片温暖安宁的黑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虽然很好玩,但是累死我鸟。钱包也瘦了一大圈,有很长一阵子会太太平平地家里蹲了。 话说,原假条正确答案为:A李玥吟 / B流云/ C小粽子 / D荼靡 一共8位大人猜,有6个猜中。 ……为毛有那么多= =! 我是该感叹我家宝宝个个性格鲜明好,还是为了那么多篇番外泪奔好。 8管了,猜中的大人把想看的番外列一下好了,我挑大方向写……(不准说我耍赖= =虽然我的确是在耍……) 宫中小坐偶遇   “小涵。”穿了一身浅葱色曲裾的小皇子,在阳光下对着殷碧涵淡淡地笑。   刚入了秋庭院里还未见萧瑟,到底没了盛夏时候的生机盎然。年青的小皇子站在殿门口,无忧无虑的笑似乎给周围也添上了几分亮色。   “五殿下。”殷碧涵手里提着一只锦盒,在殿前守卫的目光里躬身行礼。   李玥潇到殷碧涵面前,侧了侧头,好奇道:“是什么?”   殷碧涵一月中总要过来见他个两三回,却鲜少带什么东西过来。是以李玥潇对锦盒里的东西好奇起来。   “家里做的些吃食,拿来给你尝尝。”他在人前从未避讳过与她的亲近,于是她也落落大方,应得自然。   “好。”小皇子笑得眯起了眼睛。那表情彷佛在说,不论是什么,只要是来自于殷碧涵的,就一定好。   “叫人沏茶……”殷碧涵边说,边朝殿门内走去。   她来的回数多了,连李玥潇的父君也见过。那位温文的安昭容与殷碧涵浅谈过几句后就似默认了她的出现一样,辰芳殿里李玥潇的书房她都坐过好几回了。   李玥潇抿了抿唇,拉住她的手,“母皇在父君那里,我们出去坐。”说着,拉起殷碧涵的手就朝外面走。也没见他身上用什么首饰,走路时却响起一阵细碎的银铃声,颇为清脆悦耳。   既然李烨在,殷碧涵自然也不想就这么冒失地走进去。虽说她每回进宫都是为了公事,但是顺便到辰芳殿小坐就不是了。尤其以她外臣的身份常来探望小皇子,虽说李烨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明着在她眼皮子底下晃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一直走到凉亭里。   殷碧涵才将手里的锦盒放下,李玥潇已经微皱了眉头站起来。   “好凉。”小皇子看了看石椅。   到底是入了秋,太阳底下站着还好,石头上却已经坐不住人了。平时早有人拿了锦垫放在小皇子要坐的地方,难得一回没人跟着的小皇子自然是注意不到这些细小的事情。   “坐这儿?”殷碧涵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腿。   她不过是玩笑,却不想小皇子却当了真。   他展颜,似乎为自己为什么竟然没有想到而奇怪,然后极之自然地坐在殷碧涵的腿上。   于是,换成殷碧涵发楞了。   李玥潇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然后转头看着殷碧涵不解,“小涵?”   小皇子纤细却温暖的身子静静依在她怀里。颈侧雪白细腻的肌肤近在咫尺,然后是淡淡的,少年特有的体香,慢慢沁入她的鼻端。   “……嗯?”殷碧涵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因为他转头看着才回过神来。   李玥潇看着怔忡的殷碧涵,似乎心情很好。他指了指锦盒,“那是什么?”   “家里做的。”殷碧涵伸手将锦盒拿过来打开,递到李玥潇面前。   锦盒里是三色小点心,粉色的花,绿色的叶,紫色的果,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看来更似玩物而不是吃食。   李玥潇拿起紫色的,张开嘴小小地咬了一口。即使是坐在别人怀里,他吃东西的动作依然优雅得丝毫寻不出错处。   “前些日子,我女儿出生了。”殷碧涵笑,“风俗上,要送些糕点给亲朋好友……”   “啪嗒”一声,紫糕从李玥潇的手里落了下来,掉在他的衣裾上。白色的软馅慢慢流出来,转眼沾上他的衣服。   小皇子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转过头来,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轻颤,“小涵……已经娶亲了?”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隐隐晃动着惶惑,看得殷碧涵心里一揪。   “还没。”殷碧涵转开眼,再看向他时又是和平时一样的温和笑颜,“不知道为什么,回回都安排好了的都会不行。这样一拖再拖的,连孩子都生出来了她爹倒还没过门。”殷碧涵一边说,一边拿出手巾将掉下来的紫糕包起来。   顿时阴霾尽去,李玥潇脸上扬起明朗的笑,“孩子叫什么名字?”   “宝宝。”殷碧涵不知想起了什么,绽开一抹微笑。   “……殷宝宝?”小皇子侧了侧头,眨眼。   “反正是乳名,也无谓费什么心去想那些意义深远的。”殷碧涵答道,“就叫宝宝了。”   “……对了。”李玥潇转转眼珠,突然掀起袖子将手上戴的一串铃铛解了下来,“宝宝出生的贺礼。”   这串铃做得极为精致,细小的铃铛上镶了各色宝石,而且看起来似乎并非新制,用得有些年头了。   “这……”犹豫了一下,殷碧涵并没有马上接过来。   “嫌我的东西?”小皇子不悦,抿了唇挑起眉。   “不敢不敢。”殷碧涵连忙接过,“碧涵代小女谢五殿下赏。”   殷碧涵仿着那些宫侍的样子逗笑了李玥潇。他故意抬起下巴,“算你知好歹。”话才说完,已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殷碧涵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她不经意转眼间,发现有个宫装的男子站在里凉亭不远的地方看着辰芳殿的方向。许是因为凉亭边树木茂盛,他并没有注意到凉亭里有人。他眼神狠毒,满含着嫉妒的表情生生将一张该是俏丽精致的脸扭曲了。   殷碧涵见他一身富丽打扮,绝不似个宫侍,不由就皱起了眉头。   李烨偏宠辰芳殿的主人不算是什么密闻。横竖几位皇女都已经长大,安昭容所出又是个没有威胁的皇子,所以一直以来并不成问题。   但是这显然并不在后宫中通用。失宠的永远眼红得宠的。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而那个人的眼神也绝不是个会安生的。   “他是谁?”殷碧涵不由就开口问了。本来后宫争宠与她无关,但是既然李玥潇住在辰芳殿,她自然便会牵念。   李玥潇顺着殷碧涵的视线看出去,不由皱了下眉,“他原来是父后身边的小侍,被母皇招寝之后就封了侍人。宫里……几乎没人喜欢他的。”   李玥潇说得避讳,殷碧涵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   即使这父子两真是没有心思,好歹也在后宫里那么多年。再退一步说,总还有李烨会顾着他们。   “小涵。”李玥潇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殷碧涵。   殷碧涵猝不及防,几乎与他鼻尖对鼻尖,“什么?”   “我去你家看宝宝好不好?”   他要,去她家看她的孩子?   殷碧涵眨眼,最后只是在他一脸的期待中点头,“好。” 家中书金步摇   入秋之后,天气渐凉。   荼靡乘着下午还暖和就先去沐浴。才从隔间里走出来,就看见殷碧涵穿着家常的襦裙懒懒地靠在软榻上。于是不知不觉唇边蔓延上浅浅淡淡的笑,“回来了。”   “嗯。”殷碧涵招了招手,将走近的荼靡拉进自己怀里后,接过他手里的浴巾替他擦头发。   女儿降生也不过是十几日前的事,荼靡身子还需要慢慢将养。不过沐浴而已,就觉得有些受不住他索性靠进她怀里闭上眼睛。   才沐浴过的清香带着温热的味道弥漫在她的鼻尖。殷碧涵将浴巾丢在一边,双手环上他的腰,唇却是毫不客气地贴上了他肩颈雪白细嫩的皮肤上。   荼靡在她怀里蹭了蹭,觉得有些困倦了。   “宝宝还算乖吗?”殷碧涵的吻蜿蜒向上,一直到他的耳垂。   “嗯……”荼靡双眼似闭非闭,说话声音里带上浅浅的鼻音,“还好。”   “还是一直觉得困?”殷碧涵问。   “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孩子晚上总是要哭闹两回,白天又想着多陪她,所以一直睡得断断续续的,总也是没彻底睡饱过。不过荼靡知道这话绝不能跟她说,否则一定押着他立刻去睡。   荼靡的唇边浮起朦胧的笑。   “笑什么?”翻身将荼靡压在自己身下,殷碧涵俯视着那个满脸倦意的男人。   荼靡摇头,伸手把她拉下来,然后拥住。   她紧紧贴着他的同时,却不会将重量全压在他身上。   “你啊……”殷碧涵轻叹一声,低头含住他的唇。   缱绻却也慵懒,虽然回应得漫不经心,他唇边的笑却是越来越浓。   “这么敷衍。”殷碧涵放开他的唇,不满。   “呵呵”荼靡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样子下去不行的。”殷碧涵静静地说。   荼靡睁开眼睛看着她。   “你这样下去宠坏了那丫头不说,自己也会累坏。”殷碧涵看着他,“晚上交给蝶梦他们去守着,你好好睡觉。”   “但是……”   “没有但是。”殷碧涵说,“那个小丫头,我容她占了你近一年的时间已经是底线,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地想着我。”   略微怔愣之后,荼靡失笑,“你吃女儿的醋?”   “吃醋?”殷碧涵挑眉,“我需要吗?”   唇一抿,她伸手拉开他本来就松散的前襟,然后滑了进去,“没有我,哪来的她……”   荼靡轻吟一声,贴上她的手去。他一双凤眼半睁半闭,表情甚是放松舒服。   “你……”意在威胁的举动,到他那里却适意自然,殷碧涵眉一挑,正待要说什么的时候,荼靡突然把她的手从衣服里拉出来,然后吻上她的掌心。   然后抬眼,眼波流转间竟是久违的妩媚,“这辈子,吃定你了。”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得意。   “变聪明了。”殷碧涵怔愣之后,勾起唇角,然后翻身躺在他身侧。   荼靡依偎过去,头枕在她肩上。   “对了,娘回信过来了。”殷碧涵似是极不经意地提起那么一句。   荼靡一怔之后,突然撑起身子盯看着她,“信上……说了什么?”   比之前更快的语速泄露了说话人心里的紧张和在意。殷碧涵想用既成事实来让她的母亲接受他的存在,虽然不见得会失败,但是荼靡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还没进门,就迫得女儿对家里的母父耍这种心机,两位长辈对他能有多好的印象?   荼靡这么一问,殷碧涵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转开视线看向窗外。   殷碧涵此举却让荼靡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一双凤眼顿时黯然。   “没什么,你别乱想。”殷碧涵知他想歪,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娘只是说不得空过来而已。”   “是吗。”荼靡眨眨眼,并不相信。   “信在桌子上,不信自己去看。”殷碧涵眨了眨眼,突然似笑非笑地说。   荼靡见她如此表情,知她又有些什么,疑惑不解间起身走到桌边。   桌上果然有封摊开的信,压在一只凤尾的金步摇下面。荼靡随手拿起来。   “碧涵如晤:   来信已悉。   知殷家新添一女,与汝父甚为欣悦。往京城小聚一事,因曾许诺陪伴汝父与叔畅游天下,临行在即是以可能迟至明秋。   吾儿佳秀,母父皆不曾忧心。既为人母,当体贴夫婿爱护幼女。   随信步摇乃传家儿婿之物,转交荼靡存用。”   之后的落款,并非是寻常的“母字”之类,竟是一个“茶”字。   “这个……”荼靡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殷碧涵。   此信素笺墨香,笔迹娟秀端正倒是寻常。只是行文之间虽然亲切,却也不似母亲写给女儿的信。即使有些“汝父”之类的字眼,也更像朋友多过母女。   而且这落款的“茶”字,是她的名字?哪有人给女儿写信的时候,落款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殷碧涵看着荼靡满脸不解的样子,倒是笑了出来,主动解释道:“母亲的名字,叫做茶。”   竟然真的是名字,荼靡眨了眨眼。   “我随父姓。”殷碧涵摇头,“母亲没有姓,她的名只有一个字,就是茶。”   荼靡瞠目。   这世上还有人没有姓?而且,女儿竟然跟父亲姓?   难道殷碧涵的母亲竟是入赘殷家的?   “娘说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所以只有名没有姓。”殷碧涵浅笑盈盈,“不过,她经营的茶家书肆,豫州没有一个读书人不知道。”   极少提起家事的殷碧涵,说起母亲的时候却带上了淡淡的自豪。荼靡看着殷碧涵的表情,却突然想起信里那不甚热络的口吻,不由得就带上了一点心疼看着她。   殷碧涵一眼便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忆里,她的母亲……   不,是“殷碧涵”的母亲相当宠爱自己的女儿。但是自她从青州曲央回去之后,她的态度一直便不同了。与她父亲心痛、欣喜得情绪剧烈起伏不同,茶始终亲切着,亲切得不像一个母亲。   她大约是,知道了……吧。   殷碧涵转开眼,看向荼靡,“那步摇,不收起来吗?”   “步摇?”荼靡沉浸在情绪里,竟然将步摇的事情略了过去。   “爹把步摇给你,就是认了你做殷家的夫婿。”殷碧涵满眼是调笑,“你就把它那么扔在桌子上?”   “哎呀。”荼靡低呼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走过去把金步摇拿起来。   适才不过随手丢开的东西,此刻竟沉甸甸的。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老旧式样的步摇,雕刻精致的翅膀,嵌着碎玉的尾羽,一颤一颤的,竟然把荼靡的眼角都晃湿了。   “她们……”荼靡轻语,“我……”   “现在,就算我想赶你走都不行了。”殷碧涵伸出手,把那个站在榻边却一脸激动的人拉进怀里。   “嗯。”荼靡主动伸出手,搂紧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前2天实在是太累,好不容易睡两天,总算补回来了。 从今儿开始更新恢复正常。 番外的事情,我还在考虑中= = 话说,叉在这章小打了个广告。一个茶的短篇,没钩心斗角,只有甜甜软软。 抖扇,掩唇轻笑,不知各位大人瞧着有兴趣没? 库房偶遇樱草 作者有话要说:小注:樱草是五皇子父亲的贴身宫侍,曾质问过殷碧涵到底为什么接近五儿。   尚衣监,褐衣局的库房。   此地虽在宫禁之内,却因为管的是普通宫侍的穿着衣物,所以来往的人甚是繁杂。上至各宫之主身边的大宫侍,下到浣衣局老弱的洗衣夫,谁出现在这里都不奇怪。   库房里。   “有劳。”微抿了唇,殷碧涵一边客套地接过书册,一边仔细翻看起来。   一旁站着的褐衣局文书早已见怪不怪,躬身一礼后安静地退了下去。   殷碧涵从不按部就班地升迁,却也不代表她会懈怠责任。每旬一日到宫内核对衣物配饰,再细查下旬需要添置之物,该做的她一向仔细妥帖,从不假手于人。是以朝中即使有人说她背恩弃主,却也绝不能从她该做的事情上挑出什么不是来。   完了手上的这几本,她再抬头时竟已是黄昏了。   殷碧涵看着窗外映彻天际的晚霞,只是略挑了挑眉。她还曾忘了时辰直到晚上,直到闭门巡查的宫侍赶她,她才想起自己是身在禁宫。如今只是傍晚,于她而言真是很早了。   算算时辰,如果赶着去一回辰芳殿,也不过一两句话的工夫就要走,索性早些回家晚饭也好。一边想着,殷碧涵一边收拾起东西,走出褐衣局库房。   殷碧涵前脚才跨出褐衣局的大门,便听到转角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不远处一个阴僻的角落里,有两个人正站在说话。虽然入秋花木扶疏枝叶还算茂密,殷碧涵看不见两人的长相,只知道一个大约是宫侍,另一个打扮得富丽些。两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之前还刻意压着声音,后来声音越来越高,已经可以听到“不行”“不可以”之类的词。   明显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殷碧涵只作未见,视线简简单单地便掠了过去,彷佛那里根本没有任何人。   只是对方却似乎看到了她,两人说话声音陡然一顿。   殷碧涵眼中闪过不耐,略微加快了步子朝外走去。   虽然她不想掺和的意愿表现得非常明显,但是不代表对方也是这样想。   “殷大人,请留步。”其中一人突然扬声招呼。   却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殷碧涵顿时脚步一顿,略皱了皱眉,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头看向两人的方向。   另一个人似乎是有些不满,低低地交代了一声什么之后,从草地里绕过库房走了。那人固然是不愿意让殷碧涵看见自己,但是他既又从草堆里走,行动便快不到哪里去。至少那身牡丹文样的艳丽襦裙被殷碧涵看得一清二楚。   之前出声唤住殷碧涵的人从花木后面走出来,却是辰芳殿的樱草。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敛衽施礼后唤了声“殷大人”便没了下文。   站在她面前的樱草脸色发白,嘴唇紧紧抿着。他紧紧盯着她,似乎有什么犹疑不定的事情想要在殷碧涵身上找到答案一样。   “樱草,叫住我有事吗?”他不说话,只能由她开口了。   即使樱草曾经出言不善,到底也是为着他的主子担心忧虑,所以殷碧涵对他并无恶感。虽然无论如何观感,她对人还是一样地温和有礼。   樱草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那虚弱动摇的样子一扫而空,眼神里满是坚毅沉着,“樱草有个不请之请。”   “请说。”看见樱草的样子,殷碧涵也不由郑重了几分。但是他没说什么事之前,她不可能应承。   “昭容……曾经赏了件直裾给樱草,只是樱草鲁莽竟然弄破了。”提到安凝的时候,樱草的眼神有一瞬软化,但是随后立即回复平常,“所以想求殷大人,能否寻些布料好让樱草织补一下?”   如果碰上厉害些的主子,说不定就是一顿好打。但是以殷碧涵所知,樱草的主人安凝昭容并非是个会介意这等小事的人。虽然可以解释成樱草一向崇敬,所以才惶惑至此,但是殷碧涵却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些什么。   “是什么料子,需要多少?”小心起见,殷碧涵又问了一声。   “碧月纱和青丝缎,只要这么大小就可以了。”樱草一边说,一边比了两个手掌大小。   这两样倒的确是夏季尚衣监分派给几位世君做衣服的料子,而这样大小也的确是做不了什么别的事。殷碧涵于是点了点头道:“只是这些还无妨,我下次入宫时带给你。”   樱草听殷碧涵这样回答后并没有松了口气的表情。他神情黯然,又低头行礼道:“多谢殷大人。还请殷大人不要张扬此事……”   “这是当然。”以她职官的立场与后宫的宫侍私相授受,虽然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却也不能可以大声宣扬。   樱草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殷碧涵看着樱草沉重的背影,明白发生在樱草身上的事绝不止弄坏衣裳那么简单。但是既然他不说,她也乐得装不知道。   后宫里的,哪有随便可以沾手的事?   转眼便抛之脑后,殷碧涵向宫门外走去。 太医院偶听闻   又是一日下午。秋意日浓,空气里渐渐凉了起来。   殷碧涵提着一只食盒走进太医院衙署的大门。门口洒扫的仆妇见到她,主动行礼出声道:“殷大人,您来了。”   殷碧涵点头回礼,问道:“又来打扰了。齐首座在吗?”   “在,在。”仆妇笑着说,“首座昨日还惦记着您呢,可巧您今天就来了。”   殷碧涵温和得点头,然后熟门熟路地向门内走去。   对于大夫,殷碧涵虽不识歧黄之术却与世间多数人不同。一般人总认为这是个不怎么体面的行当,但是殷碧涵却一直很看重大夫。   人的一生也许不用与行医的打几回交道,但是一旦与她们有了牵扯,就一定是将自己或者亲朋的命交到她们手里。于是她借着为太医院首座寻获上等虫草的机会,成了太医院的常客。   一路上与来往的太医院博士行礼招呼后,殷碧涵到了首座的房间门口。她停下脚步,轻叩一声。   敞着门的房间里,坐着一个穿绯色官袍的老妇。她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也清澈明亮。只是她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烦心,皱着的眉头在抬头看见殷碧涵时才算稍解了一些,“水蓼,你来了。”   “齐首座,碧涵又来打扰了。”殷碧涵谦谦一笑,拱手行礼。   虽然品阶上还是殷碧涵高些,但是并不妨碍对眼前的老人低头行礼。   “又带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来了?”老人看了眼殷碧涵手里提的食盒,展颜笑问。   殷碧涵并不算粗陋的性子体现在大夫的相处上,竟然变成数之不尽的古怪问题。锲而不舍的同时却也尊重信赖,自是容易得老人家的喜爱。   “就不能是碧涵念念不忘齐首座的药茶吗?”殷碧涵反问一句,一边将手边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取出还剩着点热气的东西。   “杏仁茶?”老人简直双眼放光。   “上次替君醉楼求了您一张食补的方子,就是这个了。您尝尝,可还入得口?”殷碧涵将杏仁茶推到老人面前。   齐首座兴致勃勃地端起来,只是才吃了一口,却突然之间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东西又放了下去。   “很差吗?”殷碧涵挑眉。虽然她不喜甜食,但是这杏仁茶倒是还可以接受。   白发的老人勉强扯出一抹笑,摇摇头,“年纪大了……”声音里,竟是带上一丝萧索阑珊。   殷碧涵知她一定是有什么心事。犹豫了一瞬,她还是决定开口问,“能说给碧涵听吗?”   “也罢。”一瞬间看来似乎又苍老了十年的太医院首座看了殷碧涵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知道祁充容吗?”   殷碧涵略想了下,道:“陛下四位世君之一的那位?我记得,闺名好像是云萝。”   “是,的确就是他。”齐首座看了眼殷碧涵,“没想到后宫里如此默默无闻的世君你也知道。”老人清澈的眼里带着一丝了然,也许还有些笑谑,却绝没有轻视的意思。   “有些事情,容不得碧涵不上心。”殷碧涵倒是答得坦然。不提她在外的名声,眼前的老太医不知见过多少风云,矫揉造作之后被拆穿还不如直白些的好。   老太医点了点头,似乎放松了不少,“祁充容自月前染上风寒之后,就一直没有好过。”   殷碧涵并没有意外,只是确定道,“拖了整个月?”   “所以才交到我这里。”齐首座说,“我查验过方子没什么,便入宫去再诊了一次脉。”   殷碧涵点点头。   眼前的老太医既然身为首座,自然只用对着李烨。连替凤后诊脉也是特别例外,更别提祁云萝不过一介世君而已。   “然后就从他床底翻出个写着他姓名和生辰的白布偶。”   “诅咒?”殷碧涵不由皱了下眉。   这怪力乱神的事她是从来不信,但是世上总有信的人。据说李烨有位堂弟的死就牵扯了诅咒在里面,所以她一向是对此深痛恶绝。别说做,便是在她面前提起也是一顿斥责。偏生在祁云萝缠绵病榻的时候翻出这等东西,可以想见后宫又有一阵不安生了。   老太医长叹了一声后说:“老妇从先帝在位时便在太医院做事。能平顺地待到今天,也不过是凭着个‘安分守己’而已。但是这一回竟然忍不住……”   殷碧涵好奇道:“已经有眉目了?”昨日才发现的布偶,立刻就有线索未免也太快了些。   “祁充容固然可怜,安昭容却也不是什么容不得人的……”   心突然一沉。   “您说什么?”殷碧涵陡然提高声音,打断了齐太医的话,“安昭容?”   齐太医没有料到殷碧涵如此激动,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后说:“正是辰芳殿的安昭容。”   那一眼令殷碧涵发现自己的不妥,立刻降低了语声,但是说话时眉头却仍是紧锁,“怎么会疑心到他身上去?”   “就是那个布偶的料子,说是什么纱什么青缎的,只有安昭容那里才有。”   “碧月纱和青丝缎?”殷碧涵沉声问道。   “大概是叫这个名字。”老太医想了想,也不甚确定,“昭容身边的樱草已经被带走了,那孩子只怕是……”说着,又是一声轻叹。   樱草。   即使她没有提起这个名字,殷碧涵也会想起几日前他向她讨要这两种布料的事情。他要去的那些的确是不多,但是用来做一个诅咒用的布偶却是绰绰有余了。   想起樱草那天的神情,殷碧涵的眼神阴暗了下来。   “到底是老了。以前还狠得下心肠不闻不问,现在看着实在是不忍心。”齐太医声音里满是意态阑珊,“也许真该告老还乡才是。”   “齐首座想告老?”一瞬间,殷碧涵已经恢复过来,她又是平时的温和面容道,“也要陛下肯放人才行。再说,您就忍心自己一身医术就此湮没?”   提起医术,老太医似乎又来了精神。她抬头瞪了殷碧涵一眼,“小丫头片子,我不告老你就高兴了。就知道打我主意,也不知道诓了我多少方子出去,竟然就想拿这么点吃食就想打发我。”   “呵呵。”殷碧涵轻笑一声,知她不过是随口说说,并非真心介意。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后,殷碧涵起身告辞。在她即将跨出门口的时候,身后的老太医突然说:“丫头,我虽然没想把自己一把老骨头交代进去,但是能做的还是可以做。”   殷碧涵略一顿,转身浅笑道:“碧涵明白。” 辰芳殿小解难   殷碧涵从尚衣监衙门出来后,转向辰芳殿的方向。   往常还算热闹的辰芳殿此刻毫不令人意外地冷冷清清。殷碧涵远望着辰芳殿的大门,深呼吸一次后踏着沉重也坚决的脚步向那里走去。   辰芳殿外的园子里,年幼的皇子静静地坐在秋千上出神。他一反常态,纯净透明的快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似乎就快要满溢出来的哀伤。   “五儿。”殷碧涵在他面前蹲下,仰视着安静的小皇子。   “小涵。”李玥潇看着殷碧涵浅浅一笑,冲淡了透明的哀伤却展现出令人心碎的柔弱。   “别担心了好吗?”于是殷碧涵的声音里,心疼不知不觉地流泻出来。   李玥潇回头看了眼辰芳殿的方向,说:“母皇在那里问父君。”   “嗯。”殷碧涵只能应声。   李烨总算是顾及了儿子的心情,没有让他留在里面。但是听不到她与父君之间的对话,难道小皇子就不担心了吗?   “不是父君做的。”李玥潇回过头,看着殷碧涵。他声音虽轻,却十分肯定。   “我知道。”殷碧涵答得自然,“所以……”   “五儿。”   就在她正想说什么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殷碧涵回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后站了两个人。   李玥吟和姬筠卿。   两人看到殷碧涵蹲在李玥潇面前都露出诧异的神情。李玥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就转向李玥潇,而姬筠卿却显然对她注意得更多些。她展开手里的折扇,半挡在唇前,用那凉滑如丝般的声音道:“真是,意外的客人呢。”极为清雅的人,眼睛里透出的光却是幽深难辨。   殷碧涵垂目,站起身行礼道:“碧涵见过两位。”相对于两个人微妙不同的态度,殷碧涵却还是一向的平稳与温和。   虽然她的回应稍嫌轻慢了些,这两人却并不在意。   李玥吟微皱着眉,担心地看着李玥潇,问道:“五儿,你怎么样?”从边关历练回来的皇子不仅穿着上更似个武将,连声音里也似乎多了种坚硬的东西,虽然不够温柔却很能令人安心。   “哥哥……”他的声音似乎终于让小皇子的忍耐不住。李玥潇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从秋千上站起来,依进李玥吟的怀里。李玥吟伸手轻拍着他的背,叹了口气。   “殷大人倒是有心。”   姬筠卿轻摇扇子,样子是说不出的秀雅倜傥,但是那声“大人”在殷碧涵耳里怎么听都有股子带刺的味道。她微皱眉,朝姬筠卿看了一眼,姬筠卿只是回以一声轻淡到几乎听不出来的冷笑。两人的表情落入一旁的李玥吟眼里,他略微怔愣之后眼神一黯。   “五儿,不用担心。”李玥吟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安慰道,“有我们在,安昭容不会有事。”   “嗯。”知眼前两人特地为了这件事入宫来,李玥潇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些。   “碧涵随两位一同去。”站在一旁的殷碧涵突然出声。   她的声音虽然平稳,却同时引来三人的注视。姬筠卿和李玥吟同时诧异,李玥潇更是担心地说:“小涵,你……”   如此亲昵的称呼听得两人同时皱起眉。   殷碧涵却只是温温一笑,“放心。”   而李玥潇显然对殷碧涵的信任甚至更超出了对他哥哥的,闻言竟只是点了点头。   李玥吟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低头看着怀里的李玥潇,然后再抬头看向殷碧涵。   姬筠卿的脸上似乎并无所动,只是眼神却冷了下来,“五儿,你留在这里等我们出来。”交代过一句后,三人向辰芳殿内走去。      辰芳殿的正殿里一片安静。   李烨高坐在主位上,脸色不豫。安昭容坐在李烨身侧,虽然打扮同平时一般无二,神情里却是止不住地透出黯然与伤心。   “启禀陛下,三殿下、姬太傅与殷碧涵求见。”走进门口的宫侍躬身行礼后,打破沉默。   “让她们进来。”李烨沉声道,脸上丝毫不见意外。   三人走进来,分别行礼后李玥吟和姬筠卿自寻了下首的椅子坐下,殷碧涵站在一边。   安昭容抬头看着三人,眼神里露出一点温暖。   “下臣殷碧涵启禀陛下。”就在李烨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殷碧涵突然向前一步朗声道。   安昭容露出担心的神色。   李烨皱眉。   殷碧涵不过一介外臣,即使按了个金司郎中的名衔,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后宫出现。之前看在李玥潇的份上,李烨可以当作不知道。但是如今后宫大事她也掺和进来,就是不知好歹了。   “说。”慢慢地,李烨还是开了口。   虽然嫌她不识时务,但是李烨却知殷碧涵不喜张扬。既然她能将自己推出来,说不定能打破僵局也不一定。李烨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坐在身边的男人,眼里透出淡淡的怜惜。   安凝……   “樱草曾向下臣要过青丝缎。”殷碧涵脸上波澜不惊,似乎除了陈述事实外别无它意。   “继续。”李烨微挑眉,说。   “臣寻来的青丝缎与上贡的产地不同,所以织法也不尽相同。”殷碧涵从怀里掏出两块布料,“臣将尚衣监存余的要了一些出来,两相比较便可明白。”   李烨身后的宫侍利落地闪出来,取走殷碧涵捧在手里的两块布呈到李烨手里。   李烨拿在手里,对着光仔细看了看。两块颜色质地都十分相似的布料在日光下出现些微的不同,稍大的一块纹理更顺滑些。   李烨拿起手边的布偶,又看了看,然后展颜对着安昭容说:“凝儿,委屈你了。”   安昭容神情一松,“只要陛下相信……”回答的语声颤抖,竟是难以为继。   李玥吟松了口气。   原本他也并寻到什么证据,只是想着走一步算一步才进的宫。如今尚未开口事情就得以解决自然是最好。他看了眼脸上几乎没有任何波动的殷碧涵。   为什么……   殷碧涵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眼看向他,李玥吟几乎立刻收回了视线。他拒绝去探究刚才那声“为什么”之后的内容。只是一点淡淡的遗憾和叹息却在他心里萦绕,怎么也消散不干净。   殷碧涵见李玥吟避开她的视线,微怔后敛容静立。   “既然真相大白,”姬筠卿收起折扇,笑道,“含光与我就先行告退。”姬筠卿看到李烨点头之后,便站了起来。   殷碧涵自然也一同告退。才走几步,她突然觉得衣角一勾。回头时却瞥见李烨的手握着安昭容的手。   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殷碧涵却看出了些不妥。与安昭容细嫩里带着粉色的手相比,李烨的手不仅异常干瘦,修剪得整齐的指甲里呈现出白里带灰的颜色。   瞬间的一眼后,殷碧涵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却看见姬筠卿也看着李烨的方向。   那眼神里清晰明白地写着凝重担忧和……   怨恨?   殷碧涵正为自己所看见的疑惑不解时,姬筠卿却已经收回了视线。她虽然知道殷碧涵看着她,却只是敛去所有表情走了出去。   李玥吟走得最快,大约是去寻李玥潇去了。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姬筠卿和殷碧涵两人。   “姬……太傅。”殷碧涵突然出声唤住那个走在前面的人。   出声,只因为她的眼神让她在意。   “殷大人真是好运气。”回过头来的姬筠卿不复人前的温雅,竟隐隐透出淡淡威仪。   殷碧涵脚下一顿,没有说话。   好运气?   的确是有一点。   以安昭容今时的地位,根本不需要再去做这种事。不仅无谓,而且无益。   但是后宫之事,事实从来都不重要,一切的一切都只在李烨的决定。殷碧涵只是押了赌注而已,结果证明她押对了。是以姬筠卿说她好运,倒也不能算错。   “只是一贯喜在人后设计的殷大人,如今却为了五皇子如此尽心。”姬筠卿脸上竟现出一丝讥诮之意,“殷大人当真以为这朝里只有陛下才是一切吗?”   “我只是……”殷碧涵轻答了一句。   她明白,她怎会不知道。   为李玥潇出头的结果,也许就是再也不能如此顺遂地生活。迄今为止,她也不过是个“受到陛下提拔的年轻人”,如今她这样做了,只怕是会招来不少的注意。   她只是……   殷碧涵抿了抿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姬筠卿冷笑一声,竟是再也不看她,转身离去。   留下殷碧涵在原地,几乎弱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承墨生辰之夜   夜空下,殷碧涵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女儿出生到现在尚未满月,似乎已经能认出她来。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非哭闹到她抱起她为止。今天她从衙门回来踏进房门时荼靡正巧喂她新鲜梨子泥,小丫头不管不顾地照例开始闹,结果呛到了。接下来那一阵兵荒马乱她想都不愿意再去想。   好不容易安生下来,天都黑了。她草草地陪荼靡随便吃了些东西,再看着他入睡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只是,她还不能休息。   家里另外一个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她身边吞吞吐吐了两三天却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天色虽然晚了,殷碧涵抬头看看满头星斗,还是去看看好了。   殷碧涵慢慢从自家园子里穿过去,走向承墨的房间。入秋了之后晚上是越来越凉了,促织一类的虫子在草丛里叫着,倒更衬得这秋夜异常宁静。   灯,还亮着。   所以,果然是有什么事吗?殷碧涵微皱起眉,有些不悦。   轻叩两声后,殷碧涵没待答应便推门而入。   承墨没料到殷碧涵这个时候还会过来,坐在桌边抬起头看着她,好一阵子才低低地喊了声,“姐……”   桌上点着油灯,油灯下放着几碟菜。蟹粉豆腐、虫草鸭煲、核桃粥和清炒双菇,还有一个小酒壶和两只杯子。菜色清淡却也精致,倒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桌上的菜都不冒热气,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上去更是凉。   “怎么了?”殷碧涵走到桌边,在承墨身边坐下。   承墨摇头,然后看着她。   他虽然看着她却不说话,本来就生得楚楚可怜的孩子,如今添上几分落寞直看得殷碧涵也不由心疼起来。   殷碧涵伸手将他拉到自己的腿上。承墨只是乖乖地顺势坐在她腿上,揽着她的脖子然后偎在她怀里。   “到底怎么了?”殷碧涵等不到他开口,于是主动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她。本来就不算吵闹的人,如今这么安静下来倒真令她不知所措了。   “姐的心里,还剩多少地方?”承墨看着殷碧涵,终于低低地开了口。   “……什么意思?”殷碧涵微怔。   “姐喜欢三殿下,喜欢云哥哥,喜欢……姬大人。”承墨越说越是黯然,“还有荼靡哥哥和宝宝。然后现在又有五殿下……姐的心里还剩下多少地方,可以给……我?”   承墨的话令殷碧涵着实怔愣了好一阵子,她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口道,“所以你,后悔了?”   “没有!”像是被吓到一样,承墨陡然提高了声音喊道。他突然直起身子,一双眼睛满是惊惶地看着殷碧涵,生怕她说出些什么话来。   “没有就好。”殷碧涵反倒松了口气似的,“没有就好。”她一边说,一边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然后紧紧搂住他。   从未见她如此示弱的样子,承墨一时手足无措起来,犹犹豫豫地伸手搭在她肩上,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才轻轻地搂住她。   “我的确是喜欢那些人。但是他们……离我太远。”殷碧涵脸埋在承墨的胸口,汲取他身上甘甜也温暖的气息,“而荼靡,我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告诉他,他不能理解,也不不必理解。所以承墨,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承墨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你在皇子府安排的假死让我很难过。”殷碧涵抬起头,几乎仰视着承墨,“那时候我不过是把你当成妹妹。而现在,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像夜里回家时亮着的那盏灯。”   殷碧涵正色,以她最认真的表情说:“我比你想的更喜欢你。”   也许是殷碧涵话里的认真令怀中的少年相信她的话,他的眼睛逐渐恢复明亮。   “信我,就笑一个给我看。”殷碧涵说。   承墨扬起淡淡的微笑。   “然后,这一桌子的是什么?”殷碧涵稍稍松开少年,方便他转身。   “这些是……”承墨看到桌子上的菜,声音又滑落下去,“我做的。”   “你做的?”殷碧涵挑眉,她倒是第一次听说承墨还会做菜。   “嗯,今天是我生日,本来想……”说着,不由又是黯然。   难得的生辰,承墨本想让殷碧涵陪他,却不想两三天里一直寻不到开口的机会。好不容易做好一桌子的菜,想着至少晚上可以一起吃饭也好,却不想宝宝竟然会呛到。承墨不好意思开口,只能回房对着一桌子凉了的菜发呆。   “也就是说,你今天满十五岁了?”殷碧涵看出承墨情绪低落,眨了眨眼。   “嗯。”   “那也就是说,我再等一年就可以了?”   ……一年?   承墨不解。   一年之后他十六岁。   她说,十六岁才可以碰……   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承墨脸上“轰”一下红起来,“什么……”说着,一边扭过头不看她。   殷碧涵无声一笑。她也不在这话题上多纠缠,直接便看向桌上的菜,然后伸手舀了豆腐送到自己嘴里。   “不好吃。”殷碧涵皱眉。   承墨猛然回头,“味道不好吗?厨房的大叔说我做得还可以……”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勺子。   “你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殷碧涵突然伸手抚上他的脖颈,然后唇贴上他的唇,将豆腐渡了过去。   “唔……”承墨一呆,只是顺势将嘴里的东西全咽了下去。   “你自己说如何?”殷碧涵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承墨猛眨眼,似乎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愣愣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哎呀”一声低呼过后,脸上又红了几分。   殷碧涵拉下他的手,乘机又偷香一回。   “姐……”少年眼里升起氤氲的雾气,迷迷蒙蒙地看着她。   “嗯?”殷碧涵不甚在意地应了声,然后伸手倒了杯酒递给承墨,“试试看。”   “诶……”承墨接过酒杯脸上愈来愈红,但是看着殷碧涵似笑非笑的眼,也知她不会轻易放过他了。   何况,他也不想她放过。   将酒全含进嘴里,他低头慢慢地靠进她的唇。   那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唇……   事到临头,承墨却反而平静了下来。贴上她的唇,将酒全部渡给她之后,便是按照回忆里她曾经做过的事情再做一回。舌伸进她的唇里,沿着齿龈兜转一圈之后再与柔腻的舌纠缠舞蹈。   “……水好了。”房门外似乎有人在说什么,只是少年却贪恋着初尝却让他心醉神迷的味道。   “……沐浴?”   直到殷碧涵伸手捧住他的脸,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自己的唇。   殷碧涵看着满眼皆是痴迷,不情不愿离开她的少年,突然间生出一种错觉,彷佛她才是被调戏轻薄的那个。“你叫人倒了水来沐浴?”开口说话间,她也是气息不稳。   承墨似乎过了一会才弄明白她在说什么,倒是点了点头,却只是看着她不肯站起来。   “……我帮你洗。”叹口气,殷碧涵突然伸手到少年的腿下,抱着他站起来走到隔间里。   从迷蒙从回过神来的少年脸上又开始泛红,只是虽然羞涩,脱衣服的速度倒是不慢。   殷碧涵才宽去外衣,回头看见承墨已经坐在浴桶里。蒸腾的热气稍稍模糊了视线,透明的水起不到任何遮掩作用。在殷碧涵的注视下,少年全身的皮肤都泛上了淡淡的粉色。   殷碧涵抿了抿唇,伸手取过澡豆,合了水涂抹到承墨的身上。   果然不愧是十五岁少年的皮肤……   殷碧涵在心里轻叹。   柔软娇嫩的皮肤让她的手流连不肯或离。   坐在浴桶里的少年回过头看她,那带着几分羞涩的眼神和红润的唇在殷碧涵眼里明明白白的就是一种邀请。   她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真是,不该走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PS:依旧没吃 禁军统领玥吟   仲秋佳节将至的时候,朝廷下了一纸任命,“着皇三子李玥吟任禁军统领”。   不论多少人在心里诧异,至少表面上是风平浪静地接受了。   李烨日见老迈,而三位皇女都羽翼渐丰。换了谁都是束手缚脚的禁军统领,当今天下只怕也只有这位三皇子堪当此任。皇女自是放心不下,而换了他人,只怕还未有甚作为便在几重重压之下夭折湮灭。人才固然可惜,庸才只怕成祸。不过这些谁都明白的话却只能放在心底,绝出不了口的。   从明面上来看,三皇子虽说只是一介男子,但是素来异于平常男子,喜好武艺之外,性情也通透干练。遥想起三年前的建府赐字,甚或是年初时送至边疆的历练,任谁都能看出李烨刻意栽培的心思,所以淡淡然地应声“自当如此”也在情理之中了。   禁军衙门离尚书都省衙门不远,只隔了几条街。李玥吟上任那日的下午,平日冷清的禁军衙门前车水马龙,道贺的人不知凡几。   抄手游廊贴近衙门正堂的地方,殷碧涵倚在朱栏上,双眼半睁半闭。如果不是地方不对,真能让人以为她在哪家园子里看景小憩。   “不进去凑个热闹?”身边传来的女声里充满调侃。   “碧涵身份低微,站在这里就可以了。”殷碧涵瞄了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倒是四殿下也千辛万苦地过来了,怎么不进去?”   正堂里坐的人的确不少,能向皇子道贺的自然是些品衔俱高的大官。殷碧涵本是不想太过独立特行才到来此地,但是看见正堂里的众人正襟危坐,贺辞冠冕堂皇的样子,便有些提不起兴趣。   站在一边的,正是皇四女李济安。她朝里面看了眼,随即也是略皱了眉就没再说话。   “对了,听说前阵子安昭容的事情,你出了不少力?”莫名地,李济安极不经意地提起之前的事。   “是。”   “先是三哥,然后是五弟。”站在殷碧涵身边的人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她,“殷碧涵,你好大的胆子。”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在她异常郑重的表情下,突然便生出一种压力。   说起来,李玥吟就任禁军统领,李济安的确没有必要出现在这里。   殷碧涵眨了下眼,抿住唇没有说话。   好大的胆子……吗?   她并不想争辩,也不会拿那些“感情不受理智控制”作为借口。她的确是喜欢李玥吟,也的确从心底疼惜着李玥潇。   但是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别说之后如何,单只是陪伴也不过是出为李烨对儿子特别的宠溺罢了。   “三哥得母皇亲口允诺可以不必计较,五儿却注定是要成为哪一府的主君。”李济安慢慢地陈述事实,“赤月四大名门刘姬姒姜里,可没有姓殷的一家。”   “殿下,您这是激励我吗?”殷碧涵回以温温一笑,似乎李济安的话并不能打动她。   “我只是提醒。”李济安站直身子,似乎想走。   “殿下没想过百尺竿头吗?”   李济安脚下突然一顿。她回头,“就凭你这句话,传到母皇耳里便是重责。”她神色依旧平静,没有被人说破心思的恼怒,也没有生怕沾惹上是非的惶急。   殷碧涵浅浅一笑。   帝家三女已去其一。照殷碧涵的看法,二皇女并不适合那至尊之位。李济彰才学或许出众,但是她目下无尘见不得肮脏龌龊。   反倒是眼前的四皇女似乎更为妥帖些,至少从大皇女那里来的兵部在她手里安生了很长一阵子。为帝者,本来就不需要自己有多大能耐。只要能让朝廷所有的部署机关发挥应有的作用就可以了,不是吗?   “四殿下,”殷碧涵只是说,“碧涵倒是觉得,您比二殿下更合适些。”   李济安看着殷碧涵,她表情不变却竟然再不答一句话,就这样像来时一样突然转身离去。   殷碧涵挑眉。   这位皇女虽然没承认,倒也没有反驳呢。   那么,是她没这个心思,还是认为殷碧涵没有这个资格知道?   殷碧涵突然轻笑了出来。   她曾经对李烨说过,她只忠于陛下。所以只要李济安还是“皇女”,她就不会奉上她的忠诚。   她看向正堂里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眨了眨眼。在这里干等也不过是白耗了时辰,还不如回衙门去处理公务更实际些。   既然决定了,原本打算随众人一起向李玥吟道贺的殷碧涵竟然连个照面都不曾打过,就这样离开了禁军衙门。      正堂冗长无趣的奉承和恭维好不容易结束了。李玥吟脚步略微有些急促地走到门外。   但是果然,门外已经空无一人。   适才他隐约看见一道人影从窗边走过,他几乎立即就认了出来。但是等他能够走出门口的时候,那个人却已经走了。   些微的失望弥漫开来。   她果然还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她会等,但她不会一直等。超过她可以等待的时间,她就会离开。而他,似乎每次都慢了一点,每一次都看着那道身影从面前经过,但是伸出手时却再也抓不住了。   于是,突然兴起叹气的念头。   他有他该做的事。   李玥吟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这里不是皇子府,李玥吟也不想他的下属认为他娇弱无力,所以房间保持了原样。除了书案座椅等必备之物外,再无其它。   李玥吟走到案边,坐下。   然后一愣。   这椅子……与他书房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叹一声,让笑盈在唇边。   那人果然是在他身边,像不存在一样存在。 君醉偶遇太医   “齐首座?”殷碧涵掀起门帘,意外地看着雅间里竟然已经有了先到的客人。   穿着家常衣裳的老人对着殷碧涵笑了笑,似乎为自己能让殷碧涵露出这样的表情而得意。“一直听你说君醉楼如何如何,今日想起来便过来看看。”   “今日您沐休?”既然没有穿官袍,显见不是从衙门过来的了。   “哪里。上了年纪的自然不能跟你们这些年青后生比。”齐首座说,“我是每五日一休。”   她嘴里说老,在殷碧涵眼里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身子却是丝毫不差。不过能得五日一休,到底是李烨的格外恩典。   殷碧涵轻点头,然后笑道:“既然今日赶巧,就让碧涵做次东道。”   “那是当然。”齐首座道,“论官位是你高,论家底也是你厚,怎么的也逃不过去。”   殷碧涵微怔后,道:“您又说笑了。”于是唤来小二点菜。   殷碧涵知这太医院齐首座专门挑了这个时辰寻过来,绝不只是蹭她一餐饭那么简单。横竖也没什么要紧事,让小二上了好茶,一边看看窗外园景,一边慢慢啜饮着,等她转入正题。   “樱草自尽了。”氤氲的热气里,老太医的眼神也缥缈起来。许是见多了生死,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悲凉的味道。   “……是吗。”殷碧涵只应了声。   牵涉进那样的事情里,这样的结局也在预料之中。殷碧涵对樱草印象不算坏,却还是没有熟稔到可以为他难过的地步。   “临死前辗转托人叫我给你带句话。”   “给我?”殷碧涵再度意外。   他能有什么话告诉她?还是临死前千辛万苦也要告诉她的。   “请照顾殿下。”老人对着殷碧涵,认认真真地将樱草临死前的那句话传达给她。   殷碧涵一怔,轻叹了口气后转眼向窗外。   樱草所指的殿下是哪一个自不待言,倒是他的用心实在可叹。   他的消逝于安凝与李玥潇父子而言必然不算桩喜事。然而要说“既然知道这样的结果,就别做让他们伤心的事”之类殷碧涵也是不能。这世上到底有太多的情非得已,万事顺遂也不过是句顺耳听听的吉利话。虽然那么句余愿已足的话,让这里的安宁里生出些唏嘘的味道来。   不过此时房间里坐的两人,一个是见惯了,一个是心凉肺也凉的,淡淡的伤怀稍纵即逝,几乎不曾存在过。   “这一次的事情,就算那么过去了?”殷碧涵转而问道。   对于樱草临终托付,殷碧涵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对面的老人似乎也同样明白,也随之换了话题,“自然是过去了。我倒是没想到你有这么大本事,竟然可以说动陛下。”   殷碧涵答道:“其实本不用我多事。那日三殿下和姬大人也去了,有那两位在哪里还需要我上窜下跳。”   “上窜下跳……”齐首座失笑,“姬大人或许有用,三殿下倒是未必。”   殷碧涵颇为意外老太医的论断,“怎么说?”   “三殿下虽然聪颖,对五殿下也是呵护宠爱,但他是绝不肯对着陛下用些什么心机。”齐首座说。好歹御医那么多年,几位皇嗣的性情总是知道些。   殷碧涵想了想,不得不点头。   如果翻来覆去的只是“相信”和“求母皇宽待”之类,的确对李烨收效不彰。   “那姬大人呢?”殷碧涵又问,“为什么她只是‘或许’有用?”   “这个……”老太医犹豫了下。   “不方便说?”殷碧涵自是明白何谓“不能说”。   “倒也不是。”齐首座想了想,还是说道,“本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她看向窗外,似乎在怀念过去,“陛下厌恶诅咒之类的东西,是起于姬大人的父亲。”   “姬大人的父亲?”殷碧涵颇为意外。   赤月四大名门皆是枝繁叶茂,唯独姬氏只筠卿一个。她不止没有堂亲,甚至母父也都在她年幼时便过了世,所以据说姬筠卿是在皇宫长大。殷碧涵知道的只有这些,关于姬筠卿的父亲,只能确定肯定出身不低,其余的就一无所知了。   “姬大人的父亲,是陛下的堂弟。”老太医的声音里满是怀念,“那位殿下的风华与美丽……即使现在的两位皇子也是比不上的。”   “是吗?”殷碧涵笑盈盈地看着齐首座。   “你别不信。”老人回过神来看见殷碧涵的眼神不由微赧,瞪了她一眼,“如今的姬大人倒是与那位殿下十分相象。你且想想如果她生为男儿身是怎生光景便知道了。”   生为男子的姬筠卿……殷碧涵不由出神。   出尘离世,却也清艳无比。   殷碧涵无奈摇头,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女人,便只能是个祸害了。   “他与陛下从小亲密,成亲之后还是经常回宫里小住。”齐首座说,“姬大人的母亲过世后,陛下又将他接回宫里整日陪伴。只可惜没多长时间,那位殿下便郁郁而终。”   殷碧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下葬后不久,居处翻找出不少诅咒的布偶之类。”齐首座顿了顿,看了殷碧涵一眼,“查出来说是后宫的那些君侍们看不过他如此受宠。”   看不过他如此受宠?   殷碧涵眨眼。   这……   “自那之后,陛下就特别憎恶诅咒一类的事。”老太医的话里,明显略了些什么。   殷碧涵只作不知,只是接口问道:“所以您才说姬大人‘或许有用’吗?”   齐首座见她没有深究,神情微微一松,“陛下这些年怎么待姬大人的,也是有目共睹。合上当年的事情,她的一声不介意好过旁人费尽口舌。”   老太医的放松落入殷碧涵眼里,却又是别一种意思。   自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弟亲近当然寻常,只是亲近得引起君侍的嫉妒,还是嫉妒到不惜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诅咒……   殷碧涵转了转眼睛,突然转开话题,“齐首座,碧涵既然今日做这个东道,怎么说也要不客气一回。”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同我客气过。”老太医也是转得极快,似乎刚才根本没说过什么特别的一样,“说,什么事?”   “夫君生了孩子之后,吃些什么调养才好?”   “我当什么事。这个么,平时……” 闲来姬府小坐   殷碧涵坐在窗边,微微闭着眼睛,双手在琴弦上拨动,如流水般的琴音流泻而出。她从不与人对弈,也甚少调琴弄弦,能得她尽心一曲的更是绝无仅有的,比如坐在不远处的姬筠卿。   “不愿意弹就不要勉强,”和风霁月般的人手里拿着书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淡淡开口。如果按着琴谱来看,绝寻不出她一点错。清雅悠远又温暖平和的曲子在她耳里听出懈怠和懒惰来。   殷碧涵手一顿,倒真的停了下来,“有点累了。”简简单单一句,算是解释之后她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边,自顾自地拿了茶杯倒出清水送到唇边。   “金司的事情有那么忙?”姬筠卿看着露出淡淡倦色的殷碧涵,说。如丝般凉滑的声音用平稳的语调说出来,怎么地就没有关心的味道,倒彷佛是嘲讽一般。   “钱还算好……”殷碧涵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说来也不过是件小事。   不过是两家同时看上件玩物,玉雕的香炉。一家耍了心计先买回家,临走时还一阵口角砸了铺子。安阳本是京城,两家背后都有些来历自不待言,偏生这被砸的店家也攀上了关系。这等麻烦事既然发生在西市,就要着落在殷碧涵身上来解决。所以她这几日正在头疼。   姬筠卿浅浅一笑,“连宫里的事情都解决得了,这等小事哪里难倒殷大人。”她显然是知道殷碧涵最近发生了什么,只是言辞里仍是对她插手辰芳殿的事难以释怀。   殷碧涵咧了下嘴,像是苦笑似的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靠在桌边慢慢啜饮着清水。她虽然样子怠惰,却意外地看上去很是放松安宁。   姬筠卿看了眼侧对着她的殷碧涵,唇角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房间里,一片宁静。   秋日的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明亮却不刺眼。两个穿着素淡的人一站一坐,虽然连个眼神交汇都没有,却彷佛被什么围绕着如画中人一般只能远远观赏而不能走近。   流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如此安宁的画面让他甚至觉得自己走进去都是错的,于是竟然愣愣地在门口站了好长时间,直到姬筠卿抬头时才反应过来。   “云儿。”那人如玉般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流云跨进了书房。   殷碧涵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靠在书桌上,彷佛那里才是她应该站的位置。   “是别苑的事。”流云看了眼姬筠卿,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将手里的画卷展开铺在她面前,“园子算是完工了。如今只缺各处的帷幔布巾,再有个几日就可以了。”   流云摊开的画卷,是姬府别苑的图。从开始到现在也快大半年了,总算是差不多完工了。   姬筠卿似乎颇为紧张这别苑,看得十分仔细。   这别苑起了特别心思,不似寻常规规矩矩的大门正堂。别苑中间挖了个池子,池中再起楼阁,楼阁只建了条不宽的步道连到岸上看样子倒是占地最大的屋子。池的外沿散落着几处亭台楼阁,没有游廊只用花草相隔。   “这园子造在哪里的?”不知何时殷碧涵转过身来,正越过姬筠卿的肩膀看着图。   “城外。”   “哦。”殷碧涵轻应了声。她仔细看着图,却是越看越皱眉。   姬筠卿似乎颇为有趣地看着她,但是流云却越来越露出担心的神色。   “池子里养些什么?”半晌,殷碧涵松开眉头问道。   “到现在还空着,你说养什么好?”姬筠卿问得轻松。   流云似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却抿了唇没有说话。   “银红鱼。”殷碧涵十分肯定地说出来。   说来这种鱼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银红色的鳞片,倒是颇为好看。只是这鱼出名却是因为它的食性。银红鱼喜肉,不论活鸡活羊只要丢下去片刻就只剩几根碎骨。   姬筠卿眼中一闪,突然扬起一阵堪称愉悦的笑容,“不错。”   这回换流云皱起了眉。   “对了。”殷碧涵说,“这些地方可以深挖下去,和池子连通在一起。上面再架木桥可以走路。”殷碧涵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沿着园中主要的线路划了个圈。   “的确。”姬筠卿应了声。   “我立刻着人去改。”流云知她首肯,立刻就要出去。   “云,茶。”殷碧涵见他要出去,拿起手中盛着半杯清水的杯子朝流云晃了晃。   她话语里的理所当然听得流云眉头一皱,“自己煮去。”不多时没见,竟然开始使唤他了。   殷碧涵抿唇,略皱眉看向搁置在一边的茶具,然后竟然很干脆地继续低头喝清水。   换了旁人看她也许并不觉得什么,但是流云却不由一呆,然后忍不住地笑了出来,“我去就是了。”不知不觉地,声音也柔了几分。   只是他轻浅的微笑,在看到姬筠卿若有所思的目光时陡然一僵。他低下头,轻却极快地说:“我还有事,要喝茶自己去煮。”说着,竟然看也不看殷碧涵,就朝外面快步走了出去。   “你吓他。”殷碧涵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   她没有看向姬筠卿,声音却是冷静悠长地与姬筠卿一模一样。   姬筠卿没有说话。   殷碧涵从茶壶里倒了清水后又慢慢啜饮着。   书房里回复一片宁静。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那个番外的事情啊。 这样:幻境外一篇+幼儿园一篇+生病甜蜜蜜一篇。我尽量看啥时候有空写出来好了。 至少吃粽子问题,应该……大概有希望能在正文里吃了,实在不行的话补番外。话说其他人也一样,正文里没吃到的番外补。 就酱子。 殷府长女满月   八月十九日,秋高气爽,万里晴空无云。   殷府里人人都是满脸笑容,因为今天,是殷府长女满月的日子。   卧房里,荼靡靠在软榻上看着怀里的孩子。宝宝大约也知今天是特别日子,特别使性子粘人,荼靡只一放开手就吵闹个不停,非得有她爹抱着才安生。   殷碧涵推开门走进来,看了眼荼靡怀里,轻声问道:“睡着了?”   不过也才一个月,竟然比刚生下来时几乎重了一半,抱在手里沉甸甸的。荼靡摇头,声音放到最轻,“大约是困了,有好一会没闹了。”   “我回来了。”殷碧涵走到软榻边坐下,低头在荼靡唇上碰了下然后是女儿,“厨房预备的差不多了。”   想起外面忙的事情,荼靡不由轻叹了声。   赤月的风俗里,满月远重过出生与周岁。殷宝宝有这样的母亲在,虽然定是衣食无忧前程无虑,却偏偏于满月宴上寻不到人。   殷碧涵母父外出不克前来,而荼靡更是独身一人。至于府外的人,殷碧涵的同僚她没心思虚应客套,而皇子府和姬府那里虽然都送了礼,人却都是不能过来的。   于是该热闹的满月宴竟然只有殷府自己人。   荼靡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悲伤,“满月的时候,外婆该送贺礼的……”象征衣食无忧的新衣和各种点心、猪羊肉,寓意长命百岁的项圈和锁片,本该都是荼靡的母亲送过来。   “宝宝有爹还有娘,她还能有什么不好的?”殷碧涵伸手过去将他拉过来靠进自己怀里,“你娘在天上看到你做了爹爹,也一定会替你高兴。”   “嗯……”荼靡低低地应了声。   “所以,”殷碧涵抬起他的下巴,“就别闷闷不乐了。嗯?”   看着终于露出笑容荼靡,殷碧涵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叩、叩”两声过去后,门外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姐,宝宝的新衣服……”承墨许是着急了些,不待答应便推门而入,见两人依偎在一起微微赧然,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过来。”殷碧涵不以为意,甚至都没挪动过身子,朝承墨招了招手。   承墨不好意思看两人,眼神乱飘着朝软榻走过去。   “时辰不早了,替宝宝换衣服。”殷碧涵很自然地起身让出地方来。她右手贴着承墨的背滑过去环住腰朝将他朝软榻上带,自己乘势站了起来。   承墨眨眨眼,朝荼靡偷看了眼,见他不甚介意的样子才暗暗松了口气。   荼靡一手抱着宝宝,一手将衣服抖落开来,然后轻叹声,“好漂亮……”   承墨拿来的衣服是特地为了宝宝满月新做的。月白色的丝绢质地轻软柔滑,式样仿照成人穿的襦裙,衣服前襟上还绣了银色凤纹,看来异常精致华丽。殷碧涵自己不喜欢打扮,给女儿用的倒是极好的。   “差强人意而已。”殷碧涵看了眼衣服,又催促两人替宝宝换衣,“乘现在阳光还足抱出去转一圈,再晚就凉了。”   满月时抱着孩子出门转转,据说孩子将来不会胆小。本来也是外祖该做的事,如今自是殷碧涵代劳了。   宝宝换过衣服后,殷碧涵抱着她出了大门。   之前换衣服的时候还在闹别扭,殷碧涵前脚才跨出门口宝宝立刻安静下来,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殷府虽然并不偏僻,不过大街上行人并不多。秋日下午空气里还有几分燥热,倒不虞冻着她。殷碧涵权当散步,在街上慢慢踱着。   “小涵?”一道带着惊喜的嗓音突然在殷碧涵身后响起。大街上停着一辆马车,车帘掀起露出一张美丽而精致的脸。   “……五儿?”殷碧涵意外,她没想到竟然能在街上看见李玥潇。   马车上的少年在车妇的扶挡下,从车上慢慢走了下来。他穿着浅紫色的襦裙,只手腕上带着几根细细的金镯,看来既清新又俏丽。他的一双眼睛闪着明亮的光彩,显然是很高兴看见殷碧涵。   “这是小涵的女儿?”虽然换了平常人家的衣服,却依然难掩盖华贵气息的少年轻灵地走到她身边。他左手很自然地搭在殷碧涵的侧腰上,然后身子贴住她的手臂,探头看向她怀里的孩子。   果然是无邪吗?   殷碧涵看着即使在宫外也依然故我的小皇子。无论人前人后,他对她都是如此亲昵。   与承墨一样的年纪,应该不是懵懂不知的年龄了。那么,是因为她?   “对,就是宝宝。”殷碧涵一边调整了位置方便他看女儿,一边看向周围,果然发现不少人或明或暗地跟在马车后面保护。   “好可爱……”李玥潇伸出食指像碰豆腐一样摸了摸宝宝软软嫩嫩的脸。   “五儿怎么出宫了?”殷碧涵问道。两人开始沿着街慢慢朝前走着,马车缓缓地跟在两人身后。   殷府与皇子府也不在一个方向。李玥潇即使去看他哥哥,也不会经过这里。   “我从卿姐姐的别苑回来。”小皇子扬起脸,给了殷碧涵一个明朗的微笑。   姬府别苑。   殷碧涵不由了下皱眉。那里是什么地方她当然明白,但是李玥潇为什么去哪里?   “姬大人请你去的?”   “嗯,卿姐姐说她家别苑造好,特地请我去玩。”小皇子的声音里有着明朗单纯的快乐,“园子里有不少菊花连宫里都没有呢。”   殷碧涵皱眉愈深。   李玥潇伸手指点了点殷碧涵的眉心,问,“小涵不喜欢我去那里?”   殷碧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松开眉头,却没办法抹去眼里的凝重,“那里……不,没什么。”   现在,也不过是她的猜想,多说无益。   李玥潇转了转眼珠,没说什么。   “小涵,我今天其实是特地来找你的。”李玥潇拉了拉殷碧涵的衣袖,示意她停下来。他面对着她,用与之前毫无差异的口吻说:“小涵,做我的妇君好吗?”   殷碧涵眨了眨眼,一时想不到任何话来说。   那是……就像是“要不要再喝一杯茶”的口吻。   但是“妇君”却远比一杯茶重要得多。   妇君是皇子的女人,是形同通房小厮一样的存在。而伴随着一步登天的成功之后,妇君所需要的是“绝对不能有其他男人”。   太过平和简单的口吻,令殷碧涵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小皇子是不是真的知道“妇君”意味着什么。   “小涵,我喜欢你。”小皇子看着她,“但是我身为母皇的儿子,将来总要嫁给一个母皇认为我需要去嫁的人,所以我想要小涵成为我的妇君。”   太阳渐渐西斜。沐浴在晚霞里的小皇子对着殷碧涵微笑着。   他的笑甘甜清澈,像春天的泉水般静静地流到她的心里。   他的言辞里没有怨怼,没有那种即将成为某种“奖励”或者“牺牲”的不甘和不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才能那么简单地就说了出来。   如此美丽又通透的皇子,她为什么竟然把他和另外一个人重叠在一起?   “小涵你慢慢考虑。”小皇子依旧笑得平静温暖,“有答案的时候来告诉我。”说罢,他也不待她反应,便转过身。后面的马车立刻赶了上来。      妇君……呢。   当殷碧涵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自己家里了。   “姐?”承墨有些担心地看着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殷碧涵。   “……嗯?”将宝宝交给荼靡的时候,殷碧涵看见他那双凤眼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荼靡抱好了孩子,然后又看向她。   站在桌边的承墨手里只拿着一根筷子,令一根掉在桌面上。他的眼睛里,只看着她。   “没什么,”她摇头,“宝宝的名字就是雪楚了。”   “雪楚?”   “白雪的雪,楚棘的楚。”   “雪楚,雪楚……”荼靡念了几遍,看了承墨一眼,见他也微笑点头,转向殷碧涵笑道:“很好听的名字。”   “那么,我的女儿。”殷碧涵低头,在女儿额头上落下一吻,“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殷雪楚。”   “小雪楚。”承墨也过来逗孩子,“你今天有名字啦。”   “孩子他爹,雪楚,承墨,”殷碧涵走到桌子边坐下,看了看满桌丰盛的菜肴,又回头道,“我们一家人吃饭了。” 秋雨姬府小坐   整日阴雨连绵,湿湿冷冷地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殷碧涵坐在书房的一角。她面前摆着棋盘,黑白两色棋都在她右手边,正认真地照着手里拿着的棋谱落子。她似乎也被外面这阴冷的天气传染了。素日向来和风清朗的人,此刻微微蹙着眉,双眼里透出异常的认真和专注。“嗒”、“嗒”一声声清脆却短促有力的落子声似乎也在隐隐地暗示着什么。   “今天不弹琴了?”一道凉滑的声音在殷碧涵不远处响起。   她手里棋子一顿,却没有停下来。   姬筠卿走到殷碧涵对面坐下,乘殷碧涵提起黑子正要落下的时候突然伸手截住,然后下在白子之间,棋局瞬时便乱了。   殷碧涵抿了抿唇,放下手里的棋谱,“我现在不想弹。”她没有抬头,只是低垂着眼睛,静静地回答了姬筠卿之前的话。失去了眼前可以专注的东西,殷碧涵的眼睛里起了微澜。   “不舍得就去应了他。”姬筠卿眼中一冷,突然说道。   这没来由的一句,殷碧涵却听懂了。   她慢慢抬起头。一直温柔如水的琥珀色眼珠彷佛突然变质成了兵刃,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她的表情不是被人误解或是窥破心思之后的恼怒,反而像是用眼神警告入侵领域的猛兽。   姬筠卿微抬下巴,露出一抹觉得有趣的笑。   殷碧涵似乎立刻警觉,微一眨眼间便又恢复成平常的她。她手抚上自己的额头,一边轻揉着一边低声道:“对不起。”   “你哪里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姬筠卿毫无起伏波动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以为我决定了。”殷碧涵的声音里流露出淡淡的疲倦,“其实回到家里,看见荼靡和承墨的时候我就决定了,但是这件事却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容易摆脱。”   殷碧涵说的是李玥潇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妇君一事,而姬筠卿显然也知道得清楚。   “你动心了。”姬筠卿微微向后仰,神情和身体同时放松。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她眼底闪着一丝冷光。   “皇子的妇君。”殷碧涵笑得发涩,“我动心也没有那么奇怪吧?”   尊严之类,殷碧涵本来就不放在眼里,她被人指指戳戳的也习惯了。何况李玥潇又是那样一位无论从容貌或是性情都十分出色的皇子。   “你动心的,只是妇君而已?”姬筠卿凉凉的声音,却让殷碧涵怔愣了好一阵子。   “也许……不是。”殷碧涵轻叹,“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我到底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殷碧涵看向窗外,“最初,只是相象。”   除了眼睛的颜色之外,李玥潇和那个让她心痛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只要李玥潇动一动,或者说一句话,她就立刻可以分辨出两个人的不同。   是该为了回忆去看那张一样的脸,还是将小皇子彻底从她生活里剥离,在殷碧涵犹豫的时候,那个清澈的小皇子却用纯真的笑脸让她做出了选择。   殷碧涵自知花心滥情,但是这个小皇子却是不一样的。   也许不是爱,或许连喜欢都只是淡淡地混杂在里面,殷碧涵却知道自己愿意怜惜他,也愿意将他捧在手里小心呵护。   如果没有家里的那两个,她一定会当场应下来。   守着他,看着他慢慢长大,看着他每天无忧无虑,其实也并不是令她抗拒的事。   “……和凤雅?”姬筠卿又轻易地点出了另一个名字。   殷碧涵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顿了好一阵子才失笑道:“你连我也查?”虽然尾音上翘,她却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   姬筠卿没有回答。   既然知道凤雅这个名字,她否认自己做过的事也没有意义。   殷碧涵倒是毫无介怀的样子,“很多事情,你可以直接问我。不信了再去查不迟。”   她说话时异常平静的样子,对于姬筠卿着人查她私事毫无芥蒂。   姬筠卿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里不由流露出一丝愉悦。她站起身来,走向自己书案边的椅子。   殷碧涵在她背后露出浅浅一笑。   之前偶现的凌厉之气自然丝毫不见踪影,却也不是平常温和如水的样子。此刻她的眼神温润清澈,竟是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秀色。   殷碧涵拿起放在一边的棋谱正想继续,却看见棋盘脚下落了一封信。许是姬筠卿侧身的时候掉下的,殷碧涵知道刚才还是没有的。   她顺手拣了起来。信封没有封口,随意里面的信滑了一半出来。   “卿,你的……”殷碧涵扬声招呼时,眼神无意间略过信纸。   筠卿……你的女儿……   殷碧涵一怔,信纸从信封里滑落再度轻轻飘落在地上,然后摊了开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一句话。   “烨:   筠卿不该姓姬,她是你的女儿。”   殷碧涵瞬时一呆,伸手过去拣信纸的手也僵在半空。   她几乎是立刻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回过头来的姬筠卿。   也许是信上内容太过震撼和难以接受,殷碧涵竟然愣愣地瞪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姬筠卿看见殷碧涵手里的东西,立刻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前,然后脸色冷了下来。   殷碧涵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姬筠卿脸色益发不好,她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信纸拿走,折好再放进怀里。   殷碧涵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流云端了热茶过来。刚才那一幕他也看见了,虽然不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显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他看了看两人的脸色,将托盘放在书桌上然后倒了茶送到姬筠卿手边,“您先喝口茶,碧涵她不是有意……”   他话尚未完,姬筠卿脸色一冷,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流云,记得你的身份。”说完竟是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身……份?   流云一呆。   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的身份……   流云不由苦笑。   “对不起,她是因为我……”殷碧涵走到流云身边。   “没什么。”流云摇头,勉强笑了笑,“前几天忙得厉害,连备的礼物都没空送过去,你跟我回房去拿一下。”   “真没什么了?”殷碧涵担心地看着他。   “哪里就那么柔弱。”这一次流云笑得柔软了许多,“不过就是,就是一句话而已。” 书房允婚流云   秋夜凉如水,四周万籁俱寂。   殷碧涵从隔间里转出来。她身上带着刚沐浴过后的清香的热气,正一边拿手巾擦着滴水的发梢,一边向床边走去准备就寝。   她指尖刚碰到被子,卧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砰”的一声大响。   殷碧涵吓了一跳,慢慢回头时却看见有人从夜色走进来,不由诧异道:“……云?”   走进来的,正是流云。   流云仍是素常的精致打扮,只是脸色异常苍白,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惶与不知所措。平日里那张扬和自信的样子完全不知去了哪里,简直像是被逼到死路上了一样。   他关上门,然后抬眼看着殷碧涵,“抱歉,我……不该这么晚……”虽然他努力克制了,但是声音还是在发抖。   那样子,看得殷碧涵心里一揪,“来。”她伸出手。   流云猛然扑过来用力抱住殷碧涵。   他力气不小,竟一下把殷碧涵撞得向后倒在床上。殷碧涵后脑砸在床上,饶是铺了被子,仍是好一阵子眼冒金星。   流云压在她身上,紧紧地搂住她,身体却在不停地轻颤着。   殷碧涵慢慢伸手在他背上轻抚着,柔声道:“怎么了?”   “今天晚上,让我留下来……”过了好一会,流云才说。   “好。”殷碧涵完全不问情由就应了下来。   她翻身将流云抱到床里面,替他去了钗环盖上被子,然后在他身边躺下,“闭上眼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有我在。”   流云朝她身边挪了挪,伸手搂住她,依言闭上了眼睛。   殷碧涵轻叹了声。   那个人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让流云变成这个样子……      第二天下午。   殷碧涵做完公事早早回了家。一进自己书房就看见流云正在看书。他头发用她的玉簪松松地绾着,身上穿着她的寝衣,懒懒地倚在软榻上。他知她进来,只略抬头看了她一眼,连一个微笑都欠奉。   看上去,好似他在这里住惯了似的。   殷碧涵转了转眼珠,却也是一句话都不说,直走到书桌边坐下开始做自己的事。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流云皱了下眉,抬眼看向殷碧涵,几次想要说话都没有能出声。就在这个时候,殷碧涵正巧抬起头来,与流云四目相对。流云眼里闪过一阵慌乱,赶在殷碧涵说什么之前,突然扬声叫道:“砚儿,过来。”   殷碧涵回头,原来是承墨见她回来端了吃食过来。她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姐,你回来了。”承墨对殷碧涵笑了笑,然后流云说,“云哥哥,我拿了燕窝过来,你也喝一点吧?”   承墨原与流云就是极熟的。也许换了别人会问流云为什么会在殷碧涵的床上醒来,他的态度却好像流云本来就是住在这个家里一样。承墨将茶放在书桌上,然后将一盅燕窝和蜜罐放在流云手边不远的地方。   “谢谢。”流云看着殷碧涵若有所思看着自己的样子,突然眼珠一转叫住承墨,“对了,砚儿你先别走,我教你个有趣的东西。”   “什么?”承墨不疑有他,抱着托盘走到软榻边坐下。   “碧涵你也过来。”   殷碧涵也过来在承墨身边坐下。   “先坐到这里来。”流云拍了拍殷碧涵的腿。   殷碧涵只是略挑眉,看了流云一眼。   承墨脸上却是泛起了粉色,“为,为什么要坐……坐那里?”   承墨一边说,倒是一边靠近殷碧涵。他偷偷看了眼,见她似乎没什么反对的意思,犹犹豫豫地要坐下去。   “错了。”流云在他就快碰到殷碧涵的腿时阻止了他,“分开腿。”   “……这样?”承墨分开腿,跨坐在殷碧涵腿上。他虽然看着流云,脸却比刚才更红了。   殷碧涵大约知道流云想要做什么,只是略勾起唇,看他到底能玩成什么样。   流云有些不甚满意地看着承墨的坐姿。“其实再贴近些才好。不过算了,”流云回身将手指伸进蜜罐里,然后将蜂蜜抹在殷碧涵的耳垂上,对承墨说,“舔舔看。”   “轰”的一下,承墨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舔,舔……舔?”   承墨的眼神好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在流云和殷碧涵的耳朵之间来回跳着,却只是不敢对上殷碧涵的眼睛。   “别欺负他。”殷碧涵突然伸手将承墨搂进自己怀里。   “我欺负——”流云略高的尾音在看见殷碧涵似笑非笑的眼神时,顿时停了下来扭过头,不看她。   “别紧张了。”殷碧涵在承墨耳边低语。   承墨慢慢抬起头,从殷碧涵腿上站了起来,“我,我还有事情做,先出去了。”   “嗯。”殷碧涵看似无意地补了那么一句,“下次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试。”   待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的承墨,脸上的燥热才平复了一星半点顿时又脸红起来,细若蚊呐地应了一声:“……好。”竟然都不敢看殷碧涵一眼就落荒而逃。   殷碧涵挑了下眉,露出相当愉悦的笑。   “还说我欺负他。”她耳边突然传来某人的轻语,“现在,到底谁在欺负他?”   殷碧涵突然转身,将流云向后压倒在软榻上。她异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彷佛要看到他心底最深处,“你到底想说什么?”   流云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那几乎让人心疼的温柔颜色,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娶我。”   “好。”   流云在心里轻叹一声。   竟是是“好”呢。   换了谁,至少也问一声为什么,至少也问一声“她”到底怎么办,而她竟然就这么应下来了。   有了她这声“好”之后,她会筹备成亲的事情,她会替他遮风挡雨,她会把他捧在手心里宠一辈子。   原来幸福竟然是那么简单,原来竟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选择这条路?   流云伸出手,直接便从领子里滑进去,抚着她的背,“‘她’说,要把我送人……”心上的伤口又裂开来,流出温温热热的液体。但是满心的凄惶不安却淡了下去。   殷碧涵眼神一冷。   “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庆幸我爱上了两个人。”流云勉强扯出一抹笑。   他不是女人,却将心分成了两半。无论选择哪一边,他的爱情注定是少了一半的残缺品。   “怎么可以笑成这样。”她只是低头衔住他的唇,轻舔慢咬只是想带走他的注意力。   得到的,是他的积极回应。   “耳朵,”殷碧涵意犹未尽地放开他的唇,“就这样了?”   流云看着她耳朵上的蜂蜜,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自己身下,然后俯身将她的耳垂含进嘴里。柔腻的舌卷住绵软的耳垂,将蜂蜜一点一点地舔掉。   “这样行不行?”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殷碧涵。 夕阳姬府门前   殷府的书房里,殷碧涵看着面前的请柬,却彷佛看着什么奇怪的物什一样。   “怎么了?”流云瞥了眼冷硬的书桌,拉开她的手在她腿上坐了下来。   “他……三殿下生辰的请柬。”殷碧涵很自然地将手垫在他的腰和书桌之间。   “三殿下?”流云轻嗤一声,一双手环上她的脖子,贴近她道,“心心念念就想着他了,现在人家送了贴子来给你,你倒嫌弃起来了”   “什么心心念念……”殷碧涵失笑,避重就轻。   “还眼巴巴地追到凉州去。”流云纤长的手指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声音里几乎浅淡到几乎听不出来的意气,证明他对某件事的难以释怀。   殷碧涵抬眼看着他,“看他成长是件有趣的事,但是等他却太辛苦了。”她的声音里,弥漫着某种萧瑟。三皇子在某些方面简直钝得令人发指,而她却不是痴情的人,可以一直等下去。   流云眼珠一转,突然扯开话题,“所以你是不去了?”他将请柬随随便便拿在手上,彷佛拿什么废纸一样,“不去也好。不过别苑本来就是造了给三皇子生辰用的……”   三皇子李玥吟的生辰宴席,不在皇子府,却在姬府新成的别苑里。   “你说……什么?”殷碧涵陡然拔高声音。她看着流云,眼神里露出难以置信。   “……之前特地请五皇子去别苑也是这个意思。”流云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让殷碧涵如此反应,微讶之下连将碎发拢到耳朵的动作都顿了下,“就是想让三皇子将生辰的宴席摆在姬府别苑里。”他虽讶然,却仍是把话说仔细了。   “你可知道,去的有哪些?”殷碧涵似乎想到什么,脸色渐渐发白,连说话的声音也僵硬起来。   “碧涵,你想到什么了?”流云皱眉,贴上她的脸。   殷碧涵凝视着流云,摇摇头没说话。   “和……‘她’有关?”流云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猜到了,只是说话间仍是有些涩然。   殷碧涵点了点头。   流云皱眉愈深。他不想提起她,甚至连这么想一想也不愿意。但是他见殷碧涵神色凝重,自是先将自己情绪抛开。   “请的当然不少。”流云仔细想了想,“几位皇女和五皇子之外,朝中凡有些权势的几乎一个不少。三殿下似乎是想做什么了。”   少了一个承墨,不代表皇子府里就没有姬氏的耳目。虽然没有人能像承墨那般亲近李玥吟,但是必要的消息仍然是可以查到。也所以,只流云知道的就不少了。   “……是吗。”殷碧涵轻应了声。   李玥吟甫从边疆回来,便一改过去的柔软。他想要正式涉足朝中政事,笼络就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于是生辰时的宴请便至关重要。   姬筠卿看准了这一点,先是让李玥潇去别苑游玩,再借他之口轻易便能将李玥吟将生辰宴席定在别苑。李玥吟素与姬筠卿亲厚,开口商借更是小事,是以这件事简直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   如果殷碧涵不知那个别苑倒也罢了,偏她知道那是个什么所在。   别苑的确造得别致,却也是囚人的好地方。尤其正堂那里进出只一道木桥,撤去木桥便能困住堂中众人。池子倒是浅,但是谁又敢冒着被嗜食肉类的银红鱼啃死的风险去趟过池水?   殷碧涵初时只当她要建个别致的囚笼并不甚在意,此刻想起来才觉出不对来,心底下顿时一阵阵发凉。   殷碧涵抿了抿唇,皱眉愈深。   现在,最重要的是想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   殷碧涵知姬筠卿并不会有无谓之举,更不会无端引火烧身。   起因……   殷碧涵转向流云,却见流云正静静地看着她。他神色焦急,却一直保持着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打扰她。   她要把我送人……   不期然的,她突然又想起看到那封信之后的表情。   她脸色变得铁青,是在……   她抬头之后。   “云,我要出去一阵。”殷碧涵说。   “无论如何,就算杀人放火也好,顾好你自己。”流云看着她,然后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你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了。”      姬府门前。   建在城中僻静地方的姬府,一向便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清雅出尘。但是如果有任何人此时此刻来到姬府门前只怕会目瞪口呆。   两行身着铠甲,面蒙黑巾的人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她们虽高矮不同却都站立得如同标枪一样笔直。夕阳下,这些人巍然不动,彷佛不是活人一般,却将异常的重量压在人的心口上,直让人喘不过气来。连带着肃杀的秋风似乎也惧了这个地方,空气静地彷佛凝固了下来。   门里面,有一个女人慢慢走出来,正是姬氏唯一一人,姬筠卿。   她一改平时打扮,穿上一身干练的黑色轻甲。柔软贴身的黑色衣服将她平时隐在宽袍大袖下的身体勾勒出来,即使丝毫不懂武技的人也能轻易明白她的佩剑绝非装饰。平时飘逸如流水的人,此时一双眼睛里透着无比坚毅的锐气,甚至比身边铠甲武士手里的兵器更为锐利。   她站在门口,正要举起手的时候,突然笑了笑,“我们有客人了。”语声仍是如丝般凉滑,只是原本不过若有似无的调侃却变得异常清晰。   从街角走过来的人,正是殷碧涵。她走得虽然不慢,却十分地笃定。一步又一步,坚定得毫不迟疑。   原本还算是轻松的姬筠卿见到她之后,眼神冷了下来。   殷碧涵走进众铠甲武士包围的地方,停在姬筠卿面前三尺远的地方。   姬筠卿只看着她,于是殷碧涵开口道:“不要去。”她眼神冷静,语调异常平稳,彷佛认为自己的意见根本不能撼动姬筠卿一样。   姬筠卿一声轻笑,“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她用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疏离的温文亲切,对着殷碧涵。   “皇宫,李烨那里。”殷碧涵笃定所以平稳地,将她的猜测说了出来。   “那么,我要去做什么?”姬筠卿脸上露出堪称愉悦的笑,继续问道。   “你要让李烨承认你的身份。”这世上,谁说到这里只怕也会激动,但是殷碧涵不会。她说话声音还是一样,竟然可以没有任何心虚慌张的感觉。   “知道我要做什么还站在我面前。”姬筠卿勾起唇角,却殊无笑意,“你是想试试看我的决心?”微微上扬的尾音里,姬筠卿缓缓地把她的佩剑抽了出来。   剑锋轻吟后,长剑的剑尖点在殷碧涵的脖子上。   那双也许别人永远也想不到会握着剑的手此刻稳稳地握着剑,殷碧涵丝毫不怀疑姬筠卿可以用这把剑在她脖子上划出任何形状的图案。   “不要去。”不是哀求商量的口吻,也没有深刻哀婉的感情,殷碧涵只是静静地陈述。离脖子不远的剑尖和姬筠卿的态度都没能影响她的态度,她浅色的眼睛里此刻像水晶一样,坚硬、冰冷却也毫无保留。   “因为你觉得我会输,所以来劝我悬崖勒马?”姬筠卿仍在微笑,但是声音里却晃动着明显的不甘。殷碧涵甚至觉得,如果她说了“是”,她那一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刺过来。   殷碧涵摇摇头,“我不知道。”   于是,连姬筠卿也意外了。   殷碧涵的确是不知道。   姬筠卿设局自然细致。   她将李烨的皇女皇子与朝中一干重臣全困在了她的别苑。既然李玥吟不在,禁军便有一半形同虚设,剩下的那半,即便她毫无后着凭她身边武士也足可抵挡一时。   再有她的那封信。   即使李烨不认,姬筠卿只要上告太庙便足可解决。当时她父亲与李烨的亲厚,知道的只怕也不止太医一个。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知道的人绝不会少。   但是李烨到底不是普通人。   能坐上至尊之位的,哪有干净的人。虽然至今以来李烨一直相当宠爱姬筠卿,但是不代表她可以容忍姬筠卿成为她的亲生女儿。与堂弟亲厚不过招人话柄,生下女儿却是秽乱宫闱的明证。李烨治世几十年,又岂能将一生毁在这件事上。所以按照李烨的性子,姬筠卿只怕能得个善终也是好事。   殷碧涵过于诚实的“不知道”令姬筠卿眼中回暖了一些,但是她手里的剑还是没有收回去。   “我只是不想你寂寞一辈子。”殷碧涵静静地说,然后退了一步。   夕阳照在她脸上,给她浅褐色的眸子添上一层柔光。   寂寞,才是她来的理由。   无论成败,姬筠卿剩下的时日只怕都要与寂寞相伴了。   若成,只看李烨便知道。她是个好皇帝,却连个可以随便微笑的人都没有。   若败,李烨侥幸饶她之后,等待着她的只怕是一生的囚禁。   “呵呵……”姬筠卿眼中一痛,突然将剑收回鞘里,从轻笑转为大笑,“哈哈……”   “如果我不去,就不会寂寞了?”她陡然止住笑,突然看向殷碧涵,眼神凌厉。   “不知道,”殷碧涵再度摇头。   她来劝她,却甚至连哄骗都不肯。   “如果我去了,你会如何?”姬筠卿问,剑锋映着夕阳红色的光。   “你知道的,”殷碧涵眼神平静,“我只忠于‘陛下’。”   所以如果姬筠卿成了,殷碧涵会奉上她的忠诚,而且只有忠诚。如果她败了,那么殷碧涵的态度将会取决于“陛下”。   “走。”姬筠卿微愣之后收剑,“我不想看见你。”她的声音突然萧瑟下来,彷佛夕阳一般转眼就黯淡下来。   殷碧涵眨了眨眼,竟然转身就走。她一步也不曾回头,甚至直到姬府完全看不见了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卡得厉害。我尽力了= = 宫中花难解怀   天际只余下最后一抹残红,空气里的寒意渐渐浓重。   到底,是入秋了。   李济安从她的父君容贵君那里出来,踱着步子走进花园。   “五儿?”李济安看着不远处坐在凉亭里的少年,不由诧异道。   “四姐。”穿着一身镶金边的深红襦裙,小皇子难得将自己得如此艳丽。他回头看见李济安,浅浅地笑了笑。   “坐在这里吹冷风干什么,”李济安皱眉,“快回去。”她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果然一片冰凉。   “嗯。”李玥潇看了看某个放心,回头对李济安笑道,“今天小涵不会来了。”   李济安顿时一愣。   李玥潇走了几步,回头见她还愣在原地,侧了侧头道,“四姐?”   李济安抿了抿唇。   站在她面前的小皇子用他一贯的澄澈对着她。说起殷碧涵不会来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失望,但是除了失望之外却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   “你在等殷碧涵?”李济安问。   小皇子似乎略一怔愣,然后回给她一个明朗的笑容,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头去看着天际的红霞,轻声说:“不过,我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   李济安走到他身边,想抚摸他头发的手顿了顿。“说什么呢。”她笑着将弟弟搂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她不是好好地在那里,怎么就见不到了。你想见她……”   “四姐,”李玥潇拉住她的衣袖,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跟她说了。”   “说什么?”   “五儿希望……”李玥潇的声音里,有仿若最细微的涟漪般的波动,“五儿希望小涵能做五儿的妇君。”   “……妇君?”李济安虽然尽量阻止了,但是她的声音听上去仍是很奇怪。   这孩子,已经到了想要妇君的年纪了吗?   “五儿想让小涵能多陪些时候,”年少的皇子声音里流露出淡淡的眷恋,“但是,果然是五儿太贪心了,所以小涵都不再来见五儿了。”话说到后面,声音里的哀伤便难以抑止地流泻了出来。   受尽宠爱的五皇子想要一个妇君却得不到。这话任说给谁听只怕都当个笑话。但是换了她们姐弟几个,却只怕听了也笑不出来。   九年前,有一次李烨带着她们姐弟四个赏春游园。正是走到这凉亭边的时候,只五岁的李玥潇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他似乎被这么一大群突然出现的人吓着,摔在地上。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哭的时候,他却自己站了起来。   李玥潇本就生得精致。他抿着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隐忍着的样子更是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爱。   于是李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衣服,然后将他抱了起来。   “谢谢……”小小的李玥潇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亲昵,雪白的小脸上泛起些粉色,羞涩地对着李烨笑,“你是谁?”   当时在场的,十数人不止,却突然之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周围的安静让小小的李玥潇更为不安,他开始搜寻周围熟悉的面孔。他的视线毫不停留地掠过大姐李济乾和二姐李济彰,然后在她这里停了一会,最终落到三哥李玥吟那里。   “哥哥……”那怯生生的,犹犹豫豫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李济安看到的是她母亲眼里的愧疚。   清晰到,连当时只有九岁的她也能记忆到现在的愧疚。   “五儿很喜欢殷碧涵吗?”不知怎么答他的李济安只能扯开话题。她牵起他的手,向辰芳殿走回去。   “嗯。”这一声,是短促却又响亮的。   李济安心里一叹。   “四姐知道吗?”李玥潇似乎回忆起什么快乐的事情,连声音也明亮起来,“五儿在四年前就遇见小涵了。”   自她九岁那年后,不止李烨,连她们姐弟四个也对李玥潇关注多了起来。但是李烨忙于政事,皇女忙于读书和积攒实力,连李玥吟都醉心于武艺,她们就算能抽时间,又有多少时间能陪在李玥潇身边?   但是四年前,当安昭容回家奔丧后回来,李玥潇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的笑变得纯净透明,世间似乎没有烦恼能靠进他。也所以,他成了母皇最宠爱的孩子。   李玥潇不等李济安回答继续说:“是她告诉五儿,只要五儿真心地笑,那么五儿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喜欢五儿。”   “是……吗?”   李济安脚下一顿。他的改变,竟然源自于她吗?   “小涵的话让我想明白一件事情。”李玥潇突然走快一步,站在李济安面前,“不要去想五儿得不到的东西。”   “不要去想得不到的东西?”李济安讷讷地重复了一遍。   李玥潇点了点头,怕李济安不明白似地解释道:“比如哥哥一直很忙,五儿想哥哥陪五儿就是不可以的。所以哥哥来看五儿的时候,五儿真的很高兴。”   李玥潇没有故意,他的表情清楚明白地告诉李济安他真的是这样想。只是李济安看着这样的弟弟,却觉得心里一阵阵地不舒服。   无欲则钢,也许说的就是现在的李玥潇。但是听到他这样说的李济安,却怎么也愉快不起来。   “但是,”李玥潇的声音突然又宁静了下来,“五儿贪心了。”他的声音里突然泛起浓重的后悔。“五儿只是想让小涵能多来看看五儿,只要比一个月两次多一点就好。五儿从来没想过要小涵离开她的夫君和女儿。”他看着李济安,有些急切地说道。   一个月一次或者两次,每次至多半个时辰,这是李玥潇能见到殷碧涵的时间。“如果能再长些就好了”,这才是李玥潇想要她成为他妇君的理由。   李济安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应道,“我知道,我相信……”   “但是,”李玥潇轻笑,声音里满是落寞,“这是不可以的。”   李济安看着他。   “五儿太贪心了,所以小涵再也不来了。”他拉住李济安的衣袖,“四姐,五儿可不可以收回那句话,就当作五儿从来没有说过。”泪珠一点一点地砸落。   李济安叹一声,只能将李玥潇搂进怀里。      “殷碧涵!”从宫里出来之后,李济安怎么都觉得胸口郁结难消,于是到了殷府,然后气势汹汹地冲进殷府的书房里。   “四殿下?”手里正抱着女儿逗弄的殷碧涵抬头,十分意外,“真是蓬荜生辉……”   “你少跟我说这些场面话。”李济安声音不小,“我五弟要你做他妇君的事,到底怎么说?”   殷碧涵没想到她竟然说的是这个,怔愣过来她抱着女儿走到李济安面前,“殿下,这是我的女儿。”   李济安心思本不在这里,只瞥了殷雪楚一眼就作罢,“这又如何?”   “我想听她叫我娘,我想看她平安长大,然后成家立业。”殷碧涵说话时只看着殷雪楚。她浅浅地笑着,声音里满是温柔。   于是一瞬间,李济安便偃旗息鼓。   不论是谁,都不能对这时的殷碧涵说个不字。   李济安深深叹了口气之后,竟是充满无力,“无论如何,五儿那里你去做个了结也好。”   “我做不到。”殷碧涵静静地回答。   谁能对着那样的李玥潇说不?   李济安自己也做不到。   “抱歉。”   “您是个好姐姐。”殷碧涵回以浅笑,是完全的不介意。 碧涵流云筠卿   殷府书房里,殷碧涵正坐在书桌边,仔细核对着帐簿。   才端了茶进来的承墨放下手里的托盘绕过书桌,拉了拉她的衣袖。   殷碧涵的右手拿着笔将承墨圈进怀里,然后继续验算着帐簿上的数字。她的左手搭在他腰上,手指无意地在他腰侧滑来滑去。   承墨静静地偎在她怀里看她做事。   自从流云来了之后,承墨从他和殷碧涵之间的相处也品出些味道来。如果她没有注意,那么就去要求她的注意。   承墨笑了笑。   虽然第一次脸红得彻底,但是腻在她怀里这种事,回数多了自然就习惯了。不过其他的……   他看了眼她的耳朵,脸上又泛起淡淡粉色。还是,慢慢来好了。   “姐,”承墨看了眼殷碧涵正在验算的帐簿,“你最近是不是有些什么决定不了的事情?”平时一眼就可以知道的,现在竟然算了好几回还是错,承墨能感觉到她的心神不宁。   殷碧涵手里的笔一顿,抬头对着他苦笑,“看得出来?”   承墨点了点头。   “有件事情,”殷碧涵转开眼,“可能会抢走我重要的人。但是我又无法阻止……”   “和云哥哥有关?”   殷碧涵微愣,干脆扔了笔。她双手将承墨环住,然后尽量贴近他,“果然是我的承墨呢……”   承墨却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门上传来两声轻叩,“主人,姬筠卿大人到访。”   殷碧涵皱眉。   “姐……”承墨见她反应也略猜到几分,更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碧涵——”窗外传来流云的声音。他的声音里满是惶惑,甚至带着轻颤。   殷碧涵突然将自己的脸埋进承墨胸口,似乎这样就可以听不到流云的声音一样。   “姐,”承墨叹一声,轻拍着她的背说,“去吧。他在叫你了。”      流云站在书房外面,看着站在院门口的那个人,身体像在寒风中一样颤抖着。   “云儿。”那人伸出手,“跟我回去。”凉滑的声音一如既往,那人的表情也平静得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流云本能地想走过去。   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只要她出现,只要一个眼神,他的双脚就会自动将他送到她的身边。   但是,没有。这一回,他的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样,没有前进一步。身后隐隐约约传来温暖的气息,那是他能够在她愈来愈冷的眼神里能够对抗下去的唯一力量。   而她的手,就一直悬在空中没有收回去。   只是看着她的手,他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的惶恐虽然努力压制下去,但是随着呼吸又蔓延上来,渐渐地似乎要没顶一样。   “碧涵——”于是他喊了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他的心似乎也定了几分下来。   他有她。   只要有她在,他就可以面对这个人。   “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暖暖的声音,“你叫我?”   殷碧涵贴在流云身后,左手环住他的肩,右手搂住他的腰,然后下巴搁在他肩上,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暖暖的气息,好似一道屏障一样,瞬间将姬筠卿对他的影响隔绝出去。身体立即放松了下来,连心也着了地。他抬眼,可以用平静的表情看着姬筠卿了。   姬筠卿在殷碧涵出现的时候,手就垂了下来。她背手而立看着两个人。   “云。”殷碧涵像是没看见姬筠卿一样,右手在流云面前摊开,“求亲玉刻好了。”   她手里,躺着一对玉石。   两块半月形的玉可以合并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左边一块略青,刻着“殷碧涵”三个篆字和水蓼样的草纹。右边一块偏白,刻着“流云”两字和云纹。两块玉都是质地温润雕工精细,看得出来不管是银子还是心思,都是所费不菲。   流云伸手接了下来。   玉名叫和悦圆满玉,因为是求亲时用的所以叫求亲玉。求亲者将玉送到男家,如果两块一起退还自是不允的意思。如果男家允婚则会留下一块,然后将刻有自己名字的那块送还女方。成亲当日,女子需将刻有自己名字的玉亲手系在男子腰上,才能算是礼成。   流云看着手里的两块玉,一时感慨不已。他今生,竟然还能看到这样的玉石。转头,抬眼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笑得温润的人,“碧涵……”原本图的不过是她的点头,却不想她竟然如此认真地对待那个承诺。   果然,能遇见这个人实在是太好了。   “她曾经想要谋反。”在流云看不见的位置,殷碧涵浅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阵犹豫,但是她的声音却平静地什么都听不出来。   流云一怔之后,突然抓紧了殷碧涵的手臂,猛地抬头看向姬筠卿。   殷碧涵皱起眉。   “所以,她只是不想牵连你。”   阴霾渐渐侵袭了殷碧涵的声音,但是流云没有听出来。   只一句话,他便明白了。   如果事先知道,那么不论姬筠卿说什么流云都会留在她身边。所以姬筠卿才假造了要将流云送人的消息。   因为她知道流云可以不计较任何事,却独独受不了这个。她也知道流云一定会投奔殷碧涵而来,而殷碧涵也一定能保他周全。   流云看着站在远处的姬筠卿,拿着玉的手一松,玉差点就滑脱出去。于是,殷碧涵眼中的阴霾转为心痛。   殷碧涵突然放开流云,退了一步。   身后的温暖突然消失,让流云疑惑地朝后面看了一眼。   “流云,你选了。”不过是一步,殷碧涵却彷佛去了流云难以触及的地方。   流云。   为什么这么叫他……   他怔愣之后,脸突然苍白一片。   “不……”   但是不什么,流云自己也不知道。他想拉住殷碧涵,却在她的眼神里怎么也没办法伸出手。   心痛,却也决绝的眼神。   心彷佛狠狠扭曲,痛到流云无法开口说话。   他看见殷碧涵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苍白,却不可转圜地说:“恕殷碧涵不留客,两位请回。”   请……回?   她竟然用这么陌生客套的语气,赶他走?   “碧……”流云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   “玉,扔了就可以,不用还给我了。”殷碧涵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补了一句。   不,流云下意识地开始摇头,握住手里的玉压在胸口。   他绝不会扔了这块玉。   殷碧涵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流露出一丝怜惜,却快得在流云看清楚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碧涵……”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走吧。”殷碧涵的声音又回复一贯的平和,却冷得丝毫没有温度,“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然后关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和着痛在他心里弥漫开来。   他错了。   要怎么才能挽回? 禁宫殷府小院   禁宫侧殿的小书房里。   “下臣户部金司郎中殷碧涵,”平稳地说出自己的身份,殷碧涵一边躬身一边继续道,“叩见陛下。”   “起来吧。”   李烨坐在方榻上。虽然背后叠着厚厚的软垫,但是她依然挺直了脊背。小书房是李烨上下朝之际更衣小憩的地方,但就在这种地方,她依然没有任何放松。   只是进门时略看了眼的殷碧涵自然不会无礼地随便抬头,但是她心里继续为李烨宣她进来的意图翻腾不已。   这里既然是李烨更衣的所在,历来宣召都是近臣。殷碧涵不过是个五品小官,论资格远远不够。   所以,难道是……   “说起来,朕该谢谢你。”李烨突然开口。   这没来由的一句让殷碧涵一时无法接口。她不知道李烨指的是什么,但是沉默无语显然不是她能做的事,“下臣只是尽了职责。”殷碧涵答得干涩无味。   她不能贸然抬头,因为现在李烨十有八九会看着她。然而只凭着李烨波澜不惊的声音想要判断出什么,又实在太过困难。   室内安静了一瞬之后,李烨说:“朕要谢的,是玥吟生辰那天你对筠卿说的话。”   殷碧涵瞳孔猛地一缩。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不能再清楚了。殷碧涵不知道该不该为李烨的“知道”而惊讶,但是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知道自己如何应对。于是不论能或不能,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李烨。   李烨正看着她。   瞬间,四目相对。   殷碧涵只觉得心猛地一缩,但是她没有再度低下头。一不做二不休,既然都抬了头,再露出畏缩的样子只能徒惹厌恶。   李烨露出了一丝淡到几乎没有的笑。   寻常人只怕立时心花怒放,因为谁都知道能令李烨和颜悦色已是不简单遑论微笑。但是殷碧涵心里倒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   李烨的微笑透出一股苍白疲倦的味道,彷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已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随时随地都会倒下一样。   简直,不祥。   殷碧涵不敢过于放肆地仔细打量李烨,却不由为自己看到的微皱了下眉。她躬身答道:“碧涵只是做了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李烨的声音多了些感慨,“人要是能只做想做的事,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是。”   这一次,殷碧涵应得利落。   想做的事别说是“只做”,便是“能做”也是一种幸福了。   “所以,你就真的不想陪伴在五儿身边了?”毫无预兆地,李烨又将话题拉向了另一个方向。   果然。   她猜测过李烨宣召的缘由,而她又不得不将自己的选择再说一遍。   即使,她不想放弃。   “下臣有不能负的人,所以无法再承五殿下的恩情。”殷碧涵的声音里不是没有遗憾,但是她更清楚自己应当如何取舍。   李烨微微劾首,似乎并不为殷碧涵的话意外。   “老二和老四,你怎么看?”突兀的,李烨突然又问了那么一句话。   殷碧涵愕然。   什么叫“你怎么看”?   以她一介五品小官的身份,何时竟然可以对着皇帝来评说她的女儿了?   又一次无法回答,殷碧涵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场面话敷衍过去,李烨又补了一句道:“朕百年之后。”   “臣……忠于‘陛下’。”殷碧涵俯首,然后异常坚定地恭声回答。   是,殷碧涵只忠于“陛下”。   李烨在位,自然忠于李烨。而若是李烨不在了,殷碧涵只会忠于下一位“陛下”。无论是谁,只要没有坐上那个至尊的位置,即使有再大的可能殷碧涵也不会提前付出自己的忠诚。   “那朕就放心了。”李烨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殷碧涵的话,突然正色道,“殷碧涵,朕有件事让你去做……”      黄昏,当殷碧涵坐着马车回到自家门口时,心情还是有些恍惚。   她顺手摸了摸鱼袋里那个坚硬的物件。   竟然有这种事……   “姐——”承墨拉住正从马车里下来的殷碧涵,急急道,“荼靡哥哥不见了!”   “什么?”怔愣后,殷碧涵陡然提高了声音,脸色也阴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荼靡哥哥叫我去库房寻个东西给他,”承墨拉着殷碧涵的衣袖,声音里充满惶急,“等我找出来的时候,蝶梦说荼靡哥哥抱着宝宝走了。”   “他自己走的?”知他不是突然失踪,殷碧涵心里略松,“有交代过去哪里吗?”   承墨摇头,“用了府里的车子出去的,但是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已经派人到处找了,但是……”   “别着急。”说是这么说,殷碧涵自己却紧皱着眉,“你留在家里看着,我去找。”   “好。“承墨用力点头。      夜幕降临,殷家小院里亮起幽幽烛火。   荼靡看了看床上睡地安静香甜的女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昏黄的灯光下,窗框细致的花纹隐没在一片暗影里,但是这样的情景看在他眼里却异常地安心和温暖。   他抬起头。窗外月光皎洁,但是他却不由咬起了嘴唇。   “你吓到我了。”耳语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然后有双手从后面换住他的腰,将他搂进怀里。   荼靡急急转身。他本来对着身后人笑的,心里的惶惑却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令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唇封上她的唇,拼命攫取她的甘甜和温暖。   殷碧涵小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子,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回应他的索取。   “怎么了?”殷碧涵终于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她轻声问道。   “水蓼,我想搬到这里来住。”荼靡将下巴隔在她肩上,轻轻说。   殷碧涵沉默了一会。   “是因为五殿下的事情?”她说,“那件事我已经向陛下回绝了,所以……”   殷碧涵的确是向家里瞒下了这件事,但是那日李济安的声音稍微大了些。   荼靡站直身子,然后看着殷碧涵的眼睛,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理由。”昏黄的光里,殷碧涵的脸色并不算好。   荼靡眨了眨凤眼,略低下头,没有说话。   “至少告诉我理由好不好?”殷碧涵放软了声音,甚至带上了恳求,“还是因为前几天流云的事,生我气了?”   他的确介意流云,却没有生她的气。   殷碧涵实在是个太出色的人,她身边来来往往的男人更是一个比一个出色。别说皇子,只说流云又哪是他可以及得上的?   不能说是没有嫉妒,但是自惭形秽却是更强烈的感觉。窃喜于她放弃了五皇子的要求,却更惶惑于自己让她左右为难。从不置疑她对自己的心意,但是日积月累的不安却让他日益思念起殷家小院的简单和安静。   “荼靡……你不要我了?”殷碧涵犹豫着轻问,声音里透着点点焦急和心痛。   荼靡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不是。   就算只是刚才,他都一直担心着如果她不来找他该怎么办,他怎么可能不要她?   看着她眼里愈来愈明显的情绪,荼靡用力摇头。   殷碧涵明显松了口气,“那跟我回去好不好?”   荼靡再度沉默。   他要怎么跟她解释,想搬到这里只是他的任性。但是一想到回去……   “好,好,好。”殷碧涵只是看着荼靡的表情就连声应道,即使他没有再开口要求,“你喜欢就先在这里住一阵子,等心情好些了再搬回去。”   她果然答应了,荼靡表情一松。   “今天晚上睡在这里好吗?”荼靡轻问。   “好。”殷碧涵看了看只有一床薄被的床,在荼靡期待的眼睛下点了点头。   宛如春冰融化,荼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上了床躺在宝宝的里侧,再将宝宝的外侧让给殷碧涵。   殷碧涵出去交代了一声,回屋却看见荼靡期待的眼神。她心里一软,吹灯上床,在荼靡唇上碰了下,然后搂着女儿和他,“晚安,孩子她爹。”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完,照例休息一日到两日去排下一卷的大纲= = 话说,我争取在本月结了这个坑。 廿七仲春若平常   秋尽冬至,冬去春来,转眼间到了长隆廿七年的春天。   廿六年初虽然不算平顺,到了秋天的时候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即使冲天的血腥戾气也抵不过时光消磨,赤月的廿七年眼看着又是一个四海安靖的好年份。   朝中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一书的大事。   李烨自然依旧勤政。虽然身子差了些时病时好,却也不至于大碍。   几位皇女与皇子依旧过着和前一年没有什么不同的日子。除了四皇女迎娶了正君,而五皇子也定了亲之外,着实寻不到什么可说的。   倒是朝中或许还是有件值得一提的事。   廿六年末的时候,凤清竹来安阳小住了一段时日。   凤清竹名满天下在此时可见一斑。原本她不过游历天下途中在安阳小住,求见的人却几乎踏破殷府的门槛,最后连李烨也难得动了心思下旨召见。凤清竹长于辩驳又学识丰富,与李烨相谈甚欢。席间不知怎的,陪侍一侧的殷碧涵也被考校起了功课。李烨拿了户部积年的难题出来问,众官面前殷碧涵侃侃而谈,所言颇有见地。李烨大悦,当场便赏了她户部侍郎。   一年时间未到,从五品上的金司郎中擢升为正四品上的户部侍郎,瞬间官升六级只怕是赤月百年不见,但是当时在场的竟无一人反对。   不过说来殷碧涵此人向来不与寻常相同,擢升一事传到谁的耳里只怕也不过是声慨叹便丢开。   本来奇事太多,便也不奇了。   至于殷碧涵时常被李烨召进宫清谈抚琴之类,更是惹不起旁人丝毫兴趣了。    忙忙碌碌一日过   “殷大人,本月发放的禄米,请过目……”   “大人,上月安阳的赋税如果没有问题,下属送去府库……”   “殷大人,若江数处堤口损坏,县令请求将赋税挪做修理之用,是否……”   “殷大人,礼部说新春祭上的银子不够,要再多十万两……”   “大人,宫里……”   “大人……”   “殷大人,您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一声饱含怒意的低喝之后,殷碧涵终于从窗外烂漫的樱花上挪回视线,看了眼站在她桌子前或捧或抱着案卷的两人。   自年后宴席上李烨那随口的一句之后,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虽然次日户部侍郎的官印便到了她手里,但是一来金司的事总需有个交接,二来吏部做事也需要时间,所以她真正赴任到现在还不超过十日。眼前的两人,就是上任之后配了给她专用的文书,唐知和林钧。   殷碧涵温和无害地笑了笑。   眼前两个文书比起之前的宋启或许年青些,但是为官的资历比她厚了不知多少。何况她一向不喜摆什么官威,更端不出什么架子来。   “当然,两位继续。”殷碧涵答得一脸平静,虽然她的视线才从樱花那里转回来,看上去没有什么说服力。   之前说话的唐知脸色一冷,轻哼一声。林钧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眼殷碧涵桌上几乎堆积成山的书册,她脸色倒是温和许多,只是怎么看她眼里都有些嘲讽的味道。   一般来说,待办的事项会先由尚书都省分发各部后,再由各部分发到所属各司,遇到处理不了的再附了意见送回各部。如今耗去殷碧涵最多时间的,正是分发一事。   “原先,”殷碧涵扫了眼自己桌上的东西,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声,“是多长时间分出去的?”   “当日。”唐知立刻答道,声音也重了几分。   殷碧涵挑眉,只这两字便知她的那位同僚相当不简单。   按制,每部的侍郎都有两位。之前户部侍郎只有一位,殷碧涵是补了缺的。正巧这几日那位刘侍郎“偶感风寒”在家休养。于是同样的事情同样是一个人来做,如果殷碧涵慢了许多,到底意味着什么自不待言。   殷碧涵看着面前的书册说:“当日,对我来说有些难了。”   惊讶之后,唐知立刻露出不满的神情,而林钧虽然平和许多,不屑也是显而易见。   殷碧涵眨了眨眼,看着两位青袍的文书,“两位可知刘侍郎平时是如何做事的?”她十足的虚心求教。   唐知似是甚不满意的样子,只冷冷答了一句,“不知道。”   “唐文书与我是新近调过来跟着大人,所以户部的事并不清楚。”林钧说话虽是平和,却也同时推了个一干二净,袖手的意思甚为明显。   “那……”殷碧涵转了转眼珠,轻笑道:“劳烦两位去将刘侍郎的文书请过来。”   “请过来?”   “做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刘侍郎不在,户部的事务当然是请教两位了。”殷碧涵答得理所当然,神情与之前的求教没有丝毫不同。   “你——”唐知顿时一噎,似是完全没想到殷碧涵竟然会说出这么示弱的话,顿时眉毛倒竖。   而一直温和的林钧也是愕然,愣了好半天。   殷碧涵微微低头,唇边露出一抹浅淡到几乎不可见的笑。   她正待要再说时,从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个陌生的青衣文书,“殷,殷大人……不好了,出……”她大口地喘气,话不成句。   “镇定些,慢慢说。”殷碧涵皱眉,顺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不止旁边的两人,连报信的文书也是诧异。不过有水润喉,到底好了些。那人镇定下来,将事情原委大约说了一遍。   金司员外郎宋启查阅赋税缴纳的帐册时,看见东市一家铺子所缴数额有误便责令限时补齐。当时店家并未说什么,几日后便有户部的人过来说早有减免的文告,让宋启撤了责令。宋启认为文告在责令之后就不予理会。于是双方谁也不肯让步,竟然在衙门里僵持不下。   那人言说之间倒是两方都不偏颇,说完之后更是便连声催促殷碧涵快去解决。   一个是殷碧涵亲手带上来的宋启,另一个姓姜,与四皇女李济安沾亲带故。   殷碧涵看着那人并不紧张的眼神,再看到唐知和林钧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心下立即了然。   见她似乎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一边林钧好整以暇地慢慢说道:“大人,这里一叠是昨天就送来的,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殷碧涵眉尖一蹙,温和的表情立刻消失不见。   “替我转告那两位大人,此事请暂搁一边,明日将事情前后写个详细的经过给我。”殷碧涵说得很快,然后转向报信文书,“两位请先按照四司和轻重缓急将这里所有卷宗文册全部分开。”   “这怎么可……”   “大人!”   “什么——”   “如果那两位大人执意要将事情说个清楚,请她们在处理完所有必要的公务之后到我这里再辩个清楚明白。如若她们实在热切于这件公务,以至于无分安心下来做其他事,我会替她们向吏部告假,请她们回家冷静个几日再回来。”   “大人,您,您这是……”报信的文书顿时瞠目结舌,“那位可是四皇女的……”   “那两位热心公务,自是朝廷的能臣。我怎能看着那两位为了公务气伤了身子呢。”殷碧涵眼神冷了下来,唇角却扬起微笑,“如何?刚才那些话记得清楚吗?”声音依然轻缓,但是气势却已完全不同。   报信的文书嗫喏半日,终于还是应声而去。   “至于两位。”殷碧涵转向另两人,“按司分类之后,再按紧急、普通、稍缓三类再分。紧急一类抄注之后立刻送到我这里,完成之后再是普通和稍缓两类。”   殷碧涵说完,也不待两人说什么,又说:“如果两位有更好的办法不妨立刻说出来。如果不能明白的,就去请刘侍郎身边的文书过来帮手。我想有关公事,刘侍郎应当不致于介意才是。”   那两人对看了一眼,同时抱起所有书册向侧边的房间走去。   转眼间,房间里就只剩下殷碧涵一个人。   她端起茶杯,朝窗外盛放的樱花看去。浅到彷佛白色的粉樱像云朵一样密密地开放着,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美丽得无比绚烂。   果然要做事,她还是喜欢清净些的地方。      待殷碧涵再次从卷宗里抬起头的时候,四周早已寂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殷碧涵伸展了一下坐得僵硬的身体,叫醒候在一边的车妇,然后驱车去了殷家小院。   夜深人静的小院里漆黑一片,殷碧涵轻手轻脚地走向卧房,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早已睡下的荼靡朦胧中感到有人坐在床边,睁开眼睛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水蓼?”   “抱歉,吵醒你了。”殷碧涵在床沿上坐下。   荼靡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他一边说,一边顺手要拿过衣服披在肩上。   “衙门里的事刚做完。”窗口浅浅的月光,让房间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于是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便异常清晰起来。那暖暖的,却也淡淡的香渐渐安宁了她的心神,勾起了浓重的困倦。   殷碧涵顺手拉掉荼靡披在肩上的衣服,伸手进被子里环上他的腰,然后枕在他肩上。   “很累吗?”荼靡反手搂住她,轻抚着她的背,“这么晚了还过来干什么,明天又要早朝。”   “跟你说好了,怕你等……”   殷碧涵迷糊朦胧的声音让荼靡微笑。   “宝宝呢……”   “珠泪带着在隔壁睡着。”   “嗯。”   “晚上吃过东西没?”   “没……”殷碧涵用脸蹭了蹭他肩颈的皮肤,“忘了。”   “那你一直就饿到现在?”荼靡低呼一声,“厨房里还有几块甜糕,我拿过来吃点好不好?”   “甜的……”即使睡意朦胧,却还是固执地讨厌着甜食。   “好歹吃一点,别饿坏了。”   殷碧涵的唇贴上他的皮肤,没有说话。   荼靡只当她点头了,于是起身再次拿了衣服披在肩上,去了厨房。待荼靡拿了甜糕和热茶回来的时候,殷碧涵却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荼靡轻叹了口气后将手里的东西丢在桌上,帮她宽衣脱鞋后躺在她身边。睡着了的殷碧涵无意识地侧身过来,将他搂进怀里。   荼靡凑过去,在她唇上蹭了蹭,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暗潮汹涌遇旧人   上官慕站在户部衙门前看着“户部”两字的匾额,皱着眉抿了抿唇,然后跨了进去。   迎面便是一棵樱花树。   正是樱花将谢的时候。一阵风吹来,花瓣如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地飞离枝头,风中轻舞着落向地面。   落雪般的花瓣雨里站着一个人。她仰头看着落花,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走近。   “殷大人。”上官慕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他沉稳地开口,然后在她转身的时候拱手,弯腰。   殷碧涵似乎有些意外地转身,在看见上官慕时微微一怔,然后温和地笑起来。她没有像上官慕一样,只是点头致意,“上官大人。”   她的表情带着适度的亲切,彷佛与上官慕不过是见过几面知道名字的同僚而已。上官慕虽然明知道她会如此反应,心里却仍是掠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殷碧涵向上官慕走近了几步,然后停在四步远的地方,就像与陌生男子说话应该有的距离一样,“上官大人到户部有什么事?”   她的语调里似乎多了些不容抗拒的意味,上官慕下意识地在看过她身上红色的官袍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绿色,“是,有些事情想请教大人。”纵然心里弥漫着些微不甘,上官慕的声音里还是维持着该有的恭敬。   “里面说话。”殷碧涵笑得亲切,却也客套,一边当先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几乎就是一个官吏该有的反应,上官慕却怔了怔才跟了上去。   房间里。   “坐。”殷碧涵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然后自己先坐了下来。   “下官此来是为了前几日的事。”上官慕开口时已是平常语气,“有密信送到御史台,说金司的宋启宋员外有不当之举。”   东市商铺缴税一事,有密信说金司员外郎苛待商人,滥用职权。原本就不能算件事,却还是有人特地投了密信,其中有牵扯是不言自明。   “御史台?”殷碧涵不解,好一会才想起来,“对了,上官大人去年年末调任去了御史台。”   她不知道?   上官慕想皱眉,却还是忍下了。   仔细算起来,她与他几乎有一年没见了。   殷碧涵去岁初去的边关,尚未回到安阳的时候他告假回了青州曲央又一住大半年。他回到安阳转眼也有四五个月,其间竟然一次也没遇上。   但是,尽管没有见过,他还是一直关心着她的事。他知她在边关受了重伤,知她升任郎中,甚至也知她有了女儿。   反过来,她竟然将他抛之脑后?   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上官慕的眼神却冷了几分下来。   “还没有恭喜。”殷碧涵浅笑。   旁人也许会觉得她温和可亲,但是这笑在上官慕眼里却客套得虚伪。他不好表现出什么,只是终于皱起了眉。   殷碧涵将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上官慕略一沉吟。   听起来倒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他想了想,说:“是否请宋大人过来一次。”   “不必。”殷碧涵几乎立刻回绝,“事情前后我知道得清楚,不用了。”几乎是十足的那种,上对下的语气。   “是吗?”面对殷碧涵难得的强势,上官慕心里顿生不快,他略提高了嗓音说,“就因为宋大人是殷大人一手提拔的亲信?”   这一句,直指殷碧涵徇私舞弊。   殷碧涵突然笑了,“我以为上官大人过来问的,是宋员外的事。”   “的确是。”   上官慕正想说什么,殷碧涵抢先道:“那就是了。宋员外一向专注公务,至多方式上有些不妥,却绝不致需要劳动御史台。”她顿了顿,刻意加重了音,“因为,她是我一手提拔的人。”   纵然殷碧涵语气还是一径的平静客套,但是句子里的意思却近乎抢白。不说他只是为了公事,她又何曾用过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他表情冷了下来。“既然如此,慕先行告辞。”上官慕说过之后,也不待殷碧涵回答起身便走了出去。   一路上,上官慕想起在上官府的时候,想起安阳重遇,最后又想起了那个晚上。于是原本浅淡的不悦逐渐变浓,想起家里的情形心里更添了一股烦躁。   他脸上虽然并未露出多少怒色,脚下却是越走越快。待他一脚跨出户部大门的时候,突然一顿。   他苦笑了下。   果然是遇见她便乱了方寸,他竟然被她几句话就挑得忘了正经事。   轻叹一声,他又折了回去。      一个时辰后,上官慕向户部衙门外走去。   到了宋启那里之后,上官慕又辗转寻过有关的几人问话,事情倒果然如殷碧涵说的一般,并不算需要御史台出面的事。   那么,那封密信到底是……   上官慕想着。无意间地抬眼却让他脚下一顿,然后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   隔着樱花树与殷碧涵房间相对的是库房,此刻库房的窗边有个人。   她躺在窗边的软榻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适才亲切却也疏远的表情消失不见,只剩下平静和温暖。明亮的光线让她的皮肤看上去白皙得一点瑕疵也没有,轻轻落在脸上的花瓣更让她多了几分柔软。   上官慕不知不觉走进库房里,停在她身边。   伸手拂她脸上的花瓣。   于是那双彷佛盛满世间所有温柔的眼睛睁开来,让他溺进一片清澈透明的琥珀色里。   果然,他最舍不得的,还是这双眼睛。   轻叹一声,彷佛受到蛊惑一般,他低下头将自己的唇贴上柔软的粉色。   “清辉?”   她的反应,却好像他才是刚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的一样。   柔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还有几乎分辨不出来的温柔和呵护。这才是她该用来对着他的声音。   “刚才……”   “有两个文书。”殷碧涵说,“而且,我现在不想和二殿下沾上任何关系。”   一句话,便清楚明了。   “我以为你明白。”殷碧涵的声音里带上些许困惑,显然是知道上官慕刚才是真的恼怒了。   上官慕低头,然后轻笑。   这理所当然的信任。   “二殿下不好?”他将脸贴上她的胸口,闭上眼睛。   殷碧涵意外于上官慕突然亲近的举动,却也由着他并未反对。“陛下身子越来越差了。”她答得,似乎文不对题。   好温暖。   即使隔着衣物,他依然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暖。   她语声里的轻柔,她对他突然亲近的纵容。   刹那间,不枉了。   那一年里,他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枉了。   “清辉?”殷碧涵疑惑着,又叫了他一声。   纵然曾经亲密无间,上官慕却不是会做出像普通男儿一般柔软的动作。   “你认为二殿下会输?”   “不,胜负各半。”殷碧涵说,“所以才想脱身。”   “但是,她们不会容你置身事外。”   殷碧涵寥寥几句,上官慕便立刻想明白了。缴税的事,甚至他今日到这里的事,只怕都是从她而起。   上官慕抬起头,“不是二殿下的意思。”   殷碧涵略怔,然后皱眉,“刘家?”   “不止。”上官慕想到近日一些传闻,“自己小心。”   “你也是。”随之而来的,是浅浅的笑。   属于殷碧涵的,温暖的浅笑。 宫中相携浅慢谈   “二姐。”   宁性殿前,李济安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突然出现在李济彰面前。   李济彰略微一怔,停下脚步,“济安,你也进宫了。”她的声调平直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彷佛只是应了她那声“二姐”而已。   “我来看望父君。”相对于李济彰的平淡,李济安则一直微笑着,似乎这不期然的偶遇让她心情很好一样。   “来向母皇请安?”李济彰还是那种一丝波澜也没有的声音。   宁性殿是李烨的寝殿,李济彰才向李烨请安出来,于是想当然地以为李济安也是同她一样。   李济安摇摇头,“不是。我也没有特别的事,就不去扰她休息了。”   李济安说得隐讳,但是李烨身子一日差过一日的事情宫里上下谁都知道。彷佛是耗尽了油的灯,她每天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是精力却也越来越差。隐隐的,虽然没人说出口,但是谁都明白那一天不远了。   李济彰第一次皱起了眉,虽然这皱眉的表情也如春风拂过水面般立即就消失不见了。   “二姐,”李济安笑道,“一起走走吗?”   “我去辰芳殿。”言下,却是没有反对的意思。   李济安回以一笑,“我也正想去看五儿。”这一次,笑得更亲切,也更像一个妹妹。   李济彰眼中掠过暖意,只是少到即使李济安就站在她身边也看不清。   两人不约而同地举步向辰芳殿的方向走去。   “二姐,你有想过将来的日子吗?”李济安的声音随意得彷佛在问一杯茶的味道。   但是她话中的意思却并不那么简单。那个“将来”所指的,并不是普通的将来。   “自然。”李济彰应得沉稳,才兴起的一点点轻暖瞬间消失不见。虽然优雅从容,却也让人看不透。   “大姐和二姐在我眼里,曾经不可逾越。”李济安看着小径边的花草,话里满是怀念,“大姐的健朗和二姐的雍容,是我怎么学也学不来的,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努力。”   李济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现在不同了。”宛如乌云散去,李济安的声音突然明亮起来。   “因为大皇姐的无力?”微微上翘的尾音带出李济彰特有的语调,并不明显的嘲讽里有着习惯性的居高临下。   “如果现在二姐和大姐的处境对换,我也许会更省力些。”李济安笑了笑,对李济彰的语调毫不在意,一向可以称之为散漫的声音里清晰地出现一种名为雄心的东西。   李济彰脚下一顿。   “三哥不会帮我。”李济安也停下来,回头对着李济彰说,“但是他同样也不会帮你。”   “的确。”这句话李济彰倒是十分赞同。   姐弟几个里,李玥吟是最操心的那个。他出宫建府,他独身一人,为的是什么至少姓李的都明白。   “姐姐,”李济安转过身来,笑得歉然却不悔,“我不全是为了三哥,但是我不想让他继续操心很长时间。所以,济安先向姐姐致歉。”说着,她珍而重之地向李济彰低下头去。   “好。”李济彰看着低头的李济安,眼中难得的清朗明亮,“我也会尽力让自己无愧也无悔。”   “多谢二姐。”李济安抬头,对着李济彰展颜而笑。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一起向辰芳殿走过去。   “对了,二姐对殷碧涵这个人怎么看?”   李济安突然提起的名字让李济彰皱起了眉,“她的确有才能,但是,我不喜欢她。”李济彰说得坦白。   “因为她接近三哥之后又接近五儿?”李济安难得在李济彰面前戏谑一句。   “……不止。”李济彰犹豫了一阵,说,“因为她心安理得地作恶。”   关于这个人李济彰并不想知道,但是她所做的事情又令她不得不关注。   李济彰的坦然承认让李济安轻笑出来。   “的确是呢,她那个人。”李济安说,“但是她曾经对我说过,‘官员是器物’。那时候,她的表情冷静得彷佛一点感情也没有。”   “真是难得。”李济彰难得地露出一丝赞赏。   取其长避其短,于合适的时候用在合适的地方。官吏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君王治理国家而存在的。不可凭着君王的喜好重用,也不可仅因君王的厌恶而丢弃,于是官吏与器物有何不同?   话是这么说,但是哪个人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个可用可弃的东西?旁观者可以客观,居高临下者也可以客观,但是身为器物者能这样清楚地认识并且说出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二姐知道汤瑞德吗?”李济安突然提起一个名字,“她是钟阳军的将军,也是在边疆重伤了殷碧涵的人。”   也许说名字不知道,但是只要一提起那件事,李济彰便立刻明白了。   “与殷碧涵有关?”李济彰自然知道她不会无端端地提起个无关的人。   “姬姐姐想要将汤瑞德的人收为己用,于是将她交给了殷碧涵。”李济安说,“殷碧涵将汤瑞德丢进尸堆里狠狠折辱了一番之后,将她当成贴身侍卫放在自己身边。”   李济彰自然是知道这件事。因为殷碧涵虐奴的传闻沸沸扬扬,她还曾经告诫过她一句。   “她用汤瑞德做饵,引出了大姐藏匿在兵部的残余亲信,一举铲灭。”李济安继续说,“之后,她又以替姬姐姐降服汤瑞德,换了宋启成为金司员外郎。”   一举三得。   泄愤之余,还同时讨好了李济安和姬筠卿两人,提拔了自己的亲信。   饶是李济彰也不由得眼睛眯了一下。   殷碧涵这个人……   “所以,二姐,”李济安说,“不用实在是可惜。”   李济彰正待要说什么,却看见李玥潇正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原来两人边走边聊,已经走到辰芳殿附近的凉亭边了。   安安静静地坐在凉亭里的李玥潇穿着半新的深衣,看着某个方向,俏丽的脸上是清晰的落寞。   两人一时安静下来。   “所以,我讨厌殷碧涵。”好一阵子,李济彰才开口。她看着幼弟的表情,第一次清晰地皱起眉。   李济安看着李玥潇的表情,再转过去看看李玥潇脸上的表情,不由轻叹了一声。   “五儿,坐在那里是在等我们吗?”   闻声回头的李玥潇看见两人,露出甜笑,“二姐,四姐。”一边站了起来,迎着两人走过来,“刚才卿姐姐来坐了会,父君让我送她出来。”   “所以呆呆地看着她走的方向?”李济安伸手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取笑道,“我求母皇快点让你嫁过去算了,反正都已经和她定亲了。”   “哪有,四姐就喜欢做弄五儿。”甜软的笑出现了一瞬间的中断,李玥潇低垂下眼,好一会才再度抬起头来,只是那一瞬间尚未散尽的寂寞还是让两人看得一清二楚。   “二姐也来看五儿?”重新扬起甜蜜单纯的笑,李玥潇拉起李济彰的手。   在他转过去的刹那,李济安看了看李玥潇刚才看的方向,也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仲春三月帝崩殂   三月的傍晚,夜风裹着花香扑鼻而来。冬天的寒意一去不复返,连夜里也不过是轻浅的微凉。但是,这样和暖的风却被挡在宁性殿的宫墙外,怎么也吹不散殿里沉闷压抑的空气。   侧殿里,李烨的三位皇女、两位皇子,甚至凤后、贵君和世君都在。所有的人或焦躁,或沉郁,几乎没有一个人表情平静。   轻到几乎没有的脚步声响起后,李烨的贴身宫侍出现在门口。她躬身行礼,“各位主子。”   李济乾最是不耐,满屋子的人却是她当先出声,“母皇现在如何了?”   “陛下召见三殿下。”宫侍垂着眼,声音平静地没有一丝感情。   闻言,殿内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向李玥吟。   李玥吟一皱眉,却立即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慢着!”李济乾低声喝道,“母皇说只要见玥吟一个人?”那声音的期冀明明白白地显露了出来。   立即有人露出厌恶的表情,但是站在李济乾对面的宫侍声音依旧平稳,“陛下只召见三殿下,大殿下请稍安。”说着,示意李玥吟当前带路,便像来时一样毫无声息地走了。   李玥吟跟着宫侍跨进正殿的大门。   殿内一片死寂。   李玥吟突然很不想靠近,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儿臣见过母皇。”在离床还有三步远的时候,李玥吟停下来跪地行礼。   宽大的床和厚重的床幔让他根本看不清楚任何东西。   “玥吟……”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过来。”   “母……皇。”站起来走到床边的李玥吟看过去,那一声从小到大不知唤过多少回的称呼险些唤不全。   “玥吟……你恨我吗?”躺在床上的李烨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但是她浑浊的双眼似乎根本找不到李玥吟的所在,茫然而没有焦距。往日一直沉稳有力的声音,如今轻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李玥吟一怔,然后才想起该否认似的,“母皇您说哪里的话……”   “呵呵……”李烨似乎想要笑,但是出口却成了喘息,“我李烨这一生对得起天下……”这一句话即使说得再有气无力,其中的含义却让任何人都无法说不。   “却……唯独对不起你……”李烨说。   一阵酸意冲上来,李玥吟摇头,“不,玥吟做的事都是心甘情愿的,母皇不必……”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母亲……”李烨说得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轻,李玥吟只能静下来听她说,“所以,这个给你……”李烨举起手,她手里抓着道圣旨。   李玥吟疑惑地接了过来,展开却看见圣旨是空的。已经盖了玉玺的红印,却一个字都没有。   “母皇,这……”   “济乾暴戾,济彰固执……而济安太善于隐藏,五儿什么都不关心……五个孩子里,只有你最让我放心……玥吟,去做你想做的事……”李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母皇?”李玥吟小心翼翼地喊了声,但是李烨却没有任何反应。   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   “母皇!”      长隆廿七年三月初三,帝崩于宁性殿,谥号:成。   ——摘自《赤月历?长隆卷》 皇子府中慰伤怀   绿茗担心地看着坐在庭院里一动不动的李玥吟,向身边的小厮低声问道:“她还没到?”声音里满是焦急。   “请的人去了好一阵子了,就快了就快了。”小厮也是满脸焦急地看着大门的方向,想来想去还是跑到门口等安心些。   正焦急时,有个人从小径上走过来。绿茗顿时松了半口气,道:“你……您终于来了。”   来的,却是殷碧涵。   “他就那么一直坐在那里?”殷碧涵看了看李玥吟的背影,皱眉。   “昨天半夜从宫里回来就一直坐在那里了。”绿茗的担心彷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地方,他一边担心地看着李玥吟,一边说,“别说吃东西,就是一口水也没碰过。我知道陛下去了,殿下心里伤心,但是也不能这么坐着。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知道了。”殷碧涵皱着眉。   “让殿下回房休息,哪怕睡不着,就是躺一躺也好。”绿茗郑重地向殷碧涵行礼,“拜托您了。”   李玥吟静静地坐在凉亭的石凳上。   他不是不知道身后有人担心,但是他不想站起来。   胸口压着一块石头,闷得他怎么都喘不过气来。石头下面,彷佛有些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到处流窜却找不到出口。身体像灌了铅,重得他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   母皇,走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李玥吟就觉得胸口的沉闷又重了几分。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玥吟皱了下眉,正想开口说话,却听到一道温润的女声从背后传来:“殿下。”   如溪水一般轻易地流了进来,温润的声音让他松开眉头。   “殿下,您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李玥吟没有说话。   他知道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但是现在他不想站起来。   “陛下是个好皇帝。”莫名地,殷碧涵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以为她来也是劝他进食或者休息的李玥吟不由微怔。   “您该引以为傲的。”继续平稳却温和的声音。   引以为傲……   “也许她分给每个孩子的关心并不均等,您的母亲确实爱着你们。”   酸涩难以抑止地在心里泛滥。   他的母亲,他的母皇……   “所以,她值得您的眼泪。”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母皇……”   “没有人会看到,我的殿下。”如叹息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微凉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挡在他的眼睛前面。   是,没有人会看到。连她都不会看到,所以现在他即使做些不像皇子的事,也是没有关系的……   泪水无声地落下,一点一滴地落在衣服上,然后消失不见。   身后的人俯身下来,然后轻轻环住他的肩。她只是将他圈进她的世界,就像她一直守在他身边一样。   泪水模糊了一切,却独留下背后的温暖。   “……外面怎么样了?”当李玥吟终于停下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问道。虽然他的声音嘶哑粗涩,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关心外面的情形。   殷碧涵轻叹了一声,“有些乱。”   哭过之后,心里虽然仍是酸涩伤痛,压在胸口的沉闷却消失不见。李玥吟转身过来看着殷碧涵,并不满意她如此俭省的回答。   “我的殿下,”殷碧涵从怀里掏出手巾递到他面前,“您先休息一阵好吗?”语声里,透出的是明显的无奈。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刹那间已经镇静下来的李玥吟又回复成三皇子的样子。他的话,沉静而稳定,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   “我知道。”殷碧涵似乎很想叹气的样子,“但是您也需要休息。”   李玥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往常雍容华贵的皇子此刻红肿着一双眼睛,直看得殷碧涵兵溃三千里。   “殿下,”殷碧涵轻叹,“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去做,只要是您的愿望。所以,别再让我担心了好吗?”   不知是否殷碧涵的声音竟然奇异地有一种宠溺的味道,李玥吟竟然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是一章的量,但还是觉得分开来好些。 君醉相遇非偶见   君醉楼的雅间里,殷碧涵正拿着碧色的玉杯,小口地抿着新茶。   “殷大人。”有人不请自来,也不待殷碧涵反应,便直接挑起门帘走进来。   “坐。”殷碧涵闻声抬头,诧异之色几乎是一闪而过。她毫不介意地笑了笑,顺手一指对面的座位。   她的举动虽然熟稔,却也无礼。   “四殿下怎么得闲来君醉楼小坐?”待那人坐下之后,殷碧涵很是自然地另取了杯子斟茶放在她面前。   来人,正是四皇女李济安。   听殷碧涵如此唤她,李济安挑了眉。她虽然没说什么,倒是看了殷碧涵好一会才拿起茶杯小抿了一口,“好茶。”   “那是自然。”殷碧涵说,“上等的茶叶和泉水,再配上熟练的烹茶功夫。”   “外面那些事,是你做的?”与殷碧涵语调出奇地一致,李济安问的却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您指什么?”殷碧涵笑得温和,彷佛完全听不懂一般。   “那日,三哥真是威风凛凛。”李济安也不着急,怀念似的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新碧,正是春光明媚。   殷碧涵这一回却接得极其顺口,“的确。”她笑盈盈地,彷佛李济安赞的是她。   李烨崩殂之前,并未留下遗诏指明该谁继位。于是大朝之上,本该计议李烨下葬具体事宜的时候,话题偏了方向。拥护三姐妹的各自开声,谁也不让半步。虽然说话的多是些绯袍的官吏,但是站在大殿前靠近帝座的几乎无人开口阻拦。   殿上一片混乱。无一人记得,她们该说的不是新帝的人选。每一个曾在李烨面前低头恭顺的臣子都争得面红耳赤。   阻止这一切的,是一声巨响。   数百名禁卫不知何时在大殿外排成整齐的方阵,高举手中长枪,然后同时顿地。   “哐”!   一声巨响。   殿中众臣不得不停下来,更有不知多少文官吓白了脸。   然后,在耀眼的阳光下,李玥吟一身铠甲从殿外走进来。   一步,一步,铠甲随着他的脚步声发出重响。   整个大殿没有一个人说话。   “当时,很多人的表情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李济安说,“但是你却在笑。”   那抹温暖又柔软的浅笑里,除了对站在殿中央那人的骄傲之外,她看不到任何惊讶和意外。   所以,殷碧涵是知道的。   也许她能预料李玥吟的行止并不奇怪,然而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也颇耐人寻味。朝议再始时,底下颇有些不敢挑明了说,语句间却颇多讥讽的朝臣,其中尤以吏部尚书刘丹阳为最。   刘丹阳对李玥吟不满并非怪事,但是她下朝之后几乎当日御史台的人便上门造访,然后这位吏部尚书大人又“旧疾”复发了。   殷碧涵没有说话。   “三哥真是寻了个好帮手。”李济安说道。   “碧涵哪里有那么大能耐,也不过就是一把墙头草,风往哪里吹便倒向哪里。”殷碧涵云淡风清,虽然否认却也不坚决却也绝不承认。   “何必谦虚。凭你这一声‘四殿下’就知你不简单了。”李济安继续道。   殷碧涵与李济安在君醉楼见面的回数不少,但是正大光明喊一声“四殿下”却是头一遭。如今当然不是她能嚣张和肆无忌惮的时候,于是显见着是她极放心君醉楼这个地方了。   “实在喜欢就买下来而已。倒是四殿下过来是用饭,”殷碧涵笑得更是温和,然后突然抬眼看着她,“还是有事吩咐碧涵?”   “自然是有事。”李济安仍是一派悠闲,“碧涵,过来帮我。”   室内,突然安静到一丝声音也没有。   殷碧涵怔愣一瞬之后,突然绽开清艳的笑,“四殿下果然不同。”语声里是真心的称赞。   “你的回答呢?”这类恭维话,李济安听着只当耳旁风,继续追问。   殷碧涵放下手里的杯子,正坐道:“不。”   “不?”李济安拖长了音调重复了一遍,声音冷了下来,“殷碧涵,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刹那间,温和好相处的感觉消失不见,李济安的声音里竟隐隐有了几分李烨的冷厉。   “碧涵只向‘陛下’献出自己的忠诚。”面对这样的李济安,殷碧涵并不为所动,“四殿下垂青是碧涵的荣幸,所以碧涵更不能欺瞒。”   “你的意思,”李济安的声音又沉了几分下去,“是我注定会败了?”   “不,碧涵认为殿下的胜算较大。”殷碧涵再度浅笑,透着十分的笃定,“但是目前并不是终局。”   李济安皱眉,然后轻哼了声。刹那间平时中庸平和,浑没个皇女样子的李济安又出现在殷碧涵面前,“反正,二姐那里你也去不了。”话里,也是十分的笃定。   殷碧涵挑眉,有些好笑地道:“四殿下似乎是忘了您的兄弟?”   李济安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殷碧涵说:“三哥他心气高着呢,你逃过去也就一辈子的下人命。至于五儿,你要是拿他做挡箭牌。你猜我们姐弟会有几个能饶了你?”   “说起五殿下……”殷碧涵突然转向窗外,“听说安昭容自尽了?”   “……嗯。”   气氛突然压抑起来。   “五……殿下,他,”殷碧涵犹豫着,似乎并不明白自己该不该问,“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李济安的声音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整天对着他父君的尸身发呆,不肯哭不肯说话,所以二姐把他接到自己家去了。”   “是……吗。”殷碧涵应得干涩。   “要我安排你去和他见一面吗?”李济安说得并不热络。   “不必了。”殷碧涵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一片平静,“这个时候,我更不该见他。”   李济安长叹一口气,“罢了,你的事我也懒得管。”   “多谢殿下。”李济安进雅间以来,殷碧涵第一次低头。   “你也别玩得太过了。”李济安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刘丹阳这种软柿子也就罢了,其他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的语调随便轻松,彷佛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顺口一说。   殷碧涵这回却是切切实实地怔愣一下。在李济安即将走出雅间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道:“殿下若是得闲,去看望朱君殿下吗?”   正撩起门帘的李济安手一顿,回头道,“大姐夫?”   “是,正是朱墨兰殿下。”   李济安疑问的自然是殷碧涵让她去见朱墨兰的理由,而殷碧涵却只当作名字的确认。   李济安眨了眨眼,突然笑道:“的确是该去请个安了。”   “碧涵恭送四殿下。”殷碧涵听她这样说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站起来躬身行礼。      与此同时,皇子府沁雅阁内。   “殿下。”流风将一只细长的锦盒递到李玥吟手边。   正埋首书案的李玥吟闻声抬头,一见了这么个东西立即皱起眉来。自从他铠甲上殿之后,送来皇子府的礼物便多了起来。之前向来是路悠、流风全挡了回去的,却不知为什么独这一份可以漏网。于是,他不解地抬头看向流风。   流风表情中闪过一丝尴尬,“……她送过来的。”说着,转过头去。   李玥吟转瞬明白,嫌恶之心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伸手将锦盒拿在手里,打开却是一柄檀香木扇,雕工虽然精细,但是在皇子府里也不过是个寻常物件而已。   扇子下压着一张字条:“刘丹阳已无碍,上官或可用。”短短十来个字,没抬头没落款的却看得李玥吟微微勾起唇角。这浅到几乎看不清楚的微笑柔化了他的表情。李玥吟素来雍容华贵得坚硬,此刻眼角眉梢都带着一层柔光,于秀雅之外别添几分温润。   难得一见的美丽让站在他身边的人忘了掩藏自己的情绪。她视线定定地粘在他身上,将自己心里的情绪泄漏得一清二楚。   “流风……”李玥吟抬头,却因为流风看着他的目光而停了下来。他不是懵懂不知的小儿,自然知道那眼神代表着什么。   李玥吟猝不及防地抬头,让流风彻底泄漏了自己的心思。她瞬间脸上飞红,“殿,殿,殿下……”   “流风,”李玥吟沉静下来,“对不起。”   流风顿时一噎。   李玥吟的眼睛通透一片,但是表情却很沉静。他静静地注视着流风,眼里没有丝毫厌恶,却也没有任何喜悦,有的只是清晰的歉然。   血色顿时褪尽。“我……”流风想说什么。   李玥吟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将锦盒里的扇子拿出来放在手边把玩。   “流风……告退。”终于流风也只能这样说,然后静静地黯然地退出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2009.5.12我竟然把风写成云。哦卖糕的,我家小玥吟和小云儿变那个啥了。 下朝之后小事见   李烨临终时既然没有立下储君,在新君登基之前所有朝廷大事均由大朝议定。通常总是三位皇女里的两位相互对立,如今的形势却逐渐微妙起来。   三皇子李玥吟虽然每朝必至,却甚少开口。大皇女李继乾与四皇女李济安之间虽未见得更亲近些,朝议时同声共气的时候却渐渐多了起来。相较之下,二皇女李济彰还是不动如山依然故我。   这一日下朝,殷碧涵故意慢了几步,朝大殿最高处看了一眼。   往常下朝时,几位皇嗣总会闲聊几句,总要到了上马车的地方才分开。如今不止三位皇女或前或后离得远,连李玥吟也都不再接近自己的姐妹了。   殷碧涵转了转眼珠,若无其事地转过去随着众多官吏向外走。   如今正是着紧的时候,论起内心焦急只怕谁也不会差过谁。一个忍不住,便落了下风。所以这混水在旁边看看就好,自己也搅进去,实在是嫌日子太安生了。   殷碧涵扯起平常的浅笑,眼眸中却没有半分温度。   “……大人,殷大人?”身后,有人快步走过来。   殷碧涵回头,不由微眯了下眼睛。   刘原。   “刘大人,好久不见。”待刘原走到殷碧涵面前的时候,她已是浅笑盈盈,“唤住碧涵有事?”声音如平时般的温和,彷佛面前这人只不过是平常的同僚罢了。   那一声“好久不见”令刘原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御史台库房修整的事……”   殷碧涵浅笑,随着她脚步的停止,周围本来都向着殿外走的人也都慢了下来。待刘原走到身边时,她与刘原一起慢慢地向外走,“碧涵昨日下午接到的文书,是要五百两对吗?”她走得不快,身边人自然走得也不快。殷碧涵几不可见地一笑,提高了声音。   刘原却似乎对周遭毫无所觉,点头道:“不知这笔银子何时能领取?”   殷碧涵感觉到四周的脚步声又凑近了些,不由心里暗笑。“文书昨日就已经派发下去了,但是依照规矩,”殷碧涵略想了想,“就算一切顺利,总还要到明日下午才能拿到手。”   殷碧涵只是实话实说。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毕竟规矩都在,那道文书各处转一圈,两日时间的确不能算长了。   “这……”刘原露出为难的表情,“昨夜下雨时已经打湿了不少卷宗,看今天似乎又要下雨。能不能通融一下?”   “的确是麻烦。”殷碧涵露出了然的神色,继续道,“但是规矩也不可废,碧涵只能说尽力。”   得不到明确答复的刘原有些失望。但是殷碧涵既然说到规矩,她也不能再说什么,“那就麻烦殷大人了。”   “您客气了,应该的。”殷碧涵笑得谦和,点头示意过后才向宫门外走去。      殷碧涵的马车停在朱雀门外。她上车之前不经意地看了眼车妇,怔愣了一瞬道:“老四,怎么是你?”坐在车上穿着一身车妇粗布衣衫的,赫然竟是黄四。   “老板。”戴着斗笠遮阳的黄四抬起头,对着殷碧涵咧嘴一笑。   “铺子里出事了?”殷碧涵收回搭在车轼上的手,声音凝重了几分。   “就是想跟您回些事,没什么大不了。”黄四说着,拍了拍车板,“老板您先上车。”   殷碧涵一笑。   如今她的生意已经蔓延到西市之外,明面上都是黄四在打理。虽说并没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可从商,但是黄四的这份审慎却很得殷碧涵的心。   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宫里一辆马车驶了出来。车帘用的是珠帘,所以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到车里的人。   当朝太傅,即将迎娶五皇子的姬氏家主,姬筠卿。   殷碧涵站在外侧,闻声抬头,正巧与姬筠卿四目相对。但是她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视线未做片刻停留,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直接便将姬筠卿略了过去。   好像,那不过是个从不相关的陌生人一样。   饶是人前一向清雅温润的姬筠卿也不由蹙眉,眼神冷了几分下来。她敲了敲车身,马车立即停在殷家马车边。   “殷侍郎。”凉滑如丝的声音里有着一股真实的寒意。   正欲上车的殷碧涵身子一顿。   她转身,然后垂目抬手见礼,“姬太傅。”礼虽行得周正,但是她的声音却生疏得过分,竟是与姬筠卿的寒意不遑多让。   透过珠帘,姬筠卿定定地看着殷碧涵,不悦之色显而易见。   而殷碧涵却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她抬头,直视着姬筠卿,道:“碧涵杂务繁多,请姬太傅见谅。”说着,也不待她反应,便直接跳上马车。   连姬家的车妇和黄四都诧异地看着她,黄四更出声道:“大人……”   “回衙门。”殷碧涵坐在马车里,整了整官袍。   “……是。”黄四只得挥了鞭子,赶马起行。   殷碧涵的马车向尚书省衙门驶去,直到看不见姬府的马车后,黄四才开口道:“老板,您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位可是当朝的太傅,位极人臣。   “无妨。”明显不想多谈的殷碧涵说,“倒是过来寻我有什么事?”   黄四自然知机,立时跟着转换话题道:“老板,酒楼里这几日来来往往的,很多都提到您。”所谓酒楼,自然便是那家君醉楼。   “我?”殷碧涵眨眼,却毫不意外,“都说了些什么?”   “好听难听的都有。”黄四说,“大多是说您对大皇女和三皇子特别宽待,对另外两位皇女却并不热络。”   “没错,的确是这样。”殷碧涵答得肯定。   “老四不明白。”黄四虽然背对着殷碧涵,声音里却充满困惑,“如今有希望坐上皇位的,是二皇女或是四皇女吧?您为什么反倒对着她们冷淡?”   “照你看,这两位殿下哪位胜算大些?”   黄四明显一愣,然后干笑道,“这我哪知道……”   “所以,”殷碧涵说,“我也不知道。”   黄四为人厚道,却不是蠢钝,愣了会之后也就明白,“所以您就两边都不帮。”   “三殿下统领禁卫自不在话下,而大殿下因为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反而比过去更安全些。”殷碧涵露出一抹不怎么良善的笑。   二四两位皇女,跟着谁都不过是个“趋炎附势”,而大皇女和三皇子,好歹是她的旧主。   “怪不得刚才我听人说,御史台补个屋顶您也不肯通融,竟然对刘家都敢这样什么的。”   “补什么屋顶,”殷碧涵冷笑一声,“不过是拿个幌子来试我罢了。”   “幌子?”   “区区那么点银子,御史台衙门怎么会拿不出来,偏要山长水远地写文书到我这里来走一遭。”   “这么说,她们是想拉拢您了?”   “也不算。”殷碧涵笑道,“我不过是个侍郎而已,哪里够资格让她们花这么大功夫。”   只不过,殷碧涵代表了一类人。不想现在决定投靠哪一位皇女的,或是习惯性站在中间的人。   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私底下对殷碧涵表示出过于明显的友善,但是朝议时中间派的朝臣越来越倾向于将殷碧涵推在前面。两派争执不下的时候,如果中间派掺和了进去,那殷碧涵十有八九会被点到名。   这不是好事,毕竟秀林之木必摧于风。   但,这也是一个契机。   三位皇女,四大家族,朝中早已盘根错节,剩下的只是微乎其微的缝隙。殷碧涵想要站稳自己的脚跟,不能只靠自己,也不能只靠与皇女或者皇子的相识。   皇女争天下虽然刀光剑影,却也不妨碍她得到一些什么。   不是吗?   “那西市那边……”黄四说,“也是一样?”   殷碧涵自然知道,这才是黄四来见她的主要目的。   “对,如今都小心些。最好哪边都不要得罪。” 轻颦浅笑皆平常   殷府书房里,殷碧涵倚在榻上拿着本诗集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午后,阳光正艳。窗外浓碧浅绿,软暖的风带着淡淡的草叶香从窗口吹进来,直熏得人昏昏欲睡。   推开书房的门,承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穿着一件浅黄的直裾,略为宽松的领口露出雪白纤细的脖子,腰上系着一对白玉佩,行走之间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端着一盘枇杷,走到殷碧涵身边。承墨正想着拖椅子的时候,殷碧涵朝榻里面挪了挪。承墨转了转眼珠,索性甩了鞋上榻,盘腿坐在殷碧涵身边。   殷碧涵继续懒懒地翻着手里的诗集,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承墨将木盘放在自己腿上,慢慢地剥起枇杷来,“姐,家里人手不够,我从黄四那里买了一个小厮回来。”   “嗯。”殷碧涵应得漫不经心。荼靡有大半时间不在,所以如今这家里倒是承墨在管着。有人愿意管,殷碧涵自是乐得清闲。   “新添的那个起名叫锦弦。荼靡哥哥那里只有一个蝶梦肯定不够用,我就把玉烟也送了过去——”承墨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惴惴地看着殷碧涵,“姐,我不是想让荼靡哥哥不要回来……”   在她耳边絮叨了半天,怎么突然转到这里。殷碧涵从诗集上抬眼,看着他。   殷碧涵不说话的样子让承墨误会她的意思,顿时乱了手脚,“那个,我不是……”   “烂了。”殷碧涵举着诗集,挡去唇边的轻笑。   “啊?”承墨反应不过来,使劲眨眼睛。   “你剥的枇杷,烂了。”殷碧涵放下诗集,再也难掩声音中的笑意。   看她表情就知她不过是戏弄他,承墨算是放下心,低头时却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把剥好的枇杷都捏碎了,一手的汁水。   殷碧涵眼珠一转。   “这样子的枇杷还要?”她唇角弯弯,似笑非笑的别有他意。   承墨看了眼手上已经不成样子的枇杷,憨憨一笑,直接便扔进自己嘴里。   殷碧涵唇角一勾,突然伸手贴着他的脸颊一直抚到颈后,然后用力将他拉过来。“这么大人了,吃东西还跟宝宝一样。”一边说,一边伸舌将他唇上沾的汁水舔干净。   承墨一呆,手僵在半空里。   “买得不错,挺甜的。”殷碧涵若无其事地退回原位,舔了舔唇。   承墨脸上慢慢染上一层粉色。   “怎么了,呆呆的。”殷碧涵浅笑,问。   “没……没什么。”承墨一边说着,一边猛地低下头。他似乎想要专注在剥枇杷里,只是眼角眉梢的喜色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承墨虽然不能算是艳丽,却胜在纤柔娇弱楚楚可怜。如今脸上带着三分羞色的样子更是让人心生怜爱,恨不得把他揉进怀里才好。殷碧涵是秀色可餐,早把手里的诗集丢到一边去了。   “姐……”承墨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我,我今天看见云哥哥了。”   “……流云?”殷碧涵一愣,声音里不由就冷了下来。   “我看得出来,他很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所以呢?”殷碧涵皱起眉,语气里隐隐有了几分不耐烦和烦躁。   “所以,”承墨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殷碧涵转开脸,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他都有身孕了……”但是承墨显然没有放弃。   “他自有关心他的人,我又何必多事。”承墨的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殷碧涵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她侧身从榻上下来,然后走到书架边,竟是一眼都不看承墨。   承墨委屈地看着殷碧涵,却怎么都不肯再说话。见她半晌不肯回头,承墨咬了咬下唇,眼中浮现出倔强的神色,竟安安静静地下了榻走出书房去了。      殷碧涵并不以为意,直到晚膳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只要她在家,承墨就一定陪着她的晚膳,他竟然不见了踪影。   殷碧涵看向在一旁侍侯的珠泪,他尴尬地回说:“承墨公子说累,先睡了……”   殷碧涵皱眉却没说什么,独自一人坐下来用饭。   第二天,承墨依然没有出现。   第三天也一样。   到了第四天晚膳时,殷碧涵对着一脸战战兢兢想逃不敢逃的珠泪说:“明天的早膳,除了承墨谁都不准送。”   珠泪如释重负地答应着去了。      次日清晨,殷碧涵倒是一早就醒了过来,却一直躺在床上没有起身。   承墨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企图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走。   “承墨。”殷碧涵出声唤他。   承墨下意识地想走过去,却硬生生地制止自己,站在原地背对着殷碧涵。   “承墨,别生气了好不好?”殷碧涵觉得头开始痛了。   “去看云哥哥。”承墨扭头看着她,语气甚是坚决,一副绝没商量的样子。   “承墨,听我说……”   殷碧涵正在寻着什么话可以拒绝却又让承墨接受的时候,承墨瞪着她的眼睛却泛起了水光。   殷碧涵叹口气,“这是干什么……”一边说,一边将他拉到床边,搂进怀里。   承墨倒是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看她的一眼满是控诉,“你欺负云哥哥……”   “我哪有。”殷碧涵苦笑,“他离开我……”   “明明是你自己把他赶走,现在却倒转过来说云哥哥不好。”承墨扭过头看着她,眼里一片通透清明。   殷碧涵一怔。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突然将承墨压在自己身下,她脸埋进他胸口,“是我赶他走。所以我就不能伤心吗?”话里露出不甘和痛惜。   听出她声音里的沉郁难消,承墨安静了好一阵子。他抱着殷碧涵的脖子,“那时候,为什么赶他走?”   殷碧涵对流云说姬筠卿企图谋反,然后以他的怔愣为由将他赶了出去。   虽说流云的确是放不开姬筠卿,但是在承墨来看,当时如果殷碧涵存心留他,流云未必就会跟着姬筠卿走。   流云的惊讶能说明什么?   什么都不是。   换了承墨刚知道,也一样会怔愣会惊惧,毕竟谋反不是小事。但是那并不代表承墨对姬筠卿有着什么特别的感情。   “李烨说过,她不知道姬筠卿的母亲是谁。”殷碧涵突然说。   “……啊?”承墨一愣,才反应过来李烨是谁,“但是,姬大人不是说她是陛下的亲生女儿?”陡然听到如此消息,承墨声音猛地拔高。   “当时,她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殷碧涵说,“她说不止是她,连姬筠卿的父君也同样不知道。”   这……   承墨张大嘴。   她的父君也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   “所以那封信是假的,”殷碧涵抬头,“也所以,姬筠卿算准了我会去拦她,也算准了流云一定会再回到她身边。她用我来绝了李烨的不安,然后再用我绝了流云的退路。”   殷碧涵的声音里,不止是不甘和心痛,甚至还有怨愤一起泄漏了出来。在赤月朝里,能得她尽心的人本就不多,而姬筠卿竟然可以将她用得如此彻底。   承墨不语,只是收紧了手臂紧紧搂着她,“所以你,才将云哥哥赶走。”承墨恍然,“但是那是姬大人的事,和云哥哥无关……”   无论如何都留不住流云的人,那么至少能留下半颗心也好。殷碧涵展现在流云面前的是最真实的心情,所以更让他愧疚不安。   “脚长在他身上。他要是不肯走,谁能勉强他。”殷碧涵的声音听上去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承墨失笑。   “所以,”殷碧涵抬头,支起上身,“别再逼我去见他了好不好?”   “但是……”   “没有但是。”殷碧涵从上面俯视着承墨,“我的人,不准向着别人,你只能向着我。”   “嗯。”承墨轻应了声,笑得柔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好奇怪 凤后相召宁性殿   户部衙门。   颇为年长的宫侍从门外走进来。他穿的是半新不旧的直裾,容色也平常,只是一双眼睛却波澜不惊,沉静得很。   他在众人的目光下,走进户部侍郎殷碧涵的房间,在门口停下。裣衽一礼,道:“殷侍郎,凤后相召。”   门口早有人似有意似无意地聚拢来,听见他这样说时轻噫出声。站在殷碧涵身侧的唐知和林钧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然后猛地转脖子看殷碧涵。只看她们两人的神情,倒彷佛殷碧涵是个什么怪物一样。   殷碧涵即使怔愣,也只在宫侍走进门前。做了那么一阵子的户部郎中,自然不止是明白宫侍的身份,更能从衣饰上看出宫侍身份的高低来。   “碧涵领命。”应了声之后,殷碧涵从容地站起来,随着宫侍一起走出去。   终于来了。   从上官慕的户部之行到刘原的修缮银子,明显有人在试验殷碧涵的能耐与态度。既然从李济彰为人看来不该是她,那么背后肯定另有其人。殷碧涵一直等着这位不知从哪里关注着她的人出现,却不想竟是当朝凤后。   殷碧涵露出常用的温和笑颜,似乎与同时没有丝毫不同,只是眼底深处闪着一丝幽暗的光。      “下臣户部侍郎殷碧涵,叩见凤后。”宁性殿里,殷碧涵对着上首坐着的人躬身行礼。她的态度恭谨却也平静,彷佛凤后召见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殷大人请起。”一道男子的声音响起。并非十分威严或是特别悦耳,凤后的声音比殷碧涵想象中似乎失色不少。   她慢慢抬头。   上首坐的男子锦衣华饰之外,眉眼之间倒是和二皇女李济彰颇为相似。李济彰的雍容尊贵在凤后身上便成了一种即使细微处也毫无破绽的精致典雅。虽然一望便知他身份高贵,但是计较起来,他的容貌却并不十分出色,甚至不如安昭容的美丽。   “闲话少说,殷大人可有意过来帮济彰?”没有居高临下的重压,也不是平和的宛转,凤后的声音似乎只是在提出一个他认为对方可以接受的,却并不怎么重要的建议。   饶是自以为不论凤后说出任何话,她都能平常以对的殷碧涵也微瞪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是个可用之材。”凤后的声音里透出平稳,让人明白他所说的不是出自旁人,而是他自己的判断。   “谬赞了。碧涵不过一介稗臣……”   “场面话我就不听了,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凤后静静地阻止了她。   殷碧涵又是一顿。   这句已经有不止一个人问过她了。   李烨问过,李济安也问过,但是那两个人却都没有眼前这个男人给她的压力大。李烨的威严和李济安的冷厉她都可以平常以对,但是在凤后的平淡前她却开始无措了。   直觉的,殷碧涵知道凤后不会喜欢那句“我的忠诚只奉给陛下”。   “二殿下对碧涵并不甚中意。”殷碧涵选了一个模糊的说法,其实准确来说,该是“相当讨厌”。   “也是。”凤后略微怔愣之后,突然失笑,“济彰那孩子在这一点上,实在是不如济安。”   这一回,殷碧涵实在是掩不住自己眼中的诧异。   李济彰与李济安在争抢皇位的时候,身为李济彰的生父的凤后竟然夸赞起李济安来了?   凤后见殷碧涵表情,敛了笑,道:“济彰是个出色的皇女。”他声音里的骄傲浅淡到几乎听不出来。   也许换了别人说自己的女儿出色只会引来嗤笑,但是凤后这一句话任何人也都只能点头称是。   凤后亲自教养长大的李济彰无论从任何哪里看,都是一位十分出色的皇女。   “那么照你来看,济彰和济安两人,谁的胜算更大些?”凤后再度语出惊人,他看着殷碧涵惊讶的眼神,“既然陛下给了你那些东西,你自然也是有资格说这些话的。”   殷碧涵几乎是下意识想要去摸鱼袋。   李烨的确是给了她一些东西,但那并不能证明李烨有多看重她。或者应该说,李烨看准了殷碧涵不会投靠李济彰和李济安任何一个,也有足够的能力在皇位争夺里幸存下来,才将那些东西交给她代管一段时日。   当时除了李烨和殷碧涵之外,房间内没有第三个人,而殷碧涵又实在不以为李烨会将这件事告诉凤后。   那么,他是在试探她?   “陛下,是个好母亲。”悠悠的,凤后突然轻轻说了一句。   语气里若有似无的轻怨姑且不理,殷碧涵瞬间便明白凤后并不是在试探她。   他真的知道。   于是殷碧涵看着凤后的眼神不由转向感叹。   竟然知道,还能如此淡定。   只是如此一来,殷碧涵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但是在凤后平稳的目光下,也由不得她不说。   “二殿下与陛下不同。”殷碧涵斟酌着词句,“她可以为了天下而背负赤月,却不能放弃她的坚持。”也所以李烨能用殷碧涵,而李济彰却并不喜欢她。   王座之下,并不是只有金银美器,治世,也并不是只有正大光明。   这一回,怔愣的却是凤后了。   好一阵子,甚至殷碧涵都开始要冒冷汗的时候,凤后笑了。“陛下果然是找了一个好人选呢。”凤后说,“殷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看着凤后的表情,殷碧涵才算是松了口气。直斥其非已经不是易事,何况她对的是当今凤后,斥的还是凤后的亲女。   “还有一件事。”殷碧涵正想告辞时,凤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开口,“你想陪在玥潇身边吗?”   殷碧涵一噎,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陛下让玥潇和筠卿定亲不过一时的计策。”凤后说,“她们绝不能成亲。”   这一回,殷碧涵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相较于之前,姬筠卿的事凤后完全不知情才不可思议。但是他这样问,又是什么意思?   能否陪伴在五儿身边……   殷碧涵一阵黯然。   “也罢。”凤后不知想到什么,竟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好好想明白再来回我。”   “臣……碧涵告退。”听出他的意思,殷碧涵主动告退。在凤后轻轻颌首之下,退出宁性殿。 作者有话要说:我尽力了…… = = 沁雅闲议政短长   皇子府,沁雅阁。   剔透温润的白玉杯里,浅碧色的茶汤散发着淡淡清香。   殷碧涵拿着玉杯,想起以前为了买下这套茶具花的功夫,眼神里露出一丝轻暖。她坐在李玥吟的对面,头上戴着银质的小冠,身上穿着雪青色的直裾,看来十分儒雅温润。   “很古怪……”殷碧涵说。   今日大朝上出了件颇耐人寻味的事,起因是兵部职方司要补一个员外郎。身为现任兵部尚书的李济安提议了一个姜氏分家出身的人,然后执掌吏部的李济彰反对了。   于是,古怪的事情出现了。按惯例至多是置身事外的李济乾不知为什么,竟然附和了李济安的意思。钟阳灭族之后,虽然李济乾在兵部势力不再,但是到底也由着她管了那么多年,说情分也好余威也罢,总还有那么几分影响力。   之后,还有更古怪的事情。   李济彰之下,自吏部侍郎开始虽然跟着李济彰的意思也反对了,却在李济乾同意之后没多久便偃旗息鼓,倒彷佛是为了李济彰的面子好过,才勉强跟着敷衍那么几句。   如今的局势,相较之下还是李济彰更强势一些。他的父君是凤后,背后支持她的刘氏又是安阳第一名门,整个朝廷里几乎到处都有与刘家沾亲带故的官员。李济彰本身又是相当出色的一位皇女,跟从并且仰慕她的并不在少数。   相较之下,无论是李济安本身,或是她父君容贵君所出的姜家都大有不如。   但是如今情势丕变。   李济乾可以说一无是处,但是她在军营里威信极高。虽然钟阳灭族,但是有了她的支持,李济安可说是实力大涨。   李玥吟点了点头。   “的确是。”他抬眼,看着殷碧涵,“与你被父后召进宫去的事有关吗?”   李玥吟不论眼神或是语调都很平静,只是因为可能存在联系才问。在他的表情里,殷碧涵丝毫看不到自己没有主动提起的不满。   “也许……”殷碧涵想着那日的情形,却不能确定,“我不知道。”   凤后并不是一个容易看透的人。即使殷碧涵模糊地感觉到他的想法,她也不能十分确定。   “父后,是个很特别的人。”面对殷碧涵难得的犹疑不定,李玥吟突然露出一抹轻笑。凤后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比殷碧涵知道得更清楚。   殷碧涵看着李玥吟。   暮春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点点暖意。面前的三皇子穿着一身家常的白色深衣,表情平静又温暖。没有过去那种无形的疏离,没有皇子与管事的身份不同,李玥吟只是一个坐在殷碧涵对面,与她说着话的人。   这一刻,殷碧涵突然觉得自己当初叛离皇子府是一件正确的事。   “殿下,”殷碧涵问,“您以为谁会胜出?”   殷碧涵问得隐讳,但是李玥吟却明白她的意思。明显的怔愣后,温暖平静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李玥吟低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玉杯没有说话。   就在殷碧涵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李玥吟说:“济安……比二姐更适合些。”   这一回,却是殷碧涵惊讶了。   殷碧涵一直知道,李玥吟并不是个缺乏智慧或者气量的人,他不过是执着于手足亲情而狠不下心。换了没有去过边疆的他,也许只能是一脸黯然沉默不语。但是如今的他,却能将自己心意表达出来。   而且,他信任她。   几乎可以翻天覆地的话,他对着她说了出来。   “那么,殿下不做些什么吗?”殷碧涵的声音里带上更多的软暖。   李玥吟看着殷碧涵的笑里不由带上一丝苦涩,“你总是那么严厉。”   她很严厉吗?   殷碧涵眨眼,无辜的表情却换来李玥吟的一声轻笑。   “就算是我想做什么,”李玥吟说,“我又能做什么呢……”   房间里安静下来。   的确,仅仅凭着禁卫能做到的毕竟有限。而李玥吟的外祖家,姒氏一族素以公正闻名,从李烨过世后一直沉寂到现在,显见也不会给予李玥吟太明显的帮助。   “殿下,陛下将蜀滇的官印交给我保管,说在必要的时候用。”   李玥吟微挑眉。   蜀滇位于赤月西南,富庶却也偏远。如果有哪位皇亲不适合住在安阳,那里便是最适合的安置之所。   “这个……”李玥吟想了想,“也并无太大用处。”   不见得直接将官印交给李济彰,让她去蜀滇吧?   李烨将官印交给殷碧涵保管,更多地还是在保护,但是对目前的局势而言,实在没有多大的益处。   “对了,”李玥吟突然想到,“母皇曾经给过我一封空白的诏书。”   “空白的诏书?”殷碧涵诧异。   “母皇说她……”李玥吟不知想起什么,眼神中一阵黯然,“说是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殷碧涵挑眉,颇为意外。   一直以来,李烨对自己的三个女儿和幼子都颇为宠爱维护,唯独对李玥吟压榨得过分。却不想她临终时竟然给他一道空白的诏书。   这,算是补偿吗?   “殿下,您是想用这道诏书?”殷碧涵自然立刻就想到李玥吟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诏书。   “再等等。”李玥吟皱起形状姣好的眉,“现在用,对济安不是好事,对二姐也太不公平了。”   明明是让“他”想做什么都可以的诏书,他却完全没有想过自己。   殷碧涵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其实,她有过一丝期待的,在听见那道空白诏书的时候。   如果,他可以自私一回。   殷碧涵不由摇头。   那就不是李玥吟了。   虽然心里的确是有些失落,殷碧涵还是对着李玥吟扬起微笑,“说的也是,殿下。” 旧讯突来起犹豫   才入了夏,空气里的暑意就明显了起来。殷府书房前日赶着换了窗纱,一片鸦青色既挡去了燥热,看着也清凉,正是合用。   殷碧涵坐在书房里,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桌上的邸抄,彷佛那上面写的不是大朝奏议,不是朝廷大事,只是街边巷尾的杂谈一样。她的浅笑里带着一两分不在意,十足的一副旁观者的清闲。   的确。最近一阵子朝中的确热闹,但却同她没什么关系。   自从李玥吟明示过皇女之争他两不偏帮之后,两位皇女之间敌对的意思是越来越明显了。向来雍容优雅的李济彰比之前更为温和亲切,同时也展现出不亚于其母的辛勤与公正。而一直让人觉得吊儿郎当的李济安则一改平庸的印象,不止对世事分析得透彻明白,平时也兢兢业业,与之前判若两人。   局势陷入胶着。   不过两位皇女虽然争皇位,倒也正大光明,至少站在旁边闲看的殷碧涵是没能发现什么龌龊肮脏的事情。   旁观是旁观了,却不代表殷碧涵会闲着。不参与皇位之争却也不妨碍她浑水摸鱼。   户部之下四司,分别为户司、度支、金司和仓司。金司是殷碧涵出身之地自不在话下。仓司与金司往来甚多,本来就交情不错。而度支郎中近来也频频示好,颇有些靠过来的意思。加上尚书老迈渐不管事,所以说户部有一半已经入了殷碧涵的掌握也并不过分。   而户部之外,禁军因着李玥吟的关系,又因着殷碧涵做金司郎中时也刻意打过交道,所以对她甚是客气。宫中那些宫侍,则托赖于她曾经刻意攀过的交情,拜托些不大不小的事情通常也不会遭到拒绝。   官场之外,安阳的牙市已经尽入她手。新开张的绸缎铺子赚得不错,相比之下君醉楼倒成了闲来无事的小玩意儿。   所以她虽然不掺和,却也的确非常喜欢皇位之争。   殷碧涵无声地勾起唇,露出不怎么良善的笑,然后顺手拿起手边的青色瓷碗,小小地抿了一口。   ……绿豆百合汤?   入了口,殷碧涵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她放下碗,看着碗里的浅色的汤。虽然火候不够,绿豆也稍嫌多了些,却是不甜的。   于是,一抹温暖渗进了她琥珀色的眼眸。连带着唇边的浅笑也多了几分轻暖。   说起来,她昨儿看见承墨在厨房里挑绿豆的。   有他的心意,万事足矣。至于味道还差着一两分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自然可以完完全全地忽略过去。   几乎是得意的,殷碧涵拿起碗又喝了一口。   绿豆这东西虽然清热解毒,到底偏凉了些,能不能给宝宝吃,还是去问过齐太医的为好……   殷碧涵无意间一抬头,视线牢牢定在某一点。她瞪着眼微张着嘴,连手里的瓷碗翻倒在桌上也没有发现。   本该一片雪白的墙上,浮现着一行字。   “尊敬的冯?殷水?涵?普奥利特小姐:   由于您目前所在的私人幻境系统未向本部登记,本部也未能找到您本人签署的同意文件,按照本星系通行法律,现默认您处于被监禁状态。   对于您自身的状态是否需要变更,以及是否向幻境所有人(目前为幻境制造者)提出诉讼,请尽快做出决定。   谢谢。   天琴星系财产与生命管理总署   0a09c8844ba8f0936c星分部”   这……这是……   殷碧涵看着墙上的字,慢慢站了起来。她一手撑在桌上的绿豆汤里,眼里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三年多了。   在她以为她会一辈子留在这里的时候,在她已经把钛星,把过去的事情模糊得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的时候,她……能回去了?   她可以不用再留在这个世界了?   殷碧涵低头,看着满手的绿豆汤汁水,看着被绿豆汤弄脏的衣袖,久久不能反应。   “姐?”门口有人走进来。   殷碧涵下意识抬头,却是承墨。   “汤打翻了?”承墨并没有发现殷碧涵的异样,直直地走到她身边。他的视线掠过墙上的字却神色如常,显然是看不见了。   “啊?”殷碧涵勉强自己收摄心神,硬逼着自己不去看墙上的字而看着承墨,“……嗯。”   “怎么把手撑在汤里。”承墨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巾替她擦手。   “抱歉,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殷碧涵歉然。   “你要是喜欢……”承墨顿时笑弯了眼,“下次再做给你喝。”   如果是从前,殷碧涵的那声“好”只怕是立即便应出口,但是现在她却不知怎么的,并不想应得那么快。   承墨抿了抿唇,小声问:“我做得很难喝?”   殷碧涵这才反应过来,顺手将他搂进怀里坐下,对着他的耳朵轻诉:“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承墨轻哼了一声,扭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微笑。他伸手从殷碧涵怀里找出她的手巾,然后低头认真地擦着她衣袖上的汤渍。   殷碧涵忍不住,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   承墨抬头,瞟了她一眼。   他本笑得得意,那一眼将他的清甜诠释得淋漓尽致。于是殷碧涵很自然地将闲着的左手环上他的腰,然后不安分地在他的侧腰上来来回回地轻抚着。   “干……干什么啦。”该是拒绝的话,却因他软嫩的音调彻底变了味道。   少年柔软的身体静静地靠在她的怀里,体温隔着轻薄的衣料传过来,淡淡的体香萦绕鼻尖若有似无,盈润细白的皮肤……   如果她离开这个世界,这一切是否都要留给原来的那个“殷碧涵”?   不。   绝不。   也许,她该在走之前杀了这个身体……殷碧涵眼睛微微眯,露出清晰明白的狠厉。   “……姐?”承墨疑惑地抬头看着她,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变了表情。   殷碧涵却突然含住他的唇轻吮慢舔,想将今后的份一起品尝完似的。   “唔……”承墨微怔之后,只是伸手环住她的脖子,柔顺地回应她的亲吻,只是眼中却不由闪过一道疑惑的光。    弃彼取此定平生   君醉楼的雅间里,殷碧涵对着一桌精致的菜色却毫无胃口。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人狠狠掐住她脖子的感觉还残留在皮肤上,殷碧涵眨了眨眼,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如果你敢走,我就杀了你身边那些人,包括你的女儿。”   莫名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用往常一般无二的声音这样威胁她。那凉滑如丝般的声音竟然如此适合威胁,这竟然是她当时第一件想到的事。   “你以为,我会在意吗?”   即使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本意,殷碧涵还是这样回答。不是冷冷的,与她一贯轻暖柔软的声音没有任何不同。   然后,当殷碧涵第一次在那人的脸上看到隐怒的表情之后,她又突然伸手掐在她的脖子上。   殷碧涵轻叹一声。   明明她才是伸手掐人的那个,她的眼里却反而露出惶惑不安。就在殷碧涵觉得自己就快窒息的时候,她突然甩开手走了。   不论她为什么知道,殷碧涵已经对那个人的“知道”提不起任何惊讶的兴趣,但是她所表露出来不愿意让她离开的意愿,却真实而清晰。   真是,何苦……   殷碧涵终于拿起筷子。   她所在的雅间是整个君醉楼最安静地方,只有透过门口的珠帘才能看到楼梯的一角。她无意间的一眼,却让她突然一愣。   有个穿白色深衣的人正从楼梯走上来。虽然门帘挡住了那人大部分的身影,但是只要一眼,殷碧涵便能认出来。   流云。   他缓慢地走着楼梯,几乎每跨两三级台阶就要停下来歇一会。白到一丝血色也没有的手搭在扶手上,似乎不这样他就根本没办法走上来一样。   就彷佛,一个病弱的老人。   殷碧涵不知不觉地皱眉,起身走到门帘后看着那个几级台阶也走得艰难的人。   他……瘦了。   去年秋天之后,殷碧涵就再也没有见过流云。如今都入了夏,算算也足有半年了。   在她印象里,向来喜好艳丽打扮的流云此刻素净得苍白。脂粉全无不说,发上身上也看不见一件金银玉饰,锦缎的深衣虽然质料不错却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流云本生得骨肉均停肌肤丰润,但是此刻殷碧涵所看到的人只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苍白无力的样子让他隆起的腹部变得异常明显,看着不像是身孕倒像是生了什么怪病一样。   这个样子,怎么还一个人出来乱走。   殷碧涵皱紧了眉却仍站在珠帘后没有踏出一步。   在还剩几级台阶的时候,流云停下来休息。他一手撑着腰,一手努力抓住扶手,努力想撑过突然出现的晕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摔下去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揽着他的腰把他拉进怀里。   熟悉的,安心的味道。   流云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只是静静地依在她怀里轻浅急促地喘息着。   “能走吗?”虽然阴沉,殷碧涵到底还是出了声。   流云点了点头,却没有动。殷碧涵皱紧了眉却终于还是将他抱起来,大步走回雅间然后将他安置在方榻上。   殷碧涵一放下他,就立刻退到原来的位置上。   于是当流云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殷碧涵隐隐含着怒气的眼睛。   “碧涵……”虚弱的声音,如果不是雅间内安静到落针可闻,根本就听不出来。   殷碧涵没有说话。   “你……还生我的气?”依旧孱弱无力,流云的声音带上了少见的小心翼翼。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她的话不像是问句,倒更像是斥责。   但是殷碧涵终于开口对他说话令流云的神色轻松了几分,“碧涵……”他伸出手,本来是该对着她微笑的,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紧张。   殷碧涵看着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抿了唇却没有伸手握住的意思。   流云一阵黯然,手颓然落下,“对不起……”他想要站起来却又是一阵晕眩,于是不得不坐回去,手撑着额头轻声说:“有点晕,我坐一会就会走……”   “我有逼着你现在就走吗?”殷碧涵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然后伸手轻揉着他的额头。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可以分辨出来的怜惜。   流云松了口气,然后伸手揽住她的腰。   殷碧涵手上动作僵了下,倒是没有反对。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吃不下东西,硬塞下去也会全吐出来。”流云见她没有拒绝,于是得寸进尺地将头枕到她腿上。而殷碧涵本来想要推拒的话,也在他的轻语里烟消云散。   “没请过大夫吗?”   “怎么会没有。”流云睁开眼睛看向殷碧涵,神色安宁下来,“药喝下去也一样吐。大夫说我心里郁结过重……”话说到一半,突然断了。   流云到底是为什么郁结,即使他不说殷碧涵也知道。   “碧涵,我不生你的气。”流云突然顿了顿,然后艰难地开口,“所以你也不要再气我……好不好?”轻颤的声音里藏着期待以及恐惧。   他不生她的气,殷碧涵自流云进来之后第一次勾起唇角。   姬筠卿为了流云的安全而故意气走他。平常男人若是听到这样的话只怕立时就飞奔回她身边去了,但是流云不会。他可以不计较她赶走他的言辞,却永远介意姬筠卿轻视他,剥夺他与她一起面对的权力。   流云,不是个孱弱到只能躲在女人身后发抖的男人。   殷碧涵明知这一点,却利用他初听时的混乱将他推到姬筠卿身边,再用那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你们”绝了他回到殷碧涵身边的可能。   “……好。”殷碧涵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应了下来。   她们三人之间的是非对错,只怕这世上没人能理清。本都是长刺的人,偏又喜欢凑在一起,于是受伤便也难以避免。   流云眉间一松,终于露出安心的表情。   殷碧涵轻叹:“反正有她照顾你,我很放心。”   之前还躺着的流云听见这句,突然猛地坐了起来,他用力抓住殷碧涵的衣襟,瞪着她,“你要去哪里?”神色突然又惶急起来,彷佛殷碧涵下一刻就会消失一样。   殷碧涵对流云如此大的反应一怔。   流云只是急切地看着她,手上越抓越紧。   殷碧涵看了眼他的腹部,“云,她有照顾你的义务……”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七个月了。”流云突然咬牙切齿,用力抓住殷碧涵的手狠狠按在自己腹部,“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吃不下东西?”声音慢慢拉高,流云的一双眼睛紧紧瞪着她。   七个月?   殷碧涵低头,愣愣地看着他的腹部。   七个月前,他在她的家里。所以……   “在那之前,她至少有一个月没碰过我了。”流云又补了一句。   这么说……   殷碧涵反应不过来。   “你敢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就立刻堕了这个胎。”流云见她半晌不语,又狠狠地说了一句。   殷碧涵只能苦笑。   且不说这胎如何,便是对医理一点都不懂的殷碧涵也能明白,流云绝熬不过去。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换成如今虚弱的流云十成十是死了。   “云……”殷碧涵唤得无力,因为她听得出来流云的认真。   “我说得出口,就一定能做到。”流云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副不逼她答应绝不罢休的样子。   殷碧涵看着流云的表情,抿起唇什么都没有说。   怪不得流云会突然出现,原来也是劝她来了。殷碧涵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然让这两个人都过来劝她,但是流云的话却让她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如果离开了这里,就意味着永远也无法再见到这些人。   从幻境外看只是一组代码,一个程序,但是这个人真真切切地在她面前,用愤怒悲伤的眼神看着她。他的心意如此清晰明白地袒露在她面前,甚至他的身体,他的皮肤……   但是如果她留下来,就意味着她要放弃属于“冯?殷水?涵”的一切。那里也有她的朋友,有她的家……   “我送你回去。”半晌,殷碧涵避开流云的视线,只是说了那么一句。   流云露出明显的失望,却也知道殷碧涵再逼不得。一路上他没有再说过一句相关的话,只是那坚定的眼神再再表述着他的决心。      殷碧涵送过流云之后回了家,才踏进书房便被候着的承墨拉住手,匆匆朝卧房走。   “怎么了?”承墨那一脸焦急的神色让殷碧涵有了不良的预感。   “快点,快点。”承墨只是拉住殷碧涵朝里面跑。   两人不一会就到了卧房里,一边服侍的珠泪和蝶梦看见殷碧涵同时笑了出来。   殷碧涵看着两人明显的喜悦表情,才算是安了心。   该,不是什么坏事……   宝宝坐在床上玩着一只布老虎,看见殷碧涵进来立刻丢开手里的东西,笑呵呵地伸手索抱。   殷碧涵也没多想,顺手就将宝宝抱起来,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承墨在一旁轻声说:“宝宝,今天教你的呢?叫给你娘听听。”在承墨连声的哄劝下,宝宝对着殷碧涵“泥……啊……昂……”的努力说着什么。   殷碧涵不解,转头看向承墨。宝宝十个多月正是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平时嗯嗯啊啊的是不少,能听懂的却一句都没有。   “娘——”   甫入耳的时候,殷碧涵还以为她听错了。她转头看着宝宝,宝宝也睁着一双滚圆的黑眼睛看着她。   “我家宝宝会叫娘了呢。”反应过来的时候,殷碧涵终于眉开眼笑。   “宝宝,再叫一声?”一旁的承墨试图继续哄骗。   宝宝却垮下一张小脸,猛地扭头不看他。   “好了好了,别勉强她。”殷碧涵反而是护着女儿的那个,在宝宝脸上狠亲了一口,“宝宝真是聪明。”   宝宝倒好像明白她说什么似的,没多久又被她逗得乐呵呵的。   玩了好一阵子,珠泪和蝶梦来带宝宝去沐浴。殷碧涵从卧房里走出来时,脸上还带着尚未消散干净的笑意。   “姐,宝宝会叫娘了。”承墨在她身边,声音里满是高兴,眼神却小心翼翼。   沉浸在高兴里的殷碧涵根本没有发现,“是啊,都会叫娘了。”   “现在扶着宝宝,也能走个一两步了。”   殷碧涵没有答话,脸上却笑意更深。   “所以,姐你不能离开家里。”承墨终于将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殷碧涵一怔。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承墨。   少年的眼里,满是紧张。   花园里一片宁静,阳光下的树叶绿得神采奕奕,远处的亭台楼阁,还有眼前的少年。   这一切,将一些软暖的东西填充到她的心里。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放弃一个世界,那么选择更让她喜欢和幸福的一个不是更好?      “承墨,”殷碧涵听见她自己开口,“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会离开。”   “什么?”少年立刻问,那语气郑重得让她丝毫不怀疑他可以为了她,上刀山下油锅。   “爱我。”殷碧涵看着他,“并且陪伴我,直到你死的那一天。”   少年松了口气,重重点头后扬起灿烂的笑,“好啊。”   “那么,”殷碧涵轻笑,“成交。” 恣意纵情一生尽   长隆廿八年,成帝李烨崩殂近两年之后,皇四女李济安继位,改元永安。   同年,安阳名门之一姬氏独女足岁,帝赐名成碧。      永安元年,先皇皇女李继乾受封永平王,李济彰受封安平王,皇子李玥吟受封大将军。   同年,帝排众议,赐封殷碧涵为户部尚书。      永安二年,先皇皇子李玥潇忧郁成疾,病逝于宫中,帝举国丧。   同年,凤太后为表彰殷碧涵功绩,亲赐宫侍。传言此宫侍与过世的五皇子有九分相象。      永安四年,殷碧涵官拜正二品尚书令。与赐封户部尚书不同,朝中几无反对,诡异非常。      永安七年,邻国驲落进犯。大将军李玥吟领兵抗敌,尚书令殷碧涵倾举朝之力支援。历时两年退敌,此后二人名声大噪。      永安九年,尚书令殷碧涵推行新政,休养生息。      永安十一年,尚书令殷碧涵改制科举,入仕的寒士奉其为恩师。      永安十五年,姬氏族长筠卿过世,临终前将独女托付尚书令殷碧涵。      永安三十七年,永安帝李济安过世,谥号守。   同年,尚书令殷碧涵奉皇次女李承平继位,改元长乐。      长乐九年,大将军李玥吟过世。   同年,尚书令殷碧涵辞官归隐,举朝相送。      长乐二十年,殷氏府邸。   春天阳光明媚,园子里牡丹盛放,一片绿意葱葱。   园子的中间放着一张软榻,一个穿着黑色深衣的人斜倚在榻上看着不远处的牡丹。她头发略有斑白,皮肤却还细致平滑,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只是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生气,彷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已经对世事毫无眷恋。   “曾祖母,曾祖母……”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到榻边。   榻上的人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向男孩,然后缓缓地微笑,“玥儿,又惹你祖母生气了?”   “才不是……”男孩气乎乎地否认。   榻上的人轻笑了下,“来。”   男孩立刻喜笑颜开,爬到榻上窝在她身边,“曾祖母,再说当年平乱的事情给我听。”   “不知道说了几回了,男孩子家这么喜欢打仗?”她轻笑,却没有多少否定的意思。   “那皇储争位呢?”男孩还没等她开口,先否定了自己,“或者您当年怎么陷害那几个反对您做尚书令的人?”   榻上的人浅笑,“真不像个男孩。”眼里,却是一片怀念的神色。   “玥儿,曾祖母老了。歇一歇再陪你好不好?”   “曾祖母才不老!”男孩立刻抗议,伸手摸上她的头发,“祖母的头发都比您白多了……”话说到后面,他自己倒是不明白起来。   为什么祖母的母亲,看上去反倒年青些?   “曾祖母都八十三岁了,怎么不老?”她笑了笑不以为意,然后又转向面前的牡丹,“长寿真不是一件好事。不过,反正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不会的!”男孩几乎要跳起来,“曾祖母会长寿的,会活到一百,不,两百岁!”对她话里的不祥,他清澈的眼睛里露出明显的惶恐。   她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   “想我殷碧涵这一生,无憾了。”她说,“凭着一己之力,立于朝堂之上,前二十年恣意纵情,后四十年翻云覆雨。我的情人冠绝天下,即使倾尽皇帝的后宫也难及万一。我子嗣满堂,无一不是俊秀之才。当今天下对我褒贬不一,但是不知我殷碧涵者能有几人?”   男孩的眼睛灼灼发亮。   “这一生,我无憾了。”她转向男孩,重复了一遍,“所以,玥儿,曾祖母累了。”   “曾祖母……”   “连承墨都走了。这世上再也没有需要我陪伴的人了……”   “不!不是的,”男孩急切地道,“玥儿要您陪的,您不可以不要玥儿……”   “玥儿还有祖母,还有娘和爹,将来还会遇见爱你和宠你的人。”她伸手摸摸男孩的脸,“现在,让曾祖母休息一会好吗?”   男孩闷闷不乐,却也只能乖乖地下了榻,默默离开。   榻上的人闭上眼睛。   这世上,再也没有她留恋的人,再也没有她留下来的理由了。   呼吸渐渐轻缓,然后慢慢停止。   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表情,是一抹安宁温暖的微笑。      长乐二十年春,殷碧涵过世。   其人虽行事诡奇,功绩无数亦不可抹煞。   帝为嘉其辛劳,亲吊唁,举国丧。   ——《赤月历?长乐卷》 是梦非梦一梦长   “主人……主人……”   睡眠舱盖打开,平躺在里面的女人慢慢睁开眼睛。   她慢慢坐起身,一双眼睛茫然不解地看着四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不能理解。   “您醒了,主人。”电子合成音响起,柔和悦耳却不辨男女。   “我……是谁?”涩哑地吐出句子,女人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   纤细的,却也是雪白的手。   “您是冯?殷水?涵,本处房屋的所有者。您的职业是……”   “不用说了。”女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反应过来,她的眼睛慢慢恢复清明。   出口的同时,合成音停了下来。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女人坐直身子,双脚落地。   “钛星历3009年14月44日27时。”   “……什么?”女人的动作一僵,陡然提高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换算成星系历,则是5209002年3……”   “我睡了多长时间?”女人的声音里带上了急促。   “钛星历63日。”合成音稍顿,“也就是1701小时。”   “真的?”   不论她的声音里带有多少不可置信,合成音却仍是不紧不慢地回答:“是真的。”   “那么说……我睡了一个多月?”她愣愣的,“那里的六十三年,竟然只是六十三天……”   “幻境内的相对时间与真实时间并不相同,相差800倍。您滞留在幻境内的时间换算成钛星历便是63天。”也许是女人的声音里疑惑太过明显,合成音开始解释,“过于高速的相对时间,对您的大脑也有一定损伤。请问您需要切换至医疗程序开始检查吗?”   “不……暂时不用。”女人的声音里出现茫然,“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主人,财产与生命管理总署询问您是否起诉幻境所有人。”   “起诉?不,不用了。”女人一怔之后突然绽开清甜笑颜,“他给了我很幸福的六十年,所以不用了。”   “是,主人。”   “不过……”女人低头,唇边的笑容还未消散,声音却阴冷下来,“将他送回以前的地方去。在我有生之年,不准他出现在我面前,也不准他靠进或者进入任何属于我的地方。”   “是,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呼——吐口气,终于全文完结鸟。 也许会有大人觉得我漏了很多东西没写,但是我很确定的,这里是我从开坑之日起就定好的结局。 小涵选择留在幻境的那六十年里,自然会发生许多事。以她一贯的阴险狡诈花心一路走下去,她会一直精彩,会一直幸福,所以我是怎么都写不完滴。到她选择留下来,选择完全抛弃她过去的身份,既然是新生活的开始,同时也是一个终结。我本来选择的文章类型是传奇,自然也要有传奇的写法,对吧^o^ 正文说完,再来说番外。 1. 完结求砖。 有意写长评的大人,叉以番外相酬。可以指定内容和长度的哦,嘿嘿(以不超过一万为限。而且谁要我写一万字的H,我直接死给你看= =) 2. 已经定下来的番外如下, (1)吃粽子 (2)小涵生病时的关心 (3)幼儿园 (4)幻境外 这4篇我会慢慢写出来,但是不会太快。我要歇一阵子滴,好不容易结了个长坑啊。 3. 还有其他想看的番外的话,只要意见比较统一,我也会写。 就酱 小叉 2009.5.20 殷家儿女   永安三年,暮春。   新帝登基已经两年多了。赤月虽不能说四海升平,新帝的治理下却也安靖泰平。乘着天气还没有热起来,帝都忙着踏青赏春的小姐公子们不少,不过衙门里却是一概如常。一年四季不论寒暑冷热,都是辛苦忙碌。   尚书省衙门外有一家酒楼,名字起得俗白,就叫君醉。原本也不过是家寻常酒楼,却因几年前易手换主而特别起来。   盖因那位新老板,便是朝中最年青的尚书,户部尚书殷碧涵大人。   且不说当初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朝中上司与同僚是如何的诟病不屑,但是几年下来君醉楼却成了尚书都省上下解决午膳的好去处。离得近和好吃是自然,楼里的小二能拦下闲杂人等的功夫也是原因之一。是以嘴上不屑着殷碧涵伤风化钻钱眼的那些人,也不碍着她们一回回地朝君醉楼跑。   君醉楼的客人特别,是以午市一向比晚上更忙些。但是忙归忙,楼里的小二却不会错过分毫。没钱的大堂里坐,品级高的往雅间里让,断然是不会弄错的。   大堂里几乎坐到八成满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她一张脸肉乎乎的,肤色略深。乍看着寻常,不过若是细究起来,五官却是鼻挺唇薄。尤其一双琥珀色的凤眼,让人不禁遥想十几年后的风华,然后不得不赞一声好相貌。   她穿着一身暗红底银色百花凤纹的深衣。衣服不仅仿了大人的形制,连腰上系的玉佩也一样不缺。她走路时学着大人一般地挺胸阔步,却因为人小腿短有些摇摇晃晃,看上去十分可爱。   小女孩环视大堂一周找不到人,顿时垮下小脸,扁着嘴。在看见楼梯时突然眼睛一亮,一溜小跑地朝通向二楼雅间的楼梯过去了。   小孩子独自一人来酒楼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偏生这一贯眼色好的小二也不拦她,由着她一路噔噔噔地上了二楼。堂中众客人不由诧异。不过诧异归诧异,这里是没人会主动问些什么的。喜欢揽事上身的在尚书都省衙门也待不长了。   小女孩从雅间的第一间开始,挨间地探头进去看,被人发现时立刻报以甜甜一笑,然后闪电般逃走。本来是极度无礼的举动,偏生因着人小让人丝毫生不起气来,竟然被她这么一路混过去,没一个人说声不是。   最靠里的雅间里,有人独自坐在桌前。桌上放着蜜汁火腿、凉拌春笋和一碗鱼片粥,她倒似乎只对手里的邸报感兴趣,桌上的东西未动分毫。   正是如今朝中最年青的正三品尚书,殷碧涵。   小女孩探头进来,看见殷碧涵顿时松了口气。她扁着嘴,低低软软地开口唤道:“娘……”   殷碧涵诧异间抬头,“宝宝?”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   小女孩正是殷碧涵的女儿,乳名叫宝宝的殷雪楚。   雪楚看见殷碧涵伸出手,立刻朝她飞扑过去。她直直地撞进她娘的怀里,连她坐的椅子都被撞得晃了晃。   “你是……一个人过来的?”顺手将女儿抱到腿上坐好,殷碧涵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不悦。   “不是,不是。”雪楚猛抬头否认,“蝶梦送宝宝过来的。”   “那就好。”殷碧涵松口气,“娘最近在做些不好的事情,你不许一个人出家门。”   雪楚点头,却是丝毫没觉得她娘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倒是她惦念起来这里的原因,一时情绪低落下去,闷闷地靠在殷碧涵胸口不说话。   “怎么了?”殷碧涵自是立即就看出不对来。   “爹爹不疼宝宝了……”雪楚抬头,咬着嘴唇看向殷碧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殷碧涵挑眉。   “爹爹要宝宝吃好多萝卜……”雪楚的声音低了几分,想想就伤心。   “还有呢?”殷碧涵不由勾起唇角。   “爹爹还把宝宝的鱼肉丸子扔了!”雪楚大声控诉,一双和荼靡一样的凤眼看着殷碧涵。   殷碧涵不由失笑。   雪楚不爱吃素菜,尤其对萝卜更是深痛恶绝。而荼靡坚持小孩子不能挑食,回回逼她吃萝卜都闹得费尽心力。   雪楚说了对她而言最严重的事,却见殷碧涵在笑。“娘,娘也欺负宝宝……”一边说着,眼泪就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越想越伤心,哭声越来越大。   殷碧涵顿时一愣。   “是娘不好,娘不该笑的。”殷碧涵连忙把雪楚搂进怀里,又是拍背又是赔小心地安抚,“宝宝不要哭了好不好?都快要五岁的大姑娘了。”   “娘保证不笑了?”雪楚抬起头,抽抽噎噎地问。她眼角挂着泪珠,整张脸哭得红透了,楚楚可怜地看着殷碧涵。   “保证不笑了。”殷碧涵郑重点头。   雪楚看了她好一会,才犹疑着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保证。   “然后,宝宝出门的时候跟你爹爹说过没有?”殷碧涵突然想起来。   雪楚一呆。   殷碧涵皱眉,“忘了?”   雪楚跟着呆呆地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说:“怎么办,爹爹在家里会担心……”说着,声音又开始轻颤。   “总算还知道你爹会担心,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坏蛋。”殷碧涵伸出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然后扬声道,“来人,回家去说一声,雪楚在我这里。”   门外有人应了声去了。   “哪有……”雪楚心虚地捂着额头,“宝宝真的不喜欢萝卜嘛。”   “等回去,你爹不生气就算,他要是生气了,你给我啃一个月萝卜去。”殷碧涵想起,又狠狠补了一句。   雪楚抿起唇,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只是这回她也知道是自己错了,低着头虽然不甘心也不敢出声反驳。   殷碧涵正想说什么,雪楚的肚子一阵咕噜噜地叫。   “饿了?”   雪楚点头,然后拉着殷碧涵的衣袖,“娘,宝宝想吃鱼……”雪楚乖乖地依偎在殷碧涵怀里,声音软软嫩嫩,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这时候别说是鱼,就是一座金山殷碧涵也替她搬过来了。   “来人。”殷碧涵扬声道。   “是,老板。”立时便有小二应声进来。   “今天的鱼怎么样?”   “鲤鱼还新鲜,其他就没什么了。”小二陪笑着说。   “那……切一点做脍鲤,然后熬个汤过来?”殷碧涵说着,却是看向雪楚。   雪楚连连点头,听殷碧涵说脍鲤的时候,差不多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生的东西不准多吃。”殷碧涵见状,皱眉告诫。   雪楚倒是嗯嗯啊啊地应了,眼珠子却乱转,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殷碧涵拿出手巾替女儿擦干净手脸的功夫,脍鲤也上来了。雪楚又在殷碧涵身上蹭来蹭去,撒娇非要她喂不可。殷碧涵原本就是个比荼靡更宠女儿的,没三两下就投了降,自己一口女儿一口的一起午膳了。   殷碧涵夹起一片笋送到雪楚嘴边,她嫌恶地看着,想吃又不愿意,想不吃却也知道殷碧涵不会答应,正天人交战的当口突然看见门口有个人影晃过,“娘,你看。”   殷碧涵只道是她的逃脱之计,顺眼一看却真有个人站在门口。   一个像雪楚一般大的男孩。   他梳着双平髻,一身锦缎的月白色衣衫,同底色的梅花纹。衣着倒也平常,只是这孩子修眉薄唇之外,皮肤雪白细嫩得毫无瑕疵,一双浅色的眼珠如琥珀般衬得整张脸更是漂亮,十足的一个美人胚子。   男孩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倒是一点也不怕生地看着殷碧涵。殷碧涵朝他招招手,男孩子就走了进来。   “小荷……”雅间外响起猫咪一样细弱的声音。   之前走进来的男孩回头朝门外一伸手,牵进来另一个男孩。后进来的男孩竟然与先前那个长得一模一样,发式、衣服到鞋子,甚至挂的金项圈,通身竟找不到一点不同的地方。只是后进来的脸上带着淡淡羞色,遮遮掩掩地躲在先前那个身后,显见是没他胆大了。   “你是殷碧涵?”胆子大的那个站在前面,开口就问。   殷碧涵挑眉。   名字这种本来就是让人叫的,只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人总是顾忌些什么,“殷大人”倒是更多些。这五六岁大的娃娃毫无忌惮地只让殷碧涵觉得十分新鲜,丝毫没有不快的感觉。   “我是殷碧涵。”殷碧涵点头,然后不由自主地对着那两个孩子微笑,“找我有事?”   羞涩些的孩子听她承认立时眼睛一亮,然后摇了摇前面那个孩子的手,似乎在示意他什么。   “那……”男孩声音陡然弱了下去,还带着丝不怎么明显的紧张,“你是不是我们的娘?”他的声音里露出一丝怯意,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露出半张脸,两人的眼睛里满是清晰明白的渴望。   但是,殷碧涵一呆。   这两个孩子孪生双胞是显而易见,但是……   他们的娘?   “不是!”一直安静地靠在殷碧涵怀里的雪楚突然高声道,“这是我娘!”她说着,踩在殷碧涵腿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一副坚决不让任何人抢走的样子。   “不是啊……”两个男孩立刻失望起来。   看着男孩们闷闷不乐的样子,殷碧涵一边轻拍着雪楚的背,一边却慢慢皱起了眉。   有些像。   殷碧涵慢慢转向怀里的女儿。   虽然只有几分,但是这两个孩子确实和自己的女儿有些相象,尤其是浅色的眼珠。   继承自她的,琥珀色的眼珠。   “谁告诉你们,我是你们的娘?”殷碧涵皱着眉,却尽量轻柔地问他们。   “姑姑说的。”   殷碧涵觉得自己隐隐想到些什么,“你们的姑姑是谁?”   “姑姑就是姑姑啊。”男孩答得理所当然,“是爹的孪生姐姐。”   孪生……呢。   殷碧涵看着这两个孩子,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是甜是酸。说到这句上,她要是还想不到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就该死了。   那一夜,那个人。   不论是不是她的,单只他未婚有孕再生下孩子已经可以想象他的辛苦艰难了。   “我是不是你们的娘,我也想知道。”殷碧涵笑得温暖,“你们的爹在哪里?”      永安四年,正月元宵佳节。   十五天前的同乐宴上,陛下将户部尚书殷碧涵擢升为尚书令。且不说这二十九岁的尚书令前无古人,是朝廷上下几乎没有反对的声音便是咄咄怪事。   新帝登基之后的第四个年头,培养肱骨之臣的意思愈加明显。得罪谁都事小,恼了陛下就是大事了。再者殷碧涵在人前一向温软好说话,暗地里如何不说,明面上事情做得踏实又顾人情。是以朝中老臣也好高门大户的家主也罢,看她顺眼的多,厌恶到除之后快的却是少之又少了。   殷碧涵因势利导,乘势拉拢闲散的人力。即使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朝中也有人依旧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竟能走到尚书令这个位置上。   于是,这元宵佳节也是。新年未过,殷府便广发请帖大邀宾客。名门大户请的是年青才俊,寒士里请的是饱学之士。正是两边都沾,也两边都不得罪。   宴客的主人家自书房里出来时,府中下人又报上官一行到来。   殷碧涵浅浅一笑,走向大门口。   才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上官慕正托着儿子上官莲的腰,抱他从车上下来。三人里最早蹦下来的上官荷见到殷碧涵,笑呵呵地就扑过来,“娘——”   上官荷头上戴着一顶毛皮帽子,身上是红底金凤纹镶毛的厚衣裳,才下了马车吹了一阵冷风,脸就冻得红红的。   “那块狐狸皮给你们用正好。”殷碧涵牵起他的手,抬起他的下巴看了看道,“我儿子果然漂亮。”   之前有些紧张的上官荷顿时喜笑颜开。   另一边上官莲下了马车,在一边低声叫人:“娘。”   殷碧涵唇角一勾,她蹲在上官莲面前道:“莲儿不见娘那么长时间,有没有想娘?”   “有……”男孩乖巧地点点头。   “真的?”殷碧涵眼睛一亮。   “当然是真的。”一模一样的声音,上官荷的却明朗得多。他极自然地,也不顾他爹在一旁瞪眼,就爬到殷碧涵背上趴着,凑在殷碧涵耳朵边上告密,“莲儿在姑姑家天天就念着快回来。”   “乖儿子。”殷碧涵笑得眼睛眯起来,在上官莲的脸上亲了一口。   “还在大街上。”一旁的上官慕终于是看不下去了,虽然她疼儿子,也没有大街上就又亲又闹的。   “有什么关系。”殷碧涵蹲在地上,抬头看了眼上官慕,然后对着上官莲说,“对吧?”   上官莲偷瞄了眼上官慕,轻轻点了点头。   上官慕唇角盈起浅笑,只是想到些什么,眼神又一阵不自在。   因为他的固执,她却从没说过什么。   他说儿子要跟他姓,他说要瞒着不能泄露出去,她却只是一如既往地用她的温柔纵着他。   明明很疼儿子的人……   “清辉,别愣在门口了。”上官荷不肯从她背上下来,于是殷碧涵背着一个牵着一个个站在大门前回头对着上官慕说。   两个儿子也同时回头看着他。   三双一样的眼睛。   他勉强笑了笑,跟在殷碧涵身后朝里面走去。      宴席上觥筹交错应酬往来,却不是小孩子需要参与的。   后堂里殷碧涵的卧房门前,殷雪楚拉着另一个女孩的手躲在台阶下,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她穿着浅金色的深衣,如果静静地站着不说话倒也似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只可惜那双骨碌碌乱转的眼睛一看便知不是个安分的主。   她拉着的女孩比她略小些。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锦袍,虽然被雪楚拉着,却依然挺直了脊背不肯学她猫着腰。一双黑若子夜的眼睛配着唇红齿白,竟无端端生出一股子宁静的味道。   她是拜入殷碧涵门下,姬氏筠卿的独女,姬成碧。她比雪楚小了一岁,快满五岁了。   “姐姐,不要啦。”成碧拉着雪楚的衣服,“我们回去玩也是一样。”   “就是被抓到娘也不会生气,怕什么。”   “老师不生气,但是荼靡叔叔会……”成碧小心翼翼地提醒着。   殷府里如果连荼靡生气了,只怕殷碧涵也不敢直攫其锋,何况是肇事的殷雪楚?   雪楚一抖,回头瞪了她一眼,气乎乎地说:“你就帮着小荷那小子好了。”   如果不是那小子说她不敢到娘的房里去,她至于这么大冷的天躲在雪堆里吗?   “荷哥哥随口一说,姐姐不要理他就好了。”成碧笑得更甜,“成碧觉得好冷,我们回荼靡叔叔那里去嘛。”   “……好吧。”雪楚看了眼只点一盏灯幽暗昏黄得让她犹豫了半天的房间,终于还是决定勉强同意她的话。她回头,“你说的哦,我是因为你要回去才陪你回去的。”   成碧一双眼睛笑得如弯月一般,“嗯,快走吧。砚叔一定炖好了香香的鱼汤在等我们了。”   雪楚自然知道成碧是在引诱她,只是“鱼汤”两个字诱惑实在太大,于是她大度地决定,把自己被成碧这个比她小一岁的孩子说动的事,彻底忽略过去了。   “姐姐不喜欢荷哥哥吗?”两个小孩朝另一处院落走过去时,成碧问雪楚。   “他姓上官,又不是姓殷的,来跟我抢娘。”雪楚抬高下巴,说。   “但是姐姐喜欢莲哥哥啊。”成碧歪了歪头,不解地看着她。   “莲儿不一样,他乖乖叫我姐姐呢。”雪楚解释,“他是我弟弟,做姐姐的当然要照顾弟弟。”   原来这才是重点。   成碧恍然,想明白了就在一边偷笑。   “小坏蛋,你笑什么。”雪楚恼羞成怒,伸手去拧成碧的脸,“就知道帮着小荷那个小子。”   “哪有——我跟母亲求了好半天才让我到老师家里来住一晚上的……”   雪楚却仍是不依不饶地追打过去。两人一路笑闹着跑向荼靡的院子。   眼见着大门就在眼前,成碧突然扬声道:“砚叔,姐姐欺负我。”她突然跑快几步,气喘吁吁地扑进承墨怀里。   “哼。”雪楚站在一边,扭头做出不屑的样子,一双眼睛却偷偷瞄着承墨,生怕他信了成碧的话。   “大冷的天还在外面玩,也不怕冻坏了。”承墨牵起成碧的手,然后对着雪楚伸出手,“跟我进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去。”   雪楚立刻笑呵呵地小步跑到承墨身边,将手放在他手里,随着一起进去了。   荼靡说累在里间躺着,桌子边只上官莲和上官荷两兄弟坐着。承墨一边推着两人坐下,一边说:“先喝口汤暖暖,厨房马上就把饭菜松送过来了。”   见三人进来,两兄弟对看了一眼。上官莲首先对着雪楚笑了笑,“姐姐快过来,砚叔炖了姐姐喜欢的鱼汤。”   雪楚也对着上官莲笑道:“好……”   “你刚刚去娘的房间了没有?”一旁上官荷也不知学了谁的样子,故意拉长了音调说话,那嘲讽的意思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雪楚脸上微红,却不理他。   “亏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姐姐,说话不算话!”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上官荷得意洋洋。   雪楚扁着嘴,开始不高兴了。   上官莲伸手拉了拉上官荷的袖子,但是上官荷却一点也不在意。   成碧看看两个人,正想着说什么的时候,雪楚突然说:“我胆子是小。“   在场几人都突然看着她。谁都知道她尤其不愿在上官荷面前示弱,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她冷眼看着上官荷,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竟与殷碧涵恼怒的时候一般无二。   一旁的承墨突然觉得不对,才想哄几句雪楚就突然说:“你有本事,当着别人的面喊一声娘试试。”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   雪楚气乎乎地瞪着莲,平时最爱的鱼汤就在面前也不看一眼。   荷虽然红了眼圈,却也毫不示弱地瞪着雪楚。   莲黯然低头,不一会就开始掉起眼泪来了。   而成碧不安地看着雪楚与荷两个,最后求助似的看向承墨。   承墨一时无语。   他将莲搂进怀里,抚着背安慰,一边对雪楚说:“宝宝,他们不能当着别人叫是有原因的……”话到一半却只能停了下来。其中的缘由承墨的确知道,但是他要怎么对着两个孩子说,是他们的爹不肯让他们认回他们的娘?   也不知承墨的将语未语令荷想到了什么,他突然一丢手里的勺子,撒开腿就朝外面跑去。   承墨不由着急,他看着怀里搂着的莲,又看看转眼间跑得没影的荷,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荷心里怒气重重,憋了口气,他就偏要当着别人的面喊娘不可!于是一路向正堂跑去。   满肚子的怨气经过门外冷风一吹散去大半,莲站在正堂门口看着里面那么多人,心立刻虚了。但是转念想到雪楚会嘲笑他,一咬牙就朝里面走了进去。   殷碧涵的位置并不难找,荷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走到殷碧涵身边。   正堂里客人很多,觥筹交错一派热闹。荷这么小的男孩一路走进来,虽然暗自打量的目光颇多,但是却都装作没有看见他。   荷走了一会见没人注意他,好歹安下了些心,他走到殷碧涵身边,拉了拉她的袖子,然后鼓起勇气用最大的声音叫:“娘……”   虽然他这自以为响亮的声音其实比蚊呐也响不了多少,但是整间正堂里突然安静下来。   荷虽然看不见身后发生什么,却能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了。他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拉着殷碧涵的衣袖几乎要绞碎了。   “嗯?”殷碧涵一愣之后,只是轻笑着将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分开这么一会就想我了?”   许是殷碧涵与平时一般无二的声音让荷安下了心,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头朝四周望了一圈,又缩回殷碧涵怀里,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处打量,待视线终于与他爹对上的时候,心虚地低下头。   “吃点东西?”殷碧涵有些好笑地看着儿子钻进她怀里,巴不得任何人都看不到他的样子。   荷低垂的头摇了摇。   “儿子。”殷碧涵眼珠一转,低下头去在他耳朵边吹了口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爹要是生气了,有娘在呢。”   荷抬头,眨着眼看着殷碧涵。   殷碧涵点点头。   荷抿了抿唇,“娘,姐姐欺负我。”   这一声脆脆嫩嫩的告状声,整个正堂都听得清楚,殷碧涵甚至可以听见清晰可闻的抽气声。   因为,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尚书令殷碧涵只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也因为,很多人知道这个孩子是“寄居”在上官慕府中,其姐上官牧的儿子。   “大……大人,这位小公子是?”在一片安静中,终于有人站起来问。   “我儿子。”殷碧涵答得无比自然。   “令……令郎?”那人陡然拔高了嗓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   “怎么,”殷碧涵勾起唇角,露出不怎么良善的笑,“不像?”   荷见殷碧涵护着自己,怯意顿时消散得干净,他也转头看着那个说话的人。   并排在一起的两张脸,尤其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实在让人说不出“不像”来。那人犹豫了半晌,见殷碧涵目光渐冷,才反应过来似的,“哪里。小公子长得很漂亮。”   “多谢夸奖。”殷碧涵瞬时笑得温和。   “娘,我去莲儿那里。”宴席再开,坐了一会就开始嫌无聊的荷要求离开。   殷碧涵把他放在地上,然后附耳过去,“等明天早上你爹气消了就没事了,所以等一下我拖住你爹,你和莲儿早些睡。聪明儿子明白了?”   荷偷偷瞟了眼满脸怒色的上官慕,重重点头表示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我尽量赶在端午把下一篇番外赶出来。 赏月习俗   五月十六。   承墨沐浴过后从隔间出来正打算回卧房休息,经过窗边时却慢慢停下脚步。晴朗夜空一片湛蓝,一轮满月挂在天际,月光皎洁,清冷又宁静。   想起来,他到这府里都有一年多了。   承墨看着月亮出神。   她对他……很好。   丢下如父亲般的云哥哥,丢下对他有恩的姬大人,他只为了在她身边。在他曾经背叛过她之后,她待他好得超乎想象。   但是。   承墨伸出手,挡住清冷的月光。   总觉得还差了些什么。   她对他和对荼靡的态度,总有些微妙的不同。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那个“什么”却确实存在着。   承墨看了眼自己的床铺,总觉得空荡荡的。   其实……睡前再看她一眼也好吧?   只是这样想着,承墨就慢慢走出房门。月光下,他沿着抄手游廊,悄无声息地向殷碧涵的卧房走去。   她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床上也空荡荡的。   那是,去了荼靡那里?   承墨不由抿了抿唇。心里虽然有些空落落的,但是他也只能像往常一样回自己的房间去。   转身。   然后突然瞪大眼睛。   不知何时,花草间多了一张低榻。她就躺在榻上,右手撑着身子,左手拿着酒杯。   她仰着头,对着明月微闭着眼睛,神情既慵懒又带着一种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里的肆意。平时温和的琥珀色眸子不知何时变成黑曜石的颜色,闪着比月光更清冷的光泽。黑发如瀑一般地流泻下来,铺满了低榻的一角。与他相同的白色,却是丝质的寝衣穿得随意,毫不在意地露出右肩。修长的腿从裙子露出一半来,无意识地蹭着光滑的裙子。月光似乎成了什么有形的东西,在她皮肤周围凝结起来,彷佛将她包裹在其中。   承墨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传说。   传说,世上的精怪都拥有异于常人的美貌,它们喜欢吸收月光中的精华,也喜欢骗走别人的心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承墨不知不觉地向低榻走过去。   伸手,穿过那凝结在她身周的月光,他的指尖轻轻碰到了她的唇角。   她慢慢抬起眼,那黑曜石似的眼眸对着他,又似乎没在看着他。他在这双漂亮得不似人的眼里,找不到人的感情。   美丽,却也清冷。   那种想碰触,却怎么也碰不到的感觉突然浓烈了起来,浓到他甚至想狠狠抱住这个人。   “来。”她突然出声,然后拍了拍身侧的地方。   他甩了鞋子,然后坐在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她含了一口杯子里的酒,然后倚过来。承墨顺势躺下去,她半压在他身上,唇贴上了他的唇。先是一口酒全度了过来。待他咽了下去之后,她又意犹未尽地舔吮着他嘴里的每个地方,似乎想把酒的味道全部舔干净一样。 “碧涵……”好不容易他的唇重获自由,一声轻叹似的声音逸出来,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让她露出慵懒而朦胧的浅笑。 然后她将脸贴在他胸口,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就想这样入睡一样。 她到底,是因为他才这样枕着,还是因为想要枕着而他正好在? 承墨心里滑过一丝冷涩。 为什么,已经那么近了还是觉得她远得他怎么也碰触不到? 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没有映出他的影子? 殷碧涵用脸蹭蹭他的胸口,本来支撑着身子的手从他衣裙之间的缝隙里穿进去,抚上他腰间的皮肤。 无意识地,似乎只是因为喜欢那滑若凝脂的触感才流连不去。 承墨轻轻伸手,指尖落在她的额头,见她没有反对才放心地越碰越多。指尖滑向她脸颊,在即将碰到唇的时候犹疑地停了下来。 她却突然将他的食指衔在齿间,然后湿软的舌头舔着他的指尖。 承墨低头,对上她的眼睛。 “陪我喝酒。”她若有所指,笑容里带着些期待。 承墨虽然不解,却仍是点头。 她手指一挑,他的衣带便松了开来。原本寝衣为了穿着舒适就没用太多系带,腰间一松衣裙便可全脱下来,如今只因他躺着没动所以还勉强覆在身上。 承墨心里一跳。 亲吻拥抱,甚至还曾搂着一起睡过,但是这样的举动她好像是第一次……这念头一闪而过,承墨丝毫没有想到其他。 殷碧涵掀开了承墨的衣服。 月光下,少年的肌肤闪着诱人的光泽。而那双彻底信任毫无阴霾的眼睛更是诱人。 她抄起一边的酒瓶,举在半空,然后慢慢倾侧。 酒液从瓶口流出来,滴落在少年身上。 承墨只觉得胸口一凉,然后湿热软腻的东西贴上胸口。 她在吮他胸口的酒…… 一抹红色蔓延上他的脸。 但是殷碧涵却显然不会因为他脸上的淡淡粉色而放过他。她舔着,吮着,然后碰到了他胸口的茱萸。 软腻的感觉瞬间明晰起来,身体里似乎有一种陌生的什么东西在慢慢苏醒过来。只是她就是不愿放弃似的,那种让人身子发软的感觉越来越清楚。他的呼吸开始乱了。 她抬头起头,看着困惑不解的他,唇边的浅笑似乎是偷了腥的猫一样。 他身上的酒液没多时便舔了个干净,她于是又掀开他的裙子。 这一回他开始紧张了。虽然他将手掌贴在低榻上,努力想要忘记将衣服拉上的冲动。 然后,她又倒了一回酒,酒液滴落的地方引起他全身的一阵轻颤。 “闭上眼睛。”她俯身在他耳边轻语。 他依言闭上,然后感觉她的手伸进腿间,然后将他的分身扶了起来。他只觉得脸上轰的一下,彻底红了。 然后,然后……她竟然舔了舔。 承墨猛地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她抬头,笑得无辜。 “你,你怎么可以……” 她不说话,只是突然伸手扶住他的后颈,将他拉过来。不是单纯的舔吮,她缠着他与她共舞,另一只手却始终留在他腿间不停抚弄着。 上与下同时,令他身子越来越软,几乎瘫在榻上。 “承墨?”她的唇放开他的唇,轻轻唤他。 承墨眼神迷离地看向她,却连应一声都做不到。 她轻笑一声将他搂进怀里,一边轻咬着他的耳朵,一边问:“承墨,我不等那两个月了好不好?” 两个月? 什么两个月? “好……” 承墨迷迷糊糊地应了声。他现在只是不想停下来,刚才那种感觉他还想要更多。殷碧涵轻拥着他,他却蹭着她的身子。 “虽然你不知道自己答应什么了,但是,”她挑眉,“你既然都答应了……” 她将他颈间的皮肤衔在嘴里,然后用力吸吮着。一双手从他的肩部轻抚着,然后伸进他的衣袖里去。 承墨隐隐明白了什么。但那个什么却只是滑过心头就消失在哪个角落里,他的思绪转眼间就被身体的感觉勾走了。 她的亲吻,她的抚摸,让原本如棉絮般飘散在身体的感觉突然有了实体,冲进身体的某一部分。 他想要…… “再忍耐一下。” 殷碧涵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压住他的手。然后她的另一只手又伸到他的腿间,轻轻套弄起来。与之前几乎相同的动作却招来他身体更大的反应,他只觉得自己被她掌握在手里,一颗心也随之忽上忽下。 身体,已经涨到发痛了。 “痛……”他睁开湿润的眼睛看着她。 她将他轻轻放着榻上,轻吻着,然后坐起身子扶着他进入自己的身体。 “唔……”突然其来的感觉令他不知所措。 她伏低身子,开始有节奏地律动。他如在波浪中一般高低起伏,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攀上快乐的颠峰。 承墨静静地躺在榻上,耳边是她的呼吸声。 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心底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惶惑不知消散到哪里。现在的他,只有笃定踏实。 “在笑什么?”她的声音慢慢远离他。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从榻上起身。不情愿她的离开,“你要走了?” 她一怔,然后突然笑了,“不想回房,就陪着我。”说着,她伸手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依在她怀里,在她看不见的位置浅笑。 殷碧涵抱着承墨没有回她的卧房,而是去了沐浴的隔间。隔间里一早备了热水,为了等她一遍又一遍地热过。 殷碧涵将承墨放进浴桶里,宽了衣然后自己也坐进去。 即使刚刚经过情事,承墨对着殷碧涵的身体仍然不知把眼光朝哪里放。乱瞟之下看见她肩背处几条新鲜的抓痕。 一愣,抬头,“这是……我弄的?” 殷碧涵顺着承墨的目光摸过去,没觉得什么。挑眉,“抓出印子来了?” “嗯……”承墨沉下脸。 他竟然把她抓伤了。 “这是,”殷碧涵眼珠子一转,低头在他耳边吹气,“情趣。” 情…… 于是,想当然地又想起刚刚,想起…… 轰地一下,承墨的脸又红了。 殷碧涵看着有趣,将他的耳垂含进嘴里舔着,含混地问:“再一次?” 承墨脸上更红,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殷碧涵起了戏弄他的心思,“这一次你先来。” 承墨深吸了几口气,正在殷碧涵好笑的当口,他突然搂住殷碧涵的脖子,然后唇覆压上她的唇。 嗯…… 学得不错。 似水流年   不是非你不可,只是除了你之外,再也找不到想要的人。      李玥潇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床上那人美艳却也冰冷的人。   那是他的父君,安凝。   他的父君在听说母皇的死讯后,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他只是一分一毫都没有犹豫,直直地跪在凤后面前,要求殉葬。   母皇的寝殿里,所有的后君和皇嗣在那一瞬间都看向他,而他却只看着自己的父君。   但是他的父君,他执着的眼神里丝毫看不到他的存在。李玥潇甚至怀疑,安凝在那一刻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生过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听着他的话,发抖。   “求……父后,允了父君……”李玥潇终于也跪了下来,虽然连心都在颤,却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他的父君回头,看着他的眼神里带上了清晰明白的感激。   凤后准了。   于是,他的父君绽开最明艳的笑,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了寝殿。   那一刻,整座大殿里,每一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是怜悯和痛惜。但是李玥潇却只是恍恍惚惚地跟在他父君的身后离开了大殿。   回到辰芳殿后,李玥潇站在父君寝殿里,看他仔细地挑选着衣衫,看着他认真地挑选着首饰,看着他用几倍于平常的时间将自己打扮得精致美丽。   本来就是艳绝后宫的人,打扮之后更是美丽得让人怎么也挪不开眼。   但是李玥潇却站在房间的一角,怎么也动不了,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看着忙来忙去的父君,李玥潇只觉得越来越冷。   他的父君,就像掬起的水一样。就算他再怎么不情愿,水还是会从指缝间流下去。   他不能让水留在手里,也不能让父君留在他身边。   他只能看着他欢天喜地寻死。   父君,您还有五儿。   父君,母皇走了,五儿还需要您……   但是,直到他的父君用满足的表情喝下毒药,安心地躺在床上后,他还是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看着他,慢慢停止了呼吸。满足的微笑凝固在他的唇边,成了他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表情。   像砂堆成的墙,他的世界渐渐破碎,在风里渐渐消失。      李玥潇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没有颜色的景色。   “……儿,五儿……”   耳边传来一阵轻细的声音。   那与他,无关的吧?   所以他连转过头去看一看的想法都没有。   “五儿!”   那道声音似乎响了些……   说话的那人用力扣住李玥潇的下巴,让他慢慢转过头。他抬眼,看向声音发出来的地方。   这张脸,有点熟悉……   “五儿,你不要吓四姐。”那道声音继续不停地问,虽然声音里透出明显的焦急,但是李玥潇却觉得那种焦急难以理解。   “四姐……”他只是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那人却明显松了口气。   “你父君,也没有办法……”那人犹豫了下,“你吃点东西好不好?宫侍们说这几天你都没吃过东西。再不吃身子要受不住了。姐姐喂你,乖,吃一口。”那人说着,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唇边。   他怔怔地低头,唇角碰到热热的东西。   他不饿。   只是那人固执地不肯收回自己的手,勺子一直停在他唇边,非要他张嘴不可。   无奈,他只能张嘴。   那人才算松了口气。   只是两三口之后,他就不愿意了。   他真的不饿,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明白呢?   也不知他脸上是什么表情,那人像是被蛰到一样立刻收回勺子,小心翼翼地轻声说:“五儿不愿意我们就不吃了好不好?五儿你别这个样子……”   心头一点隐隐的烦躁消散干净,李玥潇又转头看着窗外。   “这样子下去怎么行。”李济安担心地说。她将手里的粥碗放在一边,看着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李玥潇。   “我带他回去住几日,也许换个地方心情会好些。”站在不远处一直没有开口的李济彰突然说道。   “也好。”李济安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安昭容逝去时睡过的床,眼里闪过明显的厌恶。   李玥潇虽然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却独独不肯远离他父君过世时躺过的床。那个男人还真是狠心,竟然让这么个纤细柔弱的孩子看着自己咽气。   李济安的眼里闪过一道阴狠。   她看了眼坐在窗边的小皇子,眼神又明显柔和下来。   罢了,她要是做了什么,伤心的还是五儿。   于是,李玥潇就这样被带到了李济彰的府上。   总算是略有改善,但是他的情况却远说不上好。每日静静地坐在一个地方,东西不喂到嘴边不知道吃,甚至扶他上了床也只是睁着眼睛,非到累得不行了才会睡一会。对着济彰、玥吟和济安几个说话时还能看着她们有些反应,换了其他人来甚至连头都不回。眼见着他一日憔悴过一日,不得已之下李济安唤来了一个人。   “五儿。”她站在门口对他微笑,就像曾经的那样。   李玥潇只是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她走到他身边,继续唤他,“五儿。”   李玥潇没有反应。   “这么久没来见你,生我的气了?”她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她。   他的脸是对着她了,但是他的眼神依然没有焦距。   “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如水,没有失去耐性,“一直闷在屋子里也不好,出去吹吹风好吗?”   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他是否同意,伸手到他腿下将他抱了起来,然后抱着他一路走出房间。   一阵冷风吹过,李玥潇不由瑟缩了一下。   “冷?”   她将他放在石凳上,然后将他搂进怀里。   “五儿,”她俯身,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不是我不想做你的妇君,只是我有抛不开的人。”   李玥潇身子一颤。   “我也不是故意不来看你。只是,”她苦笑,“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她再次伸手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她,“所以,别生我的气好吗?”   他的眼里,隐隐有些光闪动,虽然微弱到即使近在咫尺的她也看不清楚。   “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她看着他,眼神依旧是温暖安宁,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惊胆颤,“如果你不想再看见我,那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她轻柔的话语,却令他的心绞了起来。   她捧着他的脸,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   他想说什么,他应该说什么,但是全身却好像压在深渊底下,怎么都没办法动上一分一毫。   “果然。”她低低地叹了一声,站了起来,“抱歉,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说着她放开一直捧着他脸的手,然后站直了身子。   不可以……   不可以让她就这么走了。   他不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她。   只是他的声音却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即使他再怎么努力,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又要消失了吗……   父君不要他了,连她也不要他了。   水珠从眼角滑落。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了。”她手忙脚乱地回来,然后轻轻地将他搂进怀里,“不愿意说话就不说。”   从她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暂时安定了他的心,但是泪水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你啊……”她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背,“当年我的确是说过你的笑容天下无敌,但是那也不代表伤心的时候就不能哭。五儿你知道的,无论你想要什么,你的姐姐,你的哥哥都愿意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他的姐姐和哥哥……   她温柔的声音融化了他心底冻得坚硬的伤心,化成泪水汹涌而出。   “你的父君虽然离开了你,但是你的身边还有需要你和疼惜你的人。”她只是紧紧搂着他,用她温柔的声音安抚着他,“如果你希望,我会陪在你身边。一辈子。”   她离去的惶恐,母皇过世的伤心和父君离弃他的绝望,异常激烈地在他心里翻腾,争先恐后地变成泪水。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但是在她的怀里,他的伤心却彷佛没个尽头。   那一天,他最后的记忆是她温暖的怀抱,还有她被泪水浸透了的前襟。      十年后。   清晨,五儿从睡梦中醒过来,眼角还带着湿痕。   又梦到父君过世的那一天了。   但是……   他翻身,看向躺在他身边的人。她睡在他身边,表情平静又安宁。   他想看她的眼睛。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指尖从她的眉,画到她的鼻子,然后在唇上流连不去。   蹭来蹭去的,熟睡的她终于被他弄醒了。她皱眉,眼睛却迟迟不愿意睁开。   他轻笑,然后凑过去对着她的耳朵吹气。   “五儿……”她的声音里满是无奈,还有浓浓的困倦“今天我沐休。”   他才不理。既然吹气不行,那么他直接将她的耳垂含进嘴里。   她不情不愿地,缓缓睁开眼睛。   晨曦里,那如琥珀一般颜色慢慢呈现在他的眼前。   果然是看了那么多年都不会腻的,他最喜欢的眼睛。   “让我再睡一会。”她困倦地眨眼,然后将他搂过来,“考功司员外郎的人选又出了问题,然后工部又追着户部要钱,闹腾到半夜才回来……”   “不要。”他搂着她的脖颈,咬她的鼻尖,“小涵,陪我起床……”   她再度睁开酸涩的眼睛,带着几分哀怨看着他。   他轻笑。   喜欢她的眼睛,却最爱她宠溺的表情。这些年她从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一直都陪在他身边,宠着他。   “为什么非要我起床不可……”   她不满地咕哝着,却仍是认命地坐了起来,轻拍着额头,似乎这样就能让身体里的疲惫全部消失一样。   他笑,没有说话。   不,小涵。   不是非要你不可。   只是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想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joyia大人指定的五儿番外,我码出来鸟,请查收。 28-31日,公司组织到厦门去玩了4天,木摸到键盘,所以……木有六一礼物,嘿嘿。 之后,说好的番外还剩下2篇吧,生病和幻境外,争取本周内码出来。 仲秋小病   永安四年的仲秋佳节,帝大宴群臣。   交代过一声不用理会俗礼后,李济安便携了几位贵君,与凤后一起赏月清谈。如是景象自是安了不少人的心,一干臣下纷纷效仿。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酒宴上的确是轻松不少。   不过有真心饮宴的,自然也会有借酒装疯的。   “殿下,请满饮此杯。”   李玥吟面前来了一位红袍官员。眉眼甚是陌生的她已经喝得脸上通红,浑身散发着酒气。她端着一杯酒敬到李玥吟面前,满有些他不喝就绝不让开的意思。   李玥吟眉尖微蹙。   他素来不喜饮酒。以前因着身份尊崇,极少有人敢敬。只是如今他统领整个赤月军队,既然入朝为官,这敬到面前的酒即使他不情愿也不能随便推挡。   但是,他实在不想喝。   正犹豫间,身侧有人走过来,“碧涵代殿下饮了这杯如何?”   正是新年时才封了尚书令的殷碧涵。   “殷大人,”那人一呆,见杯子到了殷碧涵手里不由急道,“这是下官敬殿下的,殷大人怎么可以代殿下……”   “有什么关系。”一身紫色官袍的殷碧涵浅笑,说得浑不在意,“以前跟在殿下身边,日日端茶倒水的。区区一杯酒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得浑不在意,顺手就接了过来,然后一口饮尽。   那人又是一呆。   殷碧涵曾在皇子府里做过府库看守,这件事举朝上下只怕无人不知。如今她位极人臣,不论背地里如何,至少当着面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谁都不会刻意提起这个。只是没想到她自己竟然毫不在意似的。   那人呆愣时,殷碧涵已经将一杯饮尽,然后将杯子交给一旁的宫侍,对着李玥吟道:“殿下,池子那边清净些,过去走走吗?”   李玥吟自殷碧涵出现,眼中便盈着一层淡淡的暖意,见她开口相邀便点了点头。   两人离去后,那敬酒的官员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说了声“糟!”,但是转眼看着已经走远的两人,安慰自己似地说:“反正也不是什么……”      微凉的夜风轻抚上面庞,越往池边人越少。   殷碧涵走在李玥吟身侧。难得的静谧安宁,此刻不需要任何声音。   李玥吟觉得有些太安静,总想寻些什么话来说,“听说工部那里……”   “我的殿下,”殷碧涵叹一声,有些无奈,“能不能说些别的?”   李玥吟一顿。   他只是随口。但是经她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的生活竟然乏味到除了公事之外便什么都没有的地步。对着别人也罢了,但是她……   李玥吟想起年初元宵节灯会上的事,眼神有了些微不自在。   她是不一样的。对着她的确不该说公事,但是……   他该说什么才好?   殷碧涵看着脸上清楚地表现出局促和苦恼的皇子,不由轻笑。   李玥吟自然知她为什么笑,不由看了她一眼,恼了。只是他实在做不出平常男儿娇嗔的样子,即使恼,也不过是抿了唇而已。   “月色真好。”殷碧涵转过头去,看着池子里清晰的满月倒影。她皱了下眉,手抚上自己的腹部。   “的确。”微风过处,她身上传来淡淡的药香。李玥吟疑惑地看向她,月光下的殷碧涵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不同,只是那药香也确实存在。“不舒服?”   她略怔,回头却看见他担心的眼神,然后展颜轻笑,“有些发烧,配的药一直让我犯困,所以就带了香袋来提神。”说着,她从鱼袋里摸出一个小香囊。   发烧还来喝酒,李玥吟脸色一沉。他很自然地抬手去碰她的额头,只是在手背的肌肤就要触及她的额头时,突然停了下来。   这么亲昵的动作……   李玥吟眼神乱飘,有些尴尬。   她只是将他的手按在额头上,道:“喝过药好多了。”   “嗯……”隐隐约约的热度,只是比那时温暖了些。   李玥吟突然想起元宵节时与她碰触的感觉。   元宵节时,唇对着唇的碰触……   殷碧涵有些好笑地看着不知想到什么又开始眼神乱飘的李玥吟,突然皱紧了眉,抚住腹部的手猛地抓紧衣服。   “怎么了?”李玥吟看向殷碧涵时,发觉她神色不自在,便问道。   殷碧涵低垂下眼,似乎想到什么,出口时只道:“没什么。”   明显敷衍的话语让李玥吟不悦。他挣脱殷碧涵的手,抬起她的下巴上让她看着他,“怎么了?”加重了音调,让她明白他不接受她的敷衍。   “如果有些什么事情发生……”殷碧涵伸手抚在他的手上,道,“别生气。”即使李玥吟的举止实在不像个男人,但是殷碧涵的声音里却透出明显的愉悦。换成过去,谨守礼仪的皇子怎么也不会问,但是如今他却将她当成了需要关心的人。   “你……”知她必有所指,也知她既然只说到这里就再也不会说下去,李玥吟又一次沉下脸。   殷碧涵想笑,甚至笑声都还没有出口,她猛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腹部,疼得站都站不直。   李玥吟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腰。她抬起头时满头的冷汗。   “碧——”他声音里带上惊惶。   “放心,没事……”她企图安抚他,只是笑得苍白无力。   李玥吟拉过她,让她倚在自己身上,然后低声喝道:“来人。”      宫中仲秋大宴以尚书令殷碧涵晕倒收场,事后一番询查,是敬给李玥吟的酒里下了加重醉酒的药物。本来寻常人吃了也不过睡一晚,偏生殷碧涵因为发烧正在服药。两相冲突之下,竟成了毒药。   即使并非毒药,敬给皇族的酒里下药也是重罪,何况还是当朝的大将军的李玥吟。陛下李济安大怒是平常,而一向隐忍的李玥吟也因之大怒更是招来了不少流言猜测。连尚书都省也是暗潮汹涌,从户部开始几乎无法运作。   不论殷碧涵这次中毒病倒引起了多少事情,也不论府外有多少纷争扰攘,一切都被阻绝在殷府的高墙之外,即使再沸沸扬扬,也不会让殷府的主人为之产生一丝烦扰。   次日下午,殷府主人的卧房。   殷碧涵穿着丝质的寝衣拥着被子躺在床上,如果不看她偏白的脸色和发青的唇,倒是一副惬意十分的样子。   雪白粉嫩的手轻抚上殷碧涵的脸。   她静静地睡着。   “小涵。”那人轻喊她的名字。   她慢慢睁开眼睛。苍白的脸色令她看来十分虚弱,平日如总是如琥珀般温柔的眼眸在睁眼的一刹那竟然闪烁着毫无温度的光泽。   “小涵……”他不由地又唤了一声。   “回来了?”她眨眼,声音涩哑。彷佛看到他才清醒过来似的,那温柔的光芒又回到她的眼里。   “好点没有?”他倚靠在床沿上,俯身看着她。已经可以称为青年的男子比前几年少了稚嫩,眉眼间更似故去的安凝昭容。没有任何沉郁难消的寂寞,比安凝多了几分通透明朗的青年宛如一树盛放的梨花,清丽无匹。   “还好。”殷碧涵抬眼看着他,然后拉过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蹭着,“不是说要后天才回来的?”她说是还好,声音却明显地中气不足。   “知道你有事就回来了。”他答得自然,然后捧起她的脸,横看竖看虽然苍白却没有痛苦隐忍的样子,好歹安了几分心。   “下回去宫里陪凤太后时多住两日补回来好了。”殷碧涵想了想,说。   他点点头。   “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你,真好。”殷碧涵伸手将他拉下来,额头贴在他脖颈上。   他笑得清甜,伸手抚着她的后背,“怎么会弄成这样?”   虽然他从不问她在朝里做什么,她也甚少将外面的那些烦杂事情说来给他听,但是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姐姐,以前的宫侍,现在的下人,总有些流言能传到他这里来。   “一时不小心。”她无辜地眨眼看他,因为听出来他语气中的不解和微恼。   他挑眉,直觉不信。   “我不知道那种药会变成毒……”   所以她真的是不小心,虽然假装被下药酒醉一场并非大事,不过痛到昏迷就不是了。   “哥哥会生气的。”他抿了抿唇,断言。然后心里浅淡的恼怒变得浓重起来。   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而且,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竟然都没想到告诉他。   “不要生气。”她伸手搂着他,“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因为我担心也没有用?”他还有生气。   “因为你担心,我会心疼。”   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有着宛如实质的真心诚意。   他看着她的眼睛心里一软,却是忍了半晌才肯再开口:“你要怎么补偿?”   “随你。”一阵意外在她眼里闪过之后,她的脸上绽开愉悦的笑。   “今后有事不许瞒着我。”她语气中任他宰割的宠溺让他露出微笑。   “好。”她眨眼,却仍是应了。   “还有……”   他正要说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叩门声,“主人,成碧小姐到访。”   他看了她一眼,打算起身下床。虽然在房内是无所谓,但是他的教养还不容许他在外人面前还与她腻在床上。   “一起晚膳。”显然也是知道他,所以她并没有阻止,只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低头然后在他唇上蹭了一下后如是嘱咐。   “嗯。”他浅笑,答应着去了。      “请她进来。”殷碧涵扬声吩咐一直候在门外的人。   当朝太傅姬筠卿无论气质还是长相都堪称朝中第一,这点虽然在本人面前无人敢提,于私底下已经是公认的了。而她唯一的女儿姬成碧,虽然容色上欠了些,举手投足间温文优雅的气质已经有了雏形,让人感叹不愧是姬氏之女。   殷碧涵慢慢地坐了起来。   “老师……”踏进门来的姬成碧看着殷碧涵脸上满是担心,却只是站在离床很远的地方规规矩矩地站着。   “成碧,过来。”殷碧涵浅笑。   姬成碧立刻扑向床边。她脱了鞋子跪坐在床沿上,却被殷碧涵一伸手搂到自己身边。她仰着脸问:“老师好些了没有?”   “已经没事了。”   “哦。”姬成碧露出明显地安心表情。   “自己过来的?”   “嗯。”姬成碧点头,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是母亲让成碧来看老师的。”   殷碧涵挑眉,“真的?”   “真的。母亲还说……”姬成碧怕殷碧涵不相信似的用力点头,一顿之后声音却陡然降低,“老师原来笨笨的,现在连药都敢乱吃……”一边说,一边偷瞄着殷碧涵,怕她生气。   “成碧,替我带两句话给你母亲。”殷碧涵一愣之后失笑,“第一,我本来就预备着歇两日,如今不过正合我意。第二,我中毒并不如表面上那么严重,如今已无大碍了。记下了?”   姬成碧点头,眼珠子一转,“老师原本就预备要生病的?”声音虽是稚嫩,却轻易地抓住重点。   “嗯。”殷碧涵也不瞒她,“我平时做事情并不顺利,一直有些人明着暗着给我找麻烦,索性歇几日,让她们看清楚我到底能做多少事也好。”   “有人不听老师的话?”姬成碧瞪大眼睛,跪坐起来看着殷碧涵,“但是老师是尚书令啊?”   除去封了王的李氏姐妹,只有正一品的太傅姬筠卿官阶在殷碧涵之上。而明面上,比起执掌整个尚书都省的殷碧涵,太傅也不过是个虚衔罢了。   “这个么……”殷碧涵看了眼被她搂在怀里的孩子,不太确定这些事情由她来说是否合适,毕竟姬成碧“不算是”她的孩子。   姬成碧眨眨眼,看着殷碧涵有些为难的神色,乖巧地没有再问下去。   果然是比宝宝乖巧懂事多了。   只是,才五岁的孩子竟然就懂得这样察言观色,却还是让她不由一阵心疼。   “比如说将来成碧长大了,成了尚书省的官员。”殷碧涵想了想,“你的母亲让你不听我的话。”   “咦,为什么?”姬成碧急急解释,“母亲不会这样的,成碧也不会……”   “只是比如嘛。”殷碧涵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成碧喜欢我?”   姬成碧用力点头。   殷碧涵不由轻笑,“但是总有人不喜欢我,也总有人会听自己母亲的话来反对我。”   姬成碧侧了侧头,半懂不懂的。   “这些麻烦事情,你以后慢慢会懂的。”也不知是不是她疑惑不解的表情太过可爱,殷碧涵捧起她嫩嫩的小脸就亲了一口。   “老师……”这下子,原本的疑惑消失不见,小女孩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开始不好意思了。   “成碧九月就要入学了吧?”殷碧涵重新将她搂进怀里,问。   “嗯。”姬成碧脸红扑扑地,点头。   “东西都准备好了?”殷碧涵问,自然又看到她点头,“我也替你预备了一份,等一下去你房里看看。”   姬成碧不仅在殷府有专属于她的房间,平时不论殷雪楚置办些什么,也会预着她的一份。   “谢谢老师。”姬成碧乖巧地对着殷碧涵甜笑。   “到了学里,会遇见……”   “娘——”一声大喊之后,卧房的门“砰”一声打开,殷雪楚从门外跳进来,“我把爹爹带回来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急促,在看见姬成碧的时候“咦”了一声。   殷碧涵和依在她怀里的姬成碧同时看向门口的女孩,两人同时皱眉的神情竟然出奇地相似。   殷雪楚扁了扁嘴,不高兴了。   姬成碧有些不安抬头,却看见殷碧涵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珠子一转反而朝殷碧涵怀里蹭了蹭。   殷雪楚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不见殷碧涵理她,于是慢慢走到床边脱鞋上床,却不扑过去只伸手,“娘,抱。”扁着嘴委委屈屈的样子,大有殷碧涵再不理她就直接哭给她看的意思。   “你还吃成碧的醋?”知道女儿脾气心性,却仍是将她一起搂进怀里,“给你爹看见了,又一顿数落……”   “宝宝不是男孩子,才没有吃醋。”殷雪楚扑在殷碧涵怀里,双手环住她娘的脖子,脸上好歹转晴了却仍是嘴硬。   “宝宝,你娘不舒服还闹她,快下来。”门口,传来荼靡的声音。   殷雪楚还未见人,只听到声音就用力拉过被子,把头塞进去,闷闷地说:“不要!宝宝听不到。”   殷碧涵和姬成碧早在一旁笑了起来。   “不准把头塞进被子里。”殷碧涵拉下被子,然后压低声音,“你说是我一定要抱着你不就行了?”   殷雪楚傻笑几声,得意地搂住殷碧涵的脖子看向他爹。   “水蓼,你……”荼靡站在床边,瞪着殷碧涵,“女儿都被你宠坏了。”   他穿着月白色的深衣,头发只是简单地绾着,看来是没来得及梳妆就从房里被殷雪楚拉出来了。此刻他嘴里虽然说着女儿,一双凤眼却上下打量着殷碧涵,关心之色溢于言表。   殷碧涵眼中闪过柔色,“回来了。”   “荼靡叔叔好。”姬成碧乖巧地招呼。   “成碧,你来了。”荼靡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意思说女儿,只瞪了她一眼。   殷雪楚却倚仗着殷碧涵,直当作看不到。   “姐姐,我们去外面玩。”姬成碧知荼靡回来一定会有话同殷碧涵说,于是拉了殷雪楚的手要出去。   殷雪楚看看自己的娘,又看看自己的爹,窃笑起来,在荼靡就要说什么的时候反拉住姬成碧跑出去了。   “总算还不太笨。”殷碧涵望着跑了出去的女儿,轻叹了一声。   荼靡坐在床沿上,只仔细看着殷碧涵不说话。   “怎么了?”她将他拉到身边。   “好点没有?”他想从她的脸色看出些端倪来。   “对了,带回来没有?”殷碧涵眨眼,突然问。   “什么?”荼靡皱眉,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种‘不管我生了什么病,都特别见效’的药。”殷碧涵抿着唇,笑得不怀好意。   “你……”荼靡瞪她一眼,却没说话。   殷家小院里,殷雪楚大叫大嚷地从门外呼啸进来,然后拉着荼靡就走。荼靡初听殷碧涵病倒也是着急得慌了神,没细问就跟着雪楚上了马车。待马车跑到半路上,荼靡才知是殷碧涵告诉女儿说她爹那里有种特别见效的“药”。知她十有八九是故意,但是也实在放不下心,只得跟了女儿回来。否则即使殷碧涵再怎么宠女儿,也不至于把女儿教成那么没规矩的人。   “女儿就快入学了。”殷碧涵乘他不注意,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你忍心她辛辛苦苦地下了学,还要到你那里说上一会话再回家?”她病时虚软无力,却轻易地将他拉了下来。   荼靡抿着唇,听着她的话却怎么也不能开口。   “还有我。”殷碧涵不看他,只是将脸枕在他胸口,然后松了口气。她到底大病未愈,这么坐着一阵已经开始觉得累了。“我躺在床上,还要女儿告诉你才知道。万一哪天发生点什么,说不定就见不到最后——”   “别胡说。”荼靡突然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荼靡,”她压在他身上,“回来吧。”   荼靡咬着嘴唇,即将冲口而出的答应却梗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头转向一边,不想看她失望的表情。   “你啊……”殷碧涵无奈地轻叹一声,“好歹在我痊愈之前别走了。”   “嗯。”他应得轻细,却好歹是应了。   “那,我的药呢?”她挑眉看着他,表情一如当年在殷家小院的时候。   那么多年过去之后,她身边不再只有他一个,她竟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其实他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如果有一天,她突然腻了他的无理取闹,突然腻了那么宠他……   这双眼睛,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是他的一切了。他看着她,在她轻浅的微笑里奉上自己。   殷碧涵得意地笑。   门上传来两声轻叩,然后有人推门而入,“姐,该喝药……啊,抱歉。”只当殷碧涵睡着的承墨走到床边才发现荼靡也在,看见交缠在一起的两人顿时窘迫起来,如果不是手上还端着药,只怕早逃出去了。   荼靡也是一惊,只是被殷碧涵压着坐不起来,于是只能侧过脸不去看。   “不是拿药给我吗?”殷碧涵似乎完全不知道房间里为什么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努力撑起半边身子想要坐起来。   承墨习惯性地伸手想扶她却落在荼靡后面。他笑得有些僵硬,举在半空中的手想不着痕迹地收回来。荼靡眼角瞥见承墨的手,皱了皱眉,却只能当作没看见。   殷碧涵挑眉,倚在荼靡身上,看他把枕头扶好然后让她小心翼翼地靠上去。   荼靡扶她坐好之后,便要下床,却被她一把拉住,然后下巴搁在他肩上。他才想动,却在她一声“别动,有些晕”之后停下。知她不会轻易放自己走,索性躺在床上,然后让她尽量靠得舒服些。   承墨端着药站在床边,一双眼睛都不知道朝哪里放才好。   “承墨,药。”殷碧涵再次提醒。   殷碧涵舒服地倚在荼靡身上,一双手搂着他的腰,一点伸手的意思也没有。而荼靡为了殷碧涵几乎侧趴在床上,也腾不出手来。   承墨拿着那碗药进退两难。他既不想当着荼靡面喂殷碧涵,自然也不能丢下药碗掉头就走。   倒是荼靡看着僵持不下的两人,终于不忍心起来,“你不喂她不肯喝的。”   “荼靡哥哥……”承墨鼻子酸起来。   他留在殷碧涵身边,唯独觉得对不起荼靡,毕竟他认识殷碧涵的时候,荼靡就已经在她身边了。所以只要荼靡在,承墨总是尽量与殷碧涵保持距离。   承墨坐到床沿上,舀了一勺送到殷碧涵唇边。   殷碧涵却只挑眉,看看他又看看勺子,并不张嘴。   承墨知她什么意思,顿时脸上飞红。他迟疑地看了荼靡一眼,见他点头才犹犹豫豫地将药含进自己嘴里,然后送过去。   一小碗药不过两三口,喂完之后承墨脸上红得更是厉害,几乎抬不起头来。原本不是多艳丽的长相,满脸羞色却正是合了他的容貌,看来楚楚可怜连荼靡也是心软。本来心里那么几分酸意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就知道欺负他。”   “不吃醋?”殷碧涵搂住荼靡的腰对着他的耳朵吹气,到后来竟然舔起来。   “吃醋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荼靡凤眸一转,反身瞪她。   他们在一边难过,她这个始作俑者倒是左右逢源,玩得开心。   “贪心也有贪心的好处。荼靡,现在的我绝舍不得放手把你交给别人。”她将他拉下来,然后在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她又拉了拉承墨的手,示意他靠过来,然后照样在他柔软的唇上蹭了蹭,“而承墨,如果我没有留住你,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相比起承墨诚实地将喜悦和羞涩写在脸上,荼靡只是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允了我的,我会记一辈子。”   “做不到,女儿跟你姓好了。”殷碧涵转了转眼珠。   “姐应了荼靡哥哥什么?”一旁红着脸的承墨突然插话。   “她说……”   “我现在如何待你,将来只会更好。”殷碧涵自己将话说了出口。   承墨看着荼靡,一脸的感动。   “要不要她对你也承诺一回?”荼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不由问道。   承墨摇头,“姐对我够好了。”   老实得过分,却也傻得可爱。   荼靡回头看着殷碧涵,“便宜你了。”   殷碧涵脸上平静,眼里却不由露出一丝得意。   “荼靡哥哥,我……”承墨看着两人,想说什么却又讷讷地不敢说。   “怎么了?”荼靡柔声问。   “我好像有了……”承墨见两人同时一怔,急急开口道,“如果是个女儿,一定不会跟宝宝抢的……所以,所以让我生下来好不好?”话到最后,带上了明显的急切。   听到的刹那,荼靡心里乍然升起的只是意外,不能说没有酸味但是心疼几乎立刻就其他的情绪掩盖过去。看着越来越心慌的承墨,“有了怎么可以不生下来。你说不要?”说到后一句,荼靡突然转过头去瞪着殷碧涵,大有她敢点头就绝不饶她的意思。   “没有……”承墨连忙澄清,“我怕你不高兴……”   “那孩子别说是她娘和我,就是你少疼她些,也要闹翻天了。”荼靡想起雪楚,就有些头疼,“添个妹妹能让她懂事些就好了。”   “宝宝很乖……”殷碧涵在一边企图为女儿开解。   荼靡回头,“就是你宠坏的。”   荼靡气势正盛,殷碧涵不敢轻攫其锋只得转移话题,“承墨既然有了身子,荼靡你……”   “我搬回来。”他轻叹,然后惊异于自己竟然那么轻易就可以把这句话说出口。   “好。”   她倚在床上,一手扣住承墨的手,一手揽在荼靡腰上。虽然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却笑得缱绻又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还剩幻境外一篇了,不过这篇会比较长,希望能在1万字内搞定……所以不会太快写完。 还有,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只要有四位大人意见相同我就写了,不一定要长评滴哦。反正我打算下个月开新坑,这个月没啥事情做。 月下轻吟   永安八年九月十一日。   李玥吟走进自己的营帐,门帘落下之后强撑的若无其事顿时溃散成疲惫不堪。他看着几步远的床铺,却觉得自己几乎连一步都走不动,只想就这样躺在地上再也不站起来。   驲落进犯赤月已经一年有余,战事如今陷入胶着。一同上阵砍杀的同袍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或者看不见明天太阳的那个根本就是自己。军中士气渐渐低靡,也所以他更加不能在部下面前露出丝毫的松懈。李玥吟在门帘后呆愣了一阵,终于叹了口气开始解开自己的盔甲。   粘稠的血浆混着砂土和碎肉糊在他的头盔上,而原本好洁的他此刻小心翼翼地摘下头盔也只不过是因为伤口流出来的血将他的头发糊在了头盔的系带上,扯重了会撕裂伤口。“哐当”一声,好不容易解下来的头盔被他丢在地上,然后是胸甲,护腰,护膝。   当沉重的,散发着血腥和铁腥味的盔甲全部扔在地上之后,他终于松了口气,挪动双脚,把自己扔到床上。   床只是一块长木板而已,但是对此刻的李玥吟来说,即使他安阳府邸卧房里那张精雕细琢的卧床也比不上他身下的这块木板。他实在是太累了。如果现在敌人袭营,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有没有力气再站起来迎战。   李玥吟躺在床上。虽然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但是他却没有多少睡意。   今夜月色不错,所以从掀开的布帘子那里可以看到满是星星的天空。   深蓝的,安宁的夜空……   那个人,现在做什么?   李玥吟不由地想到某个应该在千里之外的人。   在衙门,还是在自己的家里?抱着小女儿品茶闲聊,还是应付如山的公文?   想起那个人,李玥吟的表情也不由柔软下来。   认识她,竟然已经有十一年了。仔细一算,连李玥吟都是一愣。   竟然,有那么久了吗?   李玥吟还清楚得记得是总管路向他引见了殷碧涵。但是初见的那一次,她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淡薄得就像是午后拂面的一阵轻风。   然后是她的才智,再然后是惊艳。   对,的确是惊艳。   花园水池凉亭里,那个翩翩起舞的身影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即使过去了十一年,却仍然鲜明得就像在眼前一样。   也许是从那一刻起,殷碧涵在他心里便不再是个普通人了。然而让他终于能够正视他自己的心意,却是她的离开。第一次,竟然有人用那般温柔,那般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边疆,五儿和母皇的过世。   就在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也以为她终究只能与他形同陌路的时候,她又回到他身边来了。   这五年里,她竟然就这么一直伴在他的身边。   是,她有家。   她有夫君和孩子,甚至她的夫君里有一个还是他最心疼的弟弟。   但是,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朝中,她支持他所说的一切,让他怀疑即使他想篡位,她也一样会云淡风轻地在他身后助他成功。而且,或许,还是不会失败的。   下朝之后,她陪他看书,为他烹茶抚琴,也会在他练武之后浅笑着递上一块微凉的手巾。   对了。   李玥吟想起了什么,突然轻笑了起来。   她有时候也会故意留到很晚。明明是想留下来,却每次都因为他的故作不解而放弃。   他并非抗拒,只是实在喜欢那无奈的表情里流露出来的宠溺和纵容,那醉死人的温柔。   好想她。   如果她能出现在自己眼前,该有多好?   李玥吟轻叹一声,自是知道自己的想望是那么不可能,闭上眼睛企图休息。   “为什么叹气?”温润的声音在门帘边响起,一个人影从黑暗里走过来靠近。   李玥吟一惊,蓦然睁大眼睛。   一身素白常服的,可不就是她吗?   “碧……”李玥吟难以置信。   她不是该在安阳吗?   身为尚书令该辅佐陛下,该主持大局,该……   就是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不想见到我?”她的声音里除了浅笑之外,也有着明显的疲惫。   “你怎么来了?”李玥吟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   “我想你了。”她在他的床沿边坐下,对着他轻笑。   即使皎洁,也远远不够明亮的月光让她的微笑多了几分朦胧。那直白得温柔的话语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传到他这里,彷佛她说的话天经地义。   李玥吟一时不知应什么才好。   “开战日久,军中士气不振。”殷碧涵正色得突然,“陛下命臣监运粮草,代慰三军。”   饶是李玥吟,也是一呆。   是,这才合情合理。   李玥吟点了点头,只是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有些失落。   她刚才那句话……   “玥吟,好久不见。”她又浅浅一笑,轻轻将他拥进怀里,“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好暖,她身上。   更暖的,是她的话。   李玥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笑,“嗯。”   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的一声之后,她却搂着他的手却用力了几分。   李玥吟闭上眼睛,耳边却传来她低笑的声音,“我的殿下,您有多久没有沐浴了?”   李玥吟皱眉,睁开眼睛看着她。只不过那么简单的一句话,适才还飘散在营帐里温暖轻甜的气氛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她促狭的表情,抿了抿唇却还是没说话。   军营自然不比皇子府的。   浴桶和热水想当然地没可能,军营里的兵士还能就着溪水河水把自己弄干净。难道他也学着那些女人光天化日下脱光了衣服朝水里跳?能用些凉水洗洗手脸就是不错了,他倒是真不记得上回沐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不能为殿下退敌,但是如果只是沐浴之类的小事却还做得到。”她并没有因为他的表情而放开自己的手,“我的殿下,赏脸随碧涵出去走走吗?”   她一定又有了什么安排,那一刻李玥吟清楚明白地想到。   她总是在他身边,做些他需要的事情。   比如他身上穿的长袍,乍看之下平凡无奇,上身之后却知用心颇深。柔软耐磨自然当然,穿上盔甲后容易磨伤皮肤的地方全都加厚,何况剪裁贴身丝毫不影响行动。这样的袍子如果不是他偶尔听说尚书令体恤禁卫,令军衣监日夜研制,他根本不知道她送过来的衣服里究竟有她多少心思在里面。   不过是,穿着时舒服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好。”李玥吟点头。不要去问她安排了什么,不要去想她花了多少心思,只要简单地答应即是对她最好的回应。   果然,她对着他微笑,站起来对他伸出手,“走吧。”   早有人牵了马在他的营帐外等候。李玥吟轻松地跃上马,正疑惑着她的马在哪里时她却坐到了他的身后。   手轻环住他的腰,让他倚在自己身上,一声“碧涵代劳”后把缰绳接了过去。   李玥吟有些发楞,随即释然。   有什么不好?即使这是他第一次骑在马上,却没有握住缰绳。   夜风微凉如水,轻柔似无。   李玥吟倚靠在身后那个人身上,微微闭上眼睛。他不用想马会走向哪里,甚至不用想自己会不会掉下马去。她的呼吸声,甚至将风里该有的一丝血腥味都消除干净。   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殿下,到了。”   李玥吟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一座简单的小院子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灯火通明下半新不旧的大门后一片寂静。他知道军营附近有几个小村子,但是她带他来这户人家做什么?   “借用一个晚上。”殷碧涵主动解释。   “借”用?   “用银子借。”李玥吟只是微挑眉,殷碧涵就知他在想些什么,“我不会做你讨厌的事情。”   李玥吟没让浅笑太过明显,只是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下了马。   小院里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殷碧涵牵着他的手到了后院。那里有一只巨大的浴桶,浴桶的周围点着一圈蜡烛。昏黄的烛光下,他可以看见浴桶里的水正冒着热气。   竟然……真的是带他过来沐浴。   李玥吟不由瞠目。   “碧涵再去寻些东西,殿下自便。”殷碧涵看见李玥吟明显的呆愣后,轻笑一声走向某处房屋。   李玥吟除去所有衣物,跨进浴桶。   温暖的水包裹全身的时候,他不由舒服地叹了口气。抬头,满是星星的夜空低得彷佛伸手可及。倦意从身体的最深处冒出来,然后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连动动手指都不愿意。   “不可以睡着,会着凉。”她无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却只是懒懒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动。   “玥……”她又企图说什么的时候,李玥吟伸手将装着澡豆的琉璃瓶塞到她手里。   这一回轮到殷碧涵瞠目了。   李玥吟却只是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真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气。”殷碧涵一边说着,一边将澡豆倒在手上,合了水涂抹上他的皮肤。   她的手,就像她一样。柔软,温暖,避开他身上的新伤和旧患,轻重适中地按揉着。   浓重的睡意逐渐涌上来,他毫无抗拒地闭上眼睛。   因为她在,不用他担心任何事……   朦朦胧胧里,她替他洗净了身子,然后把他从水里抱出来。她把他放在一个柔软的地方,然后是淡淡的药香和她柔软的手指轻柔地在他身上轻触。   不知过了多久,软软的被子盖到了他身上。   灯熄了,然后她好像要走。   李玥吟困倦地睁不开眼,却伸手抓住她衣服的一角。   “玥吟?”她轻声说然后伸手在他脸上拂过,“好好睡,明天一早会叫醒你。”   他微皱眉,却执意抓住她的衣服不放。   她似乎叹了声,然后躺在他身边。   他凑过去,抱着她的腰,终于松开了眉。   软软的什么在他唇上碰了一下,“睡吧,我陪着你。”   这句话,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清明,陷入一片温暖又清甜的黑暗中。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都不心疼我~ 这样子8是每个人都写过来了嘛 = = 预告:接下来会有流云和姬筠卿的番外,各自独立的。 唉,再叹一声,爬走。 韶光易逝   “卿儿……我不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床上脸色灰败的男子即使奄奄一息,却依旧美艳。   三岁的姬筠卿站在床边。她还不能理解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即使再三地被告知不能哭,但是眼泪还是在她眼眶里打转。   “也许,你是雅言的女儿……”男子没有看女儿,表情竟然是有趣的,“也许是李烨的女儿……我不知道。”如此惊世骇俗,如此不知廉耻的话,他却说得轻巧无比。   幼小的姬筠卿这个时候根本还不明白什么是世俗和礼法,只是异常困惑地问:“父亲不知道我是不是母亲的女儿?”   “听着,卿儿。”男子总算转过头看了眼自己的女儿,虽然他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我……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能让那两个人同时爱上我,是我……今生最……骄傲……”话未说完,男子永远地闭上了眼。   “父亲——父亲……”   阴沉的房间里传出幼女尖厉的哭声,彷佛乌云一般压在姬府之上久久不散。      “果然不愧是姬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如此文雅。”   “似足了她的父亲……”   “可惜她母亲过世得早……”   “有什么可惜的?能在皇宫里长大,陛下亲自教养,还能比不上她姬家?我说这是因祸得福……”   十岁已经喜欢一身白衣的姬筠卿站在宫里花园的莲池边。那遗世独立的清雅出尘,无论谁见了都会感叹,果然不愧是才学满腹的姬雅言和美艳无匹的李慕瑶所生的女儿。   但是姬筠卿却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她渴望地看着离她不远的凉亭里的两人。   凉亭里,李烨拉着李玥吟的手,正笑吟吟地问着什么。虽然离得远了听不清她们之间的对话,但是李烨和颜悦色的表情和李玥吟甜美可爱的笑容她却可以看得很清楚。   姬筠卿三岁那年,短短几个月内母亲姬雅言与父亲李慕瑶相继过世,之后她便在李烨的一道圣旨之下住进了宫。   对亲生母亲已经没有多少印象的姬筠卿渐渐地将对母亲的感情投注在李烨身上。她渴望站在她身边,她渴望她称赞她,她渴望李烨可以像对待她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   但是,这世上的渴望并不一定会变成现实。   不由自主地,姬筠卿向凉亭走过去。但是就当她快要走进凉亭的时候,李烨似乎察觉到她的靠近,抬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冰冷而戒备,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厌恶。   年幼的姬筠卿心里一颤,脚下不由停了下来。   然而李烨却立刻扬起亲切的微笑,“筠卿?过来。”   那笑就如冬天的太阳一般,但是看在姬筠卿眼里却是浑身一颤。   李烨显然也察觉到姬筠卿的异状,只是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亲切以外的表情。   姬筠卿微笑着走进去,但是那一眼带来的寒意却积存在心里,怎么也无法消散。      “筠卿。”花园里,李烨对着姬筠卿笑得和蔼,“你下个月就满十八岁了。既然你母亲和父亲都不在了,那么我就替你起字。”   十八岁的姬筠卿愈加温文优雅,“多谢陛下。”虽然她尽量保持平静,但是声音里的微颤却让她的激动在李烨面前一览无余。   “华箬。”李烨递了张纸给她。   华……箬。   顿时如一盆冰水淋在头上,彻底熄灭了她心里任何一点期待和憧憬。   华乃花,箬为竹。   花竹,栽种在庭院里供人赏玩的东西,她竟然拿来做她的字?   “谢陛下赐字。”即使心里再冷,她也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尤其她可以从眼角余光看见李烨正在打量她的时候。她笑得温和,笑得高兴,一点都没敢将心里的情绪泄漏出来。   曾经的孺慕因为得不到阳光而在她的心里枯萎发黄。   李烨待她不可谓不好,毕竟她的吃穿住用,全比照着皇女的分例。   但是李烨也的确无法待她好。那种形于外的亲切和蔼,不过是做给她看,做给外人看的戏。   罢了,到底不是她亲生的。能这样就不错了。   无数次,姬筠卿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她虽然能强迫自己不介意,心里的酸涩与失望却怎么都消散不去。      “属下四剑,叩见主人。”   陌生的姬府里,姬筠卿看着地上跪的一大片人。   属下?   “小主人,老奴总算是见到你了。”   老妇涕泪纵横,但是姬筠卿却一点感慨都没有。眼前连姬府都是陌生的,更别说这地上跪的那么一大群人了,她一个都不认识。   “十五年了,李烨终于把您放出宫了……”老妇哭得伤心,“这十五年来,我姬氏上下不知求过多少回让您回府,但是李烨竟然把您一困就是十五年。”   李烨……   姬筠卿不安起来,怎么可以直呼皇帝的名讳?   但是斥责的话,在几十双激动欣慰的眼神前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说……什么?”姬筠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妇只是坚定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姬氏本也是皇族血脉,赤月开国成祖曾经传下玺诏:李家无贤,择姬氏继位。   所以,李烨在皇宫养她十五年,只是为了不让她有机会接触姬氏暗里的力量……   “不,不会的。”姬筠卿失声,“那她杀了我就可以,为什么要养着我……”   “您的父亲是李烨的堂弟。但是那个丧德败行的李烨竟然迷恋君上,意图不轨。”老妇说地激动,“君上嫁到姬家之后,李烨百般陷害。主人就是因为这样,才……”   血色褪了个干净,但是姬筠卿仍然试图找出可以反驳的证据。   只是,她父亲临终时的话,李烨为她取的字,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   “原来……竟然是这样……”      姬筠卿睁开眼睛,梦里的酸涩苦楚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在软榻上愣了会,才轻笑一声:“怎么做起这种梦来了。”   窗外红霞满天,已是近傍晚了。姬筠卿忘了窗外好一阵子,才想起该起来的。   对了,今天她会来。于是才要消散的轻笑又回到了她的唇边。   她不知道,她的存在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姬筠卿慢慢起身下榻。   她从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了。   旁人看她,无非艳羡嫉妒,又或是自作清高地不屑一顾,唯她却在第一眼就开始戒备。   姬筠卿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形。的确是之前就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但是初见的刹那她心里升起的念头竟然是,皇子府管事的衣服一点都不适合她。   然后一次两次地撒饵下去,等姬筠卿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竟然已经开始常常出入姬府了。   她讨厌寂寞,所以她陪在她身边。   她讨厌寂寞也讨厌吵闹,所以她陪在她身边的时候,除了烹茶弹琴,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   再然后是谋反。   她企图其实并没想过会成功,也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但是她出现了。   姬筠卿不由微笑。   其实当时,紧张的反倒是拿剑指着人的她。   也许她可以忍耐几十年的寂寞,但是她不想再也看不见这个人。   那个时候姬筠卿才开始承认,喜欢这个对她而言暧昧且遥远的词汇,只有用在她身上,她才不会不情愿。   虽然喜欢,但是她没有想过将流云让给她。谋反之前赶走流云,也不过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机会活下去罢了。但是当她知道流云有身孕的时候,对着流云仓惶却坚定的眼神姬筠卿突然觉得这其实是上天的恩赐。   她都不想要孩子,因为她没有信心一定会喜欢她。渴望母爱却得不到的孩子是什么心情,这一点不用别人来告诉她,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但是,如果是她的孩子就不同了。   她的孩子……   门轻轻响了一声,小脑袋探进来,姬成碧在两倍于她的身高所能达到的地方探头探脑。   姬筠卿循声看去,却听见有人在门口轻声问她:“你母亲醒了没有?”   姬成碧与姬筠卿四目相对,然后转过去说:“醒了。”   门打开,殷碧涵抱着姬成碧走进来。   “成碧,你母亲好懒,午后歇息竟然睡到晚膳的时辰。”殷碧涵对着姬成碧的耳朵吹气,一双浅色的眼睛却看着姬筠卿。   姬成碧在殷碧涵怀里躲来躲去,还要为姬筠卿辩解,“母亲是累了,不是……”   “你这个小家伙,就向着你母亲好了。”殷碧涵瞪了成碧一眼。   “成碧也喜欢老师的。”姬成碧急急解释。   “真的?”殷碧涵挑眉。   “嗯。”姬成碧声音好歹大了些,甜甜的笑里带着几分羞涩。   “那,亲一口。”殷碧涵侧过脸。   姬成碧为难地看看姬筠卿,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在殷碧涵的脸上轻碰了一下。   “成碧,你看你母亲还没睡醒,”殷碧涵见姬筠卿只站在榻边看着两人,好久没说话,又凑到姬成碧耳边说,“我们去让她醒过来好不好?”   姬筠卿挑眉,不知道殷碧涵想做什么。   殷碧涵只是浅笑着小声在姬成碧耳边说了什么,然后抱着姬成碧靠近姬筠卿。两人在姬筠卿诧异的目光里,凑过来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同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姬筠卿一呆,伸手摸了摸脸上被亲到的地方,抬眼望进那清澈透明的琥珀色里,“如果你是男人,我就当是做好事收了你也未尝不可。可惜……”凉滑如丝的声音里充满调侃,或许还可以听出来一丝遗憾。   “为什么不能你是男人?明明长得比我好。”殷碧涵瞪了她一眼,随即对着姬成碧笑道,“对吧?”   “那,老师和母亲都变成男人,”姬成碧转了转眼珠,“嫁给成碧!”   殷碧涵一愣之后,突然笑了出来。   姬筠卿伸出食指在女儿额头上一弹,“小丫头,胡说八道。”   姬成碧扑在殷碧涵肩上,呵呵笑了起来。 行云流水   永安十五年初冬,太傅姬筠卿过世。   惊才绝艳的姬氏太傅竟然于四十三岁便离开人世,实在让人唏嘘不已。然而大丧过后,再浓烈的感叹也只是被一日冷过一日的寒风吹得一干二净。   但是于旁人不过是叹一声便过去的事,对姬府的众人却是怎么也跨不过去的槛。   姬氏正院,卧房。   虽然正午,但是卧房里却一片阴暗。   流云趴在姬筠卿过世时躺的床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外面。他脸色苍白,头发散乱。大冷的冬天,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从姬筠卿咽气的那一刻起,流云就没掉过眼泪,甚至理应由他主持的丧礼,他也没有出现。   他只是静静地留在她的房间里,静静地靠在她的床上,彷佛这样就能等到她回来一样。任谁劝他都没有反应,只有他的女儿来劝时好歹还能喝两口粥。虽然他现在还能坐能站,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再这样下去他离随着姬筠卿一起去的日子也不远了。   门突然被用力地打开。   殷碧涵大步从门外走进来。她看着床上死气沉沉的流云,皱起了眉。   “云。”她低声唤了他一声。   流云眼皮子动了动,却没有反应。   “给我把所有的门窗全都打开。”   沙哑低涩的声音却立刻得到执行,门口候着的小厮立刻动手,先将门打开。流云一直浑浑噩噩,炭盆也就没敢用太多,生怕他中了炭气的毒。此刻门一开,冻得人发颤的冷风直灌进来。流云在床上一阵瑟缩,却没有任何反应。   小厮见流云反应,到底心里不忍,但是看见殷碧涵一脸隐怒也不敢怠慢,立刻又去开了窗。   卧室顿时明亮起来。   殷碧涵此时也是憔悴。衣服发髻倒还整齐,只是苍白的脸色满眼的血丝实在与流云相差无几。   小厮识趣地退了下去。   “云,你到底想做什么?”殷碧涵看着倒卧在床上的流云,声音黯淡了下来。她慢慢坐在床沿上,看着他。   流云还是没有反应。   “你想去陪她?”她的声音里,哀伤化成水银一样的东西沉在声音的深处缓缓流动。   流云眨了眨眼,转头看向她。茫然无神的眼里,一贯的精明不知去了哪里,他似乎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看着她一日日地死去……”殷碧涵身子晃了晃,然后一手支在床沿上才撑住了自己,“你现在,又要我看着你去死吗?”   从一年多之前开始,姬筠卿的身体就渐渐差了。原本那么风雅出尘的人被病痛一日日磨地脱了形,纵然她自己还能笑得出来,旁人看着又是什么感受?   这一年多来,殷碧涵要理政务,要帮着处理姬府日常事务,还要挪出时间来陪伴一日比一日靠近死亡的姬筠卿。饶是殷碧涵,也心力交瘁了。   但是,这也是她的极限了。   “别对我这么残忍。不要让我失去她之后,再失去你。”殷碧涵轻声说,“就算我可以熬得过去,你要让成碧怎么办?”   流云终于看着殷碧涵。   “你答应过她……会照顾成碧……”久未开口的流云,出声也是干涩粗嘎。   “不。”殷碧涵看着他,“我做不到。”殷碧涵的声音里冷寂一片。   “你……”也许是因为说到女儿,流云终于慢慢坐了起来。   “如果你死了,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想看见姬府的一切。”殷碧涵澄澈的双眸里满是哀伤,却隐隐地闪烁着某种冰冷而绝情的东西。   人,逃避伤痛的方式有很多。有的人选择远离,而殷碧涵,选择的是消灭。   让所有与她的伤痛有关的全部灰飞烟灭,那么她的伤痛就可以躲在某个角落里慢慢平复。   “你……”流云不是不明白殷碧涵是什么样的人,“成碧是你的女儿!”他嘶吼。   “不。”殷碧涵看着他,眼里的哀伤几乎化成实质,“成碧是你们的女儿。”   “你……”流云一激动,气血上冲,头开始晕了。   他勉强支撑住身体,正想争辩些什么改变她的想法时,却突然被殷碧涵抱住。   流云一僵。   她的脸埋进他的胸口,听上去声音闷闷的,“别在这个时候离开我。我受不了……”   想要抚上她背的手停了一瞬才落下去。感觉到胸口的湿意的时候,他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   一滴,两滴。   那人临终时,那人入殓时,那人下葬时都没能流出来的眼泪,却在这个人不断重复的话里不停地往下掉。   而她,只是抱着他,一直一直地重复着那句话,没有放开手。      两年后。   永安十七年,十二月末的某天下起了大雪。傍晚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人的脚背,而天上纷纷扬扬的雪片还在不停地往下掉。   殷碧涵用过晚膳之后早早地在床上窝着却没有就寝,只是拿着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间中偶尔也会抬头看看窗外。   门上“喀”的一声轻响。流云穿着家常的深衣,脚上穿着绣鞋,甚至都没披件大氅就这么走了进来。他冻得脸色发青,进了屋子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开始慢慢地动手把衣服上的雪拍掉。   “还拍什么。”   殷碧涵这一出声,流云才注意到她躺在床上,一怔之后暖暖地笑道,“等我?”   “你不是说过今天会回来?”殷碧涵不答反问。   “我就不能……”流云扬起微笑,本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改口应了声,“嗯。”然后一边说一边收拾着自己身上的积雪。   殷碧涵眼珠一转,突然岔开话题,“怎么连件厚衣服都不穿,折腾出病了怎么办。”说着,坐直了身子想要下床。   “车轴断在半路上了,我不耐烦等她们修好,就走回来了。”流云冰凉的手按在他肩上,“别,我还是先去洗洗。”进屋子久了,身上,尤其是头发上的雪化成了水,更添几分阴寒。   “一点都不知爱惜自己。”殷碧涵微恼,伸手揽住他的腰就朝床上带。   诧异的流云只来得及甩了脚上浸透了雪水的鞋子,就被殷碧涵裹进被子里。起先还不想弄脏了被子,她身上沐浴过后的香带着暖意扑过来后,流云渐渐地不想动了。他索性偎过去取暖,一双像冰一样的手也从衣服的缝隙里穿进去,贴在她温暖的背上。   “来人,预备姜汤和沐浴。”殷碧涵扬声,自有人应声而去。然后她伸手去解开他的腰带,“直接脱掉不就好了。家里又不缺衣服,什么时候学来这种小家子气……”   絮絮叨叨地,连因着暖和起了困意的流云也不由笑了出来。他用脸蹭开她的衣领,然后让自己冰凉的脸颊贴上她胸口的皮肤。   “困了?”将他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丢在地上,殷碧涵将流云搂进怀里。她的脚贴着他冰凉的脚,全身上下都在驱赶着他的寒意。   “……为什么把我带回来?”流云闭着眼睛,轻问。   殷碧涵顿了顿,才说:“不好吗?”   流云不语。   怎么不好。   姬筠卿过世的时候,流云倒下去了。当时他自己心里清楚,女儿还没有行冠礼,姬府还需要他来看顾,但是他就是没有办法从哀恸里走出来。   殷碧涵来了。她主持的不仅是丧礼,还向世人宣称即使姬筠卿不在,姬府也还有她。她保了姬府,护了成碧,也救了他。   感激之后,于是不得不思量,她到底是为什么做这一切。   “因为……她将成碧托付给你?”流云知道自己的心在发颤。他蹭了蹭她,眼睛却闭着不敢睁开。   他欠她的。   当年的事情之后,能得她浅笑以对,像个普通朋友那么对他,已经是种奢望。至于原谅他,流云甚至都不敢这么想。那么多年,他抬头挺胸站在姬筠卿身后,却唯独在摸到那块求亲玉的时候彷徨心酸不已。殷碧涵今生唯一一次送出的求亲玉,却在他身边留了十几年。   而现今,她若是顾念着过去的情分陪着他护着他,如今也该到头了。   如果她说不出口,他说……   也是一样。   “我们三个人……”明显的怔愣之后,殷碧涵突然感叹一声,“真是乱。”她显然是明白了流云的言下之意。   “如果你要我搬回去……”流云说话声音是越来越轻,却坚定地毫无退路,“我明白的。”   “你想搬回去?”殷碧涵并不介意将自己的不悦表露出来。   “你尽了责任了。”虽然说得艰难,流云却还是说了出来。   所以,如果你想我走,我会走。   “云,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殷碧涵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流云看着她。   已经四十二岁的殷碧涵与二十年前初见时甚至没有多大的改变,那双一直温柔到让人心痛的眼睛依然清澈透明。虽然此时,那浅浅的琥珀色里盈着满满的不悦。   “你原谅我了吗?”紧紧地闭了下眼睛之后,流云定定地看着她。   殷碧涵不会对他撒谎,这一点他可以肯定,所以他要用这种方式把她心底的话的逼出来。他不想走,但是他更不情愿她违背自己的心意去照顾一个她讨厌的人。   “你……”怔愣之后,殷碧涵恍然,“还在想着那件事吗?”声音不由地轻柔下来。   那件事……   当年的心痛已经不复存在,但是每每念及仍是凄惶到不能自已。   他背弃了他所爱的人,亲手斩断了他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   流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殷碧涵却突然将他搂进怀里,“当时的确是生气,但是后来就不气了。”   “……真的?”陡然的温暖是令他不想放手的熟悉。   “你不信?”   流云根本不想抬头,不论她说什么,她的眼睛都能让人彻底沦陷在里面,绝说不出个不字来。   但是如果她没有再生气,为什么将他留在姬府十几年?殷碧涵本不是一个温吞无为的人。   “所以说,我们三个人真是乱。”殷碧涵叹一声,“姬筠卿,我爱她。”   流云一怔。   是,他知道。   而且,姬筠卿对殷碧涵也是一样的心思。   “但是同时,我们两个人也都爱你。”殷碧涵说,“云,换了你在我的处境,你要怎么办?”   流云一时无语。   “如果这个世界颠倒过来,男娶女嫁或许还有可为。”   男娶女嫁……   让他同时娶她们两个?   流云不由下意识一颤。   “还冷?”殷碧涵不知就里,又将他搂紧几分,“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就安心住下来。到我死之前……”   前面几句流云表情渐渐放松,最后半句出口时流云陡然表情一紧,彷佛突然剧痛到让他无法承受一样。   “是我不好,我的错。”殷碧涵自悔失言,连忙安抚,“我不会死在你前面,我会陪着你到最后一天,绝不会再让你经历一遍那种锥心之痛,好不好?”   “真……的?”   “真的。”殷碧涵说,“我说到做到。”   “如果你做不到……”   “拉着你一起下黄泉,如果我做不到。”殷碧涵说得认真。   “好。”落在旁人耳里心惊肉跳的话,却让流云嫣然而笑。   一言为定。   碧涵,我心爱的碧涵。   如果你许我不再经历生离死别的伤痛,那么我只能奉上到死亡前所有的时间,爱你。 钛星之上 - 上   天琴星系的最高行政管理机构称为“天琴星系财产与生命管理总署”。   官方编号0a09c8844ba8f0936c的钛星是财命总署3005年前,某失败的移植饲养计划的副产品。出于资源再利用的考虑和当时的财命总署署长任期的考量,钛星没有即刻销毁而是开发成了居住型人工天体。所以无论当时如何,现在的钛星住民应该还是应当感谢那位总署署长的。   3005年里钛星日渐发达,目前已经成为常住人口近一亿,商业、运输业和观光业都较为发达的中等行星了。法律使用天琴星系通用法律,有部分钛星特别条款,而行政设置方面,也与一般的天琴行星没有太大区别。   目前钛星南部主要为居住区,商业、宇航在北部,农业和工业则分布在四颗卫星上。       初见   钛星,本星历3005年7月。   映星是商业中心的一家综合性餐厅,一向标榜所有食物纯天然种植,环境也相当雅致,所以在北区一向口碑不错。前几日刚刚重新设计了内部装修的映星如果从高空俯瞰,宛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片青翠碧绿的树叶,树叶上一滴滴圆形水珠则是独立使用的包间。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跌跌撞撞地从水滴形独立包间里跑出来。   乌黑的头发,雪白细腻的肌肤,还有一双深蓝的眼睛,即使在容貌可以随便修改的现在,他仍然十分出色。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惊惶,脸上泪痕未干,嘴角有着明显的啃咬伤痕。他全身只有像像破布一样的白衬衫挂在身上,身上青紫的痕迹是怎么都遮不住。   少年从包间里出来时的时候扭到了脚,但是他不敢在意,只是充满恐惧地回头望了一眼,一瘸一拐地想要逃走。   少年还没有走出几步,水滴型房间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   他五官深邃,身材高挑健硕,只穿了条长裤。看着少年踉跄的背影,男人冷笑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那神情,彷佛在讥笑少年企图逃跑是多么愚蠢的事。   少年回头看见男人走出来,浑身颤得更加厉害。他加快步子想要逃走,只是扭伤的脚怎么都不合作,情急之下他用力去敲打周围的水滴包间。   包间里,的确是有人。   但是用来分隔包间的力场壁即使用激光枪也未必能破坏,何况映星既然是高级餐厅,用的自然是上等货色。少年的努力就像是掉进水里的石子一样,只在墙壁上留下涟漪一样的波纹,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不要过来!”少年看着缓缓靠近的男人惊恐地尖叫。他不死心地拖着脚跑了几步,然后用力拍打着整个大厅里最大的水滴形房间。   男人抬起下巴,“不会有人……”   就在这个时候,水滴的力场壁突然消失,猝不及防的少年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上,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少年趴在厚厚的花瓣里,连身后的男人他的表情也有了一瞬的呆滞。   隔间里的人显然也是意外,看看地上的少年,又看看愈走愈近的男人。   从外面看来不过是体积大了些,包间里却是明显不同。花瓣厚实地铺了满地,少年直挺挺地扑倒时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痛。   包间里原先有两个人。   金发碧眼的那个在男人走进包间后站了起来。她身材娇小,皮肤雪白,穿着一件黑色蕾丝裙,看起来精致漂亮得就像娃娃。   她双手抱胸,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莱伯特家的公子。身为映星的所有人,就可以这么没有礼貌吗?”   “泰勒小姐。”莱伯特好整以暇,“我们的机械管理部长大人。不知您大驾光临,多有冒犯。”虽然他上身□,却不妨碍他优雅认真地行礼。   金发的泰勒冷笑一声,对他那声似尊敬实嘲讽的口吻不予理睬。   蜷缩在一旁的少年在听到泰勒的名字时突然抬起头,目光热切地盯着她看。   钛星的政治制度虽然与天琴星系大多数星体一样,但是作为人工天体,其管理和维护整个星体的部门占有重要地位也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也所以,虽然只是机械管理部,泰勒的身份在钛星上不可小觑。   场面一时有些僵。   泰勒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她转头看去,才让身后的人的出现在莱伯特的视线里。   那也是一个女人。她在两人的注视下站了起来。   她身材纤长,穿的只是一般的衬衫长裤。黑色短发浓密卷翘,面容不如泰勒那样精致美丽,但是细看之下却极是顺眼舒服,尤其眼珠是很浅的褐色,让她看起来似乎很好脾气。她的皮肤也不像泰勒那般雪白,倒是带着淡淡的黄色,看上去却是异常细腻柔嫩,似乎手感会非常好。   莱伯特眼睛一亮,声音里满是惊喜,“涵?”他越过站在黑发女人前面的泰勒,大步跨过去然后将黑发的女人抱进怀里。她虽然比泰勒高些,但是在莱伯特怀里显得十分纤细柔弱,整个人被他圈进怀里,动弹不得。   “休。”黑发女人应了声,似乎能见到她心情不错,“有些时间没见了。”   泰勒顿时脸色一沉,出口的声音却仍是柔软,“涵。”   “放开我。”于是,那名叫涵的女人立刻说道。她的声音轻软得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   莱伯特倒是立刻就放开了她,但是看向泰勒的脸色却很不好。   一旁的的少年见莱伯特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稍稍放开了些。他有些诧异地看着目前的情形,似乎……   莱伯特和泰勒在争这个女人?   虽然眼前的场面只能这样解释,但是在少年看来并不合常理。怎么说也是泰勒漂亮些不是吗?   “涵,和我……”   “抱歉,今天说好了陪凯特。”黑发女人走到泰勒身后,伸手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别恼了我的美人。”   莱伯特初时有些沮丧,后来眼睛一亮,“你的意思就是说,明天可以了?”   “不,我的条件还是和上次一样。”她笑得温软,“莱伯特家族放弃填湖计划。”   莱伯特顿时垮下脸,“这是家族会议的决定,我没有资格……”   “那么,我只能说抱歉了。”涵笑得轻浅,然后竟然旁若无人地伸舌舔起了泰勒的耳垂。   泰勒脸上染上淡淡粉色,看着莱伯特的眼神却是得意的。   莱伯特脸上神色几度变换却终于只能叹了口气,想要退出去。   泰勒突然指了指躲在角落里的少年,“慢着,把你的东西带走。”   “我不是他的!”少年几乎是尖叫出来。   这里的两人如果不肯为他出头,那么他肯定会再被抓回去,少年惊恐地看着泰勒。   “小东西长得倒漂亮。”一直搂着泰勒的涵突然开口。   “喜欢就给你了。”莱伯特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说完竟然就退出了包间。   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少年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坐在地上。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泰勒看着发呆的少年,语气中难掩嫌恶。   “抱……抱歉……”少年脸上微红,努力想站起来却失败了。他之前扭伤了脚,坐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动就觉得痛得厉害。   “服务。”涵突然出声。   “尊敬的小姐,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柔软的电子合成音响起。   “简单医疗,区内交通……”她看了眼少年,“还有一套衣服。”   “是,尊敬的小姐。”   不多时,映星的服务系统就将少年带出了包间。   力场壁再次合上的时候,泰勒突然转身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怎么,看上那个小东西了?”   “你在我面前,我哪还看得见别人。”涵扶着她的腰,“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用……”说着她突然将唇压上她的。       再遇   “你就是,天琴星系幻境大赛的胜出者梓月吗?”   古代文化研究中心钛星分部里巨大,甚至空旷的办公室里,黑色短发的女子坐在卵形的椅子上,声音里流露着恰到好处的意外,既不会掩饰她的惊讶也不会显得失礼。   刚刚走进办公室的的少年一怔,“是,我,我就是梓月。梓月?李。”他几乎一眼认出对方是前些日子救了他的人。   “我是天琴星系古代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同时兼任钛星分部负责人,冯?涵?殷水。”黑色短发的女子自我介绍。   冯?   梓月不由看了眼面前的女子。今天的她仍是一身简单的衬衣长裤,面容也仍是细致秀丽,虽不惊艳却也十分耐看。   没想到,竟然是贵族出身。   梓月觉得自己找到了理由。这个看起来外表并不算绝艳,职位也不高的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姓氏才能与那两位认识。   “殷水小姐。”他欠身致意。   “坐。”名为冯?涵?殷水的女子话音刚落,本来坚硬的地面便像水一样荡漾起来,其中一部分渐渐升高,然后定型成椅子。   梓月再次欠身,然后坐下。   殷水手一挥,有关梓月的所有资料便以全息影像的方式漂浮在她面前。   从梓月的角度只能看到一片蓝光。他大约知道殷水正在查看他的资料,只是她面无表情实在让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殷水小姐,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请给我个机会。”他深吸一口气,打算说些什么来得到这份工作。   梓月因为一些缘故移民到钛星。刚刚安顿下来的他颇为拮据,所以当莱伯特家的继承人说可以雇佣他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多想就去了映星。   但是显然,那位莱伯特先生提供的“工作”并不是他想要的。适合幻境师的工作本来就少,何况他又得罪了休?莱伯特,于是之后一直没有找到任何工作也并不是多么出乎意料的事。   如果这里再不要他的话,他会被赶出钛星。   想到这里,又想到她可能会误会他的身份,梓月顿时焦急起来。   “当然。”殷水略略弯起嘴角,只是让她看上去不再那么冷清,“您的履历十分优秀。”   “那么,我可以得到这份工作了?”准备长篇大论的梓月一愣,他眼睛一亮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殷水只是继续问:“工作内容、方式和报酬都知道了?”   “是,是,是。”梓月连忙点头,“都明白了。”   “那么签署合约后,请立即开始工作。”   殷水话音刚落,梓月的个人辅助系统的声音就出现在耳边,“收到古代文化研究中心短期工作合约一份。请问如何回应?”   “同意。”梓月回答。   “欢迎。”殷水站起身。   “谢谢您。”能够得到这份工作,梓月心头一松,连笑容也甜了几分,“前些日子也是,多谢您的帮助。”   “前些日子?”殷水却是明显地一愣。   梓月看殷水的表情完全不似作假,也是一愣,“前些日子在映星……”   倒不是梓月对自己的外表有多自信,虽然几乎每个人看过他的脸眼神就会不同。毕竟那件事就发生在前几日,而当时包间里他和她的视线也对上过几次。   殷水挑眉,眨了下眼,“是你。”   见她想起来,梓月反倒不安。别人怎么看无所谓,如今她也算是他的上司了。如果她觉得他是那种靠身体赚钱的人……   梓月咬着下唇,正想解释什么,殷水倒先一步开了口。   “有问题可以来找我。”她说,“今天时间也不多了,你先熟悉一下环境。”   太过明显的逐客令让梓月下意识地告辞走出她的办公室。   不过,她不是那种只看长相的人。   不知怎么的,对方那忽视他相貌的行为让他心情愉快起来。       工作   看着手上初具雏形的模型,梓月舒了口气向后倒进椅子里。   一停下来,就觉得饿了。梓月想到他的食物就想叹气,但是饥饿感并不是一种可以随便忽视的感觉。   梓月无奈地站起来,拿出他吃了已经一个月,还要再吃一个月的固体食品,嫌恶地丢进碗里,然后倒进热水。   固体食品吸水后变成一碗土黄色的糊状物体。这是钛星政府发放的标准救济粮食,只要收入低于一定标准就可以免费领取。这种食物具有人体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所有营养成分。只不过,非常难吃。   梓月毫无兴趣地看着碗里的糊,实在没什么胃口。想着换个地方看看风景也许能分散些注意力,他端着碗走出了自己的工作间。   对了,研究所外有一片人工湖,算位置是正对着殷水的办公室。这个时候她应该不在办公室里,也许……   梓月凭着殷水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有问题可以来找我”,轻易让中央系统为他开了门。   却不想,刚走进去就看见殷水站在房间的正中,正在工作。   无数的全息图像围绕着她,根据她的动作和指示相应地变换着移动变换着。从梓月的角度看不见任何的文字和图片,只能看见一道道彩色的光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出现,滑动,然后消失。   她的表情很认真。   没有社交场合用的谦虚,没有对情人的柔腻,只有十分的认真。   笔挺的身姿,流畅圆滑的手势,各个围绕着她,因她而不停变换的图像,这样的场景竟然让梓月就这么呆呆地堪看着她,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找我有事?”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殷水发现了梓月的存在。   “啊……”发现自己竟然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梓月脸上泛起粉色,“没……没什么……”   做完了手边的工作,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的殷水竟然也只是略挑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手里……   这时候的梓月,巴不得将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没什么。我的午饭。”   “一起午饭吗?”殷水看着眼神明显失望的梓月,突然提议道。   梓月眼睛一亮,“可以吗?”   回答他的,是殷水挥手的动作。   临墙的地板变成桌椅,然后办公室的整面墙突然消失,墙外正是梓月心心念念的湖。   明媚的阳光,蓝天白云,清澈的湖水,还有绿草野花。   “好……漂亮……”梓月惊叹,然后不知不觉地向那边走了过去。   “我也很喜欢。”   殷水的声音突然响起,令梓月发现自己的失态,顿时脸上更红。   “坐。”殷水倒是不介意梓月的表现,自己先坐了下来。   桌子上有一份精致的午餐。四分熟的肉排,蔬菜沙拉,蘑菇汤,乳酪蛋糕,还有一杯紫红色的饮料。   梓月看看她的食物,恨不得自己手上的东西消失才好。他情愿饿一顿,也不想在这些食物面前吃那种东西。   “这是……什么?”殷水略微皱眉,看着他碗里一坨坨的浆糊。   “这……这个是……救济粮……”梓月脸上越来越红,巴不得钻进地里去。   但是殷水只是眨了下眼,并没有说什么。   他不想被别人怜悯,尤其是眼前的这个人。不得不说她的态度让梓月松了口气。   然后,两人开始安静地吃自己的食物。   本来以为自己能够欣赏风景的梓月不知不觉将视线移到了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身上。   她的动作很优雅。只是看着她吃东西,也是一种享受。   梓月有些怔怔地出神。   在如此的光线下,她的皮肤竟然细腻到一点瑕疵都没有。初见时只是觉得不够白的皮肤,见多了反倒是觉得异常顺眼柔和。   阳光让她的眼珠颜色看上去更浅,甚至比眼前的湖水还要清澈透明,却不是微冷的蓝色,而是温暖的浅褐色。   粉嫩的唇……   说起来,那天他扑进包间的时候是看见她抱着泰勒的。不知吻上去,是什么味道……   殷水似乎终于察觉到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梓月顿时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感觉,脸上飞红。他眼睛乱瞟,想找些什么话题来说。   “殷……殷水小姐,这个是酒吗?”细长的水晶杯里,紫红色的液体在阳光下呈现出浓艳的颜色。   殷水轻笑,“不,只是果汁。”   脸上燥意才退下去几分的梓月看见她彷佛什么都知道的表情,不由又是尴尬起来,“很……很贵吗?”话一出口,梓月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殷水笑意更甚,“自己家种的东西。”   自己家……种的?   贵族家里,也会种水果的吗?   “时间差不多了。”殷水放下餐具。   “啊……抱歉。”梓月立刻站了起来。这么明显的逐客令他要是再不明白,也实在太蠢了。   “那个……殷水小姐,”梓月咬了咬唇,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我以后还能过来吗?”   殷水略愣,半晌后缓缓点了点头。   “谢谢。”梓月对着殷水一笑,笑得明朗又艳丽。 作者有话要说:分段发吧,太长了。 那个,那个(小声问下)这个写得咋样?看着还顺吧? 我第一次写现代背景的文,好不顺手= = 钛星之上 - 下    事件   那人一巴掌打在梓月脸上,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身材高挑健硕的男子站在梓月面前,唇上是明显的咬伤痕迹。他一脸薄怒地看着躺在地上喘气的梓月。周围的人静静地围观着,不少人的神情很兴奋,而另一些则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他不过是来交工作而已。为什么连交工作都会遇见这种事!   心里的悲愤就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叫嚣着要冲出来。梓月虽然躺在地上,却狠狠地瞪着打他的人。   他的脸,不止一次带给他麻烦。他出生的星球是这样,钛星还是这样。那么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逃到这里的意义在哪里?   难道他注定就要毁在自己的脸上?   愤怒有多强烈,与之相伴的恐惧就有多强烈。看着男人逐渐靠近的身影梓月还是忍不住发抖。   本来就一副纤细的长相,眼神虽然狠,身体却在发抖。这样的梓月看上去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可惜即使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也只能看着周围人愈来愈明显露骨的目光。   “谁先来?”   不过是三个字,就让梓月脸色一片惨白。他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咬得血都出来也不能停止身体的颤抖。   不可以害怕,不可以求饶,那样只会刺激他们,会被活活玩死……   有人□着走过来,一把撕碎了他的衣服。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动,连指甲刺进肉里都不知道疼。   “这是,今天的特别节目?”轻暖适意的女声带着笑谑刺进梓月的耳朵里。即使古代文化研究中心的工作结束后已经有几个月没见,梓月还是立刻就认出了她的声音。   冯?涵?殷水。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店门口,包括梓月在内。   黑色连体皮装将她的身材勾勒得清清楚楚,虽然不是非常丰满,却也曲线玲珑。   “殷水小姐,您怎么来了。”领头的男人明显不悦,却也没有阻止她的靠近。他挥了挥手,站在梓月身边的男人退了下去。   “自然是有事。”殷水说得自然,她朝领头的男人走过来,人群自动分开让了路给她。   “什么事?”男人听她这样说,表情严肃了几分。   “怎么,你现在喜欢这种玩法?”殷水看了眼地上的梓月,又看向男人。那眼神除了些许的好奇余下的满是陌生,就好像她从来不认识梓月,看他也不过是对男人的玩物有兴趣而已。   她……   梓月心情复杂无比。   听到殷水声音的刹那,他的确是觉得有了希望。但是内心深处,他不希望殷水救他。或者该说谁来救他都可以,他就是不想让殷水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但是听到她那若无其事的声音,他心里又开始觉得不舒服。   “认识的?”男人微皱眉,看了看殷水,又低头看看梓月。   “刚看上了,想带回家养一阵子的。”殷水一怔,然后叹了口气。用那种被拆穿了之后爽快承认的声音说道,轻松随意得彷佛并不是什么大事。   梓月瞪眼。她……在说什么?   “哦?”男人说,“我还以为你善心发作,想救人呢。”拖长的音调,颇有几分看穿殷水心意的意思。   殷水双手一摊,轻轻笑起来,颇有几分把他刚才说的当成笑话听的意思,反倒是梓月紧张起来。   “不是说你最近看上了那个什么……幻境师?怎么又变成这个小东西了?”   “这个就是了。倒是,”殷水随手指了指,然后声音突然轻软了起来,“我的事情,你是听谁说的?”殷水即使生得高挑,在一群魁梧的男人中间也显得纤细柔软,偏她这样一句话出口,竟然让房间里彻底静了几秒钟,没一个人敢接口答话。   “传闻而已。”男人并没有多说,“但是我并不相信。”   他上下打量了梓月。的确漂亮,但是殷水身边什么时候缺过美人了?何况与她花心齐名的,是她一向不对这种看上去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出手。   “不信?”殷水笑盈盈地走到梓月身边,“不信什么?”   她突然弯腰伸手硬扣住他下巴,把他从躺在地上拉得跪坐起来。梓月还没稳住身子,她就一口咬了上去。   梓月瞪眼,手足无措。   她却丝毫不理他是什么表情。强制分开他的唇,舔过所有地方之后掠夺性地缠上他的舌,大力吸吮着好像连他身体里的空气也要一起吸走。   周围竟然一片安静。   待她终于放开他的时候,梓月猝不及防朝前一倒,额头却正好抵在她胸口。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倒是比刚才的亲吻更亲昵了许多。   “信了?”殷水浅笑,看着男人。她的纤长的手指伸进梓月后颈的领口处,扶着他的同时轻抚着他的皮肤。   梓月稳住了身子之后却没有站起来。殷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白,而他也没有自信可以在那些人的目光下保持平静,于是索性闭着眼睛伸手搂住她的腰。   只是……   额前与脸上柔软的触感,虽然梓月知道自己是不得已,对方也未必会介意,却仍是止不住地开始脸红了。   “原来真是殷水小姐的人,多有冒犯。”男人低了下头算是道歉。只是那一脸的不甘与隐忍却怎么都掩藏不住。   “哪里,本来就是他的错。错过今天,我再登门道谢。”殷水笑得温和无比,然后转头对着跪在地上的梓月说,“我们走。”   殷水牵着梓月的手走出了酒吧。   身后,男人的手下说:“老大,也不用那么怕那个女人吧。到嘴的肥肉都飞了。”   “怕?”男人笑一声,隐怒的忍耐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男人就让殷水欠下人情,实在是太划算的买卖……”   走出酒吧的两人自然没有听到这两句对话。两人一路上了殷水的飞行器。   殷水的飞行器从外观来看与一般的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内部却十分舒适。自从有了自动导航系统之后,一般人都喜欢将驾驶交给系统,所以飞行器内部通常看不到操作台的痕迹。殷水的飞行器里有沙发和茶几,各种饮料也备了不少,显然是经常用来招待客人了。   殷水让梓月坐在沙发上,然后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她伸手,用指尖抬起梓月的下巴,凑近了些就着明亮的灯光看了看梓月唇角的伤。   “还有哪里伤了吗?”殷水的声音很平稳。没有愤怒,没有不舍,平静地就好像她和他只是路人,而她开口问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没有。”梓月瞬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扭过头不看她。   “那就好。”殷水略顿,“飞行器借给你,用完之后让它自动飞回就可以了。”说着,就要站起来。   “为什么不骂我……”梓月轻声说。   殷水一愣,看着他。   “为什么不骂我?”梓月突然转过头,瞪着她,“说我不知自爱,遇到这种事情也是活该。或者说连累你还要屈尊来救我!”   讨厌自己的脸,讨厌一直遇到这种事的自己,讨厌每次都要人来救的自己,更讨厌她像陌生人一样的口吻。   不喜欢,就不要救他!   殷水突然笑了,不过浅浅的笑意就将眉眼间的疏离一扫而空。   这次,换成梓月一呆。   好漂亮……   浅浅的眸子配上淡淡的笑意,竟然会这么漂亮。   这时候,梓月才发现自己和殷水离得很近,近到只要再向前一点点就能碰到她。   其实一直觉得她长得很温润秀丽,不会令人惊艳,只是细水长流地吸引住人的视线,然后一点点地入侵到记忆深处。   这么近的距离,她的皮肤竟然一点瑕疵都没有……   就在梓月慢慢前倾,就要碰到她的时候,她突然向后仰了一下。   细微离远些就注意不到的距离,却让梓月脸上一僵。   她果然是,讨厌他。   她看着梓月的表情,叹了口气后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软暖的,好像羽毛轻拂过额头的触感让梓月愣了愣。   殷水说:“你不适合去那种地方,下次别去了。”   她的声音几乎和平时一样,但是在梓月耳里却多了丝关心,“……嗯。”他应了声,只是出口的声音轻得好像小猫一样柔软。      三天后。   梓月又站在殷水面前。他紧紧握拳,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涵……”他开口就直接叫了她的名字,“我……我是来道谢的。”他想对着她笑,却因为太紧张只是咧开了嘴。   殷水双手抱胸,瞥了眼堆放在她家停机坪上众多的箱子,然后抬了下巴示意梓月解释。她是“借”了飞行器让他回家,谁他竟然一扣就是三天。就在殷水以为他要私吞了她的飞行器之后,竟然属于他的大堆的行李运送了过来。   有这么道谢的吗?   “我没有钱,也没有其他的,只有我自己……”梓月局促,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才好。   殷水再次挑眉,略怔后眼中漾起了浅笑。   “你说过,”看着不为所动的殷水,梓月急道,“要养我的。”她只是看着他不说话,让他紧张起来,索性略过那一大堆想出来的理由和借口,直接把她的话挑出来。   “只是,道谢而已?”殷水的语调里多了些调侃。   梓月摇头,“涵,我喜欢你。”他异常认真地看着她。   “好。”她轻笑。    平常   梓月睁开眼睛。   “早安,梓月先生。请问您想做些什么?”管家系统的中性电子合成音响起。   “她在哪里?”梓月一双眼睛仍是睡意朦胧,开口却是问的她。   “主人在温室。”   “我去温室——”梓月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朝外面走去。   温室里栽种的都是钛星上难得一见的植物。因为殷水喜欢在这里安静,所以就常在这里喝茶。   进了温室,梓月看见果然坐在桌边的殷水,轻轻走到她背后揽住她,“早,小涵。”   “不早了。”殷水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回以一笑。   “还好……”他的脸在她的脖颈上来回蹭,一副还没清醒的样子。   “早餐呢?”   “我起床就过来了。”   梓月嫌恶地看了看殷水身边突然出现的椅子,皱起眉侧过头直当没看见。   “送份早餐过来。”殷水倒是不甚介意他一早上就粘住她的样子,只是轻声吩咐了一句。   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类似于某种植物的味道,不近到这个距离是怎么都闻不出来的。而且,她脖颈上细嫩的皮肤……   梓月蹭着蹭着,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咬出印子来,会不会很好看?   犹豫着要不要一口咬下去的梓月让自己的牙齿在她的柔软的皮肤上来回蹭着。   “饿了就去吃早餐,在我脖子上磨牙干什么。”好笑的殷水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来。   梓月抬头,眨了眨眼道:“对了,小涵,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才端起茶杯的殷水愣了愣。   梓月刚来钛星不久,虽然住进她家之后生活是没有问题,但是他应该还没有足够的钱买礼物送给她。   “这里。”他牵起她的手。   她的手又软又嫩,比他的小些,握在手里正好。   梓月带着殷水去了被他占用的房间,“先闭上眼睛。”梓月的笑里有一丝自豪和得意,还有期待的小心翼翼。   “嗯。”殷水顺着他的意思闭上眼睛。   打开房门,首先感到的是带着咸腥和水气的凉风。   殷水被梓月牵着,走进房间。   “好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然后彻底愣住。   无边无际的大海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深蓝的夜空中满是星星,脚下是细软的沙子,海浪轻轻地冲刷着海滩。   “怎么样?”梓月站在她身后,声音里有着孩子一样的得意。   “很漂亮。”殷水微笑。   “真的?”梓月眼睛一亮。   “果然不愧是幻境大赛的冠军,谢谢。”殷水向后靠进他怀里,“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我知道小涵喜欢水,所以就做了送给你。”   “你……知道我喜欢水?”殷水再次怔愣,转头看他。   “你办公室外面是湖,而且上次还说要取消那个填湖计划。”梓月说得理所当然。   因为喜欢,所以留心,所以知道。因为喜欢,所以尽力想让她高兴。   这不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了吗?   “真是,”殷水伸手贴着他的后颈,把他拉下来,“不奖励都不行了……”   然后,唇贴了上去。       微澜   梓月在门厅附近的房间里坐着,不时地看看时间。   如风铃一样细碎的声音突然响起。   梓月眼睛一亮,赤着脚小步跑到大门口。“小涵,你回……”一句话未说完,他的表情就僵在脸上。   殷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狭长的凤眼,略为苍白的唇,看起来透着一股妖艳的味道。   梓月咬着下唇,在殷水开口之前突然又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就是那只小猫?”男人靠近圈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说话,顺便还舔着她的耳垂。   微微皱眉看着梓月离去的方向,殷水眼里的担心在转向男人的一瞬间消失得不见踪影,“不用介意。”   “真的?”男人也看向殷水之前看过的方向,“这么揪着心,要不要追过去安慰一下?”   “看上他了?”殷水似笑非笑的,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你的人我哪里敢随便动。”男人语调夸张,然后在她耳边吹气,“何况,为了这么只小猫,值得吗?”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不是说有事情谈?”殷水自顾自地向里面走,颇有他再继续废话下去可以直接请便的意思。   “别生气嘛……”男人似笑非笑地追了过去,“我能进你家,还得多谢那只小猫,自然就注意些……”   感应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梓月站在房间里浑身发抖。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血染湿了指甲缝,他却一无所觉。   殷水的确是让他住进了她的家,但是对他的态度却没有多少变化。她应该是喜欢他对她的亲昵,但是有时候却也会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彷佛有着什么他不明白她却说不出口的事一样。   然后,在他住进她家不满一个月的时候,她带人回来了。他不愿相信,不能接受,只能在她的房门外坐了一夜,等来的却只是清晨时她脖颈上的吻痕和若无其事的平静。   那一刻,他竟然只能瞪着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带人回来,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渐渐的,他也明白她这样带人回来,是特意给他看的。   她想要赶他走,于是梓月只能这样结论。   不,他绝不。   梓月紧紧咬着下唇。   不喜欢他就直接开口。做这种事,算什么?   梓月突然抬头等着墙壁,然后大步离开了房间。获得居住权的他,到底与暂时的访客不同。梓月立刻就知道殷水所在的地方。   她在淋浴。   门无声无息地在梓月面前滑开,他看见殷水仰着头站在里面冲水。   梓月一直无法理解殷水为什么喜欢以那么古老又浪费水的方式来清洁自己的身体,但是那一刻,他呼吸却稍稍停顿了一瞬。   殷水的肤质极为细腻,身材也是丰润有致。水滴从她头发上滴落,滑过她光洁的背,在纤细的腰上停了一瞬,又流过丰满的臀……   但是转瞬,梓月的注意力就被她背上的抓痕带走了,在白嫩的肌肤上异常明显的红色抓痕。   梓月咬紧了唇。   他抓过沐浴剂倒在手上,然后重重地擦上她的背。   殷水似乎早就知道梓月的到来,所以他虽然用力不小推得她朝前晃了晃,但是她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小涵……”   她不说话却只是令他更难过。满是沐浴剂的手拉着她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然后他将她搂进怀里。   她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轻声,却满是不甘。   “对不起。”她伸手捧住他的脸,然后亲了上去。   淋浴的水里,视线不清的梓月只觉得唇上碰到了什么湿湿软软的东西,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殷水的唇。   “我只是想让你有机会后悔。”她的唇似触似离。   “不!”听她说对不起时,心里才一松的梓月突然大叫了一声,猛地后退了几步贴在墙上,“我不走,我不走!”   他见她张了嘴似乎要说什么话的样子,梓月突然用力捂住耳朵,然后死命地去拉门。门才开了一半时,他甚至嫌慢用力推开,然后落荒而逃。   留下微怔的殷水,轻叹了口气。      “主人,李先生已经连续10天没有从工作台出来了。他的身体状况很令人担忧。”   殷水从研究所回到家的时候,例行汇报的管家系统向她提出警告。殷水皱眉,说:“强制剥离。”   因为幻境师的工作特殊性,所以梓月的工作台比一般维生舱的功能还要高级。全封闭的工作台不仅有独立的呼吸系统,甚至还有营养循环系统,所以短时间的连续工作并不成问题。但是,这也不代表他可以连续10天不眠不休地工作。幻境师的工作全部仰赖大脑,过度工作会对大脑产生损伤。   梓月双眼布满血丝,呼吸急促。他愣愣地看着打开的舱盖,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但是在他看见殷水的刹那,所有的神智立刻回复,他好像躲避着什么一样,大声命令:“进入工作模——”   “切断工作台电源。”在他说完之前,殷水突然命令道。   于是,即将缓缓合上的舱盖在“嗡”的一声后突然彻底打开,让梓月暴露在殷水的视线里。   “梓月……”   “我不听。”他猛地坐起来,想要离开工作台,却因为贫血头晕而晃了下。眼看着额头就要磕到工作台坚硬的转角上,他却只捂着自己的耳朵。   “梓月。”殷水无奈地拉住他,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又被他用力甩开。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他捂紧自己的耳朵,神情紧张地瞪着殷水,彷佛只要这样做,殷水就没有办法赶走他一样。   10天只靠着营养液,梓月双颊不正常地绯红着,全身都在明显地颤抖着,似乎马上就要倒下来一样。但就是这样的他,却仍是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戒备地看着殷水。   “过来。”殷水伸手。   梓月却只是狠狠摇头,又朝后退了几步。   殷水放下手,皱眉。   他见殷水神色不对,犹豫了一瞬。然后在她越来越明显的怒色里咬紧了下唇,坚定地看着她。   殷水叹了口气,用中指的指尖敲了敲自己额头。   “听话,就不赶你走了。”殷水再次伸手,“如果再不过来,那你永远都不要过来了。”   过于平静的话语让他不能怀疑话里的真实性。梓月犹豫着,却还是向殷水走了过去。   殷水眉头一松。   “真的,不赶我走?”深蓝色的眼睛看着她。   殷水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发烧了,去医疗器做检查。”说着,拉起他的手就要走。   “真的不赶我走?”他却只拉着她的手,再次确认。   殷水闭了下眼睛,时间长到让梓月忐忑不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身后,她点头,“不赶你走了。”   单纯透明的笑突然出现在梓月脸上。他企图将殷水拉进怀里,自己却晃了晃向前扑到。   待梓月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   这是……哪里。   难道——   他猛地坐起来,惊惶在看见身边的人时突然消散得一干二净。   她在他身边。   他慢慢地躺下来,然后一点一点地靠近她。   昏暗的房间里光线不足,却意外地有一种宁静的感觉。她侧着脸,闭着眼睛,静静地睡着。   手穿过被子与床单之间的缝隙,慢慢向那边移动,然后触及一片温暖滑腻。   她睡觉的时候,不喜欢穿衣服吗?   一点一点攀上她的身体,梓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生怕吵醒了她。   凑近了看她的睫毛,又长又密。然后是她的鼻子,最后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明明是那么软的唇,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   她竟然想让他走,想到这里梓月就觉得心脏一阵紧缩。   还不如不要开口算了,反正,她的唇不说话也可以做些别的事。   比如……   他小心翼翼地舔起她的唇。   殷水皱眉,“嗯”了一声。   梓月立刻退到一边乖乖地看着她。   “……醒了?”她看着他,从迷糊到清醒只有一瞬的时间,只是声音还有些干涩。   “嗯。”他看着她,愣愣地答。他之前做了什么记得清楚,现在一觉睡饱都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但是,他又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是那么看着她。   “饿不饿?”   她说着,侧了侧身子想要起来。于是他收回贴在她身上的手时,无意间擦过她的胸口。再于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脸红了。   她一怔后,却是主动偎过来。   “梓月,你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殷水看着他,“你会后悔的。”   “我不想知道你做过些什么。只要,”他看着她,“不要让我知道就好。”   她原本就不是他一厢情愿可以独占的人。   所以只要看不见,他就是不知道。   “只要不让你知道?”微翘的尾音是她的疑惑。   “我不喜欢外面,所以……”他咬了咬唇,“只要你别把那些人带回家就好。”   梓月低垂下眼睛。   其实她真的带人回来过夜,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将自己关进工作台。   离开,的确再也看不见那些人,但是再也看不见她,是最令他难过的事。   突然响起一阵如风铃般细碎的声音。梓月心里一阵抽痛,突然伸手将殷水用力抱进怀里,彷佛即将有谁出现会将她抢走一样。   “梓月?”殷水看了看送来食物的机器人,又疑惑不解地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的梓月。   只是……机器人?   梓月心里一松,“你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这个声音……”他低声解释。   所以,才会紧张。   门开了之后,如果只有她一个他会很高兴。但是很多时候,门外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殷水没有说话。   “好。”   好?   梓月不解,抬头看她。   什么好?   殷水抿了下唇,“你刚才说的,我答应了。”   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殷水说的是什么,梓月顿时陷入狂喜。   “所以,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放开?   回过神来的梓月立刻脸涨得通红,那风铃声响起后到现在,他一直抱着她。他左手贴在她背上,右手压着她的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而且他额头靠在她肩上,也所以,唇就贴在她胸口。   整个怀里都是温暖滑腻的感觉,让梓月的脸越来越红。但就是,不想放开手。   殷水一挑眉,也没有点穿他迟迟不肯放手。   “吃点东西。”殷水看了看送来的清粥,“或者,你想要些别的?”   “你……”梓月红着脸,抬头看她。   “嗯?”殷水不解。   “我想要你。”声音虽轻,到底却说得明白。   殷水指的是食物,却被梓月扭曲成了另一种意思。   “可以,”殷水突然勾起唇角,声音里的愉悦一览无遗,“不过,先喝粥。”   “咦——”殷水点头之后,梓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她。然后抢过清粥,在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里三口两口倒进肚子里。       尾声   “不过……”殷水低头,唇边的笑容还未消散,声音却阴冷下来,“将他送回以前的地方去。在我有生之年,不准他出现在我面前,也不准他靠进或者进入任何属于我的地方。”   “是,主人。”电子合成音说,“那么,以伤害与禁锢罪名向财命总署提出解除婚约……”   “婚约?”殷水诧异,在电子合成音提醒之前已经想了起来,“是啊,我曾经向他求过婚……他,答应了?”   一梦六十三年。   再睁开眼时2个月之前都恍如隔世。   “是。”电子合成音答道,“在您进入幻境之后,梓月先生也进入幻境。”   “他也进入幻境?”殷水皱眉。   “梓月先生留下一段影像,请问你要观看吗?”   “……好。”   话音刚落,全息合成影像的绿光便在她面前幻成了一个人影。   原以为看见他更克制不住心底的愤恨,但是当他透明的影子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竟然兴起了怀念的感觉。   与她的五儿一样的面孔,这个名叫梓月的少年。   殷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小涵,你醒了。”透明的梓月对着她微笑,就像她记忆里那样。   “我曾经以为把你关在幻境里,任何人都不能抢走。但是我错了。”影像里,混合着电子音的声音说,“即使在幻境里,你一样会被别人吸引,一样会爱上别人。”   “我很伤心。”梓月说,“但是很快的,我就发现我错了。幻境里的你并不安全。特别是在那次廷杖之后,你的身体也出现了一样的伤痕。”   “你对幻境的认同度太高,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担心。”半透明的梓月说:“所以我也要进入系统,代替核心程序,成为那个世界的主宰保护你。”   殷水眨眨眼。   “小涵,我知道你生气会赶我走。”影像里的梓月弯腰凑近她,笑着说,“但是在幻境里的我不是脑死,所以既无法对指控做出解释,也无法接受你单方面解除婚约的要求。”   殷水略挑眉。   无论如何,身为天才幻境师的梓月即使有再多的缺点,他这个人却不是蠢笨的。   “小涵,”梓月对她甜笑,“我爱你。所以我要用这种方式,永远霸占着你。”说完,影像便播放完毕,房间里又恢复一片安静。   “都是真的?”   “是的,主人。”电子合成音响起,“梓月先生在您之后进入幻境系统后成为主运算程序,目前已与系统融合,强制剥离可能造成死亡。”   “立即向外发布任务,研究将他安全剥离幻境的方法。“   “是。”   “梓月……”她从睡眠舱里走下来,唇角勾起浅笑,“就让你试试看,在研发的时间里我到底能不能原谅你?” wan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